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通通的日头悬在空中,却并未给孟远心头带来多少暖意。遥岑远目,数日前尚在他手中的枫林渡镇在一片薄薄雾气之中。被大火烧得只余断壁残垣的镇子,在这远方望去却依然宁静,似乎并没有大战的痕迹。
孟远每每向枫林渡镇望去,心中都隐隐作痛。这个方凤仪以五千和平军性命为代价保住的战略要地,这个沟通陈国与苏国内地的军事要冲,被自己一夜之间便丢失了。而且在那夜的大火之中,足足又有五千和平军战士或溺水而亡,或被烈焰吞噬,真正于兵刃之下象个战士一样死去者反倒是少数。这些都让孟远深深自责不已。
更令孟远难以释怀者,是失去枫林渡之后,也就意味着和平军新近打下的清桂平原完全暴露在陈国官兵的利箭之下。霍匡夺取枫林渡之后,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在桂河之上搭起了浮桥。兵马粮草源源输入枫林镇之中,看来他是准备以此为据点,准备下一次攻击了。若不能在他准备完成之前将之击退,后果实难料想。
无病微觉放心的是,在吃了偷袭不成的亏之后,孟远总算不再冲动,没有将剩余的和平军孤注一掷,去强攻枫林渡镇,而是在外不断向霍匡挑战。
但无论孟远如何骂阵,霍匡依旧闭城不出,相反,利用这时间里霍匡督促部下将原本低矮的枫林渡镇城墙加高加厚,在城外还树起了护栏。日渐一日,枫林渡镇防卫迅速完善,只看得孟远心急如焚。
更严重的是,和平军屯于野外,补给逐渐困难,天气越来越冷,长此下去,即便霍匡不攻,和平军也将不战自溃了。
“这个霍匡,为何以往从来未听过陈国有如此智将?”孟远忍不住咒骂道。
他身旁左思敬一脸苦笑,当初被陈国官兵围剿,最让程恬头痛者便是这霍匡,如影随身般缠着不放,让程恬数度用计想冲出陈国官兵包围都失利。
“正面攻击没有漏洞,不如以地道掘入城内。”无病熟视良久,慢慢道。他自己也知这一计策即便行得通,也绝非一日两日可完成,更何况霍匡绝不会坐困于这枫林渡小镇之中,无论是兵力上还是士气上,他的陈国官兵都要胜过和平军一筹,此时他不出战,无非是等有必胜把握罢了。兵法中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便是指此。
“若是能除去霍匡,则大事定矣。”左思敬犹豫了会儿,终于说出自己的意见。“官兵上下之心,全在霍匡一人身上,若能斩杀霍匡,那么官兵便会不战自溃!”孟远苦笑道:“偏生这霍匡是个文官,他若是上阵也定然防备森严,我如何能于阵中斩杀他?”
想起那日为霍匡格开自己必杀之箭的萧广,孟远长长叹了声。原来神洲之中,能得羌人勇士倾心辅佐的并非只有和平军。
“暗杀如何?”左思敬脸上出现羞赧之色,对于正规军出身的孟远与跟随孟远李均有几年的吕无病而言,暗杀绝非为将者的招数。当年李均虽然突袭余江城斩杀朱家家主,但那次也是在正面交手中将对方杀死。
“我料这一计策你们先前用过吧。”孟远侧目看了他一眼。
“正是,在陈国之时,程掌教为官兵所困,其中最难缠者便是霍匡,因此有人献计暗杀霍匡以乱敌军。”“结果自然是失败了。”孟远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
“霍匡其人有何喜好?”无病又问道,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来,“若是能得知他喜好,或者可以将他收为我用。”“绝无可能。”左思敬断然道,“他原本是一小县令,为柳光一手提拔而起,对柳光知遇之恩他感激之至。”孟远抚摸着自己大刀的刀柄,左思敬之话让他心中更为沮丧。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除去这霍匡么?
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疲色,军中粮草仅够三日之用,若是三日内不能破敌夺回枫林渡镇里烧剩下的物资,自己便只有退至清桂平原上与敌决一生死。那是最下的结局,也是孟远难以容忍的。
孟远再次向那枫林渡镇望去,这不过是一个小镇,在方凤仪手中借桂河天险可以阻住十万苏国军队,而在自己手中却无法阻住霍匡不足十万的队伍!
左思敬所言原本没错,霍匡并非无弱点,弱点便是他自己。他虽然深沉多智,却不过是一书生,又不是精于法术的儒士,只需要能抓住一个机会,甚至和平军中任何一个战士,也可以轻易将他击杀,但何处才有这个机会?
不知不觉中,他的战马缓缓向前行走。左思敬与吕无病只道他要近些思忖,也不发一言随在他身后。三人渐渐脱离了和平军大队,行到通往枫林渡的驿道旁。
“咦?”左思敬忽然惊咦了声,指着路旁一村妇道:“为何现在还有人?”
“不过是一介村妇罢了,有何好奇怪?”无病顺着他指望去,前方百余步外,一村妇背着个篓子,以头巾蒙面遮挡风寒,缓缓行在田间。
“此时正是农闲之时,这稻田间没有什么农活可做,而且枫林渡镇附近成为战场,大多数百姓理应已逃散,她一介女子,安敢在两军之前如此?”
“和平军与民秋毫无犯,我军在枫林渡屯了不少时日,百姓知道我们是来护民而非扰民后便纷纷回来。据说霍匡那边也严禁侵犯百姓,因此百姓敢于在战场边出现也不足为奇,你看那边不就有百姓在放牛么?”无病道。
左思敬听了也释然,自语道:“我是不是被这霍匡弄得头都晕了起来?”
孟远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言语,马逐渐来到那村妇身边,那村妇忽然一抬头,掀起脸上的头巾,浅浅一笑:“孟远哥哥有何烦恼,怎么不说出来让小妹也分分忧?”
