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情不需问,世间有事不可卜。
这副对联的主人就是李扮仙,号称天下第一卦的“无卦之卦”李扮仙。京城的人都知道,李半仙从来不说自己是半仙,他常说自己是扮仙,既然是扮的,准不准就不可得知了。正应了句老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扮仙竟然已经是京城第一卦,不久,自然成了天下第一卦。
随着风飘拂的这副对联的横批上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在月色下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魅力。
今夜的月,正好不差一分的半圆,似乎象征这大宋朝的江山。月缺了,过得几夕就又圆了,只是这江山没了,何夕得圆?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朕兆?李扮仙是不会为自己算的,因为那是徒劳。算卦的算自己,从来不会准。
现在他的面前,就有个粗壮的中年汉子。这人粗壮原是不错,但却面生两缕长须,斯斯文文,似乎是个读书人。
“先生是问姻缘,还是问前程?”李扮仙察言观色,已经慢慢肯定此人是个书生。
却听那中年汉子豪放地笑道:“老子早娶过老婆了,那就问前程吧。”
“先生请抽一签。”李扮仙递上一个竹筒,那汉子依言行事。
“此生何以?诸葛铁马隆中问;平地风波,屈子泽畔离骚赋。”李扮仙摇头晃脑,面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道:“先生,可听老夫直言?”
“但讲无妨。”那汉子愣了愣。
“请恕老夫无礼,先生前程之事,阻碍极多,何不另谋他途?”李扮仙正色道。
那汉子神色一变,道:“愿闻其详。”
“平地风波,想想岳元帅,不言可知。屈大夫泽畔投江,想来先生必定也听过?前面那句……”李扮仙并不想说下去。
那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道:“家国天下平生事,江湖庙堂一世人。罢了。再试这一次吧。这是卦金。”说时语气似无限苍凉寂寥,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豪情在燃烧。他放下一点碎银,不再说什么,转身欲走。
“先生,老朽想赠你一言。”李扮仙似不忍此人遭到厄运。
“半仙但说无妨。”那汉子停下脚步。
“快避。”李扮仙轻声道。
那汉子想了想,该是劝自己远走吧,但自己已经下了最后一次决心,又有什么好避的。当下回身一礼,道:“多谢半仙,在下理会得。”不再停留,不多时,人已远去。
李扮仙看着那汉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真要能理会才好。”
却有一众人一直看那汉子离去,到走得远了,那人众中一个锦袍中年书生模样人走了上来。此人面白无须,双眼有神,其年轻时候必是一个美男子。这中年书生向前一站,轻轻抓过椅子,淡淡坐下,随势将手放在了椅环之上。
月色融融,这中年人似乎颇有忧愁之意,让人心生好感。
李扮仙笑道:“先生问卦?”
那中年上想了想,道:“可能测字?”
李扮仙道:“可以。”
那中年人,提起笔来,想了想,稳稳地写下了一个“斩”字。那字看上去似乎中规中矩的一笔楷书,却隐隐透出杀气冲天。
李扮仙直打了个冷战,问道:“先生问什么?”
