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 激变

  第一节

  “是柳帅帐下之人?”彭远程果然大吃一惊,他知道这人绝非余州人士,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柳光的幕僚。柳光之名与陆翔一样,布满神洲,这样的人物派人来见自己,不知是有何打算。

  他扫视周围,自己的部下与幕僚似乎都被眼前这人的身份所震摄,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暂时无法接上来。于是他道:“柳帅大名如雷贯耳,他乃全神洲都景仰的英雄人物,如何知道我区区彭远程?”

  “柳帅虽说远在千里之外,但心中对于这余州却是非常挂念,不为其他,只为余州有彭城主这样的英雄人物。”公孙明仍旧是从捧开始,先让彭远程乐上一乐。

  但彭远程远非江润群可比,虽然为柳光这等人物所看重,在他心底也涌出一股自豪来,可仅凭如此,还远不足以让他头脑发昏。他略一扬眉,笑道:“公孙先生太过客气了,我彭远程不过余州一土人,怎能入柳帅纵横天下的英雄法眼?”

  公孙明神色一正,道:“非也,非也。彭城主用兵精妙,柳帅早有耳闻,他老人家常言,自陆翔逝后,天下用兵之人中,几无兵法大家了。只是听说彭城主用兵缜密厚实,颇有大家之风。柳帅分析了彭城主几项战例,深为叹服,以为若彭城主能得天时,则余州无人能敌,进而争雄天下,亦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说到彭远城心坎里去了。他在余州多年,一直隐而不发,便是等待天时,不料天时来临之际,却横空出世一个李均,以旁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牢牢控制住了余州的大势。对于等待已久的彭远程来说,眼见到嘴的果子被别人吃了,心中那份失落可想而知。

  “唔,论及用兵,怎能不谈李均统领,年少才高,用兵如神,深有陆翔遗风,不知柳帅如何看待?”

  他将话题转向李均,也是因为在他心中,一直暗暗将自己与李均作比较,也急于想知道在柳光这样的名将心中,对于李均会是如何评价。

  “李均吗?”公孙明微微一笑,只要彭远程肯开口问话,他的目的便达到一半,而且彭远程问起李均,那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柳帅有言,李均若非先天不足,他用兵不拘一格,战略战术皆有妙手,按理应成一大家。”

  “先天不足?”彭远程注意到他的先决条件,“何为先天不足,还请公孙先生指点。”

  “李均先天有三不足,此其自取败亡之道也。”公孙明拱了拱手,缓步来到大厅中间,朗声道:“其一,出身寒微,难取天下人之心。李均不过一区区士卒,陆翔爱其才而拔举于行伍之间,天下英雄,虽然畏其才智兵势,却不耻与囚徒走卒为伍,因此余州虽定却未收民心,港城虽成却根基尚浅。其二,军略有余而政略不足,战场上他尚能运筹帷幄,但余州政事则尽是狼籍,用凤九天主政,其行事多乖张,偏离古道有悖祖法,长此以往,必会令州中士人寒心背弃。其三,粗俗无礼,不学无术。其人也起于行伍,书未曾破十卷,史不能知百年,诗赋不读,琴棋未学,如此俗人,忽然身居高位,定心浮气躁,无法自持。有若大树根基未深而长百尺,风暴一起,必被连根拔起。其势也愈大,其亡也愈速!”

  彭远程听他一一将李均的弱点分析出来,其中或有迁强之处,但也都是事实。特别是李均的出身寒微与为人粗俗,虽然说英雄不怕出身低,但在这乱世之中,没有各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能成大事者,绝无仅有。而且在一统余州之后,李均不等后方稳定便急于出兵陈国,固然是有其道理,却显示出他这些先天弱点引出的不足。

  如果只是为了让在余州潜伏下来的异己暴露出来,还不如先花上两三年时间,稳定住余州的大局后再细细解决,虽然耗时日久,但要稳妥得多。但李均在气质修养上的缺限,让他迫不及待要将所有敌人一扫而光,从而做出了冒然出征之举。虽然他留有后手,但对于可能到来的危险来说,他那区区的布置,形同虚设。

  彭远程心中如此盘算,脸色却是一沉,做出一副对公孙明的言论极为不满的神情,向幕僚群中望了一眼。

  一个叫史泽的幕僚会意,拍案而起,怒道:“住口!此不过腐儒之见,也敢在此处卖弄!”

  公孙明将目光转向他,见他面色焦黄,笑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史泽向彭远程拱了拱手,也从座席间走了出来,道:“李统领英明神武,才智之高当今无双,麾下智深如海之士如云,万夫莫当之将如雨,短短一年,便将余州数百年之纷乱一扫而空,当今天下,即便是柳光元帅,可有如此才智?李统领出身寒微,方能爱民如子,到此一年,余州百姓家家户户便立有其长生牌位,怎能说民心不附?乱世则变法,此乃古理,李统领抑强而助弱,变旧法,实新政,怎能说行事乖张?李统领早年失沽而至未能饱读书史,但前有故陆翔元帅耳提面命,后有于戎马之中手不释卷,怎能说不学无术?先生未尝见过李统领,想当然地以为李统领心浮气躁,却不知我等瞻仰过李统领之人感受,其人沉稳如渊,绝非轻率之人!”

  “哈哈,先生误矣。”公孙明冷笑道,“李均卑微之人,先生却将之奉为英雄,不知先生父兄,是否也如李均一般,出身于升斗之家,崛起于囚徒之流?”

  他没有正面回答史泽的反驳,而是直言问起史泽的家世,史泽不由面红耳赤,他的家境确实较为微寒,虽然尚不至于象公孙明所说那样低微,却也不是什么世家望族。见他无言以对,公孙明咄咄逼人,道:“先生家学渊源,见识浅陋,不足与言,还是请退吧。”

  史泽急怒攻心,勉强向彭远程拱了拱手,大步离开了厅中,正这时,又一人大声道:“城主大人,这公孙明大言不惭,为何不以一绳缚之,斩于市井?”