孟远惊得几乎坠马,陆裳怎么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作这村妇打扮!左思敬提及之时,他也瞄了一眼,分明看到的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妇人,甚至头发都有些黄,全然不似陆裳那般青丝如瀑。
从孟远那惊容中看出了他的疑问,陆裳秋波流转,望向枫林渡镇,细声道:“陈国官兵大举来犯,我怎能不来看看?李均哥哥与孟远哥哥为苏国人,夺了清桂我尚且前去看,若是让这陈国霍匡夺了土地,我却不来,只怕两位哥哥不会放过我。”孟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小妹轻声细语,有如春燕呢喃,但听在他耳中却字字千钧。他在心底呻吟一声,只希望李均在此。当年他们二人偶尔去陆翔家中,陆裳便喜欢与李均抬杠,李均初时一语不发,后来性情渐渐有了改变,才与陆裳斗嘴。至于自己,只有在旁干听的份,实在是不敢插言。
“呵呵!”见他手足无措,陆裳忍俊不禁:“哥哥输了一阵便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小妹……小妹你怎么这身打扮,你别挖苦我了……”孟远勉强道。
“哦,小妹这五六载流落江湖,若不会些乔妆改扮的功夫,只怕已经死了十余回了。”陆裳眼神微微垂向地面,这几年的经历,对她的影响之大是李均与孟远无法想象的。
“其实我何只学会用假脸对人,何只学会用假话骗人。”她心中暗自想,“我更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不能相信孟远哥哥你们……除了父亲,谁也不可信任,而父亲,他已经死了……”她不出声,孟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儿,终于孟远又道:“对不起,小妹,这几年你受苦了。”陆裳低垂着眉眼,孟远无法看到她眼中有莹莹的亮光闪了会儿。当他看到陆裳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秋水如波笑容如花的绝色面庞。孟远仔细地看着这张脸,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当年那熟悉的感觉,但除去脸上轮廓还能让他依稀想起五六年前那纯稚少女,无论是神情还是目光,都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得有如从未见过。
陆裳将目光从与孟远的对视中移开,望着前方的枫林渡镇,她微微一笑:“孟远哥哥可是在为这枫林渡镇着恼?”
孟远这才收回神来,此时迫切需要他集中精力者,还是那枫林渡镇里的霍匡。
“孟远哥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陆裳不待孟远再说什么,飞快地道:“孟远哥哥以为霍匡的弱点在何处?”
“自然在他自己。若是给我一线机会,仅派一普通战士便可取他性命。他全军都倚他为柱石,只需除去他,这十万陈国大军便会弃甲而走。”“孟远哥哥印象之中,当年与我父亲是否也遇上过如此强敌?”
孟远微微沉默起来,当年在陆翔帐下之时,有伤脑筋之事都由陆翔解决,陆翔若不在则李均黄选等便会商议,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沉默者。
“陆帅的对手,也有强于这霍匡者,至少不在霍匡之下。”孟远慢慢道,“只是在陆帅面前,他们的伎俩都不足为道,陆帅也不会犯我这般大意之误。”“孟远哥哥,我可没有责怪于你。”陆裳似笑非笑,“失了这枫林渡,要怪你的是李均哥哥,小妹可是来帮你的。”孟远目光如剑般凝在她脸上,顿了顿,然后道:“那日你走之后,我与李均兄弟曾谈过你。”陆裳脸上一丝异样的神色闪过,然后又绽开娇艳的笑容:“两位哥哥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啦,下次见了李均哥哥,我可要好好责怪他。”“李均兄弟与我一样认为,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无论我们如何变化。”孟远没有理会她打岔,坚定地将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你都是我们小妹。”陆裳又垂下头去,她知道孟远言之所指。自己方才言语之中隐隐有挑拨孟远与李均之意,孟远没有直接揭穿,但却坚决地进行了反击。
“哥哥一见面就责怪人家,小妹知错啦。”片刻之后,陆裳轻轻一叹道,“两位哥哥还当我是小妹,我又如何敢不认两位哥哥?”
孟远看了她会儿,虽然布衣荆裙,全身村妇打扮,但只要看到她的脸,那种天生丽质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她,疼爱她,不忍伤害她。但孟远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如果用花比作眼前的小妹,那么这朵花美则美矣,可惜不仅有刺,而且有毒。
这种感觉只有自己与李均才能体会得到,因为二人对当年的小妹极熟悉。旁人是感觉不到的,自己身后的吕无病与左思敬便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楚楚可怜,被严厉的兄长斥责的小妹罢了。
“唉!”孟远胸中郁闷如山,他忍不住仰天长长一啸,声音穿云破空,惊得田间的飞鸟扑楞楞飞起,也惊得无病与左思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其实当年父亲与两位哥哥乘雪袭吴阴,便和今日之局相似。”唯有陆裳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长叹,她细语喃喃,神色安定。
孟远心中一动,当年之事确实与今日有几分相似,都是己方兵力攻城不足,而敌将为敌军柱石,却又在要塞之中按兵不动。最后陆翔不得已只能冒险,乘雪击杀了敌将,从而夺取吴阴城。
但这霍匡与当年被斩杀的岚国之柱不同,霍匡无拳无勇,防卫必定森严,他身旁的羌人壮士萧广绝非普通人物,而枫林渡镇城垣低矮戎备却远胜于当年吴阴,袭杀霍匡谈何容易。
“不成,不成。”他摇首轻轻道。
陆裳忽然展颜一笑,对孟远道:“孟远哥哥方才说还当我是小妹,对不对?”
孟远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窒了一下,然后点头道:“那是自然。”“那小妹有件事要拜托孟远哥哥,不知孟远哥哥能不能帮我?”
孟远脸上浮现出迟疑之色,这个小妹的心思之缜密,智谋之狡猾,唯有李均方能与之较短长,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想不过她的。她此时要拜托自己的,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请哥哥放心,我绝不会要哥哥去做那些有碍李均哥哥大业或有违孟远哥哥大义之事。”陆裳语调中满怀幽怨,对于孟远没有爽然答应似乎觉得委屈。孟远身后的左思敬忍不住插嘴道:“孟将军尽管答应,若是有事孟将军不方便去做,小人倒愿意效力。”陆裳眼波盈盈一转,无限风姿如水,脉脉注在左思敬脸上,她道:“多谢这位大将军了,还是这位将军好。”孟远冷冷哼了声,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瞪着陆裳道:“小妹!”陆裳一吐舌,神态娇俏无比,道:“小妹不敢了,小妹错了,小妹求求孟远哥哥啦。”左思敬混然不知就在那片刻之间,陆裳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永生难灭的印象,从今以后,只需陆裳一声轻叹,他便愿赴汤蹈火而不辞。他此刻,仍旧在回味陆裳脉脉注意时那风情万种,仍旧在神魂颠倒之中。
“你说吧,只要不是去害旁人,我一定为你做到。”孟远苦恼地摇了摇头,自己已经够烦恼了,但还不得不面对这个比所有烦恼都麻烦的小妹,在无病与左思敬眼中,自己或者是值得艳羡者,但唯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苦处。
“李均兄弟啊李均兄弟,你为何不在此处?”他心暗想。
“请哥哥顺着这驿道继续前行,前方便是枫林,枫林之外会有一人迎面与哥哥走过,哥哥不要理他,继续进林,他会随着哥哥进入林中,请哥哥与他在林中说一小会儿话。”陆裳眼中光芒轻轻一闪,鼻子微微皱起,上面浮起小巧的纹理,神情顽皮无比,一如六年前孟远所见。
“你又要捉弄人了?”想起当年陆裳每浮现出这神情,便是有人要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孟远不由地微微一笑,当年觉得烦恼之事,如今想来,竟然是值得无比珍惜的经历。
“反正不管啦,孟远哥哥答应了的。”陆裳吃吃笑道:“小妹保证不是坏事,对了,为了谢谢孟远哥哥相助,一日之后我便将霍匡弄死给哥哥瞧,如何?”
