第六章 天上人间

  电光石火间,西王母的心中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当真要死在他的手上吗?”迷惑、惊惶、恐惧、悲伤、欢喜……如惊涛卷舞,在她淡蓝色的眼波中交叠闪过;顷刻间,心中忽地平静下来,唇角泛起凄楚而甜蜜的微笑。

  拓拔野大骇,失声惊呼道:“科大侠!”双掌轰然怒舞,青光如电,在漫漫尸鸟中杀出一条道路,与姑射仙子并肩飞掠。两大鬼奴交相冲到,阴风腥气飞卷横扫,将他们蓦然阻住。

  窫窳怒吼声嘎然而止,森森獠牙在西王母脖颈下及半寸处顿住,碧绿的巨眼瞪着西王母,喉中发出低沉而苦痛的吼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在苦苦地挣扎旁徨。

  众人心中蓦地一紧,呼吸停顿。乌丝兰玛冷笑一声,嘴唇急速翕动,窫窳仿佛被雷电所劈,蓦地又是一声凄厉暴吼,胸腹部的伤口急剧扩张,血肉迸裂,一只色彩艳丽的怪虫怒箭似地劲射而出,朝着西王母的胸脯冲去。

  拓拔野火目凝神,瞧得分明,那怪虫状如娱蚣,节节斑斓,头部有如尖刀,极是诡异;登时明白那怪虫必是什么可怖的蛊虫,寄体窫窳,是以窫窳才会受乌丝兰玛与鬼奴的操纵,生死两难。一旦这蛊虫进入西王母体内,只怕连西王母亦不能幸免。

  正自惊骇,却见窫窳嘶声怒吼,突然挥舞右爪,将那蛊虫蓦地打飞;顺势闪电反弹,雷霆霹雳似的朝乌丝兰玛狂吼扑去。

  事出突然,情势陡转,众人都不由得一怔。乌丝兰玛惊怒交集,翠眼寒芒大盛,紫唇默诵法诀;窫窳体内黑光四射,伤口突然迸爆,黄脓红血激射飞舞。怪兽惨叫着重重摔落。

  当是时,西王母清啸一声,冲天掠起,“天之厉”青光怒放,忽然爆涨为六丈余长的巨大刀芒,半空折转,将“冰蚕耀光绫”轰然震开。

  乌丝兰玛闷哼一声,脸色雪白,飘然后退,耀光绫立时如黑云流舞,在她四周起伏缭绕,紧紧相护。

  适才窫窳的雷霆反击,使得她仓促之间不得不分神施法,神念稍散,耀光绫的真气自然有所减弱,是以西王母便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刹那之机,陡然反击,将“天之厉”从耀光绫的缠缚中硬生生地挣脱出来。

  西王母哪容她喘息?“天之厉”青光电舞,大开大合,全力反击;乌丝兰玛耀光绫飞旋飘扬,真气鼓舞,绵绵密密,将那锐利刚烈的碧芒刀光层层叠叠地阻挡在外。两人翩翩飞舞,在漫天的碧翠刀光与黑丝玄芒中穿梭绕行,月色如水,宛如两个仙子在跳舞一般。

  拓拔野心下大宽,哈哈大笑,心道:“她们眼光锐利,我和仙女姐姐稍作停留,身份定被拆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救走科大侠,离开此地。”当下传音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点头传音道:“公子说的不错!科汗淮是此事的关键,他一走,她们自然打不起来了。”

  两人不敢施展各自绝学,凝神聚气,以至为简单的招式将纷涌而来的漫天尸鸟打得迸飞四炸,连连迫退两大鬼奴,御风疾掠,笔直地朝窫窳冲去。

  两大鬼奴木无表情,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啸嚎哭,脸容急剧扭曲,眼白翻凸,周身皮肤宛如流水一般滚动。“嘎啦啦”连声脆响,身形急剧鼓起,瞬间胀大了一倍有余。手指“嗤嗤”连声,黑气四溢,乌黑锐利的指甲急速长出,宛如半尺余长的弯钩,在月光下闪着紫色的妖异光泽。

  片刻之间,两大鬼奴竟变成巨大的庞然怪物,森然号吼,巨爪飞舞,挟带着寒冷阴毒的狂风朝拓拔野二人迅猛进攻;爪风所及,石进土裂,气势惊人。拓拔野二人凛然惊奇,这两个鬼奴真气之强,竟逾真人级高手!