  彭远程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公孙明,想看他如何处理。公孙明来到那人面前,深深看着那人并不言语。那人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怒道:“我是郭云飞,你看我作甚?”

  公孙明悠悠道:“我要仔细看看,是谁要害彭城主,置彭城主于死地而后快。”他话语之间,并未说这郭云飞是想害他,而是给郭云飞扣上了顶要害彭远程的大帽子。

  果然,郭云飞脸色一变,道:“胡言乱语!我郭云飞自大谷城起兵之时起便追随彭城主,蒙彭城主不弃在帐下听命,怎会去害彭城主?”

  “既是如此,你为何要让彭城主斩我首级于市井?我公孙明与彭城主无亲无故无冤无仇,只为敬城主乃当世英雄,不远千里赶来为城主安危而谋划,阁下于城主帐下坐享清福,在这危机之刻却不能为城主分忧解难,若换了我是阁下,早就自刎而死,以免活在这世上丢人!”

  “你……”郭云飞手指公孙明,气得咬牙切齿。

  反观公孙明,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激动的神色,众人都已知道,这郭云飞远非公孙明的对手。但偏偏郭云飞心中不服,还强嘴道:“你血口喷人!你倒说说看,彭城主哪儿有危机了?”

  “原来阁下连身处危境都不自知!”公孙明作吃惊状,道:“如今彭城主势如危卵,诸位却尚未发觉!如今李均在外,一时无暇回顾,否则怎能让彭城主于余阳高卧?一山难容二虎,象彭城主之般人物,他怎能放心得下?你看他人虽在外,左调彭城主子弟兵助战,右命彭城主出粮出钱以助军资,若是兵败于外,则死伤者为彭城主部下,若是取胜归城,则要彭城主随身为质,彭城主听则受制于人今生不得解脱,不听则大兵压城难以自保。如此危局,诸位却仍高枕无忧?”

  满座文武相顾无语,他们多为彭远程亲信,自然知道彭远程并非甘心居于人下之辈,而且从他们个人角度来想,也希望能与彭远程一起做出番事业建立功勋。如今余州有李均这般强势之人力压住彭远程,确实如公孙明所言,他们看似较之在大谷城时兵多地广,但这都是在李均的恩赐之下才有的,只要李均一不高兴,便随时会收回给他们的一切。

  “因此,柳帅令我来劝彭城主,早作打算以防不测。”公孙明在大厅之中睥睨四顾,嘴角边噙起一丝笑意。

  “哼哼,此言差矣。”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冷冷一笑,长身而起,从容拱手:“在下桑惜若,公孙先生虽然语出惊人,可惜却不明事理。李统领与彭城主,辟若身体与手足。李统领爱我彭城主为人敬我彭城主才华,故授彭城主以大任,言听计从,信任有加,怎会对彭城主起不容之心?彭城主有大功于和平军,李统领故将余阳与大谷两城为城主采邑,又怎会收回这城与城主反目成仇?公孙先生的挑拨离间之计,可以休矣。”

  “哈哈哈哈哈……”公孙明再次大笑,“原来高明如彭城主帐下,也有你这般不知事理之人。我来问你,这大谷城本是何人之城?”

  “这个……本来是彭城主之城。”桑惜若自知露了破绽,不由得一时语塞。

  “那么,这余阳本来又是何人之城?”

  “这……”

  “我来告诉你,这余阳原为朱氏之城,后赠以彭城主。大谷余阳,皆是彭城主之城,李均以之授予彭城主,不过物归原主,有何恩德可言?彭城主立有扫灭朱氏之大功,地不见增,人不见长,兵不见多,财不见赏,为何之故?无他,李均猜忌彭城主罢了。桑兄不明事理,将李均与彭城主关系比作身体与手足,却不知实际上李均与彭城主之间关系实为猎人与鹰犬,今余州全境,猎物已无,猎人饥渴,便要杀鹰犬充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况且,李均为人,少恩寡德,背信弃义,为臣则于其帅不祥,于主则于其众不利。诸位可想,他投身陆翔而陆翔身死不能援救,独立成军却流窜千里无处驻留,投奔华风华风病死,夺取通海城遭倭寇,华家兄弟相残,如今华宣为一傀儡,此皆李均之过也。如此之人,诸位难道还想追随于他自取灭亡么?”

  眼见众人已经被自己镇住,公孙明又道:“柳帅与彭城主,不过神交,一向并无渊源。柳帅与李均,不过闻名,由来并无仇怨。令公孙明前来,实在是因为英雄惜英雄,不忍见彭城主因一时不明而失千秋基业,为何要挑拨离间?诸位若是怀疑柳帅与公孙明诚意,在下别无二话,愿当场授首,以明心志!”

  众人一时语塞,大厅之中,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公孙明的辩才,让彭远程的文武部下,实在是觉得无法反驳,驳之,不过是自取其辱。

  “公孙先生虽然能言善辩,我只问公孙先生一事,看公孙先生如何作答。”

  公孙明抬目望去,那人留有三缕美须,相貌清奇,忙拱手道:“请教先生大名?”

  “余阳司马云。”那人也拱了拱手,“柳光大帅,名动天下,唯有故陆翔元帅差可并论。但为何大帅为恒国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得不流亡异国,来到陈国效力?难到以柳帅之智谋,以先生之辩才,尚无法于恒国立足?”

  “司马先生问的极是。”公孙明长叹一声,道:“柳帅为人正直忠耿,故为恒国新君所不容。若柳帅只为高官厚禄,只需唯唯若若,自是不难获恒国新君之喜,但柳帅心忧国事念及苍生,岂能任群小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恒国不容,乃恒国之失也,与柳帅威名有何妨碍?”

  “既是如此,以柳帅之才华人望,不难在恒国废无道之君而改立他人,即便是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为何却要沦落至陈国,屈就那副帅之位?”司马云似乎捉住了公孙明的漏洞,问道。

  “阁下既是姓司马,当是余州望族司马氏之后,为何作此无君无父之言?”公孙明脸上露出愤愤的神色,道:“柳帅忠贞,虽不容于恒国,却不忍心为不忠之事,故弃恒国而奔陈,这正显柳帅仁义之处,若是于恒国妄动干戈,要夺取王位不难,但如此行径,岂是柳帅所能为?又怎能让天下英雄归心服气?如此大逆之言,司马先生休要再提!”