她言语之间轻描淡写,似乎杀死霍匡不过是举手之劳,孟远怔了一怔,然后笑道:“不必了,只不过是替你捉弄一回人罢了,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事,小妹小心自己,不要去冒险。”“那么小妹就先告辞了。”陆裳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孟远依她之言前行了约有三里,在枫林之外果然有一农家少年模样者手拄竹杖迎面而过。孟远没有理他,与无病、左思敬进了枫林。
驿道自枫林之中穿过,孟远等行了不久便停住下马。又等了片刻,只见那少年飞快地赶了过来,见了孟远恭敬地施了一礼:“有劳将军久等了。”孟远怔了一怔,这少年模样质朴,口音也确实为这附近口音,只是神色间让他觉得有些怪异。他道:“也没有等多久,你认得我么?”
那少年奇道:“不是将军令人将小人叫来的么?”
孟远一愕,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上了一个当,于是问道:“那叫你来之人对你说了什么?”
“那人说将军有话问我,只需答了将军几个问题,便可以得到将军的赏钱。”孟远哈哈笑了起来,自己以为陆裳要捉弄这个少年,没料到最终被捉弄的还是自己。他道:“罢了罢了,你可以走了。”“可是将军赏钱尚未赐于小人……”孟远苦笑着回头道:“无病,给钱给他吧。”无病也禁不住微笑,陆裳故作神密,将孟远骗来不过要他出些钱而已。这确实算不得什么大坏事,而且在孟远郁闷之时,倒颇能让孟远放松一回。因此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袋,递给了那少年。
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开,孟远也笑着出了枫林向营帐处回去。片刻之后,几个农人荷锄而来,追上那少年,将他围了起来。
“你方才说了什么?”
一个农夫问道。
“没说什么啊。”少年满脸诧异。
“先带回去吧,那孟远进林子之时愁容满面,出林子时却喜笑颜开,我不信这小子没说什么。”另一个农夫道。
少年神色大变,一手伸入怀里,一手握紧那竹杖,道:“你们别想抢我的钱,不许过来!”农夫狞笑道:“小子,若是识相,就别自讨苦吃,只要你老实随我们去,我们不但不抢你的钱,还会打赏钱给你。”少年判断了会,似乎认命地泄了气,任由农夫搜他的身。农夫搜出他怀里的钱时他嚷道:“那是我的!”那农夫笑道:“先放在我这,呆会便还你。”片刻之后,少年便被这几个农夫夹在中间带走,方向正是枫林渡镇。二、
“怎么!”大海船上,倭酋惊讶地问着回来的细作,细作那脸的惶然,让他意识到此次侦察带回的是个不妙的消息。
“溪州城港边,不知何时泊下了许多船。”那细作惊魂未定地道,“这些船乍看起来与普通船只无异,但小人仔细瞧了,这些船布是按孙楼八极之阵摆的。”倭酋倒吸了口冷气,神洲千载之前的名将孙楼,在倭国被称为军神,他所录缉的兵法阵图,更是倭国武人必读之物。
“没料到神洲还有人能通八极阵图,难怪几年之前伊达枫雪斋殿会在那狂澜城全军尽墨。”倭酋喃喃自语,若是溪州守将精于八极阵图,必定是用兵高手,自己此次虽然率近两万倭人前来掳掠,只怕也难以在这溪州城中讨到便宜。
“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身旁一倭愤然道,三角眼怒视周围,似乎那泄露消息者就在身边。
“不要看别人了,就是你自己!”另一倭道,“来是都说好了,要小心掩藏不得抢掠过往船只,大伙都照做了,唯独你一路上唯恐旁人不知,你说说,你抢了多少船?”
先前那倭贼为之语塞。倭酋不满地道:“如今争什么,我们五家联手做这大事,大伙该齐心协力才是。溪州既是有了防备,我们便去他处,若大神洲,你们还怕没有防备不严之处吗?”
闻知倭贼果然在溪州之外略一踟躇便改向北而行,罗毅抹去额头冷汗,但心却无法放下。
“再派人去告知唐朋,让他迅速回城!”他吩咐道,倭贼沿海北去,途中必定骚扰抢掠,唐朋领着千余和平军在沧海郡下属各县巡检,极可能与倭贼交手。
他的急信在一日后便送到唐朋手中,唐朋见了一笑,若是他有意退回,早在两日前收到罗毅第一封信时便退了回去。
“回去告诉罗留守,我既是在这沧海各县巡检,有贼寇来犯,我怎能不战而退?”他语调平静,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对李均将自己留在这沧海郡深为不解,只不过偶然败给了董成罢了,便被弃置于此,难得有倭贼来犯,这正是自己展示才华之机,如何能轻易错过?
“禀将军,前任珲县县令任迁求见。”正当唐朋与所在珲县大小官员商议有关防倭事宜之时,忽然门卫来报。
“任迁?”唐朋扬眉思忖了会儿,自从和平军完全控制沧海郡之后,原先苏国任命的大小官吏一律暂时停职,这些官吏整日里向和平军留守将领递送名刺,只求能早日复职,但这珲县县令任迁却一直未见到过。
“请他进来吧。”片刻之后,一个有些瘦俏,皮肤也远较其他官吏黑得多的四十左负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围的珲县官吏见了他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向他施礼。
“诸位果然都在此。”任迁一一还礼。众人都起身施礼,让唐朋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原本坐在那县令的大堂之上,这一站起便让了开来。
那任迁极自然地行了过来,向唐朋略一颔首,便坐了下去。这使唐朋起身倒不象是要同他见礼,而是将那县令之位还于他一般。
唐朋先是怔了怔,紧接着胸中一阵怒火上涌,这个苏国狗官竟然如此无礼!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但任迁一句话便让他那步子又收了回来。
“闻说倭贼北犯,我珲县城小民富,必然为其所垂涎,诸位可有退敌良策?”