“家世。”那中年人淡淡道。
“啊!家世?”李扮仙只觉得脊梁上冷汗直冒。
“恩!可有什么地方不妥?讲。”这中年人说话间,自有一种威势。
李扮仙咬了咬牙,最后道:“此下下之卦。”
“哦!你说说。”那中年人面上不露声色。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李扮仙正色道,“所以乃是下签。”
那中年人眼中似有凶光一闪,却刹那间又一如平常,最后道:“多谢先生。来人,赏五两银子。”说罢,不再言语,起身离椅而去。身后自有人送上银子,正是五两。
到这一人众去得远了,李扮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道:“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其实他心里害怕那人,原可以说点好话过去,唯他这一铁口卦派,有一特定戒条,说是“言可不尽,不可不实。”他也一直奉行,这许多年来,才赢得了天下第一卦的名声。
是以先前虽然他感受到那汉子苍凉心绪,却也不能说违心之言,哄他开心,后来遇到这中年华服书生,也不会说违心之言来讨此人欢心。
他正自思量,却又有一绿衣少女手持罗扇,轻摇莲步走上前来。
“呵呵!姑娘是问因缘,还是找人?”李扮仙无暇多想,忙笑脸相迎。
那绿衣少女想了想,笑道:“那就问因缘吧。”
“好。请姑娘抽签。”李扮仙笑着递过竹筒。
那绿衣少女将抽得手中之签递了过去,那李扮仙终于第一次露出真心笑容来。
却看那签上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碾转返侧,咫尺天涯。
“恭喜姑娘,姑娘的命中人,其实姑娘早已见过。此刻该远在天边。”李扮仙笑道。
“远在天边?”那绿衣少女,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于是也不再想。起身就走。
“啊!姑娘,你好象忘了什么?”李扮仙忙叫住她道。
那绿衣少女却将罗扇轻摇,淡淡一笑,道:“哦!卦金啊?姑娘我正好没带钱,这样吧,你刚帮我算了一卦,姑娘我看你有性命之忧,也帮你算一卦,救你一命如何?”
李扮仙心中正自不安,听得这少女如此说法,立时觉得什么地方不妥,忙道:“请姑娘指点。”
“你可知刚才那人是谁?”绿衣少女微微笑道。
“啊!……请姑娘明示。”李扮仙额头似乎有汗。
那少女取过纸笔,龙飞凤舞般书下四个大字来:踏青之会!
“踏青之会,青会,……秦桧?”李扮仙只看得头皮发麻,草草收了摊子,向家中行去。
※ ※ ※
天渐渐暗下来时,吴飞泓已将申兰体内的真气仔细察看了一遍,暗自松了口气。申兰体内的真气可谓强盛之极,但总的说来,远不如自己苦修得来的精纯和深厚。至于先前她一跃十丈,只怕是蓄气太久,一下全部释放而出所至。
“嘿嘿!老子就说嘛,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只吞下一个鸽蛋,就能比老子苦练十九年的内功还要深厚?”吴飞泓得意道。
旁边的柳凝絮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忙问道:“吴大哥,我记得你还要过几日才满得十九岁,十九年内功——莫非大哥你竟是从伯母肚子里就开始练的?”
厉鹰却似在旁边帮腔道:“小絮啊!你有所不知,古剑派内功自成一格,确实就是从母亲肚子里练起的,吴大哥,你说可是?”这家伙什么时候改了称呼,将柳凝絮叫做“小絮”,好不亲热。
吴飞泓尴尬一笑,道:“……这个嘛!其实问题很复杂——哎呀!小兰啊,你现在身体好点了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原是化解尴尬的不二法门。厉柳二人只是偷笑,也不揭穿。
倒是申兰似乎很感动,忙道:“我没事了。吴大哥,你别担心。”
吴飞泓笑道:“看来还是本大侠见多识广,不然如何能想到将这内丹转化为内力的绝妙方法?”
