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章 浊流(三)

  “甘平!”

  “在!”甘平望着李均,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激动之色,李均微微一笑,如果甘平能更镇静一些,必定如方凤仪一般,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你领本部将士,追逐岚国溃军。记住不要逼得太急,只须让他们畏惧逃散即可。逼得太急反倒会激起他们反噬,而让他们觉得有逃生之望,他们便会散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这一溃散便再难收拾,如此你便立了大功了。”李均慢慢嘱咐道,“你切记,千万莫贪战生事!”

  甘平脸上浮出笑来:“明白!”

  “魏先生,石兄,你们在此为后应,准备好犒劳之物。”李均又道,“其余众将,与我去拿下南安关!”

  和平军将士得令之后,纷纷自原本屯营的高岗出发,踏过泥泞不堪甚至尚有积水的地面,向着南安关城进发。曾在这里奔腾肆虐的洪水,给这片大地留下了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到处是齐膝深的淤泥,到处是横七树八的枯枝断树,到处是被洪水摧毁了的断壁残垣。在这样的地方行走,可以用举步惟艰来形容。李均早有预料,下令全军放弃重甲,只着轻衣皮甲行进。虽然这使得将士们周身的防护有所降低,但在李均意料之中,经过这段时间的浸泡,南安关城中苏国军队应是士气低落,能支持他们继续守城,惟有对岚国援军的希望而已。因此,李均下令将擒获的藏身于高处的岚国士兵都押了过来,准备用他们来使城中军民绝望。

  众军逐渐下得中间平地之上,李均眼见南安关城上旌旗垂伏,人影稀疏,料想城中将士已经得知外头的巨变,已无心拒守。胜利在望之下,他禁不住微微一笑。

  这一笑尚未收敛,忽地迎面南安关外墙在“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崩塌,万条水柱如飞龙腾空般,自城墙崩塌溃裂之处喷涌出来。南安关城原本较周围地势都要高,大水自其上冲下,有如高山上的瀑布披头而来,气势却又是那瀑布的成千上成倍。又如九天上的星河被拢在关城之中,此刻破城而出,将积蓄的愤怒,尽情挥洒于正在逼近的和平军中!

  李均此时此刻的神情,与方才伍鹏中计时脸上的神情几乎无二,“报应”二字如鬼魅般浮现在他脑中。和平军阵形也在一瞬间乱成一团,在呼啸奔腾而来的巨浪之中,和平军根本顾不得什么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在一片哭嚎声中,无数将士挤在一起,生生被那洪流击个正着。此时此刻,大伙几乎失去了神智,能做的便是相护搂抱在一起,以求得一丝心理上的支持。而李均能做的,也便是催马向前挡在纪苏身前。

  洪水披头盖脑地冲了下来,将和平军冲得支离破碎。李均伤势尚未痊愈,被浪头迎面一击,他只觉如万斤铁锤击中胸口,“喀喀”声中,他狂喷着鲜血,自宝马啸月飞霜之上摔了下来。那马也受惊,在巨浪中徒劳地挣扎,被水冲出足有数十丈远,偏生李均右脚还在那马蹬之中,也被连带着飞了出去。

  神思慌乱之中,李均胡乱挥着手,大戟早不知扔在何处。他只觉一只手在马被冲出的一刹那揪住他的衣带,那只手的主人抓得如此之牢,便是这巨浪的冲击之力也不能让他松开!两人被马与巨浪带着如腾云驾雾般飞起,李均此刻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只觉得右脚似乎要从身上生生扯下去。幸好这第一波巨浪之后,他们顺着水被冲出,水势来得平处稍稍放缓,李均听得一声熟悉的咤声,便觉右脚一松,终于离开了踏月飞霜。

  “相公!”纪苏面色苍白,在波涛之中将李均的身躯揽入怀中,方才若不是李均挡在她身前,迎着浪头的便将是她了。而若不是她不顾一切揪住了李均,那李均也早已随波逐流,不知落到何方。两人在这生死一线之刻,相互救了对方,两人心中至此才相信,对方欢喜自己,并不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