临时代理县令的官员起身道:“正与唐将军商议此事,县里和平军与丁壮百姓有万余,各乡团练也可凑起两万余人,只是除去和平军外大多没有兵刃,难以与敌交锋。”“兵刃之事我已有计在胸,唯独百姓与凶悍成性的倭贼交锋,便是数量上十倍多于他们,只怕也难以取胜。”任迁道。
“我等都想守城,将百姓聚入这县城之中,实行坚壁清野。”“珲县本非战略要地,城垣低矮,难以守住。”任迁摇头道,“必需连夜督促百姓加高城垣,令百姓将家中门板取下用于加固城防。”“小人早已下令,但无论如何督促,加固城防的进度仍旧赶不上计划。”代理的县令道。
任迁一皱眉,道:“与倭奴战,怎能如此大意?倭奴来此与和平军来此不同,和平军不唯要地,而且也要人,故此不会对百姓屠戮,倭贼只要财物,他们却不会有半点善心。”听得他言语中隐约有讥诮和平军之意,本想静观其变的唐朋皱眉道:“任先生有何良策?”
“哦,要让百姓加快筑城,我倒有一策。”任迁微微一笑,道:“问题在于筑城之后也不能痛击倭贼,倭贼定会去他处掠夺,依我之意,定要倭贼在此只个大大苦头,从此不敢随意进出我神洲!”“若是先生真有这计策,那这珲县县令之职,我可以保证。”唐朋冷冷一笑,“但若是先生口出狂言,误了珲县百姓性命,那也别怪我剑下无情。”“哈哈,这珲县县令之职,本来就是我的,你等武夫恃武力夺之,只能夺去这印,去夺不走这心。”任迁一指周围的官吏,那些官吏神情间都颇不自然,但竟然无一人反驳。
唐朋看了看周围之人,心中暗想:“莫非这任迁真有某种过人之处,否则为何他刚来时众人真起身行礼,这种再自然不过的起身行礼,只有对自己真心实意服从的人才会如此。”“唔,此城北方两里处,有一叫七里坡的山坡。”任迁没有理会在那思忖的唐朋,对那些官吏道:“珲县地处海畔,泉水稀少,井水多有咸味,唯有此处淡水上佳。七里坡的羊角泉实为我县第一名泉,以其泉水泡茶,颇有清目明心功效。诸位谁愿意领着各乡团练埋伏于此,等倭贼来此时一举杀出?”
巡检头领奋然道:“小人愿意,任大人有令,莫说在此埋伏,就是到海边去迎战倭贼,小人也万死不辞。”他说话之时看都没有看唐朋一眼,但唐朋听出他最后的言语分明是对自己说的。
“好,你去最佳。记住,百姓没有兵刃,可令其砍下木棍,在木棍一端钉上数十个长铁钉,这木棒便可如狼牙棒般施用。”“倭贼登陆,唯有白沙滩最适合,倭贼必会在此乘小船上岸,小船会系在海边,谁愿意埋伏在白沙滩,等县城之上浓烟升起,便将倭贼的小船缆绳割断?此事最为危险,时机需要把握得好,如若诸位觉得不行,那我便亲自去了。”任迁又道。
“如何能让大人你去!”那代理县令原本是一夫子,在当地颇有声望,因此被唐朋举为县令。听了任迁之语他起身道:“小人去再适合不过了。”“如此甚好,你及即刻到城中招募五十名敢死勇士,在白沙滩处寻一极隐蔽的所在躲起来,千万千万不可让倭贼发现,放走倭贼小船之时,不要尽数放走,给他们留下四分之一吧。”那代理县令拱手道:“不敢误大人之事。”便昂然出了门,全然没有问唐朋的意见。
“谁去城外,将城外村落百姓全数招入城中,再将各处水井全洒上剧毒?”
如此一一安排下去,满座官吏几乎人人都有了任务,那任迁此时才转向唐朋,道:“现在有一事要麻烦唐将军了。”唐朋见他处理事情井井有条知人善用,而这些官吏也甘为其所用,心中原本就由惊怒变为惊讶,由惊讶又变为惊喜,见他问了,忙道:“大人请说。”对于他将“先生”改为“大人”,任迁混然未觉,微笑道:“请将军赐我麻绳一根,令一小卒将我缚在城中。”“什么!”唐朋的惊喜又变成惊疑,这任迁竟然主动求缚,莫非糊涂了不成?
“我在这珲县任县令十载,两次调迁都为县中吏民所止。”任迁淡淡地道,“十载以来颇有惠于民,因此百姓都愿为我效力,如今事急,将军缚我于市,扬言城池修缮不成皆因我之故,若是三日内城池再不完工,便治我之罪。百姓念我些微恩惠,定会想法筑起城来。”“两日起城!”唐朋倒吸了口气,倭贼海船自溪州过来,顺风顺水只需两日,加上侦察准备,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便会来攻,他原本想能修多少算多少,却没料任迁竟敢说只需两日便可起城。
“我县之中有树越聚居,常人十日也未必可完成的工程,他们两日便足矣。”任迁揭开了迷底,然后笑道:“男子上城,妇人小孩也不可闲着,将军可严令在城门附近的百姓人家都必需给自己家筑起高过屋檐的土墙,墙上只余让一人侧身进出的空隙,倭贼来时可让妇人或少年执柴刀于墙后,倭贼进去一个便斩杀一个!”听到他如此安排,唐朋已经心悦诚服,道:“大人屈身于此为一小小县令,实在是埋没明珠。退倭之后,我定向李均统领举荐大人,以大人之智,足以助李统领纵横天下!”如任迁所料,倭贼是在第四日里于白沙滩以小船登陆。登陆之后将附近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便只留下少许人在大船之上,其余倭贼都急于掠得财物,纷纷赶往县城。
自白沙滩到珲县县城足有二十余里路,倭贼一路上逢村便入,遇门即砸,但百姓早有准备,除去村口埋着的大粪、门后落下的石头,倭贼几乎没有抢得任何东西。一路行来又饥又渴,他们便打井水喝,却不料那井水中下了毒,死了数十人之后倭贼便再也不敢喝一口水。
“城外水尽有毒,城里水想来不会有毒了!”倭酋下令道:“攻城,攻城后大家愿意如何那便如何!”原本有些泄怠的士气,被他简单一句话勾勒出的血腥场面又挑了起来。倭贼哇哇怪叫,冲向珲县县城。到了县城前又是大怔,众人都向向导望去,那向导分明说珲县士民殷富,城垣却不甚坚固,但此时珲县县城却已经在树越指导之下,迅猛加高加厚起来!
