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章 浊流(二)

  “不得了啦,将军,贼军遣人去掘开南安河,河水就要漫过来了!”

  赵兴心脏几乎为之不跳,他原以为李均按兵不动目的是围城打援,但却不曾想李均竟然会以水灌城。想想确实如此,对于防守一方的苏国而言,安南关是一座要塞,但对于一意攻入柳州的李均而言,安南关则是可有可无的一座关城罢了,大水将之冲垮并不足惜。只是李均向来标榜爱民,这以水灌城,百姓必将遭灭顶之灾,他尚未尝试正攻,为何就用了这奇策?

  上得关城,放眼望去,滔滔洪水正飞快上涨,眼见着逼近城池。洪水以人力无可抗拒之势,冲倒城外零散的村落,卷走合抱的大树。浑浊的浪花激荡着大地,将一块又一块的低洼之处吞噬,很快的,水便涨至距城墙不足百尺之处了。

  “这……这该怎么办?”丁智瞪大了眼,面对这自然之力,任人的本领如何高强,也只有望洋兴叹。赵兴瞪着双眸,紫铜色的脸庞上罩着一层黑雾,他大声令道:“命城中军人百姓迅速转到高处……”

  这第一道命令刚下,他眼中一亮,又道:“不,令全城男丁,无论军民,自备锹铲锄头,在内城外给我掘出一道环城长壕,要快,越快越好!”

  “只怕来不及了……”丁智绝望地道:“水已经到城墙下了。”

  “来得及!安南关地势较高,水虽然距城墙不远,但真要涨上来,没有个一天半日是不可能的,而安南河如今并非雨季,这几日里所积的水有限,不可能将整座关城淹没。我所虑者,乃是外城墙为水浸泡倒塌。”赵兴吼道,“快去!”

  沉闷的牛角声响了起来,城中的军民都知到了关键时刻,在赵兴派出的督促者督促下,竟然神奇般地在内城与外城之间挖出一道环绕内城的深壕沟。而此刻水上涨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若不出意外,这滔滔洪水将止于距城数尺之处。

  “天佑我大苏!”赵兴在外城城墙之上四处查看之后,长长舒了口气。三年前董成掘开河道,至使苏国精锐尽成鱼鳖,而今日李均又掘开河道,却只能徒劳无功了。他指着城外滔滔洪水,哈哈大笑道:“李均啊李均,你掘堤放水只想冲垮我安南关城,结果却为我这安南关城增加了牢不可破的水之屏障。如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越过这一片汪洋!”

  丁智也捻须大笑,似乎是为了附合这笑声,关城上战旗烈烈作响,风更急了。

  丁智笑着笑着,忽然用力嗅了嗅,变色道:“且慢,将军,这风向不对。”

  赵兴闻言看向战旗,只见战旗无一例外都飘向西北,他颜色也禁不住变了,此刻已值初冬,应是西北风急,但现在刮的却是暖湿的东南风。民间俗语云:“东风起,雨落急”,恐怕数日之内便会有大雨。

  “李均这狗贼好生奸诈,迟不掘,早不掘,便是乘着将有大雨之时来掘。”一个副将破口大骂道,“幸好将军与参谋精通天文,否则岂不上他个老大的大当?”

  “兵法有言:‘行兵者须通五事,道、天、地、将、法’。这天就是指阴阳寒暑时制,将军久经沙场,对此岂有不知之理?”丁智道,“将军,如今当如何是好?”

  赵兴心如蚁攒,丁智奉承之语他并没有真正当回事。丁智其人或许颇有眼光智计,但关键时刻却倚仗不得,这个南安关城中,惟一可依靠的,还是自己。能识破李均计策是一回事,但能破解李均计策又是一回事,若是不能想出方法来,自己还得坐视这城池成为汪洋。

  他忧心忡忡避开众部下,换了便装缓缓来到内城之侧。军士与百姓们仍在挥汗如雨地扩大壕沟,因为赵兴那紫铜色的脸与普通百姓几无差别,故此也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李均退了之后,这儿可以养鱼了。”一个小伙光着膀子,用力吐了口唾沫。这数年来,赵兴待南安关军民相当宽厚,百姓也乐于效力,再加上大伙都明白水若是进了城,哪个家都保全不住,因此百姓极少劳骚。

  “得,若是在此养上鱼,咱们出门还不都得乘船么?”另一个强壮男子放下锹,道:“我看到时我们又得将水弄走。”

  “将水弄走还不容易?”先前那小伙哈哈一笑,“咱们把这内城外城间当作个大的水坝,将水积住后再掘开外城来,水不就全流走了?”

