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澜城中的酒馆,在彭远程围城之时生意却格外兴隆。战争令城中的行当大都停止,百无聊赖的百姓们便只有在酒馆里来打发时光。常人总是如此,喜欢流言蜚语要远胜于真知灼见,各家酒馆便成了街坊邻居间传播些小道消息谈论前方战事的场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对时局忧心忡忡如天欲坠的悲观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与城共存亡之人。
随着战事结束,荒废的生意行当都重新开业,但每日里在酒馆中泡上一段时间的习惯一经养成,便难以更改过来。和平军将士在陈国、在狂澜城下的战绩,都成了大家嘴里的话题。此时无论是先前的悲观者还是慷慨激昂之士,都无一例外地表明,自己当初就认为和平军一定能守住狂澜城,一定能取得胜利,全然忘了那几日晚上搂着老婆时曾窃窃私语要如何迎接进入的彭远程。这也怪不得这些百姓,他们在这乱世,只有服从强者才能生存。到目前为止,李均与他的和平军,无论是遇上外患,还是遭着内忧,仍不失强者风范,因此百姓才信服,才乐意听从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当垆”是狂澜城码头边的老字号了,早在狂澜城还叫通海之时,老板卓天便于此安家立业,虽然那时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强够他糊口。如今商贩云集佳宾满座,店面也早换作三层有着画檐勾角的楼台,请来的大师傅与侍者也有十余人之多,但酒楼中的酒菜仍如当日一般,分量十足决不掺假。而老板卓天也如当年般,兴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层的柜台中,一面抹拭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脸的柜台,一面听这些码头上的搬运工或者四方来的小商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板,再来一坛上好的黄酒。”
卓天笑吟吟应了声,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将一坛黄酒送了过去。那唤酒者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气,然后给同桌的朋友都满上。
“生意可不赖啊。”一个坐在靠近柜台处的年轻人轻轻啜了一口酒,举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见他时怔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与三个同伴一起进来,出面唤酒唤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现在他才出声。卓天只觉得这年轻人声音颇为熟悉,见了他的面容,他心中不由得一惊。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凑合着过。”他谨慎地答道。
年轻人与同座相视对望一眼,又将头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个已经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着有些散乱的胡须,打着酒嗝问道:“听这客人所言,这城前不久经过一场大战,不知这战事是因何而起?”
那个给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来,听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为那彭远程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而起了。”
“错了,错了。”一个酒客摇头道,“小二哥的见解差得太远,战事起因,实是人心险恶,人欲横流。”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他,他见众人关注,似乎颇为自得,端起酒长饮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险恶,彭远程为李统领委以重任,为何会起兵谋叛?若非人欲横流,彭远程坐拥二城,为何还嫌不足欲吞并余州?”
“先生说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头去的年轻人一眼,打断了那酒客的话。但旁边又一个儒士打扮地道:“谬矣,彭远程起兵谋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难辞其纠!”
满座立刻静了下来。狂澜城原为一座几乎荒废的死城,李均来此的两年间,通海路,平余州,奖励工商,鼓动迁移,才有今日繁华。其间虽然也有过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敌人大军压城,但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因此城中百姓对于李均与和平军,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虽然尚不至于与和平军同生共死,但听到了有人批评李均,还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个担夫当先嚷道:“你这酸人,枉读了书卷。李统领智虑广大,英明神武,怎么会有错?”他一当头,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来,道:“诸位感激李均为狂澜城所作所为,因此私心里向着他,我鲁原自苏国游历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与李均无仇,固此能有执平公正之论。诸位如果真是为了李均好,似乎不应众口一词,容不得别人批评。”
酒楼中人都寂静下来,和平军在狂澜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论的,因此众人在酒楼之中没有见到那常有的“莫谈国是”的贴子。众人虽然私心中向着李均,却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据我所知,李均新得余州不久,除去这狂澜城、银虎城、雷鸣城外,其余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轻军冒进,只为陈国昏君一字,而令和平军数万将士陷于进退两难之境,更令余州数百万户百姓遭遇战火。以李均之智,他对于彭远程江润群之流岂有不备之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艺高人胆大,自然是不惧于此,但这余州百姓,为何要随他一起陷入险境?”
这个叫鲁原的儒士越说越有劲,将杯中酒全数喝下后,又道:“因此,要么是李均置数百万百姓于不顾,要么是李均智虑不周,总之,李均绝非英雄!”
卓天听了直摇头,离开柜台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无益啊。”
“多言如何无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亡国。”那个略有醉意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向鲁原举杯道:“先生高论,令我茅塞顿开,我看先生口才极佳,见识不凡,为何沦落于此?”
鲁原闻言立即面红耳赤,他游历四方,原本就是为求得一个能让自己施展才华的所在,奈何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他,四处奔波始终郁郁不得志,因此在彭远程叛乱之前听说余州李均招募贤才,便从苏国赶来,却不料又遇上战乱,李均本人在陈国,而凤九天处理军机无暇会见,因此才潦倒于酒馆中。他刚才那番话,很大程度上也是对李均与和平军的怠慢的一种发泄。
“哈哈哈哈……”酒馆中人见他狼狈,都发出善意的笑来,鲁原怒视那中年人半晌,良久才展眉,摇头道:“庭中燕鹊,如何能知鲲鹏江海之志?”