  “呵!”李均重重喘了声,禁不住又咳出血来。瞧着纪苏的脸,他勉强一笑:“无妨,我们……我们死不了。”

  正说间,只觉两人的身体拼命向那水中沉下去,李均一惊,他猛然想起,纪苏水性不佳,方才在惊涛骇浪中不知哪来的力量能护住他,而此刻水势稍缓,她却再也无法浮在水面。

  “糟糕。”李均意识中浮出这二字,他的水性,在这般的大水中,又受了如此重伤,自保尚成问题,遑论救下纪苏?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放开手让纪水被水冲走,但手松得一半,猛然又伸了出去,牢牢将纪苏抱入怀里。

  纪苏却拼力想推开他,李均双眸一瞪,怒焰般的目光让纪苏心中一热,泪水便涌了出来:“你要死在一块,那便死在一块,墨姐在,自然不会亏待了我们的孩儿……”二人紧紧拥在一起,任那激流将二人冲得沉沉浮浮,到得后来,二人双唇相接,竟在这浊浪中热吻起来。

  “怎么……怎么还不曾淹死?”

  好容易二人还过神来,只见四周不少和平军将士同他们一般自水中露出个头来,正怪异地看着二人,二人羞窘之下,忽然发觉脚下踏的并非水,而是实地!

  “原来水不深!”李均这才恍然大悟,南安关城地势较高,李均掘开南安河,灌入城中的水并不多,加上前几日东南风带来的大雨,也远比不上李均一河之水的声势。再加上赵兴欲求完胜,将四面城墙都炸了开来,水同时向四面倾泄,结果反而倒致四面之中无一面能将和平军彻底冲垮。若是他集中城中所蓄之水单冲李均这一路,那么这支和平军主力只怕要象岚国骑兵主力一般所剩无几了,如今却只造成伤者过半,死者不足一成的结果。也好在和平军都是轻甲,骑兵又被甘平带去追逐溃逃的岚国军队去了,否则损失会更为惨重一些。

  在神智恢复的一瞬间,李均便将这一切想得明白。赵兴若能定下这将计就计之策,那他便不应犯这等失误,让自己死里逃生,也即是说,赵兴身侧定有能人,是这能人向赵兴献的策,而赵兴却不完全信得过他,故此不曾在如何放水上征询他的意见。

  “能让我如此狼狈者,定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收为我用。”李均心念电转,如今虽然南安关外城已经为守城将士自己炸破,但有那献计者在,不知还会玩出何等花样,和平军惊魂未定士气大沮之下也不宜强攻,自己必须重新用计方能既夺这城,又得那人!心意一定,他面色忽然变得枯败不堪,一口鲜血再次自口中喷了出来,沾染在怀中纪苏肮脏不堪的衣裳之上,他人也软绵绵地躺了下去,露出死者之色。

  “李均伤上加伤,是被抬回军中的,自外看来,似乎连动都动不得了。”

  细作给关城之中的赵兴带来这好消息,未曾一举冲毁和平军主力,而只是逼得和平军暂且退却,这让他极为尴尬。他心知不是自己过于贪大,便不会出现如此失误,因此再三向那献计的女子告罪。那女子只是幽幽叹口气道:“国运如此,怪将军不得。”

  若是那女子讥讽斥骂他,他还觉得好过些,但只是这淡淡一句,却让他觉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幸好这时细作带来李均伤上加伤的消息,也算稍安了他的心。他道:“李均狗贼贱命,只怕这次他还是死不了,若是他退而复回,我们当如何是好?”

