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迁受重伤了?”
李均大吃一惊,从座椅之中腾地站了起来,双眸瞪得老大,急切地问道:“伤在哪里,危不危险?”
前来传信的和平军水师战士垂下头,道:“伤在左眼,若不是当时任先生正用千里镜在观察战况,只怕……只怕会一箭贯颅。”
李均吸了口气,虽然这个战士没有直说,但李均已经明白任迁伤得极重了。
“立刻请最好的郎中。”李均离开座位,来回踱了几步,向凤九天道。
“统领放宽心,我会将一切安排好。”凤九天点了点头。
那战士见李均示意他继续说,便道:“此次出战我军共与倭贼交战七次,掳得倭贼大船五艘,艨冲舴艋二十余艘,完全焚毁了倭贼用以骚扰神洲的四个良港,杀死杀伤倭贼不计其数。最后一战中与倭酋清田庆喜猝遇,幸得任先生设计以假当真,扰乱了倭贼军心,使倭贼分崩离析……”
“任迁的伤是最后一战中受的么?”李均插了一句,他耳朵在听战况汇报,心里却依旧记挂着任迁的伤势。
“正是,倭酋清田庆喜亲自射的那一箭。”那战士一面说着一面从身后掏出一枝雕翎羽箭,递在李均手中。李均仔细端详这箭,只见上面有“清田庆喜”字样。箭尖上带有倒刺,隐隐还可以看到血迹斑阑。
“这箭击碎千里镜上的琉璃,穿入任先生左目,任先生当时便昏迷不醒。随船的军医说这箭可以刺入了脑中,若不取出便会顺血而进,屠龙都督当机立断,亲手为任先生拔出这箭。任先生的左眼……”
“我知道了,屠龙子云做得好。”李均脑中几乎可以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任迁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而军医则对这枝有倒刺的箭束手无策,关键时刻屠龙子云用他那能屠龙之手将箭拔了出来。眼睛正是人体最柔嫩最敏感的部位之一,那一刻的疼痛想必让任迁死去活来。
沉吟了片刻,李均又道:“清田庆喜……我定要用这枝箭取他的性命!”
那传讯的士兵却道:“只怕清田庆喜他活不到见着统领之时了,任先生虚言杀死了他,他部下纷纷散走,事后细作传来消息,说倭贼大酋为争夺清田庆喜大将军之位杀得不亦乐乎,清田庆喜本人却不知所终,传言说屠龙都督在敌船上斩杀的确实是清田庆喜,又有人说船上是清田庆喜的影武士,而他本人逃上岸后被国人众偷袭杀死在山林之中。”
“影武士……国人众?上次任迁对我说过。”李均听了心中并没有觉得轻松,清田庆喜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迁的伤势。
自他起兵以来,除去在彭远程叛乱中阵殁了肖林苏晌外,和平军高级将领涉险如履平地。但自从去年后李均便发现一直在帮助自己的运气,如今似乎开始有些变化了。先是枫林渡之战中意外败北,方凤仪受了重伤,接着在与柳光之战中几乎折损了凤九天与纪苏,而自己一怒之下又险些迁罪于孟远,到今年不过是征伐区区倭贼,却让任迁伤重欲死。念及此处,一丝阴影掠过李均心头,他的心突然跳了几跳,不觉又想起纪苏来。
“不行了不行了,如今买卖越来越难做!”不等李均排开心中阴影,姜堂大步踏进他的营帐,“砰”一声将大堆的帐簿扔在他身前案几之上。
“怎么,想要我吃了你么?”见到姜堂,李均便想起当年一起屠龙的日子,想起雷魂,不知为何,当他脑中浮出雷魂那阴沉冷漠的面容之时,心中忽然觉得安适下来,因此同姜堂顽笑道。
“哼,吃了我你立刻就饿死,也不想想是谁在替你打理买卖。”姜堂如今却不再畏惧他与屠龙子云的顽笑,白了李均一眼,道:“你倒有心情顽笑,这大好天气你为何不出去劳作?莫非你以为你就可以不做买卖了?”
李均咦了声,姜堂语气如此不善倒是极少见的。他道:“怎么,你在路上丢了钱袋是么?”
