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章 正道

  “仙翁、仙翁”的琴声,如这满屋子的紫檀香味,飘渺空灵,让整间书房里如同梦境一般,若隐若现。

  柳光一面拨弄着琴弦,一面若有所思。陈国南路已经平地,陈国的天下他控制了四分之一的地盘,在他的境内,没有什么值得他劳神的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在那怀恩城前和平军与莲法宗的战局。

  让他一直觉得不快的是,和平军并未象他想的那样,会轻军急速攻回余州,而莲法军也不曾象他设想的那般,切断和平军归路后两路大举进攻,相反,双方在怀恩城下打起了对峙战。这只证明一事,李均与程恬,都或多或少觉察到了他的布置吧。

  想到这两个人,柳光心中不由得便有了些除之而后快的恨意。忽然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乱拨了一下琴弦,问道:“是谁在外头?”

  公孙明用折扇轻轻撩起珠帘,现在天气远还未到需要用扇子的地步,但出于潇洒的考虑,他仍手不离扇。进了屋子,他拱手为礼,道:“是属下。”

  “哦,你来了,请坐。”虽然早从脚步声中便听出了是谁,但柳光仍作出刚刚知道的样子,长眉微微一展,伸手示意公孙明坐下。公孙明道了声叨扰便坐在一侧。

  “方才在外为大帅琴声所吸引,不自觉中险些忘了来意意。”公孙明道,“只不过大帅前面奏得有飘然出世之意,而后面却音调大变隐隐有杀伐之音,不知是哪个无知小辈令大帅发怒了?”

  柳光微抬起眼睑,盯了公孙明片刻呵呵一笑:“公孙,你既然知道是无知小辈让我生了杀意,为何还要再问?”

  “禀过大帅,属下此次前来,正是有了那无知小辈的新消息。”公孙明不再绕圈子,缓缓道,“那小辈杀了程恬帐下第一勇将郑定国。”

  “哦?这郑定国一勇之夫,在与我战时,我故意避其锋锐养其骄气,没料到被李均捡了个便宜。”柳光微微一笑,“斩杀了程恬爱将,程恬应当一怒攻城了吧?”

  “恰恰相反,程恬已经与李均谈和,李均退出陈国,而程恬放他走人。”公孙明脸上的自如之色虽然未变,但语气中也有些惊意,因此也就不再讲究措辞了。

  “铮”一声响,听得这个消息,柳光禁不住将一根琴弦拨断了。盯着那断弦半晌,他缓缓道:“如此决策,倒出乎我意料。那么斩杀郑定国,也就是为了迫程恬谈判,并打击程恬帐下好战之人了。程恬放李均归去,不亚于放虎归山,迟早会是一个祸害。”

  公孙明见柳光听了这消息竟然将琴弦都拨断了,心中也是大惊,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柳光,听到李均安然回余州的消息,为何会如此担忧。

  他那疑惑的眼神落在柳光身上,柳光微微一笑,道:“人最惧者,莫过于在自己了解之外的东西了。我起先以为,李均或者受过陆翔一二指点,却远没有传说中那等厉害,但看他在极度劣势之下,仍能以强势迫处于优势中的程恬谈判,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全身而退,心知此后必然后患无穷,故此大惊。他的举措,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彭远程决非他的对手。”

  “如若大帅担心李均逃回余州,倒还有个挽回的余地。”公孙明眼光直闪,道:“李均为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同时开拔,故此并未立刻起兵回余州,而程恬为了示其诚意,已是先将宁望城让了出来。李均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需要三四日时间,自怀恩开拔到宁望,又需三四日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有的是变数。”

  柳光双眼一眯,森然如雪刃的光在他眯成一条缝的眼中闪了一闪,脸上浮出了悠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不过,若是我军亲自出战,只怕于大义有亏,能借他人之力还是借他人之力为好。”

  “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完全了解柳光心意的公孙明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大帅何时才能抛开这等小节?”

  “哈哈,公孙,你言重了。”柳光脸上笑容未变,事实上公孙明的批评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是对他的赞耀。他慢条丝理地道:“李均自入陈国以来,颇孚人望。我军虽然已有自己的地方,但百姓之心尚不归附,若是冒然以我军之名攻击李均,下自黎庶上至朝庭,定然都会猜疑。李均不过是远虑,而这可是近忧啊。”

  公孙明偷眼瞧着柳光,见他轻抚胡须,眼睛仍紧紧眯着,但旋即一展,道:“你且去将童佩唤来。”

  李均在等了四日之后,才与孟远、范勇会合,经过这连日与莲法宗的对峙,他那五万人马,也损失了万余,算起来应说是伤筋动骨。但若是能将这三万多将士带回余州,平定彭远程等的叛乱,在他看来仍非难事。更何况若是凤九天能想到借戎人之兵的话,平叛便更加容易。

  李均并非神人,此时自然不知彭远程欺李均不在余州而轻视不断示弱的凤九天,结果在狂澜城下屡吃大亏。即便是得知此事,在大变之后的余州,也急需他回去安抚。

  “宜速不宜迟,为保险起见,还是先进军宁望的好。”魏展如此提醒道,李均眉头皱了皱,道:“我也知道此事,但若让我一无所获便退出陈国,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二人相视一笑,旁人或者看不出他们的想法,但他们二人却心知肚明。