  那神秘女子沉吟了片刻,道:“李均此前是为幽冥宗刺客之首的土魔以七情剑重伤。七情剑之威力,若是常人中了早经脉寸断内腑碎裂而死。李均曾吸食龙丹,灵力之强当世罕有对手,再加上故陆帅传过他般若心法,所以才能支撑不倒。据我所知,能解七情剑伤者,惟有传说中的三教之圣,如今幽冥宗已经出现,想必三教之圣也会出世。但急切间他却哪儿寻着三教之圣来替他解这剑伤?此次攻城,他极有可能是强自支撑,若是如此,他不死命也去了大半,极可能以后便是废人。”

  “若是废人,只怕他再也无法控制这和平军了。”丁智道,“只是让他死在旁人之手,未免太便宜了他。”

  “若是成为废人,让他两位妻子伴他平平常常渡过这后半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那女子叹了声,“但李均足智多谋,我也不敢说他如今是死是活。以我想来,和平军中若是大张旗鼓,宣扬他伤势,那伤势多半是真,相反,若是神神秘秘遮遮掩掩,那他多半安然无恙。”

  “姑娘之话倒奇了。”丁智又道,“兵者诡道,李均若是受了伤,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宣扬,相反若是安然无恙,倒有可能会夸大其辞以诱我军上当。”

  “错了,若是一般将才,便会如此作想。”那女子却道,“李均深得先陆帅兵法之道,虚虚实实之间变化莫测,他先前有些大意轻敌,才会中了这水攻之计,如今他必然将城中官兵重作估计,再也不会露出破绽来。”

  “这女子对李均好生熟悉。”赵兴心中暗暗称奇,不但对李均能力如此清楚,对李均性格与行事习惯也如此熟悉,这女子莫非曾是李均熟人?“那依姑娘之意是?”

  “乘此时机,重修城池,将外城迅速筑好,以免退而复来。”那女子以决然的语气道,“无论李均是生是死,关键在于将军要扼住和平军这一路主力北进之途。岚国人不足为凭,能倚靠的,还是我大苏的将士与百姓。”

  “经过这教训,岚国人当知李均的厉害了。”赵兴冷冷哼了声,“我大苏花了那么多钱财,大苏百姓受了那么多屈辱,请来的岚国人却不曾伤得和平军一兵一卒。”

  “还不是吴恕奸贼出的主意!吴恕奸贼,精于内斗疏于外事。”那女子毫不客气地道,“这奸贼不死,我大苏永无宁日,李均也永有可乘之机。”

  听得她抨击权相,赵兴与丁智相互对望,都颇觉尴尬。丁智岔开话题,道:“我倒有一策,姑娘看看是否可行。”

  那女子被面巾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顿了顿,显然是从某种较为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她道:“丁大人莫如此客气,小女子可不敢当。”

  “姑娘天赐神人,助我大苏,对姑娘尊敬些,便是对我大苏国运慎重些。”丁智奉承了两句,道:“我军不去追击李均,却将这消息告诉岚国残兵,这群残兵败将此刻必急于报仇血恨挽回面子,他们去追袭和平军,无论胜负,与我都有利而无害。”

  那女子嗯了声,不置可否,又过了片刻,她幽幽叹道:“此等事情,二位大人作主便可。”

  接连几日,和平军中传出的李均伤势的消息都不容乐观。军医一个个被唤进营帐中,又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出来,而随在李均身侧的夫人纪苏,除去第二日带着哭得通红的双眸露了个面外,便再也不肯离开李均半步。军中人心皆惶惶不安,都知李均这次伤得不轻,也知道这次北伐可能成为和平军征战史中少有的无功而返的战役了。

  第五日夜中,忽然李均营帐处传来纪苏的哭声,但片刻后便止住,军医被匆匆叫了去,再也不曾出来。各营大将也纷纷进帐,出来后个个面沉如铁,勒令己部不得喧哗妄动。但这等变故如何能瞒住细作,很快细作便将消息传到南安关城中,而当得知这消息的赵兴与丁智去见那神秘女子时,那神秘女子居住却再无人影,只留下一纸素笺:“稳守城池,切莫贪功。”

  “说了要你们盯紧她的!”赵兴喝斥被派来服侍那女子的丫环,丫环委屈地道:“我们一步也不曾离开大门,眼也不曾合上一下,但明明不曾见那位小姐离开。”

  “这女子神出鬼没,原本就不是她们能盯住的。”丁智劝道:“如今李均重伤不治之讯难辩是真是侯,我们还是让岚国人前去摸摸李均底细,将军以为如何?”