  听得他这没头没脑的句子,旁边的人都怔了一怔,半晌也不知他这乱七八糟的话是何种意思。倒是个老人慢慢抬起身子,啐了他一口道:“干活干活,莫要偷懒。象你那些个鬼主意,总是损人不利己,别贼军不曾攻破城墙,倒被你这败家的小子给掘破了。”

  那小伙听了吐吐舌,此刻督促的工头走了过来,他便不再回话,老老实实挖了起来。赵兴觉得心头一动,似乎想着了什么,正这时,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军以为如何?”

  赵兴吃了一惊,他这身打扮无人认出来,但这女子分明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头戴着斗笠的民女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他的身后。那斗笠上垂下的纱巾,将这女子上半截脸遮住,只从下半截脸看来,应是个容貌娇好的女子。

  “你是何人?”赵兴沉声道。

  “将军莫管我是何人,我只想问,将军听了那位大哥的言语,是不是有所打算?”

  “有所打算?”赵兴给她这一说触动了心事,但即刻回过神来道:“你是何人,又为何叫我将军?”

  “赵将军虽然褪下戎装,却瞒不过有心人。”那女子动听的声音,让人禁不住信任她,“小女子身为我大苏国百姓,当此国难之际,虽不能上阵杀敌,却想提醒赵将军一声,李……李均以水灌城,将军何不如那位大哥所言,将这内外城之间变成水泊,筑堤围住灌入的水,等外界水退去之时,将军……”

  那女子声音越说越细,赵兴不由得向前行了两步,听着她轻声言语,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待那女子说完之后,赵兴如痴如醉,他一直想的是如何保住这城,却不曾想如何击败李均,这女子的言语,倒为他指出一条完败李均的办法来!

  “这东南风带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因此南安河水涨得快退也退得快。安南城地势高……李均呵李均,你若不死,便是老天无眼了!”心念一到此,他忽然又想起岚国将士的飞扬跋扈,灵机一动:“我大可以一举两得,既击败和平军,又让岚国蛮子吃个大苦头!”

  “将军也想到了?”那女子自他忽喜忽忧的面色中竟然揣摩出他心意,“若是能在击退李均之时又令岚国人吃个大亏,岂不大快人心?小女子还有一个重要消息奉告,将军或者可以借此来对付岚国人。”

  赵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心中暗暗在想,这女子此时此刻来献此妙计,她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种用意?但无论她是何人,有何种用意,她之计策,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均掘开了南安河,正水淹南安关城?”

  岚国大帅伍鹏对着这消息大发雷霆,那日他自赵派来的信使口中得知赵兴要他小心缓行,他一怒之下便立即向南安城进发。他将部队分作三部,前军一万余人为精锐骑兵,他亲自指挥,意欲凭借骑兵的机动力,在李均围城之时自其要害软肋处突袭。中军五万人紧随其后,作为决战主力,两者间距离不超过三十里。后军四万人则护卫着粮草辎重前行,若是战况紧急也可作为接应。但行军半途中,岚军下营休息之时,他却得到这个消息。

  “该死,这些苏国蠢材,怎么会给李均小贼这种可乘之机?”伍鹏怒气冲天,若是苏国守军能在李均狂攻之下消耗掉李均一批力量,那么他的攻击难度便要减轻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不加速前进,南安关城就要落入李均手中了。

  “大哥,先前的信使说李均主力在此。”他的弟弟伍鹰指着地图,“若是李均用水灌城,此处地势较高,他必安营于此,我军可从西北方冲入其阵中!”