  陈国十三年四月十一日,经过整四个月的苦战,和平军终于开始踏上回军的路途。

  自怀恩到临望有三日路程,这一路能过那地势凶险的恶风岭,便是被当地人称作“东野”的平原,土地虽然肥沃,但因为去年的大旱与今年的战火,大多数都抛荒了。说起来如今春日都基本上过去了,仍未下一场透雨,看来今年又是一个灾年,无奈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田变成旱地,盘算着该如何度过这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的岁月。

  李均颇为唏嘘,特别是见到那百姓家的小孩儿光着身子跟在部队之后乞求吃的之时,他心中便想起自己幼年从军之时有一顿没一顿的景象。虽然肖林等待他不薄,但在以力量论地位的佣兵之中,他能活下来便已经是奇迹了。

  魏展心中颇有些顾虑,按理说回军应是一件令全军高兴的事情,但他却乐不起来。并非是为了即将去的那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为了李均拖延了几日才起兵。如果他和李均的料想不差,此去途中,可能还会有一个比他们以前遇到的敌人更为难缠的对手,而摆脱这个对手甚至报复这个对手的希望,却寄托在莲法军是否依李均之令行事身上,对于此,魏展心中是颇有几分忧虑的,谁知莲法军是否会设计将这两个对手都同时消灭呢?

  “先生不必担心了。”李均则镇定得多,眼前在战略上的不利局面,一定是那个名将所一手制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他给了自己一个难题,自己也因让他心痛一下才是,他心中冷冷道:“若是你见好就收,那倒没有什么,若是你想得寸进尺赶尽杀绝,那么我用任何对策,都是合理的了。”

  眼见李均双眸中光芒如冷电一般,周身上下发出了隐隐的让人有如电击般的不舒服的感觉,魏展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心中却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这才是志在天下气吞山河者,应有的气势,若只是个平平庸庸的无能之辈,那么还值得自己舍命追随吗?看起来这个年轻的主君,是那种什么挫折都经得住,遇到什么打击都可能承受得起的人。

  大军前进的速度,远远落后于他们的归心。不知为何,大伙想到余州,便有种要回家的感觉,这三万多军士之中,真正出身余州的不过一半罢了。

  在和平军离开怀恩半日之后,程恬与汤乾进了怀恩城,一一巡检城中的百姓物资,发现百姓并没有因为这几次占领者的更叠而受到多少惊吓,而物资和平军也仅运走了他们所需要的,绝大多数都完好无损地给他们留了下来。

  “这李均,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程恬望着处变不惊的怀恩城,一个统帅的管理能力如何,由这城里百姓身上便可以看出来。

  “若非是号人物,定国如何会死在他奸计之下,我们又为何不得不放他一条生路?”汤乾每每想及此处,心中尤有些愤愤不平。

  “他为何要我们在宁望城中堆满柴草?”甘平将心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了出来,他在郑定国死后,便接管了他的部队,宁望城也是他让出来的,对于李均暗暗通知程恬做的准备,他觉得难以理解。

  程恬与汤乾相视一笑,道:“此事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反正我们落得个顺水人情与李均,无论成或不成,于我神宗并无干系。”

  甘平年轻的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之后他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确实是无论成与不成,都与我神宗毫无干系啊,不过,我还是希望成的好,也算李均替我们出口恶气。”

  程恬捻须微微颔首,颇为赞许地看着甘平,在自己帐下,他的武勇仅次于郑定国了,而论及头脑,喜欢动脑的甘平要远胜于好逞勇斗狠的郑定国,假以时日,这个还只是祭酒的年轻人,必将成为神宗大器。

  夕阳虽然已经悄然退了下去,但西方天空依旧如火烧般红通通一片,宁望城的城墙,在这红光烘托之下,倒也显得巍峨庄严。但这城中却空荡荡的,如死去一般沉寂,全然没有此时应出现的熙熙攘攘的景象。

  童佩绰枪在手,左手搭着眉上,仔细向宁望城望去,城池在夕阳下宛若潜伏在林中等待暗夜来临的怪兽,童佩微微笑了一下,今晚,他便要将这城变成吞噬李均与和平军的怪兽。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柳光。柳光知他深恨李均以卑劣手段夺取了银虎城,便给他三万大军让他报仇,并且定计乘莲法宗让出宁望而李均尚未到达之际,抢先夺取城池。如此李均既没有了怀恩,又无法得到宁望,进退无据之际便会全军崩溃。当同他说完这布置之后,柳光还拍着他肩道:“童将军,我知你不杀李均不肯罢休,这三万兵便是你的亲兵了,你只管打出你童家的旗号,杀了李均,你便可以这三万兵挟余勇再回余州去!”

  他全然不知柳光不让他打出自己旗号的用意,若是打着柳光的旗号,那便是柳光勾结莲法宗一同进攻李均,在陈国朝野必然会引起麻烦。相反,若是打着童佩的旗号,那只不过是余州人的内讧,与柳光则全然没有关系了。拨给童佩的三万人马虽然是精兵,但却并非柳光嫡系,而是收编的陈国官兵,因此即便有所损伤,柳光也不觉心痛。而在于李均,若是杀败了这些陈国官兵,便会在陈国官兵之中造成仇恨。无论此战是胜是负,对于柳光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回禀将军,城中一人都没有。”细作在城中探过之后,匆匆前来报道。