  两人适才对这鬼奴大意轻视,被他们这般突然狂攻,登时有些应接不暇。一时又忌惮身份暴露,不敢全力以赴,立时被他们逼在下风。

  两大鬼奴忽地桀桀怪叫,撇下拓拔野,齐齐攻向姑射仙子,骨爪如飞,黑气凌厉纵横,将她迫得险象环生。拓拔野喝道:“着!”右手一记“竹节刀”,青光怒射,闪电似的破入左面那鬼奴据比的胸膛。“砰”地一声,黑血喷射,心脏破裂,破背冲出。

  岂料鬼奴据比竟似毫发无损,霍然回爪反击,迅如霹雳。拓拔野想不到他心脏已碎,竟还能立即反击,心下愕然,待要退避已然不及,手臂登时被鬼奴指风扫中,剧痛攻心,伤口急速溃烂,麻痒难当,一道黑森幽气闪电似的沿着血脉朝心肺冲去。

  拓拔野心下大骇,念力积聚,真气飞涌,大喝一声,将那道黑气生生倒逼迫退。“噗”地一声,一股黑血从伤口怒射而出。月光雪亮,隐隐可以看见那道黑血玄光中竟有万千细小的黑虫,在微微蠕动。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低声道:“九冥尸蛊!”

  乌丝兰玛远远地笑道:“姑娘好眼力。这里的每一只尸鸟骸兽的身上,都有无数的九冥尸蛊,只要轻轻地沾上一点,三日之内,就会变得和这两个鬼奴一样。你这位公子已经中了尸蛊,神仙也救不得了!”

  拓拔野大骇,念力四扫,果然发觉周身血液有些异样,似乎有万千细微菌虫溯流摇摆,急速分裂繁殖。蓦地想起《百草注》中所述,有一种蛊毒唤作“尸蛊”。

  一旦中此蛊毒,身如行尸走肉,神识为蛊虫所控,非人非鬼,是曰鬼奴。想来这两个鬼奴、这万千尸鸟骸兽,以及科汗淮,都是中了尸蛊,成了僵尸似的怪物;一时寒意森冷,大汗淋漓。

  西王母淡淡道:“公子莫听她胡说八道。尸蛊虽然厉害,也并非无解,只要杀了放蛊之人,将周身血液换过一遍,修养三十六日,便会彻底痊愈。蛊虫既是北海玄女所放,我们齐力将她杀了,再一同为你换血,定当安全无事。”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传音道:“公子,你体内的蛊毒是这鬼奴所放,你只需将他杀了,蛊虫便无主是从,暂且没事。”

  拓拔野此时惊怖之意已经大大减退,心中略起惭意,忖道:“我这般惊惶,岂不是让仙女姐姐瞧不起吗?即使当真无解,也不过一死而已,何惧之有?”惧意尽消,微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姑射仙子第一次听他称自已为“姐姐”,不由有些害羞,娇靥微红,微笑转头。

  拓拔野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多谢各位仙子牵挂,不过我的命硬得很,只怕这些虫子反要被我克死。”双手飞舞,施展;“碧春奔雷刀”,碧绿色的光弧团团飞转,从他掌沿源源不断地冲出,纵横交错,朝着鬼奴轰然电斩。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纤手若舞,也以手刀将鬼奴节节逼退;两人全神贯注,虽未尽全力,但也立时扭转局势,反守为攻。

  拓拔野不愿被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穿身份,当下忽而施以木族武功,忽而以水族气刀,忽而又以金族招术;虽然只是浮光掠影,并不精擅,但所学庞杂,乍一望去缤纷缭乱,西王母与乌丝兰玛看得大为惊奇,丝毫猜不透这蒙面少年的来历路数。

  而姑射仙子所使的也只是木族中最为粗浅的武功,其脸容经晏紫苏乔化,俏丽可爱,与木族中稍有声名的女子高手无一相似,西王母二人亦是一头雾水,心中惊诧纳闷,不知木族之中何时出了这等人物。