最让倭贼胆战心惊者,是珲县城门大开,全城之中没有半点声息。
“怎么回事?”倭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倭酋却冷冷一笑:“溪州城有人摆八极阵法,这里便有人设空城之计,孙楼留给这些劣等人的东西,千载之后也仍有用啊。”“殿下,不可轻举妄动,谨慎为妙。”一倭道。
“我自然知道,先去一队人马探知虚实再说。”倭酋派出五百余人的一小队人马,令他们先进城查看。
这五百人战战兢兢进了城门,却一切无恙。他们来到城中街道之上,发现两边都不见房屋,只见高遍的土墙。
眼见无人阻拦,倭贼掠掳奸淫之心便起。他们也不派人回报,便纷纷冲向那土墙之中。倭贼大多也只不过是倭国的普通百姓,虽然生性残忍好斗,其首领外表也往往文雅,但这些普通士兵则大多都是只见得到眼前的蠢夫。
但土墙缝后却站着要命之人。倭贼侧着身躯挤进土墙缝中,还没看清楚便是一刀或一棒过来,顷刻之间,城门附近到处是倭贼的惨呼声。
“有这等奇事?”终于等到回报的倭酋听了将信将疑,但城中抵抗都在那土墙之后是无庸置疑的了。他下令入城,万余倭贼尽数进了珲县县城。
倭贼为这连绵不绝的土墙所惑,不知再往里走还会遇上什么奇事,也怕土墙之中的神洲军民杀出来断他们后路,因此不敢继续深入。倭酋亲自来到一处土墙边,侧耳听了听,墙那面有呼吸之声,他拔出倭刀,琢磨着那呼吸声的方位,悄悄将倭刀刺入。墙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听入倭贼耳中倭贼几乎眼都红了起来。倭酋拔回倭刀,刀尖已经被血沾红,倭酋沾上了点鲜血,用舌尖舔了舔,眼中现出残忍之色。
“杀吧,翻过墙去杀,不要从那缝隙中走!”他一声令下,倭贼们便开始叠起罗汉,但几乎在这同时,城中一声巨响,无数火把从土墙之后扔了过来,倭酋神色一变,这街道之上,到处是零星散落的柴草,虽然他早觉有异,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土墙之上,因此并没有想到火计才是这珲县军民的真正目的。
柴草堆积不高,因此火势也不高但,无法烧过土墙,但到处都是火焰之下,倭人也在烟熏火燎之中焦头烂额。倭酋正想下令向城中冲去,城墙上又是一阵齐声呐喊,原本隐伏在墙上的战士百姓都挥舞兵刃现出身来。
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倭贼更是大惊失色,倭酋也叫道:“不好,中了埋伏!”急切中他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有多少军队,只得下令退出城外。
在城中军民箭石如雨般的打击之下,这万余倭贼弃尸两千具以上才出了城。出了城他们不敢停留,倭酋问向导道:“井水静止可以投毒,这哪儿有活水么,活水这些劣等人便无法投毒了!”向导便领着倭贼向七里坡行来,到了七里坡羊角泉,本来就又饥又渴,而且被火大烧了一阵的倭贼纷纷来抢水喝,正喝得满肚子水时,又是一声巨响,七里坡周围林子里人影踵踵,无数神洲之人手舞着奇特木棒冲了过来。
已经闻风丧胆的倭贼除去少部分在抵抗外,大多数撒腿便走。此次攻打珲县城,他们便如入了迷魂阵一般,处处晕头转向,再加上这由乡民组成的团练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军,但人多势众之下也让倭人不也交锋。士气已竭的倭人再次败退,这一次他们干脆退向白沙滩,想逃回船上。
来到白沙滩倭贼们纷纷抢着上船,原本就是分几批上岸,小船就不用,如今更显拥紧。怆惶中他们竟然没有发现小船少了许多,跑得慢的倭贼发现所余船只不多,而身后追兵又杀声大作,虽然尚见不到人影,却仿佛就在背后一般。因此倭贼不等倭酋按排,便自己抢起船来。
船少人多,倭贼又分属几股,抢着抢着便有人先出了手。这倭贼原本就暴躁自私,一起了头便无法收拾,任倭酋如何斥骂也无效,抢到后来倭酋眼见船已经开始离开海岸,便下令护卫为自己也抢艘船。整个白沙滩上乱成一片,倭刀交击之中不绝,不时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而从珲县传来的追杀声也一阵紧似一阵,让倭贼们恨不得立刻逃回大船之上。
“带我走,带我走!”一个倭贼死死抓住正在驶开的小船船舷,小船慢慢向海中移动,上面挤满了倭贼,吃水已经很深,周围的倭贼也纷纷扳住船舷,船上倭贼见船行得慢,本来就心急如焚,便拔刀斩下扳着船舷者的手臂,海水中冒起一阵红雾,断了臂的倭贼在海面上浮了几浮,便不动弹了。
不少倭贼干脆游向大海,对于与夷人一样善水的倭人来说,从海岸游到大船上去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不是件不可能之事。但血腥味却引来了海中的不速之客,一个倭贼游着游着,见前面有个同伴浮在水面不动,一推他才发现他只余半截身体,那倭贼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腿上一麻,似乎被大钳子钳住一般,他惊恐地大叫:“鲨鱼!”各股倭酋终于上了大船,再清点人数时,那近两万倭贼只有一万上了船。其余或死于珲县城中,或丧于羊角泉下,更多的是在方才的自相残杀与鲨鱼袭击中丧命。
“我定要报此深仇!”倭酋一掌击去,将船舷都打飞一块,他脸上神色狰狞,眼中恨意如火。
“我定要报此仇!”与此同时,珲县城中,慰问有家人战殁者归来的任迁也道,唐朋微微一笑:“神洲各国彼此混战,自顾尚且无暇,哪有时间去寻倭人复仇?”