“你看看,这是去年我们买卖的进项,这是支出。”姜堂将帐簿翻开,李均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就觉天眩地转,禁不住抱住头来道:“罢了罢了,有事你便直说了,不要让我去看这些要命的东西吧。”
姜堂报出一大串数字,最后道:“总之去年买卖支出远过于进项,我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全被你这败家的花了,如今你又要在穹庐草原上修筑什么驿道,我去哪儿给你弄钱?”
李均苦笑了,谈及钱,和平军上下无人有姜堂敏感,虽然在他操持之下和平军军饷后勤从未出过纰漏,但和平军全军谈及姜堂都会变色——要从姜堂那弄出些钱来实在是比同柳光打上一仗还要可怕。
“当初你说进军清桂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说清桂富庶遍地金玉,只需占了清桂我便财源滚滚。可恨我为何会上你的当,将钱投进这笔该死的折本买卖中去,如今清桂到手已有半年,不但没见着收益,反而不断又贴进去不少!”姜堂大喊大叫,“这钱不是你赚的你不心痛,你你……你别过来!”
他叫到后来忽然声音转低,原来李均听得他说的实在不象话,拔出了飞链短剑向他的脖子不断笔划。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为何每次都要我用剑来对着你?”李均板着脸道。
“我们的买卖快没钱了,今年若是遇着灾荒,只怕我们得动用储备了。”姜堂哀叹了几声,“我问了雷魂,他说他观天象,今年慧星冲日,主有水旱之灾,余州这数年工商兴盛,耕稼则渐损,若不能及早筹谋,到时不但军中无食,恐怕百姓也有怨言。”
李均听得一怔,他向来不信神鬼之事,但对雷魂以三教之术观测天象言每得中还是深为赞服,不过,向来只关心工商之利的姜堂却能说出这番道理,却让李均不得不吃惊了。
“你之意是?”李均问道。
“据说常人国君每至春时便会亲自耕田,以为天下之范。”姜堂道:“你哪天买卖比较轻松,也去找块田耕种耕种。”
李均向后靠了靠,目不转睛地又盯了姜堂半晌,道:“只有这一事?”
“哦,还有,你要下令余州清桂的百姓都要勤于农事,我们有一批上好稻种,可以利农,你勒令各地官员督促百姓使用这稻种,这可是一笔大好买卖。”
李均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姜堂拐弯抹角半日,为的是要作稻种生意,这区区稻种能有多少利润,也值得姜堂如此紧张。笑了片刻,李均又想起姜堂是无利不早起之人,他若是如此迫切,那只怕其中还另有隐情。
“这稻种是你从哪弄来的?你怎会有许多稻种足以供余州清桂百姓使用?”
李均的问话令姜堂有些尴尬,他道:“稻种我请越人培植的,去年我曾同你说过在余州试种,结果收成颇为可观,虽然还不足以供全余州与清桂使用,但我想先在各地小范围试种,让百姓见识这新种的好处……”
“罢了罢了……”李均再次打断他的话,他已经头昏脑涨了,“你看着安排就是,有凤先生在根本不必问我,我还有事。”
姜堂眼见着李均迅速从营帐中跑了出去,他脸上那贪婪之色也不觉收敛了起来,凤九天摇了摇头,李均或许是骑马打天下的英雄,但未必是下马治天下的明君,看来和平军的未来堪忧啊。
“未来和平军的政体,必须将统领从他所不喜的繁冗政务中解脱出来。换言之,统领只须有名义上的共主之位便可,而实权应由具体官员负责。为防奸臣专权作乱,掌握实权者不能是一人,而必须将权力分散到数个官署,令其相互制衡……”凤九天脑子飞快地想,这些年来他业已非常了解李均,李均并非没有政务上的才能,但他却有意将繁琐的政务抛开而专心于军事。在李均看来人之精力寿命皆有限,即便是天才也无法方方面面皆顾及得到,为人上者执掌的权柄越大,也即意味着危险与责任越重,稍有不慎便可让亿兆生灵陷于水火。凤九天与李均所勾勒的平衡之政,便是要尽力避开这些风险。
姜堂见凤九天陷入深思之中,也不敢打扰于他,悄悄退出了营帐。也不知过了多久,凤九天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在问李均在哪里,他便起身到外察看。
只见数个和平军战士拥着一身着陈国朝服模样的人正在询问营帐外的卫兵。李均为方便军民言事,自己的营帐在和平军军营最外,虽然凤九天等每每劝他注意安危,但李均却不以为意。