  乌丝兰玛心下恼恨,忖道:“不管他们是谁,这两人听了我的秘密,决计不能留下活口。”当下微笑道:“妹子,你与你的科大哥十六年不见,想必思念得很。姐姐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只管好好聊聊吧!”耀光绫陡然盘旋飞舞,将西王母的“天之厉”刀光一一卸开。左手一弹,一道黑光蓦地穿入窫窳背脊银鳞,口中默念法诀。

  窫窳痛吼狂奔,发疯似地将周围奔走的尸兽撞为粉末,爆声连响,它一如先前的两个鬼奴一般,周身迅速胀大,银鳞开裂,黑血点点滴滴地渗透冒出,头上巨角艳红似血,撩牙如刀,变得更为凶厉狰狞。

  窫窳蓦地嘶声咆哮,碧眼凶光怒放。红鬃直炸,四爪飞扬,朝着西王母猛扑冲去。

  乌丝兰玛格格一笑,翩然飞掠,耀光绫飘飞随舞,朝着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冲去。

  拓拔野心中一凛:“这妖女想要先杀我们灭口!”当下再不迟疑,大喝道:“鬼奴受死!”气如潮汐飞涌,从双掌怒爆而出,形成一道两丈余长的碧绿光刀,朝着迎面冲来的漫漫尸鸟与鬼奴据比怒斩而下。

  他的气浪刀光虽无当年科汗淮的“断浪气旋斩”那般雷霆神威,势不可挡,但胜在真气强沛,生机勃勃,威力业已极是惊人。适才交手艮久,他知道这两大鬼奴虽然真气极强,周身剧毒,但不过是行尸定肉,不能随心变化;若能诱使鬼奴在短短时间内不断变化,以鬼奴的反应,必定露出空门,且不能随心所欲地立即调度起全身真气。于是趁着据比招式已老,转身冲来的刹那,予以当头痛击。

  据比眼白乱转,猛地架起双臂抵挡。“轰!”地一声巨响,尸鸟冲天炸飞,据比发出凄冽的嚎哭,双臂登时齐齐断裂,朝两旁飞出,黑血喷射。头颈处“喀嚓”脆响,被拓拔野气刀倏然切断,怪头飞旋,正好甩入右面疾冲而来的尸兽的巨口中。

  那尸兽怒吼撕咬,将怪头咬得粉碎,血肉模糊地从白骨缝隙间掉落在地,又被从后冲涌而上的尸兽踩成碎末脓浆。

  与此同时,鬼奴危也被姑射仙子震得惨嚎不已,朝后飞退。

  狂风鼓舞,乌丝兰玛的耀光绫漫漫卷到,陡然横过夜幕;明月在这玄黑纱绫之后透射出淡淡的眩光,阴寒之气四下弥漫扩散,大雾般笼罩而下。

  远处突然传来巨浪冲天的激响,大泽百里,水面粼光闪闪,轰然炸裂,冲天螺旋飞起巨大的水浪,像万千蛟龙呼啸怒吼着盘旋纠缠。无数道淡黑色的气流从大泽冲天而起,漫漫蒸腾飞涌,急速飞来。

  姑射仙子蹙眉道:“公子小心!她要借助大泽的水气灵力,增强耀光绫的威力。”

  拓拔野恍然心想:“难怪她要约西王母到雁门大泽来。此处荒野万里,大山寥落,西王母想要借助金属灵力几无可能;而她却可以借大泽的灵力,化为己用,击败西王母。”又想:“此处长草虽多,但树木稀少,我和仙女姐姐所能借调的木属灵力远不如她多。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女处心积虑布下此局,果然阴毒之至。”

  眼见耀光绫在四周鼓舞如浪,真气汹汹迫面,而漫漫水气灵力又正急速横空涌来,拓拔野一时脱身不得,苦无良策,不由微微焦躁起来。

  远处,窫窳狂吼跳跃,腾挪剪扑,朝着西王母狂肆进攻。黑光纵横,妖风鼓舞,将她迫得不住后退。四周尸鸟骸兽则在鬼奴危的调度下,盘旋奔走,伺机猛攻。

  窫窳原是金族凶厉神兽,被施以尸蛊之后,更加狂暴凶野,威不可挡。乌丝兰玛适才担心困囿其体内的科汗淮元神再度挣扎作乱,又施以更为毒辣的法术,使得它神智尽失,状加疯狂。西王母一旦被其击中或咬伤,必定身中尸蛊。而以西王母与科汗淮的感情,断然不会出于伤害,是以唯有闪避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想要将它生擒活捉,却是断无可能!