  “莲法宗果然将百姓都挟迫走了,怕他们在此助李均一臂之力吗?”童佩颇觉奇怪,但如此更好,没有百姓,自己进入城中便不虞走漏了风声。

  “和平军距此还有半日路程!”另一个探马也飞速来报,柳光之意,便是利用莲法宗让出宁望而和平军尚未进入宁望这一时间差,抢先一步夺了宁望城,断了李均归路。

  “进城,除去登城侯敌者,全部进入民房之内,不得高声喧哗!”童佩道。

  “将军为何不下令紧闭城门?”一部下问,童佩令四门大开而不严阵以待,让他觉得不解。

  童佩得意地道:“我这是与柳帅学来的计策,那日柳帅打莲法宗,便是进城之后大开城门,将兵力埋伏在城内民房之中,莲法军不虞有诈,刚刚一半进城之时柳帅突令伏兵尽出,同时城头的将士也现身关闭城门,令敌军内外断绝故而大胜,今回我也教李均吃吃柳帅的计谋。”

  那部将听得将信将疑,童佩说的倒是不错,但李均可非柳光所对付的莲法军,而童佩也不是能随机应变的柳光,照搬柳光的计谋,若是出现意外,又当如何?

  但此行的主帅究竟是童佩,他眼见童佩脸上尽是兴奋神色,便将到嘴的话语咽了回去。这部将原本是陈国官兵中的将领,深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为官之道,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到时注意便罢了。

  大军开进了城中,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城里便又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和平军归心似箭,以极快速度奔向宁望,李均看来极为大意,以为这一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了,连探马都只是在城中略略察探了遍便回去报平安。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人喊马嘶声自西城隐隐传来。童佩只觉手心隐隐有汗水渗出,看来自己等得有些紧张了,他深深呼吸了下,将手中将旗一挥。

  城头上隐伏的士兵见了也都做好准备,只等李均前军进入城中便放下铁闸拉起吊桥。和平军毫无异样地来到宁望城前,正当童佩屏息凝视之际,忽然金鼓通鸣,杀声震天,惊得城内童佩军的战马,也禁不住长嘶起来,他的埋伏便被彻底暴露了。

  童佩大惊之下,吼道:“闭城,备战!”城头的士兵不等他将旗挥舞,便已经开始闭城,但就在这时,城外火弩破空之声络绎不绝密如骤雨,无数火弩如流星雨般落入城中,点燃了早准备在那的柴草硫磺,偏生风也来凑热闹,旋即间便将火势吹得漫延开来,宁望城在不到一顿饭时间内便成了一座火城。

  童佩起先令士兵隐入民房之中,而民房多为木制合院,天又干久了,很快便也被火点燃,隐身其中的将士反应快的已经逃出来,反应慢的便被大火活活烧死。火焰的毕毕剥剥声里夹着将士的哭嚎,而城外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又将这些惊惶失措的将士震得四散逃窜,童佩苦心准备的防势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城中火势凶猛,烟熏火燎之下士兵都向城外溃逃,见西门全是和平军,他们便自其余三门逃窜,童佩大声喝止不住,也只得随着他们逃走,只听得身后和平军大笑:“柳树当柴,升火作饭!”方知李均早就料到柳光不会任他轻易回余州,因此才与莲法军共同设计要算计柳光一道。只不过李均以为柳光会撕破脸皮亲自出马,所以不敢分兵围住城门再放火,却不知柳光虽然欲除去李均,但若不能除去,只要给李均留下点麻烦他也心甘情愿。

  待到童佩等收拾兵马清点人数之时,才知道被火烧得十停折了一停,被烧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那些陈国军官各个狼狈不堪,气得咬牙切齿,纷纷道:“这李均狗贼好生无礼,定然要上奏朝庭责其罪状。”此时他们不过说说狠话罢了,谁都知道陈国朝庭拿余州是没有办法的。但陈国军官多是同门故旧,与大将军卫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罪了一个便是得罪了全部,从此以后李均再要进入陈国,恐怕会寸步难行了。

  二、

  童佩的失利,固然使柳光颇为失望,但在他心中,童佩与李均原本便非一个级别的人物,倒也不使他特别意外。这一战算是他与李均的第一次直接交手,他一直坚信,一个男人的性格如何,只有与他正面交过手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如今,他自觉对李均,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而这一战中,李均火烧宁望,击溃了童佩领着的陈国官兵,也为自己扫平了攻回余州的最后障碍,此战过后,柳光知道李均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便不会再轻易尝试侵袭了,他那“柳树当柴,升火作饭”的口号,也挑明了他将与柳光决一雌雄的决心。

  但如今对李均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先回到被叛乱的战火烧得千疮百孔的余州,因此,和平军出人意料地没有在余烬未熄的宁望城停留,这座城池已经成了一座废城,日后再进入陈国之时,这座城便不能阻碍和平军。

  想到这儿,李均便颇觉好笑,魏展与程恬相互约定中,答应李均自己不再攻入莲法宗的领地,但双方都明白,这一点是不可能会被遵守的。李均自己不攻,让战士来攻就是,战士攻下了的,便是和平军领地而非莲法宗地盘了。

  对于李均而言,目前最伤脑筋的便是如何打回余州。他此时不知江润群等已经被戎人切断了归路,大军在银虎城下坐以待毙,还只道江润群尚在会昌城中。

  “禀统领,细作进了会昌城,已经从城内传出了消息!”