  “够了。”彭远程眼见自己收罗的余州世家望族的才俊之士,竟然无人能在口头上讨得公孙明任何便宜,心中也颇为无趣,只觉再辩下去,自己的面子都要被这群人丢尽,因此出言道:“公孙先生远来是客,各位以口舌诘难,非待客之道,大家还是坐下,先为公孙先生接风洗尘再说。”

  酒宴过罢,彭远程让众人各自退下,只留下公孙明与童佩二人,然后道:“公孙先生辩才无碍,在下叹服,柳帅帐下有公孙先生这般的人物,足见柳帅之英雄了得。只不过不知柳帅令公孙先生前来,是不是只为了这一套说辞?”

  公孙明又是一揖,道:“若只是为了这套说辞,柳帅就不会派小人前来了。这些区区事理,常人或许看不透,但彭城主大才,如何会不清楚?”

  彭远程精神一振,现在二人实际上已经达成了默契,只要有合适时机,他便要起兵在背后给李均来上一刀,但这时机难觅,李均虽然远在陈国本土,但这凤九天坐镇雷鸣城,此人虽然只是新来乍到,但从他各处的安排来看,倒也是滴水不漏,难有可乘之机。

  “那么,柳帅还有何言以教我?”他问道。

  “柳帅曾言,彭城主才华气度都是一时之选,但惜哉未得天时,如今柳帅有一计策,可以为彭城主夺取天时!”公孙明一语击中要害,让彭远程不得不向前倾了倾身子,注目着他,道:“先生不必吞吞吐吐,此地并无他人,请先生将柳帅之计告之在下。”

  “此计无需彭城主冒险……”公孙明声音越说越小,彭远程身体也越来越前倾,最后变得二个人并坐一起悄悄耳语,若是外人见了只以为两位至交好友在谈起往日之事,却没有想到,二人是在商量一个阴谋。正在怀恩按兵不动以观陈列之变的李均,此时此刻做梦也未想到,引发他起兵以来最大危机的,竟然是与他从未谋面也没有打过交道,甚至当前还一起在陈国并肩与莲法军作战的柳光。

  “事不宜迟,请城主即日便依计行事,我也立刻回陈国,具体应如何去做,城主自然心中有数。”窃窃私语完毕之后,公孙明拱了拱手,便向彭远程告辞。

  “如此,我就不远送了。”彭远程也还了个礼,然后击了三下掌,一个老仆走了进来,彭远程道:“送公孙先生与童将军出去。”

  二人出了彭府,公孙明神态平和,倒是童佩禁不住眉飞色舞,道:“此行也算立了一大功了。”

  公孙明微微一笑,道:“童兄所言极是,哈哈。”

  等二人离开了彭府,彭远程脸上的笑容方才收敛,冷冷哼了声,又击了一下掌,在屏风之后,转出两个幕僚,正是史泽与郭云飞。

  “你二人看如何?”

  此时二人脸上,已经没有了与公孙明斗口时的心浮气躁,史泽道:“天赐良机,城主宜当机立断,弃之不取,则天必亡我。”

  郭云飞也点头称是。彭远程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渐渐歇止,他面色忽然变得深沉如水。

  “史泽,你速速赶往雷鸣城,将柳光令人来说我起兵之事报之凤九天,唔,大厅之中舌战之事,也别忘了详细向凤先生汇报。”

  史泽面上露出喜色,躬身道:“城主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小人定然事无巨细,都一一报知凤先生。”

  彭远程与二人再次对望,然后一齐长笑起来。这笑声,从空荡荡的会客室中传上屋宇,传入深深的宅院里,让这一直寂静的庞大院落,也荡起了层层波纹。

  第二节

  凤九天看了史泽的急报,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以他对彭远程的了解来看,此人的忠心,实在是要打上几分折扣的。他先是原大谷城城主之部将,后来弑主自立,在李均大兵压境之下,投靠朱家,最后却又逼死朱家家主。一连直接或间接杀了两个主上,再多加个有其实而无其名的主上李均,也不足为奇。

  “柳光令人来说彭远程起兵?”看了急报之后,他仍旧不放心,将史泽请来详细询问之后,不得不承认,彭远程令史泽来报的情况,与自己安排在彭远程左右的耳目报来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比起自己的情报,还要详细得多,比如彭远程最后单独接见公孙明,如何将计就计从他口中套取柳光的计策,凤九天安排的细作根本不知道此事。

  “总之,此事与彭远程其为人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理解。”凤九天反复思忖之后,提笔在给李均的密信中写道:“窃以为统领久居于外,实非和平军之福,如今陈国略定,统领当即日回军,以免不测。彭远程深沉多智,如能用之,则为统领一臂助,如不能用,则宜早作计划以除之。”

  加急快件被驿马以每日八百里的速度传往陈国,因此仅过了两日,李均便收到这一快信,见了其中传来的消息,不由得眉头一皱。

  “柳光派说客说彭远程谋逆,其志不在余州,而在陈国,若是我回军余州,则陈国便落入柳光之手矣。”李均在回信中一针见血指出了柳光的阴谋,彭远程其人野心勃勃,做事不择手段,李均是早有领教的,当初勾结倭贼骚扰狂澜城的幕后策划,十之八九便是彭远程,但李均一直爱惜其才华,因此故作不知。如今要他立刻决定除去彭远程,显然是不可能的,况且彭远程手拥重兵坐镇后方,如果给他发现风吹草动,真的造起反来,那么李均便要焦头烂额了。

  “派人加紧监视彭远程,但不要给他查觉。柳光的使者放他们回去,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已洞悉其奸。”凤九天读到李均这些安排时,心中极不以为然。监视彭远程之举,他早已有安排,如今彭远程本人并无异动,但民间关于彭远程欲谋反起兵的传闻却不绝于耳,凤九天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物,况且彭远程一直无任何异状,虽然对于抑制豪强扶助贫弱的政策依旧阳奉阴违,但若是他真的坚决照办了,才让凤九天觉得可疑。