  如此一来,乌丝兰玛便可先毕集全力,将这两个神秘人先行斩杀灭口,然后再转而与鬼奴、窫窳合力围攻西王母。

  乌丝兰玛在半空翩然飞舞,素手招摇,耀光绫形成的气幕光圈越收越小。漫天涌来的万千黑光水气急速冲下,随着丝带飞旋绕转,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在雁门山双峰之间螺旋飞舞。土石白骨纷纷卷入,沉浮旋舞,气浪汹汹。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气带光幕中,只觉得似乎有万千大山齐齐压下,万千巨浪同时飞卷拍击一般。胸闷气窒,呼吸急促,体内血液开始随着耀光绫周转的韵律缓缓流动;周身彷佛被巨蟒紧缠,寸寸收紧,随时都要绞断一般。

  姑射仙子握住拓拔野的手,经脉相连。两人体内真气在彼此之间回圈周转,形成一个小螺旋气浪,对抗身外的耀光绫气旋。

  乌丝兰玛的“似水流云”柔中带刚,气势滔滔,变化无常,深得水族法术与武功之真髓;此时又化大泽水灵为己用,气势更盛。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若想全身而退,非得竭尽全力方有可能。但如此一来,至少姑射仙子的身份必被揭穿。

  拓拔野心中一动,忖道:“是了,我先故意示弱,等她松懈得意之时,再以长生诀中的‘风生浪诀’作用于定海神珠,借势反弹,打她个措手不及!”一念及此,心下大定,正要传音姑射仙子依计而行,忽然听见东南方传来一阵狂呼乱叫声:“烂木奶奶的,骨头还能跑来跑去?好玩好玩!咦?还有人打架?有趣有趣!”

  那声音激越高亢,真气雄浑,竟是夸父!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心下大喜。想不到这疯疯癫癫的老小子竟在此时赶来。

  扭头望去,月光皎皎,四野明亮,一个十二尺高的巨汉风也似的从南狂奔而来,果是夸父!东张西望,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这骨头又大又粗,还有个长鼻子晃晃悠悠,难道是大象吗?这个又是什么?他奶奶的,长得这般奇形怪状,故意不让我猜出来吗?”

  拓拔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气运丹田,传音哈哈大笑道:“疯猴子,你跑得也忒慢了!我们在这已经等了足足一夜啦!”

  夸父听见他的声音,陡然一惊,探头四望,突然瞧见拓拔野与姑射仙子站在一道巨大的螺旋黑光之内,拓拔野虽然蒙着面纱,但姑射仙子却的的确确是今日午后开始赛跑时,与蚩尤一起的刁钻女子。心中惊疑沮丧,难以置信,大叫道:“栏木奶奶的,你……你们怎么先到了这里?你在干什么?”

  拓拔野传音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跑得像乌龟,我们早就超过你啦!跑了一天,出了身汗,所以就叫这丫头给我们浇水洗澡啦!”

  夸父眼珠乱转,惊疑不定,搔头道:“不对不对,我怎地没瞧见你们从我身边跑过?”

  拓拔野传音怒道:“烂木奶奶的,你跑不过我,还要耍赖吗?”夸父面红耳赤,哇哇大叫道:“烂木奶奶的,谁说我要耍赖了?没跑到最后,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哩!”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见这巨汉一面狂奔,一面大呼小叫,也不知和谁说话。虽然疯疯癫癫,但真气之强,却是生平罕见。暗暗警觉心惊,只道是对方召来的神秘帮手。

  乌丝兰玛不敢大意,轻叱一声,全力收紧“似水流云”,欲将拓拔野二人生生绞死。与此同时,鬼奴呼啸,窫窳怒吼猛攻,尸兽骸鸟发狂似的层叠偷袭。西王母心中惊怒,俏脸如罩寒霜,腾挪闪避,苦思对策。

  拓拔野聚意凝神,与姑射仙子联手对抗汹涌逼迫而来的耀光绫气旋,哼了一声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疯猴子,我觉得和你比试吃了老大的暗亏,实在忒不公平!”