  李均微微一呆,虽然他领全军急速兼程赶来,目的便是在会昌城得到他回军的消息之前突然兵临城下,但在他看来,会昌城的江润群应不会如此大意,让细作轻易混进去又传出消息。

  “讲。”

  “江润群得知莲法宗夺了宁望,自以为高枕无忧,便出兵去围攻银虎城了,因此城防松泄,并且,城中百姓痛恨他反叛作乱,大多都希望李统领能够回军攻下会昌。”

  李均淡然一笑,人作孽不可活,江润群无才无德,自然会众叛亲离死路一条。但探马下面的消息就让他心情沉重起来。

  “当初尚怀义将军运粮,全军并非丧于郑定国之手,而是中了江润群的圈套,两千弟兄尽数被江润群害死,唯有他一人孤身逃出。”

  李均冷冷哼了声,尚怀义定是想去向自己示警,却不料半途中又被夺取了宁望的郑定国杀死,郑定国已经被自己刺于马下,那么该轮到江润群了。

  “还有一事,城中百姓传说,肖林统领……”那探马知道肖林与李均的关系,提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偷眼望向李均。

  李均心中“登”的一下,意识到不好,急切地问道:“肖林统领如何了?”

  “肖林统领弃了余江与余平城,全军攻打余阳想夺取彭远程之城,但不幸在落月坡中伏牺牲了……”

  李均伸手抓住探马的前襟,双唇发颤,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城中百姓说肖林统领的首绩便彭远程传令各城以示其威,也曾被送到这会昌城,故此不会错了。”那探马神色间也有些黯然,这个消息对于和平军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孟远在身后拉住了李均的手,李均觉指五指乏力,将那探马的衣襟松了开来。孟远向探马使了个眼色,探马悄悄退了下去。

  “兄弟,不要太难过了,死者死矣。”孟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李均,当初陆翔死时,自己同李均也曾伤心欲绝过,李均还以为自那之后便不会再将心中之事表露给别人看,但肖林的死,却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放心,我没事……”李均脸色有些苍白,肖林为何要弃城而出,攻打余阳,他心中极为明白,定然是为了牵制住彭远程,不让他迅速攻击雷鸣城与狂澜城,如此看来,肖林的死,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战略需要,他踏上那条攻打余阳的道路之时,便是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绝路吧。

  “攻城,如果城中军士百姓敢于阻拦,就给我屠城!”心中的激怒,让李均咬牙切齿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孟远呆了一下,见他此刻神情,便默默出了营寨,传令全军备战去了。

  当和平军突然出现在会昌城下之时,城中立刻大乱,是战是降双方争执不下,代理城主是江润群的妻弟,他命令坚守,但负责城防的将官却提出不同意见,城中兵力不足五千,如何能防住数万和平军的冲击?

  “你们受城主重恩,此时便是报达的时侯,如果守住城池,城主必有厚赏!”江润群的妻弟大喊,如果会昌城失去,江润群也就意味着完蛋,那以他也就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对象了。

  “若是守不住又当如何?”武官尖锐地问道。

  “守不住便被屠城!”门外传来一声,一个三十余岁的将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看着众人。

  “方将军,你如可来了,你一定要保住这城啊!”江润群妻弟先是一愕,旋即如获至宝,满脸堆起笑意,起身迎接这新来的将领。那武官见了他,也赶忙躬身施礼,但嘴巴上却不再说什么,似乎对这方将军极为尊重。

  这方将军凤眉紫髯,双目如电,他冲江润群妻弟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方凤仪是这会昌人,如何能坐视会昌被人屠城?”

  “怎么,李均说要屠这会昌城?”

  “正是,我方才在城头看了一会,士兵送上这箭书。”方凤仪将手中一张布帛交给了那武将,然后毫不客气来到这厅前上座,稳稳坐了下去。

  “城中士卒百姓,若是有胆敢反抗,或是开门迎接过于迟缓者,屠尽全城……”那武官看着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面现惊容道:“李均其人,颇为爱民,如何会发此檄文?”

  方凤仪伸手夺过江润群妻弟身前的茶杯,一口饮尽里面的茶水,哈哈笑道:“他是被气极了,想必他已经得知肖林等人的死讯,也得知尚怀义那两千运粮军是被江润群烧杀的。”

  听到他提及江润群名字,口气中丝毫没了敬意,江润群妻弟脸现惊容,道:“方……方将军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方凤仪双目一张,紫髯倒竖,道:“当初我便劝说江润群不要起兵谋叛,江润群不听倒还罢了,还将我困在家中怕我报信。我多年来因为你这等小人当道,所以才闭门称病不出,事关会昌安危才来谏上一句,却被你这等裙带小人所辱,你说我有何意?”

  江润群妻弟惊得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之中,方凤仪不再理他,问那武官道:“张虎,你是随我献城还是砍我首绩向江润群效忠?”

  那武官张虎单膝跪下,喜道:“小将自然是追随方将军,谁人不知这会昌城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润群这世袭的败家子弟,而是靠方将军这等英雄豪杰!”

  “如此甚好,你令人将这个小人绑住,我已经派人去李均军前了,江润群宅院也为我令人困住。”说到这里,方凤仪向兀自在发抖不止的江润群妻弟道:“江润群不得人心,我只是一句话,全部将士便依言行事了,你就认命吧!”

  武官张虎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原来方凤仪已经将城中控制住了才进来问自己是否愿降,如果自己口中略有犹豫,只怕被取下首绩的便是自己。他踢了江润群妻弟一脚,道:“你这个废物,快起来!”