“军师,这位自称是陈国派来的钦差。”见到凤九天探出头来,一个快嘴的战士道,“他说奉命来给李统领传圣旨。”
凤九天心突地跳了一下,向来陈国官方来余州,都是见名义上的余州牧领余州都督华宣便回头,根本不屑于同李均这仍然号称佣兵首领者打交道,此次竟然点名要李均接旨,莫非陈国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先生便是凤九天么?”那自称钦差者拱了拱手,动作颇为潇洒,言语神色也极为有礼。
“在下微名,怎么为大人所知?”虽然心中对陈国被柳光操持的君臣们不以为然,但凤九天表面上的礼节也不逊于来访的使者。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估量着对方深浅。
“不知大人贵姓大名,在朝中居何要职?”凤九天问道。
“说起来凤先生对小可不会陌生。”那人微微一笑,“若是郭云飞先生没有去洛郢,必然可以认出小可来。”
凤九天瞳孔收了一下,前几日方才接到郭云飞透过卓天控制的秘密途径传来的书信,言及他在洛郢唆使陈国大臣秦千里刺杀柳光失败,已经南下淮国前去探探淮国虚实,没料到眼前这来自洛郢的陈国使者却早已明白他的行踪。
“小可公孙明,这钦差身份不过是点缀,其实是柳帅帐下一文士罢了。”见自己的话让凤九天有些吃惊,公孙明满意的一笑,虽然方才他并没有看透凤九天,但如今看来这人并非不可以说动的。
“原来是公孙大人……”凤九天眉头一拧,当看李均冒险进入陈国征讨莲法军,结果却被柳光派使者说动彭远程叛乱,那个使者便是眼前这公孙明了。
“公孙大人此次来,不知有何吩咐。”脸上的神色只是在一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凤九天又恢复那种有些潦倒困窘的模样,公孙明方才只觉这传闻中的凤九天不过如此,但一转眼间就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了大海之中,无法从表面上看出凤九天的深浅来。
“凤先生,小可此次来是向李统领传旨的。”说到传旨之时,公孙明习惯地向西方拱了拱手,“还请凤先生为我引见李统领。”
凤九天眉头又禁不住皱了起来:“公孙大人是说,请李统领来接旨么?”
“正是。”公孙明从容地道:“请问李统领现在何处?”
“哦……”凤九天心中念头如翻江倒海一般变化不止,公孙明亲自来传圣旨,相来真正决定这圣旨者,不是禁宫之中的那个小国王,而是那深沉奸猾的柳光。前几日郭云飞传来的书信,柳光以西门让为谋主,在洛郢城中开始了大清洗,而柳光本人却不知所至,传闻是去了淮国前线与凌琦对峙。在内外都处多事之秋时,柳光却派人传圣旨给李均,其用意着实让人难以揣摩。
“怎么,莫非李均统领不方便见我?”公孙明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一个略带讥意的笑容来。凤九天心中突然一动,暗想:“这岂非正是一个宣扬李统领仁德与和平军义举的良机么?”
“朝庭之中有钦差前来,那可是我和平军天上的福分,李统领怎会不方便见公孙大人?只不过统领近来日夜忧劳,主持征倭事宜,此时仍在海中尚未归来,恐怕公孙大人要等上些日子了。”
“什么!”公孙明大吃一惊,这次奋然变色的是他了。“李统领……李统领在主持征倭事宜?”
“正是,李统领虽偏在余州一隅,心中却时常挂念神洲各国百姓,每每听到倭贼犯边的消息便心痛不已。故此他在新婚大喜之时仍遣精兵良将远征倭岛,欲为神洲百姓除去心腹之患。”
公孙明张大了嘴巴,倭患对于神洲而言不是一年半载之事,也不仅限于苏国与陈国,北到岚国沿海,南到恒国海滨,几乎都是倭贼的猎食场。因为当年四海汗远征倭国为“神风”所阻的缘故,向来神洲诸国对付倭患都是严防死守,却不曾有过远征倭人的计策,如今李均竟然以区区余州之力,作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知战况如何?”公孙明终于缓过神来,也顾不上自己奉命来传旨之事,先问道。
“近来捷报频传,今日还有信使来报,说与倭贼之大酋血战了一场,我军虽胜却颇有损伤,倭贼大酋生死不明。”凤九天半真半假地道。
公孙明沉吟了片刻,又道:“这倭贼大酋姓名,凤先生能否告知小可?”