  夸父叫道:“什么不公平?”

  拓拔野道:“你一个人了无牵挂,跑得飞快;我带着—个娘儿们,还要背着她跑,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夸父抓头道:“说得也是!他奶奶的,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娘儿们丢了就是。”

  拓拔野忍俊不禁,笑道:“他奶奶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对女人始乱终弃?那不是和禽兽无异吗?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夸父最怕他说自己耍赖不公平,闻言大喜,急忙道:“烂木奶奶的,我当然愿意。”

  拓拔野道:“你瞧见那只龙头怪兽了吗?你若能背着他跑到禺谷,我就烂木奶奶地低头认输,羽青帝和你的比试,就算是你赢了!”

  夸父大喜,咧嘴笑道:“他奶奶的,咱们三曰为定,你小子可不许耍赖!”

  拓拔野传音道:“烂木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岂有反悔之理!你快将那龙头怪物背了先跑,我立即来追你了。那怪物身上有毒,你可小心了,别让他伤着。”

  夸父哈哈大笑道:“我来也!”狂奔似飞,闪电似的朝着窫窳冲去。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均吃了一惊,都道夸父是对方的帮手,赶来相助;眼见他越奔越近,刹那之间,心中齐齐下了一个决定。

  鬼奴忽地一阵怪啸声,窫窳发狂似的横空跳跃,巨爪横扫,獠牙交错,雷霆万钧地朝着西王母扑去。

  西王母眉尖轻蹙,脸上陡然闪过凛然杀气、低叱一声,双臂齐振,“天之厉”在月光下悠然翻转,倏地如闪电似的朝下怒射,直破窫窳脊背!

  众人大吃一惊,失声低呼。

  “嗖”地一声轻响,那窫窳发出凄厉悲痛的怒吼,胸腹轰然炸裂,鲜血喷涌,在月光下如花一般地绽开,雨一般地洒落。蓝芒飞舞,“天之厉”从漫漫血花中“呜呜”旋转着电冲而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尸鸟盘旋,血珠纷扬。

  窫窳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了刹那,碧眼直直地瞪着西王母,惊愕、悲凉、痛楚,又带着温柔而眷恋的神情;张开巨口,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吼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然后便突然重重地朝下摔落。

  “轰”地一声闷响,窫窳砸落在草地上,微微震动跳弹,鲜血激射,土尘飞扬。

  拓拔野脑中嗡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他原想让夸父将窫窳安全劫走,趁着乌丝兰玛方寸大乱时,自己与姑射仙子再全力反击,逃离此地。不想西王母竟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一刀将窫窳,及与窫窳合体的科汗淮洞穿斩杀!

  风声狂啸,众人怔然。

  西王母面色惨白,衣袂翻飞,低头望着草地上的窫窳尸首,望着那双兀自瞪视着自己的眼睛,娇躯微颤。突然哈哈大笑道:“乌丝兰玛,我将他杀了!我将他杀了!我瞧你还能将我怎样?”狂笑声中,一颗泪珠倏然从脸颊上滚落。

  蓦地转身仰天清啸,蓝眼如电,虎牙毕露,黑发冲天乱舞,厉声道:“乌丝兰玛,你杀我金族神兽,还不跪下请罪!”白衣鼓舞,冲天飞起。素手闪电似的交错捏诀,“天之厉”随着她的手势不断旋转变化,突然亮起耀眼已极的蓝光,破空飞舞,雷厉风行,掀起凌厉无匹的冲天刀芒,朝着数十丈的乌丝兰玛怒斫飞斩。

  这一刀气芒之凛冽锐利,气势之雄浑刚猛,都远在此前的任何一刀之上。一刀飞出,狂风大作,雁门山双峰微微震动,刹那间,万千白光从山崖石岩迸爆闪起,急电飞舞,汇入“天之厉”的刀芒中。

