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章 反间(三)

  “将军,将士疲惫,不可再进了。”

  当卫黄再次扑了空,正欲向第三座山头攻去之时,身旁副将苦苦劝道。

  卫黄看了看左右,在他身侧的将士不过千余人,其余都散布在周围,有些累得无法再动的已经就地坐下休息。想起自早晨出击到现在将士们都是水米未进,卫黄也觉得又累又饿起来。

  “看来只得先放过柳光老贼了。”此刻卫黄仍不曾觉察自己是被柳光牵着鼻子走,反道是柳光的埋伏被自己击破后狼狈逃窜。正当他欲下令整队回军之时,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再次响了起来。

  “杀,杀!”

  成千上万的陈国将士自埋伏处冲了出来,原先埋伏的山谷之中出现的士兵倒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卫黄追击柳光经过的几座山头旁边。洪国军队随着卫黄奔走,骑兵大多在平地之上待命,而铁甲步兵则在第一座山头处便已力尽休息,随在卫黄身侧的千余士兵大多都是士卒。如今陈国将士猝然攻来,而洪国士兵则分散零乱,又是长时奔波之后精疲力竭,根本无力阻挡养精蓄锐的陈国大军。陈国将士绿色的军服与山林之色原本就接近,他们的呐喊声震得山都似乎颤抖不止,令洪国士兵难以分辨究竟有多少敌人攻来。

  “死吧!”柳光帐下勇将崔绍林左手铜锏格开一员敌将的兵刃,右手锏横扫过去,将对方连头带盔都砸扁之后,猱身又避开斜地里刺出的长矛,飞脚踹了出去。那矛的主人被他一脚踢中小腹,内腑被他灵力震得寸寸碎开,喷着血雾倒飞了丈余远才倒地身亡。

  “敌将纳命来!”崔绍林大叫着向山头奔了过去,仅是这片刻间,洪国军队便已经散乱不堪,少数依着山头拼命防守,大多数都已丢盔弃甲开始逃走。平地驿道上的骑兵急急冲过来,但冲到林边便止住了前进步伐,毕竟要这些利于平地冲锋的骑兵上山,是以已之短攻人所长。而此刻他们又得不到主将卫黄的命令,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仅是这些骑兵,因为卫黄被崔绍林困在那座山头之上自顾不暇,其余洪国士兵都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兵不知将在何处,将不知兵在何方。放眼向四周望去,处处都是绿乎乎一片,也不知有多少陈国将士杀了过来,因此那败逃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很快便成了不可逆转的崩溃。

  卫黄一面咒骂着一面自山头冲下,与崔绍林正迎在一起。崔绍林善使双锏,原本就是马上步下都可用的兵器,而卫黄最拿手的却是大刀,此刻用腰刀与崔绍林交战,此消彼长之下,很快便落在下风。

  “前将军卫黄败死,赤岭关已失,中行国国君沈宏民被俘,十万大军全军尽墨。”

  得到这个消息之时,砰一声,钱涉烨手中的玉盏摔在地上,半晌无法作声。

  “这……这么快?这当如何是好?”

  他原本正在把酒祭庙,告知列祖列宗自己要御驾亲征,就在此时前方败北的消息传来。虽然赤岭关洪国守军号称十万而不过六万,但六万人仅十日不到便全军尽墨,这让钱涉烨对自己御驾亲征的结果怀疑起来。

  “传旨,将卫黄全家收监,待朕得胜归来再作处置。”钱涉烨定了定神,如今满朝文武都被这消息震得心惊胆战,自己方才失态必然让他们更为害怕。

  “陛下,陛下还要亲征么?”老丞相颤颤巍巍问道。

  “我若不亲征,诸卿中有谁敢去对抗柳光?”钱涉烨冷冷一笑,自己满朝文武除去一个马济友,难道真的再无一人了么?