旁边三人自然又取笑了他一回,到最后慢慢演化成柳厉二人取笑他和申兰了。众人说笑一阵,始觉肚子乱叫,就抓了些鱼,猎了几只雪鸡,饱餐一顿,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山难得的放晴,一轮彤彤红日不知何时已经爬上雪峰之顶,将白雪皑皑的天下映照一新。当真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当下,几人兴致高昂,就让号称天山神鹰的某人当向导畅游天山。某人自然当仁不让,喜笑颜开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到黄昏时分,总算是将几座有名的雪峰畅游完毕,最后吴飞泓提议,该去天山派所在的天之阁拜访天山掌教风不凡。厉鹰一听要去拜访自己师父,自然是面上有光,当下答应。
一行人走走停停,到月上银树时,终于到达天之阁。
※ ※ ※
那老妇忽地拜倒在地,哭声陡起,神情哀伤。秦昭佳先是诧异,然后一转念,只觉得事非寻常,必有下文,也不搀扶她起来。
果然那老妇慢慢说出一件事来,只把秦昭佳惊得差点跌倒在地。
当日赵鼎上谢表,有“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等语。秦桧览表,冷笑道:“此老倔强犹昔,恐未必能逃我手呢。”
未几,有彗星出现东方,选人康倬上书,谓彗现乃历代常事,毫不足畏。桧特擢倬为京官,且请高宗仰体天意,除旧布新,颁诏大赦。高宗当然听从,诏鼎出知绍兴府,唯留家眷于京,原是有牵制之意。一朝名相,落得如此下场,天子昏庸可见一斑。
鼎之绍兴后,仍屡为桧党所劾,累贬至潮州安置,闭门谢客,不谈世事,至是复移徙吉阳。其京中家宅,忽一夜大火,一百三十余口尽数丧命,唯一两岁女婴偷出嬉玩得免,一仆妇不知去向。京城大震。高宗着秦桧彻查,最后以仆妇贪财弑主结。唯那女婴,为秦桧所收养。初时原有牵制赵鼎之意,后来秦相膝下无女,竟疼爱逾常。不数月,鼎逝。那女婴竟成了秦相之女。
天理昭昭,公道犹存。当日血案,唯一知情得逃之仆妇,便是堂下这老妇。是夜秦桧使人纵火事,被老妇历历道来。
秦昭佳始知,先前见这老妇为何心下悸动,幼时尘封记忆,一一如在眼前。左臂之上,有梅花胎记,宛如铁证。想及十几年来,秦桧待己,爱若掌珠,却不知自己认贼作父,只是这天大冤仇要自己如何得报?当下,她痛哭出声。
谢长风万不料事情竟是如此,忙柔声安慰。他心中震撼,方知当日夜未央言要天下豪杰接纳昭佳,并非虚言。其实,即便昭佳并非赵鼎之孙女,夜未央让人于江湖中散布如此谣言,自可收同样效果。此人谋划之深,思虑之全,当世几人能及?自觉有此人相助,天下何事不成?
当夜,秦昭佳将幼时种种,悉数忆起,与那老妇主仆相认,定下刺秦之计。唯受秦桧十余年养育之恩,那姓却不必改,算是酬其爱惜之情。恩怨分明,原该如此。
心结既解,谢长风忽觉胸中大畅,是夜舞动落霞,剑意陡强。此时方知,自己内心在意昭佳之甚,实已与性命相等。至此,“问剑之意”方算大成。
当下,由那老妇赵翠为上,夜未央为媒,二人正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
第二日,那赵翠留于芜湖,其余三人奔赴京城,去赴那刺秦之会。
※ ※ ※
却道李扮仙急急而行,心神恍惚间,已到家门口。
他推门而入,立时大吃了一惊。院子里,冷冷地站了一个持剑汉子,定睛一看,正是刚才跟着那华服书生背后一人。他立知大事不好,那书生当真就是秦丞相?
奇怪的是,李扮仙看到那汉子想到的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秦相之卦:“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秦相权倾朝野,手中兵刀无数,自可斩杀异己,但如此当真就可保得子孙之福?不说五世,以今日行事看来,其子能得福泽尚是未知。”
那汉子大森然道:“老头!你可知你为何而死?”
李扮仙叹了口气,道:“秦相原不该问此卦。”
“嘿嘿!将死之人,能做个明白鬼,原是福气。”那人冷笑,出剑。
李扮仙虽然卦名满天下,却未卜自己今日该死。当下,双目一闭,只等一死。
“铛”地一声,耳里竟有金铁交鸣之声,睁眼一看,刚才那个绿衣少女,正持剑而立。
“月出西山,你是真水仙阁的人?”那汉子眉心溅血,倒地之前惊恐道。
“司徒空,算你有见识!死得不冤。”那少女冷冷道。
这少女,自是凌若雨。以司徒空武功,原不至于一剑之间,就为所杀,只是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李扮仙这不会武功人身上,不料这院里,原有绝顶高手埋伏。真水仙阁的新阁主,甘作刺客之伏,自是非同小可。这才一剑功成。
凌若雨望着地上司徒空的尸体,淡淡道:“相府高手,又去其一。”
这一夜,半月悬天,居然华光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