“井内蛤蛙,安能得见天地之景!”中年人毫不客气地反驳,这句反驳,反倒让鲁原肃然,他站起身了,长长一揖,道:“原来先生是一高人,鲁原莽撞了。”
中年人回了一礼,这让原本眉间隐隐含忧的卓天心中一宽,展颜笑道:“两位同非常人,这两桌上的酒菜,算我请客了。”
中年人转目向卓天望去,微微一笑,道:“卓老板目光敏锐,也不是常人能及啊。”
卓天不知为何,将双目垂了下去,道:“不敢,小人不过记忆颇好,对见过一面的人与听过一次的声音,都能终身不忘罢了。”
“我们走吧,请这位鲁先生也同我们去一谈,如何?”中年人回头向那年轻人问道。
“唔。”年轻人直起身来,将一枚金币放在桌子上,道:“这两桌酒菜,还是我请了吧,也应当是我请。”
众人眼睁睁望着他们离去,小二去收来那桌上了金币,好奇地问道:“那年轻人为何说这两桌酒菜应当他请?”
卓天苦笑:“因为这年轻人,便是李均李统领,那中年人,便是凤九天凤先生。”
李均出了酒楼,他对于酒色欲望都不算大,在军人之中是甚为少见的。因此远离了酒楼中的酒气,呼吸到室外的新鲜气息,这让他心怀一宽。
最重要的是,百姓们对他的支持,对于他战略举措失误的宽容,也让他感到轻松。虽然鲁原批评他应为彭远程的叛变负责,但百姓们却不以为然。他自己一直以来也认为自己是间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苏晌等将领战死的祸首,这种感觉多多少少让他觉得不好受。
出了门,鲁原问道:“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会儿,微笑道;“我便是那难辞其纠的李均。”
鲁原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他对李均闻名已久,虽然人家都对他说李均如何年轻法,但也没有料到眼前这嘴巴上留着短须但眉宇间仍有着一丝稚气的年轻人,便是已经名动天下的李均。他长揖至地,道:“方才在下言语冒犯了李统领,还望李统领不要见怪。”
李均与凤九天相视笑了笑,此次他从雷鸣城回狂澜城,谁都没有惊动,可以说是悄悄溜回来的,之所以出现在这酒楼之中,便是因为接受了凤九天的建议,要体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百姓对此次巨变的看法。“当垆”之行让他们很满意,更为满意的是遇上了鲁原这个人,此人颇有辩才,正可以为和平军所用。
“鲁先生无需多礼,若是要责怪先生,我也不会请先生一起离开了。”李均温言道,“更何况先生所言不错,我确实难辞其纠,彭远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将他推上了叛乱之路,不但害得和平军损兵折将,也害得余州的百姓受苦了。”
鲁原再次施礼,他奔波四处,所见所识也不少,排场声势远胜李均者数不胜数,但象李均这般让他觉得如大海般深沉广阔者,却是绝无仅有。他与凤九天一对眼,两人会心一笑,鲁原拱手行礼,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见天地了。”
凤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时斗口罢了,鲁先生莫怪,是我忙于俗务,因此到今天才见到先生。”
鲁原恍然:“原来是凤先生,凤鸣九天,声动神洲,果然不同凡响。这两位是……”
“雷魂。”身材颀长的雷魂只是略拱了一下手,面色仍旧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向鲁原施礼道:“晚辈吕无病。”
对于雷魂,鲁原知道得并不多,他当然不晓得雷魂这个名字不过是化名罢了。而那少年吕无病,却让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远程之时,追随在屠龙子云将军身侧的小将吕无病,砍下了敌人五十余首绩,原来就是你?”
吕无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他原本是苏国人,因为机缘凑巧跟着雷魂来到狂澜城,在大破彭远程一战中立下战功,李均与凤九天已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还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雷魂的侍卫,在人前不敢多说话。
将鲁原安顿下来后,凤九天盯着李均双眼,问道:“统领将何以安置这鲁原?”
李均下意识地抹着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后笑道:“凤先生之意呢?”
凤九天直言不讳地道:“我看这鲁原,辩才或许尚可,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则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备之主有余,独当一面则显不足,最好是以之为使,合纵连横,决胜于庙堂之内。”
李均微微点头,对于鲁原的看法,他与凤九天也几乎相同,但对于鲁原的用法,他则认为鲁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说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无礼贤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闪了几下,盯着凤九天。
凤九天大悟,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为幕僚的立场之上对李均用人提出建议,而李均却举一反三,要让用一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另一个人,倒是值得注意。”凤九天道,神色之间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过了片刻,他抬头道:“赵显与王尔雷负责情报,实在有心无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实际工作,至于统览全局,还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双眉轻皱,赵显与王尔雷在他流浪之时便追随他,也算立过不少功劳,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为情报这一关键机构的领导者,但如今把问题摆在面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过于挂念旧情。”凤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闲着,他们定然会惹下事端。”李均略一迟疑,“而且暂时间内,似乎也无人可以替代他们。”
“有人,那个酒馆老板卓天,如果真象他自称的那样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么他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问题是其人是否可靠,情报机构非同小可,这卓天有此过人之长,为何会安于做一酒楼老板?”
凤九天听了也微一皱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异,比如说他是老板,为何还要在大多为贩夫走卒的一楼亲自站柜台,这令人不解。
“此事暂且放上一放,让赵显调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发觉了。先将鲁原安置好,我以为,以旧有体制,是无法既让鲁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后笑道:“这就要麻烦凤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内有个新体制的框架出来?”