  得知会昌城不流血献城,孟远长长吁了口气,在李均传下那疯狂的屠杀命令之后,他与魏展悄悄商量,将李均的命令稍作了修正,让城中有时间去权衡。饶是如此,他仍旧担心,若是城中负隅顽抗,李均真的下令屠城的话,那么和平军的凶名便要传遍天下了。孟远虽然在战场上对对手毫不容情,但让他驱兵去屠杀百姓,他便认为这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想到在恶风岭一战中屠杀莲法军时那惨状,事情过了数月他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李均骑在那匹夺来的啸月飞雪之上,终于进了会昌城,也终于回到了余州。

  “城中降将求见统领。”卫士来到他身前低声道。

  “不见,令他们都回到营中,喧哗者斩,随意走动者斩,图谋不诡者,斩尽全家!”李均余怒未消,他心中甚为郁闷,巴不得大战一场以发泄一下,但会昌城却不流血献了城,他心中对于这献城者反而没有什么好感。

  “不妥,不妥,统领不愿见他们,就由我来代统领见他们吧。”魏展摇头道,李均的激愤他也见在眼中,若是换了以往,他便直言相谏了,但自从在薛谦那儿直言相谏却几乎送了性命之后,他便知道即便是主君如李均般有容人之量,在气头上也不愿意听一些逆耳之言。

  李均望了他一眼,脸上勉强浮出一丝笑意,道:“让魏先生辛苦了,我心中郁闷,确实不宜见他们,否则一怒之下反而会坏事。还请先生多多替我留心,若有什么要事,再与我商量也不迟。”

  魏展与孟远心中一喜,李均终于镇静下来,这样他们便无需担心李均再会因冲动而做下不利于大局之事。李均进了营寨之中,此时便有人来问,如何处理江润群家小之事。

  “杀。”李均这个杀字脱口而出,但随即改了口,道:“江润群家小先留着,他的死党则一个不要留,胆敢与他勾结背叛,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不到一顿饭功夫,会昌城上便高高悬起了数十颗头颅,象来倚势欺人的江润群妻弟自然也并列其中。百姓看了则是喜忧参半,喜的这多是此为非做歹之辈,忧的是李均大规模报复,那城中百姓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况且有关李均不肯见献城的将官的消息,也风一般传遍全城,第一步是这些江润群的死党,第二步会不会便轮到这些献城者?

  李均默默坐在营帐之中,回忆着与肖林在一起时的往事。自己九岁时被家破人亡,跟着救了自己的肖林这伙佣兵在神洲中南部几个国家流浪,肖林手把手地交自己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肖林也责打过自己,但如今想起来,那些日子是如此难忘,自己还一直以为九到十六岁之间那七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但肖林的死,却让那些如烟如露的旧事一一涌上心头。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魏展来了,看来又有麻烦。李均眉头一皱,因为自己身为这支队伍的主上,所以连一个人回忆一下过去,怀念一下逝者的时间都不能有么?

  “统领。”那脚步声在帐外停了下来,魏展低声问道。

  李均心中微一松,魏展的礼节让他想起平日里这人是非常恃才傲慢的,今日自己看来确实是表现不太正常,连他都不敢大大咧咧往帐中闯了。

  “统领?”魏展再次问道。

  “魏先生,你进来吧。”

  魏展掀起帐幕进了营中,道:“统领,献城的人中,有一人统领还是见见的好。”

  “为何要见他?”李均奇道。

  “此人我见他时,他不太作声,但其余献城者都唯他马首是瞻,我问他献城要的是什么封赏,他却冷笑。”

  “哦,他怎么说的?”李均给引起了好奇心,问道。

  “他说他是为会昌百姓不受屠戮而献城,而非为了个人封赏才做此事,我们也太小看他了。如果硬要给他们什么封赏,不如把这封赏给会昌的百姓。”

  “这人倒挺有趣,他叫什么名字?”

  “方凤仪。我还向城中人打听过,此人乃会昌城的名将,但受江润群嫉妒,除非危机关头否则很少听从他的计策,从他谈吐来看,此人有将才,我恐统领一时激愤而失去一难得之将,故此前来请统领见他。”

  李均象身后的椅子一靠,双眸盯着帐幕片刻,终于站起身来,道:“有劳先生了,既然先生说此人值得一见,那我便去见他吧。”

  两人来到方凤仪所在的营帐之中,李均掀帘进去,只见一人手背在身后,背对着门口,听得他的声音,方才转过身来。

  “方将军?”李均一拱手,招呼道。

  方凤仪行了个军礼,道:“末将方凤仪,终于得见统领尊颜了。”

  李均脸上浮出苦笑,这个人虽然是武将,言语中却有着不亚于文人的犀利,虽然短短一句话,却既有渴望见李均一面,又有隐隐责怪李均不肯见他的意思。

  “乍闻噩耗,心中郁闷,因此失礼,还要请方将军多多原谅。”李均再次拱手,算是赔了个礼,此时他心中,已经从肖林死的打击中慢慢回复过来,毕竟比之于陆翔的死,肖林阵亡给他的冲击还不算太大。

  “要见统领,是想问统领一事。”双方坐下之后,方凤仪面容一整,道:“李统领是欲攻打另外的叛城,还是要最快的速度回到狂澜城?”

  李均与魏展对望了一眼,这个军势部署作为军机而言,原本不能轻易说出的。但李均道:“我要夺回大谷、余阳二城,以断叛军归路,据我所知,他们全在狂澜城与银虎城一线,只需夺了这两城,他们便不战而溃了。”

  方凤仪霍然站起,道:“兵贵神速,统领回余州的消息如今尚未传开,请统领给我一军,我愿为统领夺下孙庆的平邑城,以打通通往大谷地的去路!”