“若是和平军能远征倭国,我必尽我所能为和平军效力!”任迁侧目看向唐朋,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三、
王显驻马九曲原,放目四顾,天地悠悠,山河莽莽。王显仰天喟了一声,周围将士都不解地望着他,为何在大胜在即之时作如此悲凄之状。
只有王显自己心里明白。当年他为傅敛说动,被高官厚禄所诱,亲自带兵伏击大战之后的陆翔,虽然这换取了骠骑将军之位,但这几年夜夜他都会从恶梦之中惊醒,没有一天不在等待,等待陆翔来索命的那一时刻。
李均的崛起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但李均以董成为清桂留守,自己极速退回余州应付柳光,这又给了他可乘之机。可他心中明白,便是胜一时,也不能胜一世。
“陆帅啊陆帅,世人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我杀了你却也成就了你永世无敌的威名,否则终有一日,你也难免会一败……”“贼寇便囤于此处,此地地处要冲,是董成在这数百里内的最后一个营寨,贼寇在此筑寨,挖通深沟,看来是想长期抵抗了。”幕僚指着远处正掀起烟尘的所在,示意给王显看。王显轻轻唔了声,董成绝非无能之辈,他在挑战不利不能速决的情形下,作出如此战术变化倒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他不过只剩万余人马,不可待他营寨建成再攻击。”一将道,“我军仰将军之威,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之心,如能雷霆一击,必可将贼寇作为齑粉。”“你们之意呢?”王显又看其余之人。
“南方冬季与北方不同。”先前那幕僚道,“北方虽然冷过南方,但北方为干冷之天,而南方则为阴冷,我军多自北方临时调来,对南方气侯不甚适应,时日一长,我恐军中生疫。况且我大军虽然深入清桂百余里,一不敢夺城分兵,二不能久居旷野,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只怕会遭陛下与丞相大人怪罪。”王显微微噗笑,道:“还有么?”
“年关将近,军心思归,如今乘我军有绝对优势,一举而灭贼,将士上下必然誓死效命,将军不可不察。”另一将道。
“嗯,你们所言极是。”王显颔首,目光却空洞无比,年关将至,也就意味着距离他伏杀陆翔七年之际又近了一步。他吸了口野外的冷气,目光一凝,厉声道:“传我之令,即刻进兵,夺取敌军营寨,我们只需在贼寇营寨将成之际去夺取,这样我军就无需露宿于野,而贼寇却要尝冻馁之苦了!”众将听出他之意仍不赞成一举将和平军彻底消灭,而仍是步步紧逼,不由得面面相觑。先前的幕僚还要现说,王显摆手道:“你们有所不知,董成岂有那么容易被打破?兵法中云先为不胜而等敌之可胜,若是我军进攻过于迅速,就难免不会出现漏洞。多言无益,我意已决,快去准备去吧!”“来了!”得知王显大军来袭,董成脸色微微一变,环视周围,众将都沉默不语。莫子都脸上浮出忧色,显然即便是他,也对于自己的计划不解。
“我们已经别无退路,此战只可胜而不可负。”董成沉声道,“即便诸位以前不信任我,如今也请信任我一回。我家小都在军中,若是我军战败,诸位可先斩我家小以复仇。”“请将军放心,即便是将军不说,我们也会拼死一战。”一将道,“为了李均统领大业,为了我和平军能名符其实,这清桂我们是要定了的。怕只怕将军战意不坚,还象前几次那般一触即走。”“我正有意如此,再一次一触即走。”董成面带微笑,终于可将心中安排说出来,他也不觉得一阵畅快。“我连退七阵,丢了七座营寨,这第八处营寨为我军最后一处营寨。王显曾在陆帅帐下多年,对于陆帅及李均统领累出奇兵之事必然畏惧,因此我料他会步步为营,但年关将近,战士都思决战一场后便回家过年,因此此时他不得不再攻入我军营寨,想让我军暴于冰霜之中。”“那将军为何还准备弃这营寨?”
“你们看,这原本是清河故道,我们这营寨便立于清河故道之上,数百年前因为河道淤积而成了道路。”董成指着那地图,“我早就令人于此掘开清河河堤,引水入这雁湖,对外只称是要疏浚河道。那时你们都怪我不理军事却去关心这些水利之事,却不知我早已料定会有今日,我连日诈败,一则以骄敌军,二则也让我军中异己离开,以免误我之计!兵法云‘弱则示敌以强,强则示敌以弱’,我今日偏反其道行之,弱示敌以更弱以骄敌。现在王显来袭,我们略战便退,因为前几次都没有埋伏,王显必不防备,他想让我军不战自溃于荒野,我便让他全军溃于泽国!”众将这才明白过来,精神都是大振,但董成又道:“此事先不能对军士说出,以免军中仍有敌军细作。莫子都,你领五百人乘我军兵败之时去雁湖,连夜掘开此处湖堤,不得有误。其余诸将与我迎战王显,兵败之时各领本部抢占四周高地,切切不可让敌军占去了!”王显大军接近了董成之寨,和平军这回的抵抗比之前几回都要猛烈些,但不过万余人马,如何能挡住二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不过支撑了会儿,和平军便四散奔逃,因为此去再无营寨可以集中,故此和平军这次并未逃向一个方向,而是夺取附近小山之后便隐伏起来。苏国官兵也因王显严令,不曾紧逼追击。
当夜月明星稀,寒风透骨,霜角如咽。王显在中军大帐之中升火取暖,为防和平军乘夜偷袭,他还特意加了两倍的巡察。他召了两个亲信对火温酒,正浅酌之际,一亲信赞道:“王将军用兵谨慎,非一般莽夫所能理解,若不是如将军般步步为营,如何能将贼寇逼入荒野之中?”
另一亲信也笑道:“古人形容行旅艰难,往往用‘风餐露宿’这一词,今夜贼寇倒真的是风餐露宿了。这清桂之冬,虽然没有北国寒冷,但因潮湿多霜,对于野外之人而言比北国还要难过十倍,他们知道我等在此对火饮酒,心中定然痛恨董成无比吧。”“或者他们会斩董成之首献与将军,如此则将军大功告成,此次回京之后少不得进位封爵,哈哈哈哈……”惟有当事者王显本人双眉不展,此次进军,也太顺利些了。顺利得让他觉得可怕,觉得董成一定留有后手。
“将军有何心事?”一亲信问道。
“此地地势虽然平阔,但比较低洼,若是暴雨连绵之际,这里积水足以过膝。”王显道,“按理说董成不应在此地立营,莫非这营寨根本就是陷阱?”