凤九天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统领请看。”凤九天递过一个小折子,对于李均的这个要求,他是早有准备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开这小折子,凤九天却止住他,道:“统领请在晚间再去细看,白日里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要钱了。”
李均听得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钱了吗?”
凤九天向帐外卫士道:“请姜堂财务官前来。”
片刻之后,姜堂夹着个算盘,拖着拖鞋走过来,见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们不知,便是这些将领官员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的买卖没钱了!”姜堂嚷嚷道。
对于他的大惊小怪,李均颇为习惯了,每次他总是哭穷,实际上却未必如此。“没钱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钱用一用。”李均半开玩笑地道。
姜堂夹紧算盘,警惕地瞪着李均,嘟哝着“死也不借”,凤九天指着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说,统领还不知情况。”
姜堂坐下后清了清嗓子,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在经济方面有过人之才,却也觉得如今经济形式难以乐观。
“彭远程围攻狂澜城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们买卖的收入为零,支出却足有两百六十万金币之巨,一句话,府库都空了,你得想办法弄钱来。”
听到他报出这个巨额数字,李均大吃一惊。自从将财务交给姜堂以来,他便甚少过问此事,却没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为何要支出这么多钱?”余州如陈国一样,也遭到了灾荒,李均免去农民的赋税,支撑日常开支与军费的,便是靠狂澜城等城市的商业税收与和平商号的利润,因此狂澜城被围,必然会导致收入减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难以理解。
“两百六十万金币,军费开支高达一百五万,包括军饷、补给、损耗等,余州官员俸禄二十万,救济百姓,安置移民八十万,其余开支十万。”姜堂略略谈了支出情况,然后双目瞪得老大,愤愤地盯着李均:“花了那么多钱,却做了赔本的买卖,你可真是个败家子!”
李均与凤九天只能苦笑,谈到钱,就好比是姜堂的性命,在这时,即便是李均他也会照骂不误。李均心中也颇觉惭愧,巨大的军费开支,全是姜堂一枚一枚的积累下来的,和平军中一百金币以上的开支,都需报经姜堂批准方能实行,他是深明节俭之道的。
“我们还有多少钱?”李均问道。
见左右没有旁人,姜堂小声道:“只有六万金币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库里还有五万匹素绢,海外经营的收入约有五十万金币,但这是要用做继续经营的资本,暂时也无法运回来。”
“六万……”李均呻吟一声,这还不如他刚刚起兵之时,实际上他已经破产了,因为即便是现在并非战时,每日里的开支,就需要两万金币以上,难怪凤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来,刚刚渡过军事上的危机,他紧接着就面临着经济上的危机了。第二节
经济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视他一直想回避的这个问题,以前可以推给姜堂,这次姜堂也无能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临时借些款项?”
李均的提议让姜堂脸上浮出苦笑:“你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轻国,少许地向他们借些或者可以,但我们要的是个巨大数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贷,日后我们又如何偿还?这买卖很难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觉不妥,他目光转移,发现站在雷魂身后的吕无病脸上涨得通红,便道:“无病,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吕无病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我看狂澜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钱,向他们征税,或者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不就可以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困难而造成的烦恼被这笑声一扫而空。吕无病自知说错了话,脸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姜堂道:“增税万万不可,我们答应商人十五税一,当初李统领还夸下海口可以三十税一,如今不减税反而增税,和平军必将信用扫地,日后再难重兴做上这笔买卖。”
“那便只有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了。”凤九天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不是说府库存里还有五万匹素绢么?”
“五万匹素绢急切间找不到买主,即便以市价卖了出去,这五万匹素绢也不过值十五万金币,转眼间便又用完了。”
“这有何难?”一直不作声的雷魂冷冷一笑,帐内温度仿佛降了一半,他道:“这狂澜城市民殷富,爱慕虚荣,只要让他们觉得着素绢为身份地位之表征,素绢价格必然上涨且供不应求。”
“正是!”他这一语仿佛惊醒梦中人,凤九天捶掌笑道:“这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二十年前苏国都城柳州,便曾发生过一件类似之事。国中举行祭天大典,因为国王酷爱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绛紫袍服以迎国君之好,一时间柳州百万人口尽皆紫衣,紫色布匹价格飞涨数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闪了一下,没有作声。李均好奇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穿紫衣的吗?”