  李均道:“方将军以何办法可以打下平邑?”

  “很简单,平邑地守将有认识方某者,知道我是江润群帐下之将,我只作接江润群密令领军支援,他必然开城迎接,此时我再抢关夺城,虽不敢说兵不血刃,但以如今平邑的防力,我以本部的五千人便足矣。”

  李均听了大喜,道:“如此就有劳方将军了,事不宜迟,方将军以为何时可以动身?”

  “现在便可以!”方凤仪目光炯炯,盯着李均脸上,那紫髯之侧却噙起了一丝笑意,“只是,李统领是否信得过方某人呢?”

  战局进展之速,远超过李均自己想象,在战火中疲惫了的余州百姓,对于挑起内乱的江润群之流并无丝毫好感,因此闻说李均打了回来便纷纷献城投降,而方凤仪诳开了平邑城的大门之后,李均便与在大谷城的戎人联系上,得到了彭远程已经兵败远遁的消息。

  “令各处关隘道口严加盘查,休得让彭远程逃走了!”李均按捺住对彭远程的愤怒,下达了这个命令。虽然说彭远程武艺高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只需发现他,他便无法逃走。

  此时在银虎城下进退无据的四家城主已经寝食不安起来,他们虽然明白大势已去,不过畏于李均处罚,无一人愿意降者。但总是囤在银虎城下,既无粮草又无兵源,军心思散,再得知自己的城池已经易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的部下却不愿与他们一起完蛋,串通起来将这四个城主绑了送进银虎城,乞求司马辉在李均面前多多美言,以恕他们助叛之罪。

  李均终于在离开近五个月后,回到了雷鸣地。雷鸣城原本是余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经过数次战火之后,大多数人家已迁至狂澜城中,少部分留在此处者,又为彭远程强征从军,整座城中十不余一。一些街巷已是杂草丛生狐兔往来,李均牵着马步行经过这街道,再看看周围的荒凉颓败,心中也是一片怆然。

  “我究竟给这余州百姓带了什么来?”他心中暗想,“我以和平为军号,本意是要为百姓带来和平,但我到余州以来,为何战事不唯不少,反而更多?以往在陆帅帐下,除了那最后一战,军中将领极少有阵亡的,我这短短数月间,重要将领便战殁了肖林、苏晌和尚怀义,其余偏将副将也有二十余位,我给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将们带来了什么?”

  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黯然,进入雷鸣城的和平军都鸦鹊无声。李均领着全军来到苏晌战死的街道之中,单膝跪了下来,将一标酒默默洒在这曾饱饮两千和平军战士及苏晌鲜血的土地之上。

  虽然是春日,但这数万和平军将士分明感到了冬日的余寒未退,不少战士兄弟或好友在这里化为异乡枯骨,一念及此,他们便默默流下泪来,这一日,浸透了这块沾染着血迹的土地的,除去奠祭逝者的美酒,尚有这群勇士的热泪。

  “李均,肖统领的首绩……我将他收好了,等你来见最后一面。”纪苏闻说李均来到雷鸣城,也早就在城里迎接,得知和平军的损失之后,她心情也颇为沉重,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和平军看成了自己戎人兄弟一般无二的队伍。因此,在同李均说话时,她特别注意了自己的语气。

  苏晌战殁于乱军之中,他的遗体都早被彭远程处理掉,但那被传令示众的肖林首绩,却仍摆放在雷鸣城总管府中的一个偏僻的屋子里。这颗首绩原本悬在城头,纪苏攻下雷鸣城后便将之安顿在这里。李均感激地向纪苏一笑,若不是纪苏奇兵突进彭远程此时仍盘距在雷鸣城中,而余州的战局也不会立即安定下来。

  纪苏眼波微微流转,避开了李均感激的目光。“难道我是为了你的感激而如此的么?”她暗自心想,将自己一条小小的辫梢在指间轻轻捏着,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均在她领着之下,来到了肖林首绩前。经过药水泡制的肖林首绩,栩栩如生。李均伸手欲去抚摸一下这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但手只是在肖林白发上轻轻一触便缩了回来。自己唯一的长辈,终于也为了自己而战死了,自己曾想如果给肖林数万兵马,他会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现在自己却明白了,给肖林数万兵马,所能带来的不过是肖林为了自己而去战死而已。如若肖林手中只有几百人的佣兵团,甚至只有千余人马,那他自知无法牵制住彭远程,也就绝不会走上那条必死的落月坡之路了。

  李均缓缓用指头将肖林的一缕白发剪了下来,用一条丝线绑了,然后藏入怀中。肖林脸上的血迹早被药水洗尽了,圆睁双眼,牢牢地盯着李均。一瞬间纪苏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似乎看到肖林嘴角边绽开了笑意。她正欲揉眼,李均却霍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此处。

  “火化了吧,人原本是尘土中来,终将归于尘土中去。”李均淡淡地对一将如此道,那将默默行了一礼,将盛着肖林首绩的锦盒捧走,李均在他身后跟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

  纪苏却分明从李均的动作中看到了他心如刀绞,她悄悄来到李均身侧,有自己的手臂轻轻触着李均的手臂,李均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旧是感激之色,而这感激之色,却让纪苏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这一日李均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次日他也仍是一语不发,孟远与魏展将军机问了几回,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默默退下去按自己的意思处理了这些问题。