  “陛下何不固守海平,下诏天下勤王之师共破陈贼?”一大臣问道。

  “你这是坐以待毙之计!”钱涉烨毫不客气地斥责,若是战火直接烧到都城海平来,岂不显得自己太无能了么?至少也得将柳光拦在洪河平原以南,否则让柳光兵临洪河,这沃野千里的洪河平原只怕都将在战火中饱受侵扰,秋时便不会再有粮食收获了。

  对于举荐卫黄的易通,钱涉烨并未做出处罚,对于才能有限者,钱涉烨倒是相当宽容的。

  当柳光整顿军马自赤岭进逼天河城时,钱涉烨已经亲督大军于此。除去自海平带来的部队外,赤岭战败的将士也在此重整旗鼓,虽然号称的二十万大军有些夸张,但十五万倒是有的。

  “主公当初何不听从我之计策,乘胜直捣天河,却在赤岭休整数日,给了敌军喘息之机?”

  庞震的问话让柳光捋须而笑:“庞公,你虽多谋,但眼中所见仅战局之间,而我要看的则更远。当初我便是攻下天河城又能如何?不过是多占一城罢了,况且若我攻势汹汹,钱涉烨只怕不敢离开海平那坚城。如今钱涉烨亲自来到最前线,虽然令洪军士气大振,却也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主公之意是不急于灭洪?”从柳光的话语中听出言外之意,庞震双眉一牵,道:“若不急于灭洪,那主公此次突袭岂不无功而返?”

  “洪国立国已久,又有马济友这般名将,绝非猝然可灭。若是攻破海平,钱涉烨必然前往依附马济友,上下一心以图复仇,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相反如今将钱涉烨诱至天河,马济友闻讯必然心急来救,到那时好戏便可开始了。”

  “若是钱涉烨畏于主公威名不肯出战呢?”庞震明白柳光以钱涉烨为饵,实际上是图谋马济友,便问道。

  “钱涉烨刚愎自用,嫉才妒能,表面上对马济友信任有加,实际上却深怀疑忌之心。否则马济友绝不会长年囤兵于外,而家属却置于京城之中。”柳光嘿然道,“钱涉烨担心马济友拥兵自重,故此以马济友家人为质,这一点旁人瞧不出来,庞公却应知晓。钱涉烨治国颇有政绩,因此也必恃才傲物,希望自己威名能胜过马济友,可惜洪国举国言及战事只知有马济友这大将军却不知有钱涉烨这国君,如今难得我攻入洪国,钱涉烨怎肯放弃这个机会?他只道我手中兵不足十万,便驱大军来与我对抗,即便不胜,至少可以不败,却不知马济友深知他不是我对手,闻得他御驾亲征必定倾力来救。若是马济友领大军前来,则雾台兵少不足为用,夺去我国之地便不复所有,若是不领大兵前来,则钱涉烨必会怀疑他保存实力。无论如何,马济友都将吃力不讨好,那时我再从中点拨几下,不愁他们君臣不会反目。”

  一连数日,柳光也不攻城,只是派将挑着卫黄的人头到天河城下邀战。起初钱涉烨尚不以为意,后来陈国挑战的士兵以“马济友不在,洪国便无人”之语相激,他才令大将出战,但崔绍林勇武难当,连着斩了钱涉烨四员将之后,再无一人敢应战。

  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之下,钱涉烨又生一计,乘着夜色偷袭柳光军营。柳光却早有准备,偷袭者反被奇袭,又折损了数千将士。虽然四方勤王的兵马纷纷开了过来,但却于事无补,这些各地乡勇充充人数有余,真正攻坚拔锐却不足为恃。

  双方僵持了十余日,柳光攻下的赤岭原本囤积大量粮草,再加上自中行国夺来的府库粮资,再有两三个月也不愁补给。钱涉烨亲征却是猖猝成行,虽然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却给柳光派游骑劫夺去了一半,况且前来勤王的部队越来越多,粮食反倒比柳光更为紧张。正当钱涉烨第一次为了吃饭问题犯愁之际,终于接到马济友领着一军出现的消息。

  马济友本可以早几日赶到,但正如柳光所料,他带来的兵少,因此花了些时间在一路上收笼勤王之师拼凑了数万人,突破柳光的封锁后进了天河城。

  “济友你可来了。”