凤九天摇头道:“有少数朝臣王亲劝谏,但都被国君一一逐退,远贬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员百姓,只得临时以染料将衣衫染紫,到后来连染料都无处可买,他们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将新衣弄脏。居上位者一时喜好,处下位者劳民伤财,统领可以谨记。”
李均沉默起来,国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一直奇怪,国君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张口罢了,为何全国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送给他,他的食物是珍馐美味,百姓则食草根树皮,他的衣服是绫罗绸缎,百衣则衣不敝体,他的后妃成百上千,百姓则妻离子散。这一切,无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换取自己进身之阶罢了。
“后来呢?”吕无病听得有趣,接着问道。
“后来祭天大典之时,举国皆衣紫色,国君放眼过去,一开始时还有些高兴,后来便觉单调无味,结果他自己第一个穿上了别色衣服。”凤九天道。
除了吕无病笑出来了,旁人都觉得笑不出来,君王的一时喜好,在当时却造成多少悲欢离合,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雷魂挺得笔直的身躯也不由得向座位内压了压,这件往事,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便是劝谏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辈份而论,他该称如今的苏国国君李构为伯父,但自从父亲被放逐之后,他便放弃了“李”这个姓氏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们如今只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决策者,必需将个人对这种方法的厌恶抛开,为大局计,有时侯人确实会身不由己。
“姜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内赶制出两百套素绢的长袍,就说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礼服。”
“这好办。”姜堂应声道:“这买卖倒不难。”
“至于这些日子的开销,你先想办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难的是手中之钱只够三日花销的,但他临时也想不出办法,雷鸣城中的银矿十日内也无法恢复生产,他只有往姜堂身上赖了。
“就知道会如此……”姜堂嘀咕着,凤九天又道:“还有一事,请墨蓉姑娘为我们筑一招贤台,李统领看如何?”
听到墨蓉的名字,李均与雷魂不自然地对望了一眼,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短暂对视之后,雷魂便将脸又偏向一边。李均刚要说话,姜堂抢先道:“不成,不成,这笔买卖不能做,我绝不会将一块铜币用在那没有用处的楼台之上!”
“如今也确实不宜多动土木。”李均道,“拜士仪式,就在城中陵园广场上举行,也让战死的兄弟们热闹一下。”
当天下午,两个前后关联的消息在狂澜城中不胫而走。
第一个消息是李均与凤九天微服私访,来到码头边的“当垆酒楼”,从酒楼中将一个出言不逊的儒士带走。正当人们不知这个儒士命运将如何时,第二个消息紧接着传来,和平军的财务官姜堂紧急拜访城中三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之内准备好两百套素绢长袍,并声称这些袍子前用于李均即将进行的拜士仪式之上,将是和平军主要将领与李均拜请的名士的礼服。
“拜士?”听者无不惊讶,这个词确实比较新鲜。
“正是,李均统领要拜请名士出山辅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时李均统领与名士皆身着绢袍,丰神俊朗,宛若天人。”传播者掉着书包,作为一个读书人,传播者心中也颇为向往那为人主所重视所拜请时的荣耀,因此传播得不遗余力之外,还略有一丝酸意。那个被李均郑重其事要拜请的名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拜什么士?”听者果然也问。
“哦,是李统领从当垆酒馆中请去的那位儒士鲁原,据说其人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胸怀珠矶,智如深海。”虽然心中有着酸意,传播者仍大大地将鲁原夸了一通,最后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也曾拜读过这位鲁原先生大作,其人如我一般怀才不遇,现在总算遇上明主了。”
“哈哈,先生那一日也可着素绢长袍去广场观礼,或许李均统领也会拜请先生相助。”听者哈哈笑意,略带嘲意地道。
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传播者,那一天当然是要去观礼的,如果身着素绢长袍,确实也能显出自己志趣。
于是,狂澜城中的布店绸缎铺,都被购买素绢的人踩破了门槛。衣服可以回家让家里女子自做,但素绢却不可不从外购买。市面上素绢之价如飞般猛涨,由一匹两个金币,迅速涨到了十个金币,而且看起来还有上涨的趋势。姜堂深知物极必反之理,及时以“安定市场平抑物价”之名,将府库中的五万匹素绢卖出。
各大布店绸缎铺则看准了素绢将成为狂澜城这一夏的潮流,纷纷吃进姜堂抛出的素绢。这价格虽然比之自产地调运要高出不少,但商人都精明得很,深知时间便是金钱,因此,姜堂的五万匹素绢几乎是以高出原价十倍的价格卖了出去,所获得的收入,也令和平军的燃眉之急得到缓解。
“不如每个月都来次拜士吧,每个月都换一种衣服,这样我们的买卖可就发了。”一面敲着算盘,姜堂一面道,眼里闪闪发亮。
“与民争利之事,不得已而为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李均断然拒绝。
“哈哈,说说罢了,做买卖要看远些才能长久,这个我还不懂吗?”姜堂头也不抬地道,正这时,卫兵来报:“城中大商人贾同与钱庄老板庄恒来访。”
李均怔了一下,在和平军帮助之下,贾同大规模介入了煮盐、丝绸与酿酒这几个利润极高的行业里,两年来已由狂澜城一富商发展成为拥有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家财的巨富,而庄恒则扩大向狂澜城商人放贷的规模,也直接介入海运等产业之中,财产只怕与贾同旗鼓相当,二人皆为狂澜城商人的首领,虽然逢年过节与李均都会相互走访,但象这样正式来求见的次数并不多。
“是来求见李统领还是来求见姜财务官?”凤九天眼睛一亮,问道。
“他们说是求见李统领、凤先生还有姜财务官。”卫兵的回答也让姜堂抬起头停下了运算,在他扬起的眉下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来得正好,倒省去请他们的功夫了。姜堂,你有计划了吗?”凤九天微笑着道。
“那是自然,咱们什么时侯做过没计划的买卖?”姜堂也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意思计划已经在脑海中了。倒是李均有些奇异地看着这二人,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什么事情,却没有向自己汇报。
“快请他们进来,我们去迎接吧。”凤九天用请示的口吻向李均道,李均挺身站起,道:“好。”便大步迈向门口。
将贾同与庄恒迎入帐中,宾主寒喧已毕,贾同单刀直入地道:“和平军是否在资财运转上有了困难?”