  “岚国蛮子收扰的残兵败将不足三万,还一个劲责骂我不曾告知他们李均会用水攻。”赵兴哼了声,“他们被李均派出的骑兵追得无处躲藏,若不是李均被我们重伤,他们早就没一个活着的了。你说的也好,让他们去,是死是活都对我们无害。”

  岚国如今统兵的是伍鹏之弟伍鹰,他收拢了溃兵躲进南安关城中,他心伤兄长淹死,早恨不得将李均撕碎吞了,加上这几日情形逆转,他们吃了大败仗却未伤得和平军一兵一卒,苏国人却大获全胜,早将他们冷嘲热讽得无地自容。如今听得这个消息,竟不等丁智出言激将,便下令向和平军追袭。等来到和平军营帐中,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和平军竟不知何时拔营走了。再看营中有不少纸钱灵幡,甚至有“和平军统领李公”的灵牌牌位被胡乱塞在角落里,显然李均果真的已经死了。

  “该死,我们骑兵都不在,否则便可追上去了!”

  望着和平军大队人马经行留下的车迹足印,伍鹰恨恨道:“若不是这群苏国胆小鬼缩在城中不敢出来,早将这伙狗贼全杀了!”

  “看起来狗贼有不少辎重,走了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若是去追,便是步兵也追得及。”一将提醒道。

  “正是!”伍鹰心中一动,和平军携带的资财倒可以补他们被水冲走的掳掠所得。他下令道:“追,明日一定要赶上狗贼!”

  他们追得也快,败得更快,次日晚间,便有操着异国口音的数千士兵溃进南安关城。赵兴自他们口中得知李均果然身亡,临终前定下退追兵之策,由纪苏与魏展共主军务,伍鹰正中其计,被射死在一棵大树之下。打发这此溃兵回到营寨中,赵兴哈哈大笑道:“李均果然奸诈,但有岚国的莽夫为我们开路,如今无可畏惧了。”

  “将军想去追么?万一李均还有后计呢?”丁智却反对道,“那姑娘说了,只须坚守此城,我军便大获全胜,何必非要多杀伤敌人?”

  “我只是说说罢了。”二人正谈话间,忽地听到外头乱起,紧接着士卒来报,说溃入城中的岚国败兵因为无将领管束,纷纷在街头放火抢掠。赵兴与丁智听理神情大变,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些岚国溃兵有问题。

  但为时已晚,原本南安城外城便已崩溃,这几日虽抢修起来,但南门与东门却落入岚国溃军之手。他们将百姓驱赶出来,四处放火,使得苏国军队忙于救火,又为百姓所阻,无法靠近两座城门。紧接着便听得城外鼓声震天,骑兵的铁蹄声有如欢快的春雷滚滚而来。

  “坚守此城,坚守此城……”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传来,让赵兴与丁智失魂落魄,他们在呼喊已无效之后,便夹在乱军之中向城外逃去。赵兴此刻身旁一个偏将卫士也没有,自大胜到大败这极端的转折令他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来取城北门之时,他才霍然惊觉,思前想后了片刻,他一咬牙,拨转了马头。

  “李均狗贼,来吧!”他在一片嚎哭中大声呐喊。

  与此同时,距南安城约有百里之遥,李均躺在由将士抬着的软榻之上,冷冷下令道:“差不多了,将擒获的岚人尽数坑杀,为此战中阵殁的将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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