  再接到李均送回的快件,又是两日之后,李均在回信中也同意他对彭远程的看法,而且对于余州传来的彭远程要起兵谋叛之事也深怀戒心,要凤九天下令,调彭远程前往陈国前线,将他牢牢控制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便不惧他有何异动了。

  彭远程接到调他前往陈国听令的消息后,一面不慌不忙的回信表示坚决照办,另一方面开始大张旗鼓调动起兵马来,凤九天接到余阳细作传来的消息,恍然大悟。李均本意是调彭远程一人去陈国,但因为这一命令不好明言,若是直言只许一人前往,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彭远程“我怀疑你担心你留在后方造反,因此调你一人前来作人质”,但没有真言只许一人,这就给了彭远程调动兵马的借口。

  凤九天知道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于是急令各城加紧防备,自银虎城、狂澜城将可以调动的陆军全部向雷鸣城调集,一面派信使向李均告急,另一面派使者去责问彭远程为何要调动如此多的兵马。既然彭远程以李均的将令为借口调集军马,那么凤九天也只有真接地质问他了。

  就当李均与凤九天的注意力全被彭远程所吸引时,激变在三日之内发生了。

  自雷鸣城押运粮草赶往宁望的尚怀义,望着有些阴森的天宇,心里有些莫明其妙地觉得紧张。这紧张让他异常不安,目前还在余州界内,离出余州的最后一城会昌还有十余里,只要加紧几步,今夜他们便可以在会昌城中温暖的驿馆里好好地洗上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了。但为何在此处,心中会觉得紧张呢?

  他暗自将挂在得胜钩上的长枪绰入手中,铁柄冰冷,似乎要将他身上的热气全部吸走。他哈了口气,虽说李均夺下了怀恩仓,军粮已经足够,但出于长期作战的考虑,尚怀义仍然得从后方押运粮草。这样寒冷的天气,虽然有墨蓉设计的种种工具,长途跋涉仍让人觉得困难。

  “只要进了会昌城便好了。”他远远望去,会昌城隐隐在云缝隙之间露出一角,此处还见不着城头的旌旗。尚怀义双目警觉地向四周观望,这一段路平时除了商旅便少行人,最近大雪,走的人就更少了。

  忽然前方一阵铜锣敲响,尚怀义举起手中枪,大声道:“停下,列阵!”和平军闻声而动,将粮车与牲畜围在阵中间,刀枪在手,弓箭上弦,对准铜锣响声来处。

  只见大约有两三百人,在路的两边列开,看服饰都是会昌城的守军。尚怀义略松了口气,策马前行,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敢阻我去路?”

  为首的一个军官行了个礼,大声道:“城主有令,为防奸细借机混入余州,对往来人士一律详查,还请将军恕罪。”

  “原来如此,这是应当的。”尚怀义缓缓驱马向前,但却没有做出放松戒备的手式。心中的不安让他不敢轻易相信对方,若以服饰便能分清敌我,李均在前方也就不会数次奇袭得手了。

  但来军神情之间,没有任何异样,相反,见是和平军的运粮队,他们似乎反而松了口气。那军官笑道:“将军是尚怀义千总吧,上次来会昌城,小人见过将军一面,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

  尚怀义抬眼望他,也颇觉得眼熟,心中这才松了下来,问道:“兄弟贵姓大名?我见你像貌,依稀有些认得。”

  “小人吴通,在江城主帐下听令。”那军官缓缓接近,来了尚怀义马前,伸手接过他马的缰绳,一边为他引路一边道。

  “吴兄弟,前次我自会昌去雷鸣城,还没有看到如此戒备森严,如今却是为何?”

  “哦,尚将军自雷鸣城来会昌,途中经平邑城时没有人通知将军么?”吴通一脸诧异,似乎对尚怀义竟然不知道这个重要消息而不解。

  “请吴兄弟指点。”

  “那么将军经自雷鸣城来时,经过大谷城是否发觉彭远程有何异动?”吴通言语之中,对于与他的主人江润群地位相当的彭远程似乎毫无敬意,这让尚怀义愕了一下。

  “怎么,彭远程他怎么了?我来时,大谷城一切正常,我急于赶路,没有在那多加停留。”

  “这就难怪了。”吴通看了看左右,没有闲杂人等在,他便凑上前低声道:“接到凤九天先生密令,彭远程有谋逆迹象,要会昌、平邑两城小心戒备,不要让他与陈国的乱贼勾通。”

  “什么!怎么会如此?”尚怀义大惊失色,他自低级军官中被李均提拔上来,是因为他熟悉战事。他深知彭远程之能绝不是江润群与平邑城的孙庆所能敌,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彭远程可由大谷与余阳两城直逼和平军的根本之一的雷鸣城,进而威胁狂澜城。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急件让李均回军,余州境内不应擅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但如今彭远程的谋逆还只是迹象罢了,凤九天就草率下令江润群与孙庆做出反应,若是传到彭远程耳中,岂非逼他立刻造反么。

  “百无用处是书生!怎能出如此下策?”他心中开始咒骂凤九天来,虽说凤九天在后勤补给上的运作能力也曾让他深为叹服,但此时看来,面对重大变化之时,他采取的措施甚至还比不上自己。

  “吴兄弟,能否引我去见江城主?”他问道,如今之计,只有先同江润群商量一下再定,如果可能的话,说动江润群迅速增兵平邑,以威胁大谷城,至少可以减轻雷鸣城的压力,同时避免被彭远程各个击破,以等待李均闻讯回军。

  但吴通面有难色,道:“城主闻讯之后,已经日夜兼程,亲赴陈国前线,向李统领禀报军机去了,要见他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

  听了这话,尚怀义方才舒了口气,只要让李均尽早得知消息,以李均之智,自然可以寻到解决的办法。这一点,尚怀义如同和平军其他旧将一般,有着绝对的信心。

  “既是如此,那今夜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便兼程赶往陈国,或许在半路上便可以遇见统领了。”他心中暗想。毕竟此刻,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押送这批粮草。

  夜间,他正在馆驿中歇息,翻来覆去也无法睡着,彭远程叛变谋逆的消息,对于一向团结齐心的和平军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憾,自己从大谷城赶来之时,城中还一切依旧,没有任何起兵迹象,为何自己还未到会昌,彭远程谋叛的消息却先到了会昌?路上虽然也曾见过信使兼程赶路,从背后超过自己,但却没有想到,他们带的是这样一个消息,为何凤九天不派人通知自己呢?他明知自己将押送大量粮草物资经过这一路线的。而且,彭远程叛逆,那大谷城便非己有,那些信使又是如何能通过大谷城外的哨所,赶到会昌来的?