“清田庆喜。”凤九天盯着公孙明的脸,眼见公孙明听得这个名字时脸色大变了一下,心知公孙明对这个倭贼大酋并不陌生,于是笑问道:“莫非公孙大人认识这倭酋?”
“实不相瞒,当年随柳帅在恒国之时,倭贼屡次为患都为柳帅大破之。柳帅对倭贼也颇为重视,因此募智勇之士潜入倭国探听其虚实,传来的消息说倭贼持续数百年的战乱渐有平息之势,而扫平各地豪强者,便是这个清田庆喜。”公孙明忍不住实言以告,“当时柳帅颇为担忧,数百年来倭贼小股来犯便造成祸害不小,若是有人一统倭国进而问鼎神洲,只怕神洲永无宁日了。”
凤九天心中也暗自钦佩,柳光虽然一代奸雄,但无论是眼光还是胸怀,都不负其赫赫盛名,连倭贼之事他都放在心中,那么这神洲各地的变化只怕他都了如指掌。
暂时稳住公孙明之后,凤九天悄悄令人找来了李均。当李均听到这情况,反复踱了几步,忽然一握剑柄,道:“立即请华宣来,做好迎接钦差的准备。”
“统领之意是随机应变了?”闻讯而至的魏展道,“只是若是依礼接了这钦差,便是自承陈国臣属,此后柳光便可挟国君以镇我,我若从之,则日渐抑损,我若不从,则不忠不义。因此,我以为不应接这圣旨。”
凤九天心中也如是想,但却不曾说出来,李均微微一笑:“我以前在苏国陆帅帐下为偏将,建和平军后横行神洲也无人敢说我于苏国不忠不义,更何况我所执着之忠义,是对天下苍生万民的忠义,而非对独夫寡头的忠义,我有何畏?”
魏展默然无语,过了会儿禁不住失笑:“倒是我以常人度统领,若统领拘泥于虚言伪义,如何能有今日?”
迎接圣旨的香案很快便被布置好,公孙明高倨其上宣读圣旨。听罢之后,李均与凤九天等面面相窥,原来这旨意竟是除李均“余伯”之爵位,赠从三品的兵部侍郎一职!
依礼送还了公孙明,魏展又问道:“统领为何受其官职?若受其官职,便得为其统属,况且统领志在天下,陈国区区小国社稷侵危,统领为何甘居其下!”
“凤先生以为呢?”李均笑而不答,凤九天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狡猾的神色来,李均虽然殆于日常政务,但于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政争,却无师自通。
“统领接受伪职,不外乎三重考虑。”凤九天道,“一则以安柳光之心,令柳光以为统领志不过如此。二则正己之名,名正则言顺,统领进位余伯,则这余州为统领食邑。三则可为今后经营陈国而伏下一笔,日后陈国有变,统领以余伯领兵部侍郎之身树起勤王之旗,百姓必会望风而迎。但我也有一不解,柳光岂有不知进统领官爵必留后患之理,为何却要如此?”
李均仰首思忖片刻,微笑道:“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魏展抚掌而笑,凤九天举手道:“二位先别说,待我想想。”
又过了片刻,凤九天也笑起来:“我想到了,柳光定是要有大动作,恐我军自背后袭之,故以远利以安统领之心。如今余州淮国势力正强,柳光所对者,若非恒国便是洪国。洪国有名将马济友,夺取了陈国玉湖之地,兵威直指洛郢,柳光所图者,莫非是他?”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李均抚着凤魏二人手臂,道:“凤先生善长策,魏先生有急智,柳光便是降伏了马济友,又能奈我何?”
凤九天道:“统领忘了一人,任迁识军机,此次征倭归来,我料其必倾心输诚于统领,统领大事可成了!”
在默契中微笑的三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以任迁的重伤和李均接受陈国册封为标志,和平军正处在一个转折点之上。一向为李均提出过的梦想而战的和平军将士,还会为一个身为陈国方伯的李均而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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