“将军多虑了。”那亲信哈哈一笑,“此地虽然较低,但冬日里清桂暴雨连绵之时并不多。况且此地处于清河故道,这数百年来成为军事要冲,夺取清桂便得取此处。董成在此立寨,正是因为他看到此地的重要。”“若是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引水来攻又当如何?”王显道。
“决无可能,董成要掘开清河故道,河水便会流入雁湖,他得再掘开雁湖之堤,才能淹及此处……”那亲信说着说着,脸色却渐渐变了。
“董成一直没有做军备,而是在兴修水利!”王显猛然站起,吼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什么也不要带,连夜抢占周围山岭高地!”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风刮树叶般的沙沙声,这沙沙声迅速变成,终于汇成波涛澎湃之声。月光下波涛如雪,巨浪翻腾,几乎就在转眼间,便吞噬了营寨。刚刚惊醒的苏国官兵哭喊着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慌乱中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因为那水仍在不停地上涨,无需多久便足以淹没一个羌人。
王显混身透深,在陆地之上并无舟船,他在慌乱中抱住一根浮木,被水片刻间冲出了老远。好在身上并未披甲,他看见一棵大树被水淹了半截,那枯黄的树枝垂入水中,便拼命向那大树游去,终于爬上了大树。
“怎么这里会有如此多的水?”眼见水势仍在上涨,他禁不住哀叹,虽然方才他料到董成可能用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董成的水为何如此汹涌。他自然不知董成这一下便将方圆百余里的雁湖放了个精干,而这附近又正是周围地势最低之处,数百年来百姓围湖造田,致使湖面越来越高,董成掘开清河故道又使得雁湖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水势积于此处而一时寻不着突破口,自然是越涨越高了。
王显爬在树上,混身是水,夜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而比这更冷的是他的心,自己比董成慢了那半步,便是半步便决定了胜负易手。
无数将士正在他眼前这片汪洋中挣扎,猝然之下,他们便是捞着根稻草也会死抓不放,因此大水声里,处处都有抱着一根浮木或爬在大树之上的将士。王显在的这棵树,仅仅片刻功夫便上来了五六个兵士。
“冷……冷死了……”惊魂未定的士兵打着寒战,开始嘀咕起来,王显冷冷望着他们,当树上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开始想办法挤在一起取暖时,王显仍旧孤零零在树梢之上。
“不能再上人了。”他忽然道,“这棵树再上人便要倒了!”下面的士兵都怔了一下,这棵树是他们立命之所在,若是倒了下来,谁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再从水中活着出来。到了危机关头,人之自私便展露无疑了。
“不许靠近!”当一个抱着块木板的士兵挣扎着游了过来之时,不待王显吩咐,底下的士兵便厉声喝道:“靠近大家都得死了!”那士兵在危难之中挣扎,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仍继续向树游了过来。就在他要接近之时,树上的士兵们便觉得这棵树颤了一颤,似乎已经不稳,树上的兵士更是大恐。
那抱着木板的士兵满怀希望地向树上的士兵伸手道:“救我,救我!”但迎接他的却是当面一脚,他被踹得手一松,那块木板便自他手中溜走,他双手在水面上挥舞,人随波浮沉了片刻,便消失在远处。惟有他那偶尔浮出水面时呼出的惨叫声,在树上众人耳前环绕不绝,让每个人都想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的命运。
“将军,你说我们当如何?”士兵绝望地看着王显,他们早已认出了王显,虽然此刻王显已远没有平时那般威仪凛然,却让他们生出一线希望,作为将军,他应能想到办法才是。
“等,贼寇会派人来的。”王显艰难地吐出这几字,此时此刻,他只恨不得仍躲在京城之中那温暖的将军府中,仍以醇酒美人打发时光。
当这轮冷月终于在天际摇摇欲坠时,东方已经泛白,和平军战士撑着木排,开始搜索被水所困的苏国官兵和百姓。连日里这附近战事不绝,董成早以可能遭受兵燹为由将百姓迁走,但少数顽固者也陪同苏国官兵一起遭了这大水之灾。这一战苏国二十万大军大多成了鱼鳖之食,被俘者不过三千余人,生还者不过两万人,十折其九,主帅王显更是为董成擒获。
败讯传至柳州,满朝大哗,便是已连继数年未曾上朝的天子李构也破例上朝,一时之间群议沸沸,矛头所指尽是王显,却没有一人敢论及选用王显的吴恕。最终以李构接受董成上表,任命董成为清桂都司,从而默认了李均对清桂这鱼米之乡的控制而告终。王显全家尽被系官,男为奴女为娼,王显本人的首绩,也传送至狂澜城。
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李均用凤九天之计,将十余万具苏国将士遗体打捞归还给苏国。这不仅让和平军得了“敬重死者”的“仁义”之名,也让苏国朝野大为伤神,十余万具尸体的安葬,十余万家庭的抚慰,再加上失去了重要财政支柱的清桂与良港溪州,本来充盈的府库为之一空,两三载内是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军事攻击了。
“他可曾招供了?”
霍匡斜倚着书箱,颇为不满地问道。
“因为大人吩咐不得用刑,小人确实无法让那小鬼招供。”军法官躬身立于霍匡身前,言语间又是敬畏又是爱戴。
“对那样的小鬼用刑,非智者所为。”霍匡微微一笑,“将他带到我这来,我要亲自审问他。”“这……”那军法官面有难色,道:“大人身系全军重望,这等小事还是不必大人躬亲吧?”
“放心,放心,你不是说过那小鬼不会任何功夫么。况且你们将他全身上下都剥得精光仔细搜过,也没有发现什么名堂,嗯,这样吧,你再请萧广来,有他护着我,你总该放心了吧。”“如此,小人这就去安排了。”军法官再次行礼出去,霍匡在灯光下露出温和的笑容,随手自书箱中拿出本书翻了会儿。
过了一阵子,萧广先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他丈八的身高一进屋子便使得这屋子徒然显得矮了些。见了霍匡,他施了个大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细作抓了个小鬼,据说与孟远有交往,孟远见过他之后便愁眉尽展了。”霍匡慢慢道,“我倒要看看这小鬼说了什么能让孟远高兴起来。”“哦。”萧广哦了声,迟疑了会儿他又道:“不会打他吧,他只不过是个小鬼。”“哈哈,你们羌人,白长这么大的个子,心眼倒是善得很!”霍匡大笑起来,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萧广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道:“在大人手中,怎么会受刑,我也太糊涂了。”“若是十恶不赦之徒,或者是为了个人野心而置百姓于不顾者,我会毫不迟疑给他上大刑的。”霍匡慢慢地道,“比如那李均和孟远,乱了余州还不罢休,先入我陈国,如今又入苏国,若不尽早除去,迟早是天下人的祸害!”“可是我听说他们到了余州,余州百姓过得挺开心,那里的羌人也不象在陈国一般受人歧视。”萧广又挠着头,困惑地道:“他们同大人为敌,当然是坏人,但为什么坏人对我们羌人也不错?”