  越想心中越是疑惑,越是疑惑便越无法睡着。他刚脆披衣而起,在屋中活动了两下,便出门去查自己押送的粮食物资。

  走向囤放车辆的寨子,他心中微微一怔,哨兵不知为何没有站在门前,按理说他们应在这轮流值班的,莫非天寒地冻,躲进里面取暖了?他心中一紧,如果是这样,那哨兵就未免太不负责,这么多辎重,有人溜进去放把火该如何?

  刚想到火,就见那大寨之中浓烟滚滚,他部下大多将士都在寨中扎营住宿,伴随着浓烟纷纷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走水了、走水了”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的梆子响,无数箭支乘着夜色,射向这些手无寸铁的和平军士兵们。

  “糟了!”此刻尚怀义恍然大悟,要谋叛乱的,只怕不是彭远程,而是这江润群,他之所以在野外不曾动手,想来是怕自己见势不妙逃走会泄露了消息,如今自己在他的安排下安营住宿,正好比羊入虎口,只有任他宰割了。

  想到这他回头一看,自己住的馆驿也火光冲天起来,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早了一步,此刻即便未被火烧死,也定然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马刺猬!尚怀义愤怒已极,但眼见敌军声势,他便知自己就算是冲了过去,也无非是在火堆之中多出一具死尸罢了。

  “对不住了,诸位兄弟,我定然会回来为你们报仇的!”他耳闻着部下的惨叫,强忍住回头与他们战死一处的冲动,悄悄拔出腰刀,这是现在他唯一的兵刃与倚仗了。他一伏身,将身体缩进黑暗的阴影之中,偷偷向城门处摸去。

  大寨之中的和平军也开始省悟过来,不再进行救火这一徒劳的举动。虽然主将不在,但在小队长的指挥下,他们借着火光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兵刃,开始向外冲杀过来。无情的箭雨,将他们的勇气与愤怒化作了鲜血与哀鸣,饶是如此,仍有两百余和平军战士冲入了敌群之中,向着这群偷袭他们的士兵进行疯狂报复。但这仅余的十分之一的战力,在杀伤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之后,也全部淹没在一片红色的火海之中。两千名和平军战士,没有一个能幸免于难,在江润群精心策划与安排的毒计之下,他们将自己的尸骸留在了会昌城中。

  尚怀义提刀深一脚浅一脚在暗地里走,不时还踏进深深浅浅的水洼之中,或是因为地势不平面跌倒。这一冬格外寒冷,积水虽然并未成冰,倒依旧冰冷刺骨,而大地也被冻得梆硬如铁,人摔在上面,身子骨都似乎要碎裂了。

  身体上的痛苦对于尚怀义来说几乎都没有知觉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比之于惨死的兄弟们,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何时起,泪水夺眶而出起来。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上次哭是什么时侯?十五岁时见自己心仪的女子被那土豪的狗儿子压在身下或是在杀了那土豪的狗儿子后被官府吊起来打?是在被童家看中而免于一死后,还是在多年征战屡立战功却因出身而不被提拔之时?

  他无法回答自己,能做的只有压抑住心中的悲怒,压抑住狂吼的冲动,继续蹒跚着前行。

  突然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这让尚怀义从内心的黑暗之中挣扎出来,他急忙避入身旁一棵后,偷眼向来人处望去。

  只见一骑战士,高擎着火把,马奔驰时带起的风将火把吹得拖出长长的光尾,在这样的浓云低垂暗无星月的夜里,这一束光分外明鲜。

  尚怀义眼见他奔西门而去,心中一动,知道定是自己未被烧死在驿馆中的已经被发觉,这骑战士定是去西门通知严加防范的。他忽然心中有了一个主意,决意要冒上一个险。

  那骑战士只顾赶路,火把的光线又有限,冷不防从一棵树后扑出个人来,本能之中,他勒住马缰,破口大骂道:“找死啊,你!”

  “正是。”见阻住了他奔驰之势,尚怀义紧紧咬住牙,挥刀便斩了过去。那士兵此时也认出了尚怀义,中中发出警讯,拨马就想逃走,但尚怀义的刀已经斩在他腰腿之间,深入体内足有半尺。

  但这一刀究竟没有砍在要害上,那士兵虽然自马上摔了下来,一时间还未毙命,在地上一面挣扎,一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在这样的夜里,他的叫声分外刺耳。

  尚怀义用力勒住受惊的战马,翻身跃了上去,他本是童家骑兵将领,对于骑术自然精熟,上了马之后,他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地上的士兵。

  “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城主是个卑鄙小人,要怪就怪你们杀了我那么多兄弟!”尚怀义驱马在那士兵身上来回踏了几踏,直到他的呻吟声消逝不见,身躯也被踏成一团肉糊,尚怀义方觉心中怨气出了一些,纵马驰向西门。

  路上他将自己身上的和平军装饰一一扔下,只着里面的便服,远远望见城门处,他便高声喊道:“快开城,快开地,奉城主之令,有紧急军务!”

  那些守城之兵眼见城中火起,知是城主对和平军动了手,正不知成败如何。闻言便问道:“你是何人,可知道城中的和平军是否全收拾掉了?”