李均大吃一惊,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在经济上的窘境,如果被外人都知道了,不唯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而且对于和平军的能力与信用,也会产生负面影响。他望向姜堂,姜堂却坦然一笑,道:“我们出手如此多的素绢,或者可以瞒过旁人,如何能瞒住这两位大老板?”
“正是,府库中的粮草尚可支持一段时日,但资财已经山穷水尽,不得已而与民争利,让二位见笑了。”李均苦笑着道,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庄恒摇头道:“如此,则李统领太不够意思了,是将贾兄和我庄某人当作外人。和平军有困难,便是我们全狂澜城的困难,为何不向我们借这笔资财?”
“此事并非李统领主意。”凤九天插言道,“李统领得知资财陷入窘境,第一开始便想请二位相助,但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二位钱财也都来之不易,狂澜城大大小小的商号,不能弄虚作假,都是靠诸位老板伙计辛辛苦苦才赚来那么一分两分的利润,这钱应当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因此,李统领才与我等商议,暂且不烦挠两位。”
贾同与庄恒对望了一眼,他们一方面确实想帮和平军一把,这是长期投资,作为有眼光的商人,他们早将李均视作奇货可居,如果和平军的资金补给要仰仗他们,那么对于和平军的决策他们也就有了发言权。但凤九天说得很客气,却是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示好,而且言语之中,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更重要的地方”,以便日后可以改口,这反而让二人更为担忧。
“李统领于如此之时,仍能想到我们这些低贱的商人,实在是令人感动。”贾同直视李均,也深知姜堂与他们一般是在商海中打滚的角儿,嘴里不会有半句真话,凤九天更是心思缜密老奸巨滑,唯有李均,因为年轻还有可能露出一点半点真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李均已经明白自己应当说什么,他哈哈一笑,道:“贾老板何必过谦,狂澜城中有哪一个能比贾老板与庄老板更强?又有哪一个敢自称为狂澜城做的贡献超过了商人?说起来前次彭逆攻城,还要多亏了二位在城中相助,平抑物价开仓赈民,活人无数。二位可谓狂澜城的大善人啊。”
这番话虽然说得极给贾同与庄恒面子,但轻描淡写中便将贾同想从李均这寻找突破口的念头打消了。贾同苦笑道:“李统领谬赞了,我与庄老板来,本来是看李统领有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既是无需我们效力,那么我们就不找挠统领军务。”
“且慢,正好有笔买卖与二位商议。”他以退为进,果然让姜堂出言挽留。贾同问道:“有何事,姜兄便直接吩咐吧。”
“是这样,余州新近战乱,百废待兴,雷鸣城银矿为战火所坏,短时间内无法复工,而和平商号的海外利润二位也是明白的,不过够支撑余州的军政开支,实在没有余力去多做建设,因此,想请二位牵头,组织城里的主要商家,将余州境内的道路全部整修,桥梁也该补的补,该建的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贾同与庄恒面露难色,虽然以他们二人家财,足够完成这样的工作了,但二人脸上几乎是习惯性地浮起愁苦,贾同道:“若只是狂澜城倒好办,余州之大,凭我等个人之力,如何能面面俱到?”
姜堂嘿嘿冷笑起来,道:“请贾老板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二位吃亏,诸位先将狂澜城通往银虎城、雷鸣城的道路修整拓宽,所需款项诸位先垫付,和平军财力一宽便连本带利归还,口说无凭,我已经立好了字据。”说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二人,又道:“其实这修桥铺路,于诸位好处远远大过于和平军,不要忘了,桥路通畅,商旅便多,商旅多了,二位便发财。”
贾同与庄恒仔细看了那姜堂画押的字据,嘴中却道:“这又何必,我们还信不过和平军么?”手中却赶忙将那字据收入怀里。
“对了,明日在陵园广场的拜士仪式,二位可要来参加啊。”在送两人离开之时,凤九天邀道,“若是二位不到,那狂澜城中的老板们就没有几个会来的了。”
“哈哈,请先生放心,我们不但会到,而且也会着素绢长袍前来。”庄恒与凤九天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你们那日不是说过,不能向商人借钱的吗?手中现在无钱,为何又要大兴土木?”等二人走了,李均问道,心中略有些不安,倒不是不满凤九天与姜堂不经过自己便擅自决定,而是被这沉重的经济包袱吓着了。
“不如此不行,余州甫经天灾,又遇战火,民生凋闭,若是和平军拨款赈济,我们又无此力量,若是置之不理,百姓流离失所不讲,只怕陈国莲法宗之祸,也要现于余州矣。”凤九天摇头道,“如今让商人开些工程,便可吸纳大量闲散百姓,我估算过,一个工程工人的收入,足以令一四口之家衣食无忧,看起来我们是背上了债,实际上是让商人们为我们分忧。这个用钱与借钱不同,那种借钱借来便用了,不过是解一时之危,将更大的危机留给了以后。如果开了这头,容易养成没钱便找百姓‘借’的习惯。而这个用钱,则是一种投资,是能生钱的”
“原来如此。”李均释然,虽然凤九天只是略微解释,但他已经想得更深更远了,除去凤九天说的好处外,实际上道路通畅商业繁荣,和平军的税收便也会随之增长,军事上的调动运输也较之以往要方便许多。
“有三件事还需注意,第一不要让商人克扣了工人的收入,第二不要让他们以次充好,第三小心他们虚报瞒报。这三件事姜堂你定要亲自过问,千万不可马虎了。”一面思考,李均一面很自然地向姜堂下达了他的命令,姜堂觉得李均这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话语之中,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威严,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嘻笑,应了声“是”。
他的应声并未引起李均的注意,李均的思绪,又飞向了次日的拜士仪式上了。明日的拜士仪式,不唯是自己礼贤下士的一大宣传,而且明日,墨蓉与纪苏便也可以赶来观礼了……
他悚然而惊,每当读史之时,看到古代君王为女色亡国,他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忖绝非如此不知大小轻重之人,但为何如今想的本是军国大事,最后却还是落到了女子身上?