  “先是分兵围城,接着用水灌城,李均小儿也太小视我大岚勇士。”另一员将朱环道,“元帅,请下令吧!”

  怒归怒,伍鹏能率十万之众千里来援,倒不完全是无能之辈。他又粗又黑的双眉一挑,道:“李均追随陆翔那魔鬼日久,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既知我援军在侧,必然会有所安排。在未曾确认李均中军所在之处前,不可鲁莽行事。范博世,你是苏国联络使,你即刻确定李均的中军大营在何处!”

  那联络使听得他们大骂苏国,正一脸不豫,又听伍鹏下命令的口气有若指挥奴仆,心中更为不满。他答道:“下官一直随在贵军之中,并不了解此处军情,急切间如何能确切李均所在之处?”

  “嗯,你们苏国自陆翔死后,便尽剩下你这般无能之辈了。”伍鹏扫了他一眼,他虽然瞧不起范博世,却也知此话不能说出来,因此只是怒道:“你就不知想想办法么?”

  范博世正欲再答,一个小校奔了进来禀道:“元帅,南安关城中有急使到!”

  “来得正好。”伍鹏道,“让他滚进来。”

  使者混身湿透,一身寻常百姓打扮,见了伍鹏跪倒在地,道:“小人奉赵将军之命,特来向元帅告急。小人来之时,大水已经围住南安关城,城中缺少舟楫,全军皆被困住。李均已分兵围城,只等洪水入城冲垮城墙便发动攻击。”

  “这些我都知道了!”伍鹏闷声道:“赵兴不曾让你带来些有价值的消息么,比如李均主力在何处?”

  “小人正要禀报将军。”来使叩首至地,“赵将军探知李均只领着一万步卒,屯聚于距城五里之处的白兰岗,细作还探知李均此前遇的刺客乃幽冥宗遣来的,李均中了七情剑罡,身负重伤。”

  “我道为何李均不曾身先士卒!”伍鹏听得精神一振,早在十余日之前,细作便探知李均遇刺,只是李均遇刺是否受伤,伤势如何却一直不曾打探明白。只是以此后数次交锋都是魏展等人代李均指挥可知,李均伤势颇重。但和平军士气不降,攻势不减,又似乎显得李均之伤根本是个圈套。如今听得是幽冥宗遣来的刺客,他便相信了大半,以幽冥宗神出鬼没之能,刺伤李均绝对可能。

  “且慢。”范博世道,他认得这个使者是赵兴部下一个校尉,因此道:“敖安,这等重大的机密,为何偏偏在此刻被探听到,赵将军未说其中有诈么?”

  “赵将军只嘱咐小人将这最新的消息禀报给伍元帅,至于消息是真是假,我军又如何行事,全凭伍元帅定夺。”

  伍鹏瞪了范博世一眼,道:“世上无不透风之墙,我们也能探知李均遇刺之事,可见这也算不得什么重大机密。好了,休得多言,误了我军机,我便以军法处置你了!”

  岚国大军次日一早便加速进发,他们得知李均受伤屯在白兰岗后,士气大振,只待活捉李均便回国去享受他们这一路上所得财帛。此时正值连着两日的暴雨之后,道路泥泞难行,为了赶时间,以免李均得讯移兵,岚国大军自驿道前行,当行至距白兰岗不足十五里时,异动传了过来。

  先是南方南安关城方向传来隐隐的雷声,骑在马上的伍鹏凝眉望去,只见天高气爽,经过一番冬雨冲洗后的天空明净无云,这雷声来得极为可疑。伍鹏只觉心中一阵麻意传来,这大晴天里出现雷声,恐怕不是吉兆。紧接着,那雷声传来方向隐隐有烟气腾空,阵阵冷风袭来,将岚国战旗卷得烈烈作响。

  “此刻怎地又刮起南风?”一个幕僚催马来到伍鹏身侧,道:“元帅,似乎有些不对。”

  范世博张嘴欲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此刻此处,原本不是他能插上话的。伍鹰道:“大哥,不如先停下布阵,待前行的斥侯探马回来再作道理?”