  “无一人漏网,已经死尽了!”尚怀义忍住心中的痛楚,大声回答,他有意回避了对方前一个问题。

  那守城士兵见来人虽身着便服,但骑的马上装饰却是己方的,因此又问道:“如此,你是往陈国报信的么?”

  “正是,军情紧情,速速开门,不要误了军机!”尚怀义随其意而上,再次要他开城。

  守城士兵嘀咕了两声,铁门缓缓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正这时,尚怀义听得身后又有鼎沸之声,他心知不妙,眼见守军向后面探头探脑,他也不等城门完全打开吊桥放稳,便驱马冲了过去,险些将几个守城兵带倒在地。

  那些守城兵一边咒骂一边站稳,忽然面色都大变了,因为后面传来的声音分明在喊:“开城,不要走了任何人!”

  正在放吊桥的士兵立刻反转铰索,又要重新将吊桥拉起,尚怀义恰恰上了吊桥,他一夹马腹,心道:“马儿马儿,一切都靠你了!”那马似乎懂得他的心思,长嘶着临空跃起,自吊桥上跃了过去,堪堪落在护城河对岸。

  守城士兵吃了一惊,等他们纷纷放起箭来时,尚怀义已经远远将那些箭抛在身后了。

  第三节

  尚怀义伏在那马的身上,马长长的鬃毛拂在他脸上,弄得他脸上痒痒的。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熟悉。对于他来说,这种感觉曾让他非常舒适,甚至在习惯了阵战之后,他对这种骑在马上奔驰的感觉非常亲切,甚至如果有长时间未能纵马急驰,他便会觉得身子骨有些不适。

  但此刻,他却毫无心情去感受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火与血,全是弟兄们的呻吟与怒吼,虽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这两千兄弟自他来到李均身前便一直追随于他,半年来朝夕相处,和平军中又没有森严的等级之分,怎能让他们不产生深深的感情?

  突然间,无法扼制的情感,令他将头深深埋在马脖子上,大声的也是痛苦的哭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也不知奔了多久,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心力交瘁让尚怀义几乎在马上睡着了来。会昌城距宁望城最快也得跑上个四日,他身无分文,又衣裳单薄,能否支持到宁望,他心中也没有底儿。

  天色渐渐泛白,在驿道两边仍没有行人走动。尚怀义之心,便如这四周的旷野,空荡荡的,一无所依。

  总算在前方传来了人声,听声音似乎有不少人。如惊弓之鸟的尚怀义举目望去,是一队军人。武器的寒光老远他便可以感觉得到了。

  他心中一喜,此处已经远离会昌,如果是军人,那定然是别的运送粮草的和平军部队。他给马加了一鞭,马儿也感染了他心中的激动,加快了奔跑。

  待到近来,果然是一队身着和平军服饰的人马,尚怀义摇着马鞭,大声叫道:“是哪位将军帐下的,我是尚怀义!”

  来人见他一骑在路上奔驰,身上衣裳又相当单薄,本来就格外注意,听到他大叫出声,更是全神戒备起来。尚怀义驱马靠近他们,大大的喘了两口气,疲乏地道:“是哪位将军领着,快与我通禀一声!”

  但他忽然觉得不对起来,这些和平军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松戒备,相反,都用着冷冷的眼睛盯着他。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终于警觉,大叫道,腰刀出鞘在手。

  “弃刀投降,饶你不死。”人群之中,一骑马闪了出来,马上将领一身金色盔甲,在这阴沉的天中分外显眼。

  “你们是什么人!”尚怀义再次问道,如今自己已经陷入这群人中,想突围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希望能等到机会了。

  “神宗掌教程恬帐下上师郑定国!”来人淡淡一笑,报出了这个让尚怀义几乎惊落于马的名字。

  莲法宗有五掌教,程恬便是其中之一,又有十六上师,其中既有已被李均逼死的薛谦这般长于收揽人心者,也有象眼前这郑定国一般英勇善战者,传闻此人曾在陈国三万官兵中单枪匹马九进九出,数千人丧命于他手下。尚怀义知道才出狼窝,又落入了虎口。

  “郑定国,你如何会在这里?”眼前之事,分明无法安然逃身了,但尚怀义仍忍不住问道,此人本在陈国南部,追随程恬与柳光作战,但不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

  “试乎该被审问者,是你。”郑定国轻轻抖动手中长枪,淡淡地道,“是下马投降,还是要我多费一丝力气?”

  他的枪只是抖了两抖,尚怀义便觉有股杀气自他枪尖直逼入自己体内,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种由骨子里传来的寒意,比之这身外的天气,还要让他觉得冰冷刺骨。

  “给我一枝枪,我要与你决一死战!”尚怀义将手中的腰刀扔得远远的,绝望地喊。对于这种敌人来说,用腰刀这种短兵刃,只意味着送死,即便是有枪在手,他也毫无取胜的信心。

  “你不过是一员无名下将,怎配与我决一生死?”郑定国安然不动,但一个部下却领全了他的意思,将一枝铁枪掷给尚怀义。尚怀义接住枪,枪尖斜指地面,向对方的大度表示敬意。

  那郑定国又道:“念你是个勇士,今日我给你这公平的机会,若是能在我手中逃过七枪,你便可以安然走人。”

  尚怀义默默了片刻,心中念头急转,降与战在脑海里盘旋了会儿,最后停在会昌城中那些兄弟们的嚎叫之上,他仰天长吁,道:“来吧,我倒不信不能在你手中逃过七枪!”