  幽蓝色的刀芒越来越盛,风吼雷鸣,瞬间斫下。

  乌丝兰玛仿佛突然惊醒,哈哈大笑道:“你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他不杀你,你反倒杀了他!”花枝乱颤,竟也如疯狂了一般、突然翩然而起,“呼”地一声巨响,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四周的玄光气幕登时消失,耀光绫蓦地抽卷飘飞,在空中急速扭缠为一条巨大的黑绳:那漫漫螺旋水气也霍然倒转,随着耀光绫一齐朝“天之厉”卷去。

  当是时,夸父狂奔而至,沮丧不已,叫道:“烂木奶奶的,臭婆娘,你砍谁不成,为何偏偏砍这头怪物?他奶奶的,我不管了!蚩尤小子,我去也!”猛地将窫窳尸首扛在肩头,疾风飞掠。

  鬼奴危怪号一声,与众尸兽骸鸟迎面冲涌,强行阻截。被他真气冲撞,登时四下碎裂抛飞。转眼之间,他便冲透重围,大呼小叫着朝西冲去。

  西王母与乌丝兰玛齐齐变色,厉声喝道:“放下他!”不约而同地拧身飞旋,朝夸父冲去。“天之厉”轰然折转,怒啸破风,如青龙电舞,银河飞泻;耀光绫黑光缭乱,玄蛇似的腾空飞转,盘旋勾缠。

  当世两大圣女齐齐出手,朝夸父发出雷霆一击。

  夸父看也不看,口中叫道:“烂木奶奶的,别挡着我!这次绝对不能输给这臭小子!”御风电掠,光影闪烁,竟在“天之厉”与耀光绫攻到的刹那,抢先穿过了雁门山双峰,逃之夭夭。

  “轰”地一声巨响,地裂石飞,尘土弥漫。“天之厉”直没入地,又从那巨大的地缝深坑中卷舞冲出,余势未衰,奔雷呼啸,闪电似的劈入鬼奴危的胸膛。鬼奴发出凄绝的哀嚎,被那幽蓝色的刀芒带着冲天飞起,“咄”地一声,深深地钉在雁门山半山的松树上。

  乌丝兰玛与西王母眼见夸父竟从夹击中逍遥而去,惊骇震怒,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当今天下竟有如许人物!对望一眼,心中陡然升起一个相同的念头:“绝对不能让科汗淮的尸体落入他的于中!”当下拧身错步,御风疾掠,一左一右朝着夸父急速追去。

  乌丝兰玛的耀光绫丝带卷舞飞扬,如飞云流水,在她身侧绕转,滚滚而去;“天之厉”嗡然长吟,从树上霍然拔出,凌空怒舞,飞旋破风,亦随着西王母遥遥远去。

  刹那之间,两人已经追至数百丈外;远远的,只见那“天之厉”青芒一闪,三只青鸟从刀光中冲天飞起,朝西方破云高翔。

  漫天的尸鸟哀嚎着团团乱转,突然如暴雨般簌簌掉落,雪白缤纷地堆积了一地,抽搐了刹那,再也不能动弹;那些尸兽亦发出奇怪的悲吼,轰然倒地,碎为粉末。

  狂风拂面,月光冰凉,拓拔野与姑射仙子携手站在空地上,惊悲交集,一时之间竟迷茫不知所往。

  将近黄昏,蓝天澄碧如海,红日喷火,晚霞熊熊,万里黄沙似乎都要被烈火点燃,狂风吹来,沙尘漫天飞舞,热浪逼人。

  蚩尤与晏紫苏骑乘太阳乌,横空飞掠。太阳乌临近西方禺谷,心情激动,一路欢鸣不已。

  金色的阳光镀照在晏紫苏的脸上,容光艳丽,神采照人;娇靥酡红,香汗淋漓,一颗晶莹的汗珠顺着她小巧柔软的耳垂滴落,滑过修长的脖颈,婉蜒而下,淌入雪白的乳沟中。

  蚩尤心中一跳,喉咙更加干渴起来。热风呼啸,她青丝飞扬,薄薄的丝裳紧贴着身子鼓舞起伏,玲珑尽现;那浮凸曼妙的体态使他突然想起了在西海白石岛的那一夜,想起那春光旖旎,浓情似蜜的种种情状。热血上涌,呼吸窒堵。突然想要狠狠地将她搂入怀中,狂野恣肆地碾压她的花唇,直到她红唇破肿,直到她颤栗哭泣……但是想到那惨死于她蛊毒之下的数百渔民乡亲,登时又怒火熊熊,恨不能将她蓦地勒死。

  这让他又爱又恨的妖女啊!