  “便依你之言。”伍鹏也知当情况不明时,宁愿谨慎些也不可大意。阵势刚布好,便听得隐隐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的声音传来。伍鹏又惊又疑,难道说情报有误,或者和平军已经知晓自己的到来,其主力骑兵已经被调来迎战自己不成?

  正迟疑间,一骑探马飞也似地奔了回来,远远地便大嚷道:“水,水来了,快向高处闪!”

  不待伍鹏下令,只见那骑兵身后,滚滚洪水卷着一路冲来的树木泥石,如同天崩一般扑了过来。伍鹏唉呀一声,拨马便逃。这万余骑兵也立刻乱了阵脚,纷纷逃窜起来。原本布得整齐的阵势在一瞬间乱成一团,为了逃命,后面的人也不管前方有没有人挡路便冲上去,结果是二人撞在一起,都从马上摔了下来。还不等他们爬起,成百只马蹄便已从他们头顶踏了过去。每个人都惊惶失措地呐喊,每个人都六神无主地叫救命,每个人都已经忘了自己是久经训练的勇士,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能在这人群之中逃出去。

  越是慌乱,便越是挤在一块儿,而洪水的速度原本就快逾骏马,挤在一团的骑兵们只能回头瞪着惊恐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洪水有如一只张牙舞抓的巨兽,将这万余人的队伍击得粉碎。

  战马早被惊得不听主人的控制,它们的嘶声被洪水发出巨大的声响所吞没,连它们自己也无法听见。它们弯下腿,伏下身体,本能地试图保护自己,但洪水的冲击力将它们数百斤的身体当作一小截枯枝般戏弄,或被高高抛起,或被重重摔落,或不曾来得及嘶鸣便消逝在水底,或挣扎着凫出水面却又被另一浪头吞没。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迎着洪水,几乎要承受万钧的压力,这绝非人力所能抵抗。一个骑兵被浪头自马上打了下来,还来不及挣扎,便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洪水冲飞起来,强大的压力将他内脏震得破烂不堪,他吐出的鲜血根本无法将这水染红一丝,便连他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岚国幕僚倚仗身上不曾着甲,顺水漂流了会儿后挣扎着抱住一颗大树,但他刚将头伸出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被被水中卷来的一段木头击中,他手一松,失去了能挽救他性命的倚靠,在混浊的浪中,他大口大口吞着夹着泥沙与脏物的污水,双手拼命拍打着水,企图能找着什么救命之物,当一具失去了知觉随波飘流的身体给他抓住时,他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结果两人都沉入了水底,再也不曾浮起。

  岚国将士生于北方,多不习水性,因此即便不曾被这巨浪打昏冲死,他们浸泡在水中的身躯也早已瘫软无力,再加上不少铁甲骑兵身着重甲,在被水冲出老远之后便无法浮起来,象块被水卷起的石头一般,当水势稍缓之时,便活生生沉下去,闷死在水中。

  万余骑中,惟有百余骑人马抢着了高地,被洪水包围在几个高岗之上。这些将士张着嘴,失魂落魄地望着滔滔洪水,方才还遮天蔽日的旌旗,如今早已不知被水冲向何方,方才还在一起袍泽,如今却已经永难相见了。不知是谁开始,这些将士无力地伏在他们惊得不断扑扇着耳朵长嘶的战马之上,哀哀痛哭起来。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水便渐渐消褪,只在低洼之处还有些水。地面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污泥,而污泥之下,尚可看到人马的体形,横七树八地躺在那儿,再也站不起来。

  紧随着这万余骑兵之后的五万步兵主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得损失惨重,倒有一半左右折损在浊流之中。更可怕的是,失去了主帅与大多数将领的岚国士兵,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有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当押送着辎重的后军赶到之时,能做的便是与他们一起溃散下去。

  白兰岗上,李均远远向北方望去,神思悠悠,经此一战,他不折一人却让岚国十万援军失去了战斗力,下面便是这南安关城了。

  此时他尚不知,在南安关城中,有谁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