  第三日一早,李均便出现在校场之上,大声喝斥将士们训练,魏展看了心中一喜,知道李均已经从打击中回复过来,而纪苏则仍如影子般跟在李均身旁,唯有她才知道,李均只不过是在借训练来让自己忘却这一战中自己应负的责任。

  “启禀统领,彭远程帐下的逃兵求见……”

  哨兵带来的消息让李均怔了一下,然后道:“明白了,看来彭远程完了。让他们过来见我。”

  三四个彭远程帐下的军官瑟缩着行了过来,李均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用凌厉如刀的目光瞪着他们。

  他们一面对李均的目光,便觉无法抬起头来,膝盖也发软,不由自主便屈膝跪倒在地。李均向来是讨厌人没有骨气的,这让他更加深了三分对这几人的厌恶。

  “你们不跟在那叛贼彭远程身边,来见我有何事!”他毫不客气地喝斥道。

  “彭远程忘恩负义,待小人等刻薄寡恩,因此小人才前来弃暗投明……”一个嘴巴比较灵活的尽可能奴颜婢膝地道。

  “原来如此,那么,彭远程人呢?”

  “小的将他带来了。”那个军官将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打了开来,里面滚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来。李均定眼看去,果然是彭远程,须发皆张,神态间仍有着桀傲不驯的怒气,但总也掩不住唇角的那丝苍凉。

  虽然李均心中早有准备,但乍见彭远程的头颅,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端视良久,确信这头颅并无虚假之后,挥手招过卫士,道:“将彭远程的头拿出去示众!”

  那几员降将见了李均“笑纳”了他们的礼物,心中都是一松,如果李均大声斥责他们,那他们恐怕会凶多吉少了。果然,李均神态平和地问道:“你们几位是在哪儿除去彭远程的。”

  那个伶牙俐齿的军官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对于他们一路屠杀掳掠之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对于如何逼迫彭远程自尽之事,他似乎颇为得意,详细地加以解说。李均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道:“你们除去了彭远程,也算立了大功,但你们一路随彭远程为非作歹,这事情我也不能不追究,你们家小姓名一一告诉文书,先下去吧。”

  “如何处置他们?”魏展看出了李均的心意,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追随彭远程为逆,又背叛彭远程,这等不忠不仁之辈,留着也是祸害,全部坑杀,但念在他们送来了一个大礼,善待他们家小。”

  对于李均这冷冰冰的坑杀二字,魏展又觉得有种麻嗖嗖的感觉自心底升起,他看了李均一眼,应了声“是”。

  彭远程的首绩被提到了余阳城下,此时大局已定,余阳的彭远程余部在郭云飞的带领下尚在顽抗,而其余城都纷纷倒戈。在看到城下和平军带来的,确实是彭远程的首绩之后,郭云飞大吼一声晕倒在地,士兵手忙脚乱将他救醒。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人脸上有半点轻松表情。

  “我身受彭帅重恩,临行托我以大事,故此我不可降。”郭云飞缓缓道,“诸位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与我一起死在这城里,置家小于何处?因此,诸位还是降了吧。”

  左右人等相互苦笑,他们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今彭远程已死,他们便是覆巢危卵无路可逃。除了降,确实是虽无他法。

  “且慢,郭先生!”见郭云飞缓缓向城内走去,众人知他欲去自尽,一将心中不忍,道:“彭城主虽死,彭夫人尚在,我们何不以夫人为主,将这城中大事托以她定夺?夫人虽然足不出户,但颇有见识,闻说城主起兵之时,她曾再三苦谏,城主不纳忠言,故有此败。”郭云飞心中一动,道:“你说的不错,我若死了,彭城主夫人与两子何人来照料?诸位且在城头等着,我去听侯夫人吩咐,若是没有意外,我当劝夫人献城以换取平安。”

  “不必了,夫人已经听说城主之事,夫人说她一介女流,因深闺弱质而不能在战场上为夫报仇,因两子尚幼而不能随亡夫于地下,其余事情,她都已无心去问,一切任凭郭先生定夺。”彭家的老仆恰好赶来,转达了彭夫人的话语。

  接到最后一个叛城余阳也开城投降,彭远程的干将郭云飞与彭夫人都在余阳听侯处分之时,李均陷入了深思之中。从他内心来说,恨不得将为彭远程叛逆出谋划策的史泽与郭云飞二人都千刀万剐,如今史泽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而郭云飞则任凭宰割,正可让他解胸中之恨。至于那个从来未见过面的彭夫人,自己对彭远程恨之入骨,理应在她身上进行报复。

  但理智告诉李均,此刻若是报复,余州的仇恨种子便将顽强地埋下去,甚至迁延到下一代。他长长叹了口气,身为一军主帅,考虑问题便不能单从个人好恶出发,有些事情,即便个人是不喜欢,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余阳传我之令。”必需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去余阳收复人心才是,李均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魏展,“以郭云飞代理余阳城主,一应官员人等,都暂且不动,过些时日按其才能表现再定其位。”

  “那么彭远程家小呢?”魏展没有放过这一点,问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说将彭远程妻子卖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请辞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挥挥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连彭远程的妻儿我尚且容不下,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还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远程的两个儿子……”

  谈到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李均沉默了一会儿,斩草不除根,乃是妇人之仁,自己当初在大屠杀中幸免,才会携着这满腔仇恨而长大,若是放过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日后谁知他们会不会为父报仇?