  晏紫苏似乎被他热辣的目光烧灼得疼痛,蓦地转过身来,斜挑柳眉,杏眼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蚩尤脸上微红,冷冷地移转视线。自从那夜在皇人山上,两人气怒决绝以来,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殊为微妙:不是情侣,不是敌人,却又仿佛两者皆是!如乱麻残茧,剪不断,理还乱。

  今日一路西飞,相对无语,彼此的一举一动却无不落入眼中。心中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但却偏偏横眉冷对,互不理睬。

  蚩尤沈声道:“再往西飞行百里,就是寿麻国了,咱们就在那里等疯猴子吧!”

  晏紫苏见他紧绷着脸,瞧也不瞧自己,话语也是冷冰冰硬梆梆,像是陌生人一般;心中酸痛,恨恨忖道:“薄情寡义的臭鱿鱼!早知如此,今日我便不出这主意,让你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当日在白石岛,蚩尤狂怒决裂,剜出“两心知”弃她而去时,她羞悔欲死,痛不可遏。乃至重逢之时,温柔讨好,低声下气,只盼蚩尤能回心转意。后来在皇人山听见他愤怒言语,伤心欲绝,那歉疚后悔的心情立时被怒火所代替,偏激之下,竟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几日来,心下虽暗暗后悔那夜冲动决裂之举,但见蚩尤始终冷漠相对,不由气恨恼怒,心中打定主意,决计不先行言和。但想到若当真与蚩尤从此决断,形如陌路,心中仍止不住刀劫似的疼痛;一路自怜自伤,心乱如麻,沉浮跌宕。

  这时狂风吹来,远远地听见铃声叮当脆响。两人循声眺望,只见一队骆驼遥遥行来。数百只骆驼浩浩荡荡,驮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其上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个个神色悲戚惊惶。蚩尤心下大奇,今日—路行来,已经先后邂逅了四支驼队,都是拖家带口,仿佛举族迁移。在沙漠上绿洲极少,若非极大灾荒,住民决计不轻易迁徙。难道前方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灾祸吗?

  当下驱鸟俯冲,朝驼队冲去。众骆驼听见太阳乌的怪号,登时大惊哀鸣,纷纷跪倒;众人骇然,只道天神降世,纷纷拜伏祷告。

  蚩尤急忙行礼道:“各位乡亲莫要惊慌。我路经此地,正要前往寿麻国,一路瞧见许多人朝东迁移,不知西边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虽然刀疤狰狞,桀骛威武,但说话倒也恭敬有礼,心下稍安。一个老者颤声道:“壮士,千万不可去寿麻国!我们正是寿麻国的族民,那里近来接连有妖兽僵尸夜里吃人,几天内族中就死了几千个壮汉。大家都怕啦!只好举族迁移,搬到东边去。”众人连连点头,七嘴八舌交杂叙述,恐惧不已。

  蚩尤胆子素壮,从来不怕鬼神,又颇好打不平。听他们述说那些妖鬼杀人的凶狞惨状,心下不由动气,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管他是真妖魔,还是恶贼装神弄鬼,我既要到寿麻国,正好将它杀个精光,也好让这些百姓迁回家乡故上。”主意已定,便与众人微笑告别,驱鸟盘旋。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与晏紫苏一齐朝西飞去。

  晏紫苏见他脸上杀气凛然,便知他心中所想,哼了一声道:“呆子,你好管闲事不干我事;但要是耽误了时间,输给了疯猴子,我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蚩尤冷冷道:“输赢是我的事,横竖不伤你一根指头,你只管放心。”

  晏紫苏闻言蓦地一阵伤心气苦,眼眶登时红了;转头闭眼,等那颗泪珠飞落热风,消散无形后,方才格格笑道:“是了,我险些忘了。你是死是活干我何事?最好让那些僵尸将你这薄情寡义的小子吃个干净!”

