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之中,珠光明媚,火光闪耀。珠火之光,交相辉映,黄袖置身于此,颇有今夕何夕之感。
朱厌皮坚如铁,她短剑划去,不过是留下一点白印而已。暗自骇然谢长风贯穿其喉那一剑的惊天动地,她却也明了自己先前先天罡气之出,居然无功之理。这朱厌之皮,实是天下间最坚硬的皮甲。若想如寻常野兽一般剥皮,却非吴飞泓与申兰的沧海神剑不可。
幸好谢长风刚才奋起全身功力,已一剑洞穿其喉。黄袖便自这洞口入手,一点点地将肉挖了出来。不时,已有不少。取火烧时,脂香扑鼻,色泽竟渐由红润转白玉之色。黄袖先是诧异,却转念一想,世间珍奇之物,多半与寻常不同,便也释然。
于场中找得一石盘,她托了兽肉进小屋去时,谢长风已调息完毕。见她进来,谢长风第一次微微笑了笑,似乎颇为嘉许。黄袖不明其何以心情大好,但只要谢长风不总是冷冰冰的神情就好。
“谢……大哥,你吃点东西吧。”黄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她都是叫他姐夫,现在师姐既逝,若再如此称呼,难保不重新勾起他片刻遗忘的伤痛,本要直呼其名,却终是不妥,便极其骑墙地改成了大哥。
水本无波因风起。黄袖这一番刻意注意,却反是引起了谢长风的愁绪。但,此刻他似乎并不介意,微笑道:“好。你也多吃些。”随手接过石盘,却面露讶异,却也一现即隐。二人,坐到石桌边,盛了些蓝水,慢慢将那盘朱厌肉吃食一尽。
黄袖觉得那蓝水凉润温和,饮于肚中,却如烈炎暴走。她心头大惊,却见谢长风对自己微笑,示意自己多饮些。她不知其故,却也明其必是好意,便依言而为。到一盘朱厌肉用尽时,黄袖已将一碗蓝水饮尽。体内却似舒坦之极,她不明其故,却也不问,只是朝谢长风点了点头。
“黄袖,你我年纪相若,以后你唤我长风就是。”饭毕,谢长风道。
黄袖楞了一楞,随即道:“好。长风。”
“黄袖,你刚服食了不少朱厌肉与冰火蓝津,先去调息一阵,其余之事,我一会再告知于你。”谢长风道。
黄袖也不多言,点了点头,直接于石屋中找到一处空旷地,双膝一盘,不时,人我两忘。
谢长风见她入定,轻轻走出石屋,带上木门。广场上光华通明,疑如白昼。谢长风却知道,此生也许就将于此长眠,再也不见天日。昭佳已永眠水晶之中,将可永保如花容颜,自己能与她同死,实是人生快事。至于报仇之念,谢长风却从未有过。人死如灯灭,自己就是屠尽天下人,也不能唤回昭佳一夕光阴。未至扬州,自己不是早有与昭佳同死之意吗?
这两日来,他先是痛不欲生,苦苦思想当日种种,每念及昭佳对自己深情,便觉得负她太多。前尘如梦,往事却并不如烟,历历眼前。洞庭、西湖、扬州。相逢、相别、重逢、情重、苦别、喜逢、相随、乍别、苦思、重逢、死别。如梦如幻。初识至相知相许,生离死别,不过数月光景。
谢长风本是九天大鹏,扶摇接天,从无半点羁绊。自以为潇洒,却不知乃是孤独。自识昭佳以来,方知人间儿女情长,却未料,红帐尚暖,鸳梦已醒。昭佳临死尚不忘叮咛自己活下去,对己用情之深,实已非言辞可形容。但,昭佳,没有了你,谢长风又岂会独活?
可惜的是黄袖!
自己死则死矣,这无上洞天,她只怕要终生受困于此了。她对自己一见钟情,长江之滨,挺剑相阻,情意深深,已是昭然若揭。二十四桥上舍身相随,情深意重,自己又不是懵懂少年,岂会不知?谢长风心如死灰,这一生只有负她了,但怎么也当助她脱离此地,免让其相思成空外,尚韶华轻抛,白发于此。
他先前计较早定,只待一同寻得此处出口,送黄袖出去,就当随昭佳长眠此地。是以,此刻心情大好,颇有一种大解脱之感。什么的家国天下、金戈铁马,什么恩怨情仇、是非荣辱,早已恍如前生事,自己即将埋骨于此。眼下之事,莫过于送黄袖出此死地而已。
长笛慢慢横起,悠悠之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曲广陵幽幽起,此生情缘何去,天上人间而已。谢长风忽地想到当日志明和尚曾歌曰“知子南顾兮,天地苍凉”,竟是隐喻今日之局吗?萧野曾说“不堪醒,巍巍青峰隔绝,每教神颓。”今日自己却与昭佳,阴阳相隔,又岂“神颓”二字了得?此生也再无“向凄清月,约回风共倾杯。”那样洒脱与无奈吧!
一死解千愁。人生匆匆百年,能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夫复何求?