他看了雷魂一眼,雷魂的脸色冷漠,这冷漠的脸与深不可测的目光之下,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藏着一颗为某种情感而驿动的心?
三、
登台拜士之仪,在于神洲而言,倒并非李均的首创,古已有之。但饱经战火蹂躏的余州,则甚少有之,即便是全神洲,近百年来也没有过如此的盛举,因此,狂澜城的百姓对这个仪式极为盼望,这一日大多数百姓都聚集在城中陵园广场,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空巷。在高大的祭台上向下望去,尽是身着素绢长袍的人影,间或穿插着个别凑巧赶到的商旅,也都被这素色的海洋所淹没。
“真壮观啊。”比较爱看热闹的墨蓉在台上望着下方数以十万计的人影,禁不住发出感慨,平常时虽然知道狂澜城人口激增,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手设计的城中,竟然住进了这么庞大数量的人口。
“确实如此,站在这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百姓,容易被这壮观的景致迷失,你们可要小心了。”凤九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他的话并不完全是说给墨蓉与纪苏听的。
李均默默看着祭台之下的观礼者,由于有和平军战士维持秩序,他们都无法接近祭台。但他们的目光热烈地盯着自己,人群中不时有自发的“万岁、万岁”的呼喊声传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为其迷惑,以为自己就真的万岁,真的不朽了。
李均心中极为庆幸,自己并没有为群众的热情所迷失。凤九天的提醒对他来说正时侯,无论他如何在战争中如饥似渴地学习,他总只是个年轻人罢了。年轻人总易自满,总易为群众那崇拜的目光所迷失,这,也正是众多有天赋的少年在成功与失败间徘徊的重要分水岭。
他将目光又转移到身侧的墨蓉脸上。生性喜好热闹的她,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心不在焉,面色也微微有些青黄,站在李均与雷魂之间的她,魂不守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雷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虽然墨蓉只不过是今日早间赶来的,但她那不经意意瞄向李均的眼神,和李均见到她时的灵气波动,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的。三人之间,那种旧友重逢的喜悦立刻被一种莫名的尴尬所代替。
“若是这样,那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雷魂是最先从这种异样的气氛中挣脱者,他昂首向天,那天上诸神应是最明白他心中无奈的,既然踏上了“三教之圣”这一道路,任何凡世间的男女情愫,对于他来说都是大忌。
“吉时已到——”身着素绢长袍,打扮得极为古朴的司仪拖着长音哟喝着,围观者逐渐静了下来,先是一阵雷鸣般的击鼓之声震耳欲聋,鼓声渐远渐歇,苍劲悲凉的牛角声又响起,当牛角声也逐渐只有余音荡漾之时,丝竹之声大作起来。
李均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深如大海般的目光也肃穆无比,神色凛然地缓步走上祭台,身后紧随着凤九天、孟远等一干文武。雷魂作为观礼者无需出去,他盯视着李均的一举一动,脸上逐渐浮现同异样的神情。
“已经隐隐有王者之气了。”他暗自想。身为三教之圣,他精通道教的阴阳观气之术,李均与数年前初见时那个有些粗有些冷的野蛮佣兵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一方面是李均这数年来坚持练习雷魂传授的养气术“浩然天地”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均身受陆翔的指点又经过了这许多重大之事的结果。
雷魂再次怔怔望向苍穹,自己当初选上李均和为助手去夺取手中的谪仙之杖,很大程度上是看出此人今后福泽奇特,看来自己有心之举如今果然结下了因果。
“只有王者之气,还是不够的,怕只怕天命不归李均。以往推测天机,天命都是应在南方恒国附近,即便是如今推算起来,天命仍不站在李均这边。”雷魂有些苍白的脸上风云变化,注意力也全然不在祭台上那古朴庄重却又有些繁索的仪式上,这天命的变化,不仅仅决定了李均一人的成王败寇,也决定了千万人的生死……
“我为何会关心起千万人的生死了?求仙成圣证果之道,都要我抛却这世间红尘,历代三教之圣,虽然有维系这世间平衡不让幽冥得逞之责,却无介入人间纷争之例,李均成也好败也好,世人的生也好死也好,神洲的战也好和也好,与我这世外之人何干?”他禁不住问起自己来,虽然李均与他曾同生共死,但在修道之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因缘巧合,人间七十载,弹指一挥间,那短短一月共处又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了?”轻柔的声音响起,迎着声音看到的,是墨蓉那真挚殷切的目光,那目光盈盈如秋水,深深地又怯怯的,即便是十个轮回之后他也难以忘却。
“原来如此……”十世轮回的片段电光火石般掠过,以往雷魂有些怕见墨蓉的目光,担心自己陷入这目光中不能自拔而坏了修行,如今他已下定决心,反而能坦然地迎着这目光,反而能从这目光中看到更多的东西。
“既是前世所欠,今生定当偿还。”雷魂向墨蓉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没有什么,心中继续想:“原来令我难以割舍的并非这世间的现实,而是那沉埋在泥土之中的前生。既是如此,即便李均没有天命,我也要让他得到天命!”