  士兵们慢慢让出一块场地,郑定国缓缓驱马上前,突然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罡气裂空,呼啸着便击向尚怀义咽喉。

  只见这一式,尚怀义便确知今日无法幸免,这郑定国之强比他想象的还可怕。但若让他就此束手待毙,他却也心有不甘,于是他将铁枪一横,于身前舞出一团枪影,但还未遇上郑定国的长枪,郑定国发出的罡气便穿透了他的舞出的枪花,他觉得胸口似乎为枪尖所刺般冷疼。紧接着双方兵器交在一起,“当”一声响,尚怀义拼命在马上将身一侧,借着马力化开了部分对方枪上传来的强大灵力。

  “尚堪一击。”郑定国面不改色地冷冷道,紧接着枪身一抖,枪头在尚怀义面前幻出十五簇影子,枪身上的红缨也随之幻成十五朵红梅。尚怀义大叫一声,方才那一击已经使得他气血浮动,胸口的疼痛证明对方的罡气已经给他造成了一些伤害,如今对方将铁枪抖出十五朵梅花,他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得不守反攻,将枪荡了出去,他虽然无法发出罡气,但这一击以枪为棍,倒也虎虎生风。

  但郑定国根本不以为意,这十五枪纷纷刺在尚怀义身上,却都是一触即收,将尚怀义衣衫挑破便缩了回去。此时他才不慌不慌回枪一格,将尚怀义的枪挡开,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偏偏在如此短的瞬间完成了。

  “呀!”一声怒喝,尚怀义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对方此次传来的灵力,比第一次兵器相交足足大了一倍,而且看对方的表现,显然还留有余力。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绝望。硬拼是敌不过的,又不愿弃枪投降,能做的只有逃走一途了。

  郑定国看到尚怀义脸色变幻不定,他冷冷一笑,他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敌人在自己的枪下由希望变得失望,由失望再变得绝望。因此,他并未乘机进攻,而是等待,看看面临绝境之时,尚怀义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只见尚怀义发倾全力发出一声怒吼,长枪冲着郑定国面门刺了过来,郑定国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尚怀义这一枪看似气似汹汹,但实际上是一式虚招,这招过后,他必然要逃走。

  果然,尚怀义也不顾自己一枪刺出后对手的反应,拨马就要走。郑定国待他奔出十余步,回头张望之时才驱马追赶。一开始尚怀义见郑定国似乎没有反应,心中正喜,突然听到郑定国轻喝一声,马蹄声急如骤雨,倾刻间便来到自己身后,他惶惶回顾,郑定国的脸已在距自己不足六尺之处,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嘴中喷出的热气来。

  正惊之时,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冷,一件冰凉的物什刺进身体,他一低头,一个枪尖从自己胸前穿出,耳畔听得郑定国阴森的声音道:“下辈子学厉害些,莫要再敌不过我三招。”

  “你也会遇上……”心知必死无疑的尚怀义全力想喊出“你也会遇上过不了三招的人物,李统领和孟将军杀你如杀鸡”,但话到一半,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也经全部消失了,他头无力的垂了下去,印入他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那匹失去主人的马渐渐奔远。

  郑定国单手举枪,枪上挑着尚怀义的尸体,摇头道:“如此不堪一击,真不知薛谦为何会死在这群乌合之众手中。来人,斩下他首绩,送还宁望城!”

  若是尚怀义此时仍有知,定然会更加吃惊,宁望城本在和平军手中,李均去攻怀恩诸城还留下了八千守军,而这郑定国却说将他首绩送回宁望,岂不意味着宁望已经失守?如此,失去了回余州必经之路上宁望与会昌二城的李均,此时又在何方,又会如何处理这一危局?

  他的死去,让他无需为此而担忧了,活着的人就无法如此轻松。雷鸣城中的凤九天,已经是接连三日未收到从大谷城以西传来的消息,既没有信使回来,也没有运粮队回来。他的注意力本来被彭远程所吸引,此刻却不得不暂时移到大谷城以西的平邑与会昌二城来。

  李均之所以出军陈国,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深知平邑城的孙庆与会昌城的江润群等豪族,绝不会真心实意追随他,在他兵势强盛之时他们会依附以求自保,但只要他面临危难,这四城城主定然会发难,再加上地方上的世家望族的推波助澜,到时必定会让他受到致命一击。与其让其在自己的地盘内悄悄潜伏,不如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暴露出来,也好以此为借口将之铲除,明里的敌人比暗中的对手要好对付得多的。但李均也未想到,他们的动作会如此快捷,如此协调一致,他更没有想到,其中有个柳光在为他们出谋划策。

  李均最担心的还是彭远程。对于彭远程,他始终是有一种复杂的心理。一方面爱惜他的才华,另一方面则担忧他的野心。此次出兵也是为了测试一下彭远程的忠诚,如果彭远程此时未反,那么以后便可以比较放心的让其独挡一面了。因此,李均与凤九天才会如此关注彭远程的动向,也正是因此,他们对于一向表现懦弱的江润群与孙庆并未太担心,却不知道当先起事者便是这两人,最重要的是,他们切断了李均与余州的联系,李均再有什么应变的战略战术,暂时也无法传到雷鸣城,凤九天只能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应付面前的危机。

  这也正是柳光的计谋,为实现这一点,他甚至发兵强攻陈国南部的莲法军,只给他们留下了向东去宁望城的一条去路。此时他部下降了本部五万人外,尚有收编的陈国官兵、莲法军十余万人,在他猛攻之下,陈国南部的莲法军被迫转向东方,而且他又命人为莲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献计,诈作饥民混入城中就食,结果一举夺下了宁望,城中八千和平军虽然经激烈战斗,却不得不放弃这座城,退往怀恩。

  “禀报凤先生,江润群、孙庆、骆强、张宾四人反了!”虽然对于战略战术仍不是非常清楚,但赵显也明白这一消息的重要性,当他的苦儿营费尽心机经过彭远程的封锁线,将消息传到雷鸣城时,他在第一时间便通告了凤九天。

  “……”

  “先生!请赶快下令清除叛逆吧!”见凤九天闭目不语,赵显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先退下吧,我自有主张。”凤九天忽然睁开双目,神光炯炯,嘴角边噙起了冷笑。见赵显退了出去,他又补充道:“连夜请俞升、苏晌两位前来议事。”

  “先生认为应当如何?”苏晌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凤九天意见。

  “骆强与张宾倒还罢了,孙庆与张润群扼余州通往陈国的要冲,若是不及早夺回,只怕李统领在前方有危险。”俞升也道。

  “彭远程。”凤九天却没有理会那两个人,而是直接讲出了他最担心的名字。

  “彭远程?先生是说,彭远程也会起兵造反不成?”俞升吃了一惊。

  “难道先前传言他要谋反的消息是真的?若是如此,那可糟糕!”苏晌看着地图补充道。“银虎城与狂澜城的大多数兵力都调往陈国了,加上雷鸣城的守军,我们总共不过两万余人,而且银虎城与狂澜城也需要分兵把守,这可如何是好?”