  钱涉烨以一脸欣然掩饰了心中的不悦,他亲自出了临时宫殿,来迎接自己的“爱将”。

  “陛下,微臣来迟令陛下受惊了。”马济友跪伏在地上,面前主君,无论钱涉烨如何恩宠,但表面上的礼数,马济友倒从来未曾缺过。

  钱涉烨双眉轻轻颤了一下,笑道:“一想起济友你,朕便觉心安。”

  马济友深深垂着头,以额触地道:“微臣深受陛下知遇之恩,不敢不竭尽所能以报陛下。”

  “平身吧,朕说过许多次,你无须这般大礼。”钱涉烨转眼望去,随他出征的大臣与周围的将士们都看到了马济友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样子,这让他心中颇觉得意。

  马济友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恭声道:“微臣在雾台城,听说柳光老贼已经攻灭了中行,便赶来勤王。”

  “哦,济友啊,不是朕说你,你熟知兵法,当知攻敌必救之策。柳光老贼虽然猖獗,却也无奈我何,若是你自雾台城大举攻伐陈国,柳光老贼便只有退军一途了,何必要赶来此处?”

  听出钱涉烨言语中森然的不满,马济友头垂得更低,道:“陛下圣明,柳光老贼留那善守不善攻的薛文举明里牵制微臣,实际上在薛文举之后仍有伏兵,若是微臣中计出击,只怕雾台城已经失守了。何况闻知陛下亲征,微臣虽然明知陛下军政都天下无双,却也禁不住有些担心,心急则乱,因此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钱涉烨微微嗯了声,又道:“那么济友此次带了多少兵马前来勤王?”

  “带多了则行动迟缓,而且雾台城守军便显不足,因此微臣只带了骑兵狂风军前来,一路上收整勤王兵马,倒也有两万余人。”

  钱涉烨在心中冷冷哼了下,现在自己手中部队加上各地勤王兵马足有二十万,却仍被不足十万的柳光军逼得不敢出战,马济友带来区区两万杂牌军,能派上多大用场。单凭这一点便可知,马济友方才说的都不过是好听罢了,根本就不曾将自己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说来,济友已有了破敌之计了?”钱涉烨问道。

  “若是陛下授微臣以全权,臣不才,虽不能破柳光老贼,但让他退兵却不是难事。”马济友自信地道。

  钱涉烨微微吸了口气,虽然马济友任洪国大将军已有相当长时间,名义上是除自己外洪国最高军事指挥官,但实际上交由他控制的部队只有南方的不足二十万人,如今若是把这手中二十万也交与他,那么自己还依仗什么来控制他?

  “济友若是想要,朕又如何会吝惜这区区兵权……”钱涉烨略一沉吟,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有员军校奔了进来道:“启奏陛下,柳光老贼在城下指名要见大将军。”

  钱涉烨听了心中一动,将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道:“济友以为如何?”

  “臣便去见见柳光老贼。”马济友心中也有些渴望,他在陈国攻略已久,却不曾见到过柳光,能在这天河城下见见柳光,也算是一件幸事。

  “如此朕就陪你上城头。”钱涉烨笑道。

  “在城头见柳光,岂不显得微臣怕了他,微臣愿单人独骑出城会会这绝世名将,还请陛下应允。”此时马济友已知连着几日己军都不敢出城,他有心出城振奋一下士气,因此提议道。

  “既然你有此心,那么便出去见他吧,朕在城头为你掠阵,你要千万小心。”

  柳光并未带任何兵刃,只是披着金黄色的铠甲,单人独骑在天河城下。报信的士兵已经走了很久,他微眯着眼向城头望去,只见城头一阵纷乱,无数旌旗之中拥着一顶华盖,华盖之下,想来便是洪国当今国君钱涉烨了。

  此刻天河城城门忽然打了开来,一员身着银甲红氅的大将缓缓自城中出来。那将身材颀长,面色如玉,看起来不足四十,气宇轩昂,想来就是马济友了。

  马济友也向对面望去,见了柳光巍然如山的气势心里禁不住折服。“为将当如是耳。”他心中暗想,微微夹了夹马腹,马小跑着迎向柳光。

  离开城门有两箭之地,二人终于相距不足十丈。柳光微微颔首,笑道:“马将军,一向可好?”