此刻他神志甚是颓废,只觉生无可恋,只等黄袖一出,便横剑相随,这曲《广陵散》,直吹得悠悠如雪飘,凄凄如草枯,颇有昔年阮籍法场抚琴之意。
※ ※ ※
第二日,两个消息如一颗巨石,让平静的江湖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第二个消息是长江帮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全帮上下三十九人,只有慕容寒飞一人得以生还。
从烧焦的尸体,无人能够判别到底这些人是如何死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以这些人的武功,绝没理由无法从火中逃脱,那么……只能是他杀!
这时,江湖上又有了两个消息。
一说是传自幸存者慕容寒飞。吴飞泓人面兽心,我帮帮主诚邀他作客,但不料,其通奸金人的密信被我等撞破,他立时杀人灭口。全帮上下,数十条人命,就这样……唉!说到此处的慕容寒飞只是叹了口气。听闻的人,立时义愤填膺,誓言要杀掉这假仁假义的贼子。
另一说却是吴飞泓通过丐帮传出。这就精彩的多了。慕容寒飞如何通奸金人,如何与魔教勾结,黑夜来袭,说是占了长江之利,完颜大人如何如何,吴飞泓大侠与申女侠等一干人,如何碰巧遇见,如何大战三百回合,魔教众人如何厉害,众人负伤逃走,那帮人如何的放火毁尸灭迹,说得当真是活灵活现。倒好象那弟子当真目见一般。
一时间,江湖中人争论不休。有支持吴飞泓的,也有支持慕容寒飞的。当然了,吴飞泓大侠人缘实在是不错,好象倒向他这边的人,还是多些。
身处扬州的姬凤鸣闻得此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旁边的萧野却冷道:“吴飞泓这家伙,以前真是小看了他。”姬凤鸣闻言道:“我倒一直没小看他,却没料到这家伙狠起来,倒也真是可以。”顿了顿,又道:“我看,你还是尽快把那慕容寒飞给杀掉,什么都象他身上一推,一了百了。”
萧野故意怒道:“你这么快就认输了?难道真的那么想嫁给这无赖?”
姬凤鸣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另一个消息,却是魔教传出谢长风已死于二十四桥。
此刻,吴飞泓一众,却已近扬州郊野。
前日谢长风三人身死二十四桥的消息,早传遍江湖,吴飞泓闻得此汛,一言不发,望着天上白云,直不知世事人情。过了片刻,在申兰等人的劝慰之中,他已开始嬉皮笑脸,却把这几人吓了一跳。唯有柳凝絮见他眸中似有无尽的悲伤与刻骨的仇恨。
但这些似乎多迅疾一闪,就又不见。那一刻,她甚至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幸好……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 ※ ※
“你醒了?”谢长风闻得身后的脚步声,放下长笛,转过头来。
“恩”黄袖笑道,“曲子很好听,为什么不吹了?”
谢长风道:“哦。吹得太久了吧。呵……感觉好些了吗?”
黄袖道:“好象身体轻了些,真气流转更快了,我想,我的功力确实提升了。除了朱厌肉外,那蓝水是不是也非凡品?”
谢长风点了点头,道:“冰火蓝津,乃是上古时赤松子遗留下来的宝物。”
“赤松子?啊!莫非就是黄帝时的那个赤松子?”黄袖大惊。
谢长风笑道:“此地名为无上洞天。乃是昔年赤松子修真之所。”
黄袖立时惊得乍舌。当下问起这两日情形来。谢长风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谢长风伤心巨痛之下,纵身跃入瘦西湖,原是打算一死了之。却不料黄袖竟尾随而下,其时正值“无上洞天”千年一开,湖水瞬间内陷。巨大的拉力将几人弄到如今这个地方。谢长风虽逢巨变,却依然伤心巨痛,抱着秦昭佳四处乱撞。行到碧落黄泉之门时,竟不犹豫,直接撞到这黄泉之内来。乱撞之下,居然撞到这石屋内来。
及到见得水晶之棺,整个人忽觉清醒过来,但却于闻得室内幽香的刹那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时,神智终于清醒。将秦昭佳放于水晶棺内,四处饮了一些蓝水。他一心只疑秦昭佳未死,四出寻找出去门户。一日之间,四下搜寻,只见广场之西常有怪兽出没,自己几为所噬,他险死还生,逃回此地。奇的是那些怪兽似是畏惧于此,不敢近这广场。
他神智略清,仔细搜寻这广场,一无所获。最后却于小屋之内,发现晋人谢道韫遗书,方明白此间所在。无上洞天本是赤松子昔年修真之所,而她偶然进此黄泉之地,得习真经,已飞升而去。屋内两副白骨,正是谢道韫与赤松子所留。
谢长风遍寻真经无处,心颓异常,细查昭佳脉息,确知其死。万念俱灰,只觉生无可恋,当下拔出长剑,便要一了百了,却忽地想到黄袖还在门口,念及昭佳待己之厚,当救她出此苦海,也算略报昭佳深情之万一。
他默默运功一遍,武功当真已恢复,似还略胜从前。此时方记起当日月满楼中,自己经龙羿一喝晕去醒来,似觉武功大进,才知有龙羿暗自输了一道真气于自己体内。这才于二十四桥,悲痛之时,一念代万念,有念入无念,无中生有,由此道真气为主,勾引本身真气相通,破了无忧之散。
谢长风思虑之后,只有苦笑,若早得一刻……唉!
他当下按原路返回,却于大厅见到黄袖遭朱厌所袭,立时挺剑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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