  “我料彭远程不会明目张胆的造反,他必然会打着李统领的旗号来造反。”凤九天嘴角边的冷笑更为明显,这两人虽然一文一武,都具有不错的常识,但对于阴谋诡计来说,二人还差了些。

  “先生之意是,彭远程会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这不太可能吧,余州大权统领走时都已托付给先生,这是和平军皆知的事情,他怎能以统领之名来对付我们?”

  “清君侧。”凤九天冷笑变为苦笑,道:“他只要说统领走时给了他密令,要他监视于我,只要我一有异心,他便可以起兵讨伐。如今统领人在陈国,谁能证实他的话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我料不差,江润群等反叛也定是打着要诛杀我凤九天的旗号。”

  “我明白了!”俞升大悟,道:“他们定然是相互勾结,江润群等抢先起兵而彭远程却按兵不动,正是要让他们切断陈国与余州的联系后再行事。”

  “等等,其中有个问题。”苏晌皱眉片刻,问道:“彭远程起兵先得要托言先生有异心,如今先生忠于职守并无二意,他又如何给先生栽上这顶大帽子?”

  凤九天叹息道:“很简单,他只需借口征讨江润群与孙庆,要我要雷鸣城这一万二千军队,我若给,则再无可以御敌之兵,他叛乱起来谁人能阻?我若不给,他便以我按兵不动包藏祸心为口实征讨我,余州百姓不明就里,大多数会相信他,毕竟,他才是余州之人,而我不但是外人,对于和平军,也不过是个新人罢了。”

  俞升立刻明白,凤九天实际上是暗示他们,要他们表明态度究竟是支持他还是支持彭远程。俞升略一迟疑,道:“俞某不才,蒙统领重要,将狂澜城大小政务托付于我,统领对先生信任有加,俞某自然也唯先生之命是从。”

  苏晌并没有深思这其中奥妙,他只是在地图前转了两转,道:“一万二千兵,而仅彭远程便有近三万兵马,与之交战,只能依托于城防。”

  他虽然没有象俞升一般表明态度,但言语之中,他的立场也尽露无疑。凤九天这时叹息一声道:“虽然统领远征陈国前,便与我说过此事,他之所以前往陈国,也正是让这些心怀贰心者暴露出来,但即便是他,也未想到事情到来之时会如此棘手。有两位助我,此事尚有可为。”

  “先生作何打算?只要我苏晌活着,就绝不让雷鸣城落入彭远程之手。”

  “此言差矣,于和平军而言,最重要的城是狂澜,如若分兵守此二城,定然二城皆不能守,不如弃雷鸣城,集中兵力守狂澜城。俞先生,你连夜组织城中撤退事宜,州牧大人首先要离开,不可让他落入彭远程之手。魔法太学的师生如今尚不足以为战力,也让他们离开。苏将军,你领军断后,免得彭远程发现雷鸣城成了空城,乘机追袭。”

  “是,我这就去办。”俞升领命离开,苏晌却迟疑了会儿,道:“先生,给我两千人马便足以断后。”

  凤九天深深盯着他,道:“苏将军,你想与城共存亡么?”

  苏晌见自己心事被看透,当下挺胸道:“正是,和平军之城,怎能不流血便让给敌人?在此之前,绝无先例,统领既以雷鸣城军务托付于我,我怎能轻易将此城失去?”

  “依你之言,我与俞先生,还有万余和平军将士,皆是贪生怕死之辈了?我们也应与你一起,战死于此才是了?”凤九天言语咄咄,眼中闪着怒火。

  “不敢。”不知为何,眼前这无拳无勇的男子发起怒来,却仍让苏晌心中觉得畏惧,他微低下头,道:“先生与俞先生有如统领臂膀,统领不可无二位。而我无智无勇,不过是统领手中兵器,随时可以调换。请先生不要将我此言告诉统领,陆帅之后,他……他……”说到此处,苏晌忽然有些哽咽起来。缓了缓,才又道:“统领是陆帅之后,唯一能让小将佩服之人,可近些月来,我发现统领有些变了,对待弟兄们,虽然也常问寒问暖,但总不如当年万里长征时亲切,我与周杰当初随侍左右,如今却放在雷鸣城与银虎城养老,我不愿统领在心中的形象变化,不如乘早……乘早……”说到此处,他又无法说下去。

  “既是如此,你更该留此有用之身,亲眼见统领究竟会不会变成不值你钦佩之人!”凤九天一时间也觉得无法劝解,他缓缓道:“我初见你们统领,他不过是一发誓以一己之力变天下之势的少年,如今,他已有天下枭雄之态。英雄或是枭雄,于我而言都无所谓,有位知我用我的明主,除此之外还有何求?但你若不想统领变为以权谋诈术横行天下的枭雄,仍旧是保有赤子之心的英雄,那你还是活着,只有你这样的旧日兄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在陆帅帐下时的日子,也才能让他时时念起,陆帅给他的教诲。”

  苏晌呆了片刻,深深跪伏在地上,给凤九天叩了一个头,道:“先生,小人从未如此敬佩先生过,原来,原来先生早就发觉了……”

  “照我说的去做吧,军情紧急,容不得我们说这许多了。”

  凤九天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天,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担忧,因为此刻,他心中看到的,远比苏晌与俞升所能想到的更多。

  “这些如若都是柳光策划的,那柳光如何会放过孤军悬于陈国的统领?统领啊统领,为了这些钦佩你的弟兄,为了我胸中那治国之策,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呐喊,竟与当年李均面对雪原呼喊陆翔之时,极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