霍匡怔怔看了萧广片刻,无论如何他也没料想到这羌人脑子里也有如此的念头。自己要杀李均与孟远,真的是为了替天下人除害么?若仅仅是为了二人的野心,那么陈国便没有野心家么?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柳帅……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无论柳帅如何去做,自己都只有替他尽心尽力才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不是用理由可以解释得清的,要想解释,便只有看结果。”“大人越说我越糊涂了。”萧广不满地道。
“那就算了,哈哈……”霍匡禁不住又笑了起来,正这时,军法官与几个刀手押着那少年进了屋子。
“你叫什么名字?”眼见少年看到萧广那粗壮的身躯时吓一大跳,霍匡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浓,少年的反应,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羌人的乡下常人少年的正常反应,莫非他真不是什么奸细?
“小人陆七。”那少年道,言语中也甚为恭敬。
“他们没打你吧。”少年的名字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家中子女多的常人家庭,常常以排行为子女之名,因此霍匡越发奇怪了。
“这些大叔虽然吓唬我,但倒没打我。”少年显然比较聪明,说到此处甚至向军法官啮了啮牙,似乎嘴里在咬什么似的。军法官脸色一红,霍匡不允他们用刑,却没有不允他们用吓唬。
“你坐吧,不要怕,我们只是问你几件事,问完你便可以回去了。”霍匡笑吟吟地道。
“大人只管问,小人不敢隐瞒。”“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枫林?”霍匡问道。
“去了,就是在那被几位大爷抓来的,小人还不知犯了什么错。”“你有没有见到孟远,哦,就是那个年轻的,个儿不算高但很结实的将军。”“见了,小人还同他说了会话,他还给了小人一袋钱,钱给他们收走了,大人,我走时能不能还我?”
“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才给你钱?”
少年陆七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恍然道:“我想起了,我给那位孟将军一样东西,好象是一副图什么的。”那军法官听了腾地站起,吼道:“我问了你半天你为何不说?”
少年似乎满脸委屈,道:“你只问我是不是替那孟远做事,不是这位大人告诉我那个将军就叫孟远,我认都不认识,如何回答啊?”
“别嚷,别嚷。”霍匡摆手令军法官坐下,接着问道:“那副图画得什么样?”
“好象是地道什么的。”少年努力想了想,摇头道:“上面是些字,我可看不懂。对了,我的竹子呢?”
“在这呢。”军法官从一个刀手身旁拿过少年的那根竹子,却没有给少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你要这根竹子做什么?”
“我可以画给你们看,那副图上的字我不认识,但图我却还记得一些。”少年伸手欲接过那竹子,军法官嘿嘿笑了声,忽然一出力,将竹子折为两断,他仔细看了看竹子,发现尽是空心绝无异处后,才将细的一段给了少年。
少年蹲在地上,用竹子画了几笔,然后又将竹子含在嘴中似乎在想什么,萧广侧目看了会儿,觉得少年画的东西他根本看不明白。但霍匡却看出这应是枫林渡镇的地图。
“莫非枫林渡镇有什么地道,细作探明之后让这少年报以孟远?”霍匡心中一动,“那细作定然还在镇中,他自己不便进出,便寻着这小鬼帮他,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大个子叔叔,你挡着我光了。”少年一边闷声说话,一边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开始画,萧广闻言向一侧挪了一挪。少年画了几笔,似乎又遇上麻烦,将竹管含在嘴中,抬起头来向霍匡一笑。
霍匡见他一笑,也不由微微一笑,便是这一笑间,那少年猛然吸了口气,将在嘴中含着许久的毒针吹了出来,那毒针细如牛毛,若非在这屋中威力便微不足道,但在这屋里,毒针迅捷而出,没入霍匡腮部。
“啊呀!”霍匡捂腮便退,那少年长身而起,但他那未训练过的动作无法同萧广相比,相广足有他腰粗的腿已经撞了过来,“喀”一声响,少年胸腹间骨骼寸裂,但那少年脸上浮出奇诡的笑意,紫色的血顺着他嘴角鼻孔丝丝外冒,原本纯朴的面容有如苍鬼一般凄厉!
“我做到了!”少年咬牙道,身躯挺了挺,便栽倒在地,抽了一抽便不再动弹。霍匡捂着腮,旁人未见他身上伤痕血迹,正疑惑间,霍匡缓缓坐了下来,道:“请军医来。”萧广抢到他身前,霍匡将手移开,只见他腮上露出一根短短的针尾,军法官扑通跪了下来,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指使这孩子舍命刺杀之人。”霍匡闭上眼,他可以感觉一丝麻意从自己腮处向脑部蔓延,无需多久,自己的智力便会丧失吧。他长叹息了声,自己满腹韬略,却做了十余年的小县令,只在柳光手中才得以施展才华,没料到却会如此下场。古人语“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替我磨墨。”霍匡道,脸上的麻意越来越浓,他知道这针上定有慢性这毒,虽然不至见血封喉,但迟早自己也逃不脱一死了。毒针应在少年的假牙之中,他方才对军法官做鬼脸,其实是咬破了假牙,此后他便说话不多,直到骗萧广让开来,然后再猝然发作,这个计划,定是那心思极为缜密,能在千里之外揣测人心意者策划的吧,柳帅应需提防,李均军中有这等不择手段之人啊。
脑子里一面想,手中一面写着,自己时间不多,当为柳帅尽那最后一丝力才是……
此时枫林渡镇外,一个人影悄悄站着,纤细的身体在夜风中轻轻颤了颤,然后消失在枫林之中。她停留之处,有谁也无法留意的用脚磨出的四个字:“陆门死士”。
“李均哥哥,孟远哥哥,我能帮你们的便是这个了,若是你们也要来让这苏国的百姓不得安生,那么,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个了。”迎着落月,她悄悄行去,在她的眼中,也闪闪如两轮落月。夜风将一声“小七”的轻叹带走,消失无痕,宛如这满地上的枫叶,随着时光,消失在泥土之中,再也无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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