  蚩尤一言既出,正自微微后悔,听她这般说,登时又大怒,硬起心肠,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晏紫苏心中难过,险些又要流下泪来。迎面炎风似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撕裂成碎片,浸没在森冷无人的寒渊冷水里。

  两人朝西飞行,过了小半时辰,终于看见了一片绿洲。绿洲方圆百里,一条汹涌大河滚滚流逝,从东北面极远处的雪山一路奔腾而来;大河两岸是茂密森林,巨树参差,绵绵绿荫如碧云起伏,在这万里沙漠中望来,让人尘心尽涤。

  绿洲东南石是一座土石古城,城墙低矮,城门洞开,当是寿麻国。城中街道空空荡荡,人影全无,竟似空城。

  两人驱鸟降落城中,太阳乌欢鸣奔跃,在城中大步奔走。两旁上楼高低林立,窄小的窗口黑洞洞的,狂风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响声。环城绕走许久,始终瞧不见一个人影,想必都已如那老者所言,尽数东迁。

  两人在空城中游荡了片刻,殊觉无味,腹中又饥饿难耐,当下驱鸟出城。出了城门,蚩尤心中一动,真气毕集右手食指,青光电舞,在寿麻国城墙上刻了几个大字:“疯猴子,蚩尤先行到此一游,下站恭候大驾。”心道:“即使今夜那老小子来时找不到我,见了这行字他也耍赖不得了。”

  晏紫苏一言不发,驱鸟朝西飞去。蚩尤道:“你去哪里?”

  晏紫苏没好气道:“那片树林里有些野果,我半日没吃东西了,摘些野果总成吧?”蚩尤想起她随自己飞了许久,滴水未进,饥渴疲怠,心中不由大起怜意。当下驱鸟相随。

  掠过漫漫森林,在大河边俯冲停下。河面宽广,巨浪滔滔,水势极为遄急。水流幽蓝清澈,冷意森森,站在岸边只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

  蚩尤俯身掬了几口河水吸饮,一股清流滚滚滑过喉咙,体内那火烧火燎的焦渴登时熄灭,精神大振,索性埋头痛饮。抬头之际,突然看见晏紫苏蹲距在河边,捧了一掌河水,妙目凝视着他,神色迷离,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凄伤;撞见他的目光,娇靥晕红,俯身饮水洗面。

  蚩尤正自诧异,忽地记起与她初识之时,将她误作纤纤,紧追不放,结果在山林中无意瞧见她在河边裸身洗浴、那不过是数月前的事,但此时想来竟恍如隔世。

  短短的几月之内,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从敌到友,从友到情人,又从情人到此刻这混沌不明,纠缠不清;心中纷乱,若甜参半。

  蚩尤在森林中捕杀了几只野兔,在河边洗净,生火烤食。他与拓拔野相处顿久,也略学到了一些烹饪烧烤的窍门。这几只野兔虽然烤得生熟不均,火候并非恰到好处,但香味四溢,闻之令人食指大动。蚩尤正饥饿难耐,又哪管美味不美味,只管撕咬大嚼。太阳乌也争抢啄食。

  蚩尤突然瞥见晏紫苏独自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地咬着油渍蜜果。想起她当日为了救自己,冒失落入百里春秋等人手中,制作果冻肉膏的玉瓶也被他们搜了去,以致今日只能生吃这野果,心中大软,当下挑了一只外相稍稍美观的烤免递给她。

  晏紫苏微微一笑,低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眼圈却不由得红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撕下免肉送入嘴中,一边却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蚩尤最怕女子落泪,暗暗叹了口气,粗声粗气地道:“有那么难吃吗?难吃到眼泪也掉出来?”晏紫苏“噗哧”一笑,伸手抹去泪水,但更多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接连涌落。心中酸甜苦涩,翻江倒海,心中暗道:“呆子,你若是对我好些,即便给我吃断肠单,我也甘之若饴,不掉一颗眼泪。”想到此处,更加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