墨蓉看他神色逐渐正常,为他身体担忧的心思,又开始为自己、雷魂与李均三人间的微妙关系而苦恼起来,“我究竟更向着谁一些?”她暗自想,“我究竟该如何做,若是他们中有一个是越人,那该多好……”
盛大的仪式结束,身为主角的鲁原也被这庄重的场面而感动,当他从李均手中接过向征信任与赏识的旌节之时,禁不住行了只对王室行的九拜之礼,他拜到第四下时李均便不顾凤九天的暗示而避开,因此这九拜倒有六拜是对着陵园中的逝者的灵坛的。这本是无意中的巧合,却在此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唯有为国而死者,方能享六拜之礼,至于活人间的礼仪,只有最庄重的场合才会有三拜之礼。之后便是壮观的阅兵,当狂澜城从这拜士余音之中恢复平静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雷兄此次一来便帮上了大忙,我还没谢谢雷兄啊。”李均在烛火通明的帐中殷切地道,帐中除了他们五个当初一起屠龙的朋友,就只余凤九天与孟远二人作陪,而兴奋了一日的鲁原已经去休息了。
“不必。”雷魂冰冷地吐出两个字,这种没有必要的话能不说就不说,这是他的原则。
对于他的这种阴阳怪气的性格,李均已是见怪不怪。他微微一笑,道:“雷兄,我有一事相请,不知雷兄能否应允。”
“我会留下来帮你的。”雷魂挥手阻止他下面准备已后的邀请之语,他深幽的目光十分平静,“需要我时,我便会在。”
本来还以为要费上半日口舌才能说服雷魂,甚至对说服雷魂都不报太大希望的李均精神一振。虽然雷魂的回应仍是简短,但李均觉得这已经够了。
“那么雷兄需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去魔法太学。”仍就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回绝了李均的好意,而李均微微一笑,雷魂若是接受他的安排,也就意味着双方将建立主上与臣下的关系,以雷魂的傲性,他原本就不作如是想。
“我累了。”雷魂起身昂然走出了营帐,将众人扔在这营帐之中,他走出之后,不知为何营帐中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我看了先生的小折子。”李均苦笑着转移话题,以避开凤九天略带讥意的目光,“先生以为当今余州,应以何为先?”
凤九天眯起了眼,他的外表原本看起来有些邋踏,但此时却显精悍起来:“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早先行。’打仗不可打无准备之仗,治国也是一个道理,当今余州,应以富国强兵为先。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苏国害陆翔,恒国逐柳光,陈国又起莲法之乱,我料数载之类,神洲混乱在所难免。此刻乱象虽生,而时机未至,我等当内修文武,外结英豪,盈府库以为战时之备,纳贤能以为他日之需。”
“富国可不易,我们精打细算做买卖弄来的钱,这半年可用尽了。”姜堂不满地嘀咕,向李均投来埋怨的目光。
李均搔头皱眉,谈及经济,他偶有妙手,但绝非所长。因此再次向凤九天道:“先生意欲富国强兵,强兵我自有主张,但富国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富国之策往者有二,其一为培本抑末,此为神洲长久以来诸国奉行之策。天下大事,莫过吃穿,吃穿二字,皆出农田。因此各国皆以农为本,以工商为末,以为农兴则国兴,农富则国富。于是教耕劝农,贬商抑工。”
“不好,不好!”姜堂忙不迭地叫了起来,正是因为常人国度之中这种重农抑商之策,使得喜爱周游天下的夷人成了商人的代名词。常人中虽然也有商人,而且不乏大商人,但一有钱财之后便买上万倾良田,宁愿去作“足谷翁”也不愿作大富翁。对于姜堂而言,这绝非什么好主意。
凤九天哈哈一笑,脸上的肃穆之色全部飞散,“此策确实非上佳之策,农为国之本,这虽然没错,但工商与农而较,既可吸纳更多劳力,又可推动有无交流,也并非‘枝末’,如此偏颇,虽然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时长日久,必有后患。”
李均点点头,凤九天之所以要将这重农抑商之策当先提出,本意也是让他认识这千载以来各国国策之误。凤九天进一步道:“统领以为,神洲诸国为何千载以来都不得一统?”