  “如果要报仇,就让他们来好了。”沉吟了会儿,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们能打败我,那我就没有资格谈什么雄图霸业,若是他们找我报仇不成反被我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报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礼,带着对李均未在孤儿寡母身上进行报复的敬意,赶赴余阳处理善后事宜。他走的当晚,李均见到了凤九天自狂澜城派来的信使,信使除去带来了江润群等人的头颅外,也带来了凤九天的一封密信。

  对于江润群等人的头颅,李均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传首示威之外,这堆垃圾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当夜在烛下,连夜看凤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写道:

  “九天上白:统领安好。半载以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统领远征陈国于外,彭贼图逆余州于内。数月之间,统领折肱股之将如肖林、苏晌、尚怀义等二十余员,损精兵锐卒五万余人,流民数十万户,今虽余州稍安,然将老士疲,民心思乱,诚山雨欲来而风满高楼之势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统领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车之鉴,终难逃覆辙之祸。故九天不昧得罪,上书言五事,望统领详察之。”

  “第一事者,向者余州初平,统领置基业而不顾,劳师远征,九天等虽竭力劝谏,终不能变统领心意。统领行事,虽能多听部属幕僚意见,然则与统领同者便喜,与统领异者则辩,此非成大事之道也,愿统领于今以后,兼听并容,敢自责己过,如此有错则改,则我军必不会再遇如此绝境。”

  “第二事者,统领之志,岂在余州一地?在余州一地,以统领军略武功,不难平定昌盛,若统领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则需军政双略文武齐修,勤勉不辍,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尝闻有凭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军略,天下无双,然其疏于政略,身死国亡,此千载之鉴也。今统领取余州以来,军务无论大小,事必躬亲,政务无论缓急,推以他人。闻战则喜,闻政则烦,如此岂能长久?自古而今,未闻穷兵默武而不失其国者,统领当以古为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广被四海,地穷八极。风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处有异。今统领帐下文武,虽皆为一时之选,用之却显捉襟见肘。以之治余州尚显不足,遑论天下?统领虽有募才敬智之言,却不招贤纳士之举,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旧日藩篱皆欲倾倒,来日栋梁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选贤用能,贤能之士亦择主挑君。统领于招纳人才之上,若无言必行行必果之举,则才智贤者皆为他人所用,迁延时日,统领必将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统领治政,了无常规,赏罚徭税,皆由统领一言而定,此非长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国无常法则民难安,家无常规则人不定。当务之急,请统领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视听,以绝奸邪。律法定则民知对错,秩序定则民知缓急。惩奸罚恶,赏忠扬善,皆有法可依,升迁罢黜,皆有律可循。如此余州人心安定,百姓乐业,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来投,境内士庶旦夕惕惕而劳作,不出三年,余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统领昔日曾为和平军定下远交近攻之策,统领言者或无心,俞升听者却有意,每与九天论及此事,常击节赞叹统领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统领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为,争雄天下兼并四方之策,不唯沙场之上铁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唇枪舌剑。柳光以公孙明之言语而挑动彭远程江润群等反,而统领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余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统领善于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军略以外之策解之,此虽为统领之长,亦为统领之短。愿统领自今而后,善用舌辩之士,以补军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为统领所重,愧无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请统领详察之。若统领以为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凤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复将这信把玩良久,虽然措辞极为客气,但凤九天信件之中指责他过失之意,还是让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目光在凤九天最后落款上的“臣”字端详良久,忽然将这信远远扔在地上,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半日,又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那信拾起,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声,将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虽然都针对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却仍难以按住那种被人揭开伤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绝不会如此表露出来,但如今帐中只不过区区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气难免会展露出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子,哪一个不火气旺盛?

  但一只纤纤素手却伸了过来,将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书信拿起来观看。李均一怔,纪苏此时应回营安歇了,自己方才看信看得仔细,满脑子里都是凤九天信中的内容,为何没有注意到帐中多出了一人来?

  “啊!”顺着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脸,冲着他微微一笑,眼波儿流转之间,李均只觉得这帐中的火炬蜡烛,都失去了光彩。

  两人缓缓伸出手,轻轻握在一起,营中卫士忍着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帐幕之门时,他们怔了一下,纪苏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眼中也在闪闪发光,见了他们,用手指在朱唇之边轻轻作了动作,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缓缓离去。一时间,营帐内温暖如春,营帐外却觉得有着丝丝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良久,李均终于低声问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觉中便被省略了。

  “听到你有了麻烦,我如何能不来?”墨蓉唇边浮过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没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远不来了么?她将这个心思埋起来,然后道:“不过好象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却不肯放开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这个凤九天果然是个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将那信交给了李均,半转了下身子,动作仍旧是那么轻盈潇洒。李均胸中涌起将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揽入怀中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的手仿佛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你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想想该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纪苏妹妹聊聊。”墨蓉轻捷地迈着脚步,来到营帐门口,然后回头冲着怅然若失的站在那儿的李均再次一笑,“方才她好象就在外面啊。”

  李均没有去思考墨蓉最后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觉得遭受打击之后的挫折感,看了凤九天的信后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后减轻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信心与生气。望着墨蓉方才站着的地方,他呆呆出了会神,便展颜一笑,提笔在凤九天的信上改了一个字,然后自语道:“除去这一个字,什么都可以。”

  改了这个字之后,他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连着几日难以入眠的瞌睡,此时也来寻他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块布帘隔开的卧室内。

  卫士进来吹熄了蜡烛灭了火炬,月光悄悄自营帐上开的一扇小窗中透了过来,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个“臣”字,被李均用墨涂改过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神洲狂澜》第三卷结束,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