  马济友只觉自柳光微眯的眼中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禁不住抱拳行礼:“柳帅,请恕本将军盔甲在身,不能向柳帅行大礼。”

  柳光问话的声音提得很高,马济友回答起来也禁不住提高了声音,钱涉烨在城头隐隐听见,不禁皱了皱眉,暗道:“难道这二人早就相识了?可是济友方才明明说,他并不曾与柳光见过面啊。”

  “早闻将军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威风凛凛,实在是后生可畏啊。”柳光微向马济友前侧,压低了声音道。

  “不敢不敢,本将军从军之初便听闻柳帅威名,恨只恨与柳帅不是同一邦国,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在柳帅帐下效力。”马济友不觉随着柳光压低了声音。

  “将军自雾台城赶来,一路是否辛苦?”

  柳光的问话让马济友有些莫明其妙,他自信在军略战术上,不会中柳光之计,况且柳光在自己不在之时不曾攻下天河,如今自己已经到了,他若不退兵,便只有自讨苦吃。因此马济友道:“一路来倒也顺利,柳帅指名要见本将军,不知有何吩咐?”

  “哦,倒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只不过想见见即将与我生死一战的人物罢了。若是两军交锋之时,你我只怕没有时间畅谈。”柳光哈哈笑道。

  马济友也笑了几声,心中狐疑更甚,忍不住道:“柳帅乃当世智者,应知进退之机,如今事已难成,何不速速退去,以免将士多有死伤?”

  柳光点了点头,大笑道:“既是如此,那么便如君言,我即刻便退军,马将军可就要辛劳了。”

  马济友以为他所指是自己收复失地之事,便道:“若是柳帅如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二人挥手道别,马济友回到城中,钱涉烨再三问他柳光同他谈了些什么,他据实以对,钱涉烨表面上释然,心中却犹疑更甚了。

  以马济友远道而来一路疲惫为借口令马济友去休息之后,钱涉烨又打发走了众文武,独自坐在大殿中苦苦思索起来。

  “陛下,陛下。”随他出征的太监何礼低声道,“如今大将军在此,柳光不日便将退兵,不知陛下还为何忧愁?”

  “哼,正是马济友来了,朕才觉难以高枕。”钱涉烨哼了声,道:“何礼,你难道不觉其中有古怪么?马济友说不曾见过柳光,但二人谈笑宴宴,似乎早就熟悉;柳光见了马济友便立刻退兵,而且二人最后那句话朕与你可都是听见了,柳光要马济友辛苦,马济友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究竟是什么事马济友认为是举手之劳?朕再三询问,马济友却说与柳光只是寒喧了几句……”

  何礼吃了一惊,钱涉烨自忖博才多学善于政理,因此对朝中文武都不大信任,每每用他们这些太监,因此他也颇能揣摩上意。他听出钱涉烨已对马济友有了极强猜忌之意,不敢为马济友辩解,反倒顺着钱涉烨之意道:“陛下圣明,奴才也有一疑,方才大将军提枪出去见柳光,柳光没有带武器,毫无戒备之下若是大将军一枪刺出,不就可以要了柳光老贼的性命,可是奴才瞧得仔细,大将军对柳光老贼执礼甚恭,只怕一丁半点刺那老贼的心意都没有。”

  “嗯,你说的极是,若是方才一枪刺去,柳光老贼已经一命归西了。”钱涉烨咬牙切齿道:“马济友啊马济友,朕待你不薄,你却敢存有二心!”

  “陛下可要多加小心,这兵权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大将军了。”何礼提醒道。

  “何礼你且记着,今后不许胡言乱语!”钱涉烨森然道,眼中有道黑电一般的光闪了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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