“此事我倒想过,千载以来,神洲英雄辈出,才智远胜于我等者不计其数。众多雄才大略的君王,有志于一统神洲,却都一一失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也便是在这重农抑商之策上!”凤九天一语惊人,重农抑商虽有不妥,但无论如何李均等人从未想到这会是神洲割据纷乱的根源,即便是回到自己营中已经盘膝坐在榻上的雷魂,也禁不住呆了一呆,“天听地视”之术让他能清晰地听到李均营帐中的声音。
“农则以地为本,以土为先。上古之时天下皆为蛮荒,先人刀耕火种而有立锥之地,后来耕地扩大,人口滋生,有耕地者便可制无耕地者之性命,无耕地者需仰有耕地者鼻息,于是人人皆以为田地有利可图,相互侵夺,强者凌弱,夺得一片田者便以石为城以土为墙,以防其他强者侵凌。于是小国林立,遍地割据。所谓各国国君,不过是天下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罢了。如此侵夺之下,最终各国互怀戒心,纷纷以城墙自保于内,以关卡据交于外,三步则一哨,五步则一卡,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同一?”凤九天全然没有对诸国国君尊敬之意,相反,将这在历史上被写成英雄无比聪明绝伦的君主们称作“最强大的一批强盗贼匪”,震聋发溃之下帐中诸人却也禁不住点头,大大小小的君主们巧取豪夺,原本与那强盗贼匪没有什么两样。
“原来如此……”李均眼中闪着光芒,“当年陆帅遇难之后,我曾质问老天为何好人难有好报而恶人却逍遥自在,原来这天道便是强者凌弱,若不如此便会为天所弃!老天既是如此不均,我李均名中有一均字,便是要替老天来均上一均!”
这本是他积闷于心中良久的话,如今禁不住脱口而出,凤九天也禁不住击几赞叹道:“好志气!老天不均,统领便替老天均之!”
当李均自然而然说出那豪言之时,帐中诸人都觉得他说得再自然不过,也都没有一丝他在说大话的感觉。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气息,让纪苏目眩神驰,仿佛看到的不是李均,而是她侍奉的战神破天在人世间的化身。
“英雄豪杰,正当如此!”她心中暗想,忽然心中一动,那千载以前发动统一神洲之战的四海汗,也应当如同李均一般,是如此气吞天地的人物。
“既是如此,那这重农抑商之策是不能用了。”李均岔开话题,虽然不经意中他表露出了王者之气,却并不想在这群自己视作亦师亦友的人面前卖弄,他更愿意让这群人将他当作可以讨论的一个朋友,而非一个天生的英雄领袖。
“这便是第二策,以农为基,以工为梁,以商为柱,三者并举,三者兼顾之策了。”凤九天将国家的建设比作了盖房子,“农业不兴,百姓便得忍饥挨饿,工业不兴,百姓便难以富足,商业不兴,国家便死水一潭。”
“那如何得以三者兼顾?”
“重农抑商之策中,振兴农业是倚靠减少工商中百姓劳力的投入,增加荒地开垦为前提。此策其实大谬,四海之内,可耕之地总是有限,而百姓繁衍又会与田争地,如今尚可支撑一时,但长久以后必然会有人多地少无田可耕之日。因此靠增加农民数量扩大耕地面积非长久之策。”说到这里,凤九天微微一笑,“唯一之策,是让同样数量的田中产出更多的粮食。”
众人先是一愕,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农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开眼,风调雨顺自然粮食产得多些,否则如去年陈国般大灾之后便会尸横遍野了。
“你们恐怕不明白,但墨蓉姑娘应是知道,你们越人居于山中,可耕之地少,而且你们性喜技巧不喜耕作,但粮食基本能自给,这是何故?”
墨蓉怔怔想了会儿,她以成为越人第一巧匠为目标,对于这些平时没有去思考过,片刻之后她道:“我们的粮食种子与常人不同。”
“正是如此!好的种子能让亩产成倍增长,而且据我与楚青风仙长讨论,魔法太学似乎有些让粮食种子更好的方法。”凤九天道,“我估算过,只要能让好的种子推广开来,余州粮食便无需自海外运来,相反还会有余。另外,越人以有限人力付诸于田亩之间,却完成数倍常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原因不过是越人的耕作器械先进。因此,我余州兴农之策,可以更新种子与器械为法。”
众人都点头称是,确实这是在土地有限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凤九天又道:“优质种子与先进器械运用之后,便可将大批原为田地所困的农民释放出来,令其从事工商,如此,工商最缺的劳力之事,也可得以解决。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便是从事工商需有资本,而农民穷困,无资本难以创业,因此不妨以和平商号之利,多兴办工商,吸纳这些百姓,一则可让其有机会为自己赚取资本,二则可让其熟悉工商上的技巧,三则可为和平商号盈利,虽然还会有具体问题出现,但大致上是十利而一害。”
“我就说呢,做买卖可是好事。”姜堂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插嘴道。
“有一事,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李均却想到了一个问题,“工商之利,十倍于耕作,百姓向利而去,皆弃农而从商,如此则良田尽弃。”
“这便是过犹不及了。”对于李均想得全面,凤九天是深为赞赏的,这正是一个政治家所必需的素质,李均在军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说得过去了,但政治上的才能,还处于向他学习的阶段,自己辅佐于他,一方面是要为今后他可能建起的国家打下框架,另一方面则要将他教育成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想到此,他也不禁暗自念及那个故人陆翔,当初自己拒绝与他合作,却不料最终还是与他合作要培养出一个出色的弟子。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一则在制定具体措施之时需考虑对百姓的引导,二则土地抛荒则粮价上涨,那时种田便有利可图,百姓自然便又会回到土地上来。我们只需注意平价收购百姓多余粮食,不致有谷贱伤农之事便可。”
李均默默点了下头,片刻之后,他缓缓道:“若非有意外,两年之内,余州不再大规模对外作战,利用这两年时间休养生息,这内政之道,就全靠凤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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