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草草,烟波浩淼。舟过三峡,豁然开阔,水流渐缓。此时对漫天残阳,和风徐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佳人相伴,吴飞鸿只觉心旷神怡,多日来郁郁早被他抛入滚滚江水了。
此时江水缓缓,凌若雨却将长篙一放,将轻舟放了,随波逐流。她浅浅一笑,忽拿出一只短笛来,因笑道:“飞鸿,先前你远赴天山为家母求药,今日家母已痊愈,大恩不言谢,便与君吹奏一曲,以酬相知,望君莫嫌小女子曲艺浅陋才好。”
吴飞鸿心道:“你老妈要是病没好,你未必就记得老子远赴关山之苦。何况,老子来去奔波,你就是以身相许也就勉勉强强才可算报得老子大恩万一,却只是吹奏一曲?”面上却笑嘻嘻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雨儿真是太客气了。雨儿仙音曼妙,在下洗耳恭听。”说得虽是客气,却绝口不提当日秦府自己莽撞故事,倒好象自己确实劳苦功高一般。更可恨者,“雨儿”二字越叫越是亲热。先前悬壁之底,吴飞鸿大叫雨儿,凌若雨虽是气恼,却不知为何大是受用,不过是白了她一眼,某无赖立时顺竿向上爬,越叫越是起劲。凌若雨拿这无赖没办法,只好在苦笑之余,默认了这个新称呼。
“既是如此,雨儿便献丑了。”话一出口,凌若雨自己大奇,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竟顺着这无赖的称呼来了。她蓦然想起,当日刺秦会前,李扮仙曾批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碾转返侧,天涯咫尺。”,莫非当真便印在这无赖身上?一念及此,她玉颊生红,微微一呆。再抬头时,只见某无赖正痴痴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她先是一恼,随即莫名一喜,忙把头低了下来。
吴飞鸿心道:“这丫头一定是想某个贱男人,不然怎么脸忽然那么红?”他倒是见微知著,却完全没有料到这贱男人非是别人,正是某人自己。他笑道:“雨儿,想什么呢,怎么脸都红了?”
凌若雨转瞬之间已恢复如旧,笑道:“小女子见了吴大侠,一时高兴,精神大振,容光焕发而已。”(虽然大家都知道凌若雨没有看过后世的《智取威虎山》,却能够答出如此相似的答案,易刀除了用‘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来说明之外,就只能感慨英雄所见略同,智慧无古今了。)
“呵呵!如此……妙哉,妙哉。”吴飞鸿大笑道。
“幸甚,幸甚。”凌若雨亦笑道。
此二句原是当日好登楼上,岳飞元帅与胡诠大学士相遇时所作一对奇联,当得是妙绝千古。吴飞鸿此时用来,不过是说凌若雨机智无比,答得极快,而又能为自己开脱。凌若雨却有大遇知己之感,词句虽同,却与先前岳胡二人惺惺相惜之意,未必全同了。
二人相视一笑。
既毕,凌若雨将短笛一横,悠悠吹起。吴飞鸿见那短笛非金非玉,翠绿可爱,却又非是兰竹,他不及细想,已为那悠扬笛声所吸引。
吴飞鸿看似粗豪,却实是博览群书,诗词音律无一不精,此时闻凌若雨所奏,却是闻所未闻,但觉那曲子颇有高山流水古意,却又隐含浮云聚散,江湖风尘奔波之意。其转折处,却似惊鸿照影,了无痕迹;其平和处,又若秋月临鉴,一淡如菊;其高扬处,便如惊涛叠浪,狂泻千里。一曲未毕,吴飞鸿已觉心绪飘摇,只觉世间事起起伏伏,不过如沧海卷涛,浮云飘萍,这一生无论悲欢荣辱,到头来,也不过是如大江东去,云消萍散。
笛声蓦然一转,高亢入云,只惊霄汉。若非亲闻,吴飞鸿绝无法相信天下间竟有人可将笛音吹得如此之高。仿若裂石破金,吞云吐雾,吴飞鸿闻之,立时热血沸腾,直生囊括四海,横扫六合之心。
“啊啊啊!!”吴飞鸿忽然仰天长啸。
※※※
谢长风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入月满楼时,鼓已过三更。下榻的厢房内,一灯如豆。谢长风莫名地一阵感动,本欲翻窗而入的他,未曾一愣,推门而入。手托双腮而坐的秦昭佳蓦然转过头来,长发如柳拂,惊得那昏暗的灯火更暗然,一室阑珊。
“回来了?”秦昭佳柔声道。谢长风点了点头,轻轻上前两步,微微笑了笑,轻语道:“昭佳,夜深了,你该早些休息。以后莫要如此,伤了身子,我难以心安。”
秦昭佳嫣然笑道:“我的丈夫孤身一人深入禁宫,做妻子的就可以心安吗?”谢长风闻得此言,也是一笑,暗道:“昭佳还在生我气呢。”先前,谢长风说要去一趟皇宫,昭佳欲一同前往,谢长风断然不许,秦昭佳向来温婉,不愿逆他之意,却心里依然略有不快,直到此刻。谢长风因笑道:“昭佳,是我的不是,此后天涯海角,绝不留你一人就是。”
秦昭佳闻此却轻叹一声,道:“长风,非是昭佳耍性子。你却想想,你若弃世,我便能独活吗?你去那里,我自随你去就是,生同被,死亦自当同所。”说时这女子神色凄切,却自有一种柔中刚毅。
谢长风心下感动,将她揽入怀来,紧紧抱住。二人并无言语,却与对方心犀相通。此后,二人再无隔阂,无论生死,天地间再无何事何人能将此二人分开。
良久,秦昭佳忽道:“长风,你未杀赵构吗?”
谢长风道:“见到赵构的时候,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哦?”秦昭佳抬起头来,微微诧异望他。
谢长风道:“赵构无子,侄辈普安郡王与清安郡王二人,均是才具不足,此二人无论谁为新帝,这江山依旧会飘摇,或者更加不堪。赵构此人实非真正昏庸之人,只是私心过重,其人进取不足,守成倒是有余。有他在一日,金人未必就能过得江来。”
秦昭佳奇道:“若是如此,那将来赵构驾崩之后,这天下又当如何?”
谢长风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秦昭佳立时会意,却不再问此事,忧虑道:“长风。今日你以布衣之身,挟长剑而犯天子之威,此后岁月,岂非难平?”
谢长风淡淡道:“谢长风三尺长剑在腰,这天下又有什么地方去不得么?”言时全无一丝睥睨天下之意,却似在闲话家常。昭佳却立时感到一阵豪气直冲霄汉,大有众生彼我在此,斯人遗世独立之意,淡泊如她者亦忍不住一阵迷醉,只道人生有夫如此,当真是再无所求。
※※※
笛音复转平,渐渐转低,未几,一细如丝,渐不可闻,那音却蓦然又是一拔,便如神兵乍现,气冲斗牛,也如在龙翔九天忽然下折,又倏然一升。吴飞鸿心绪起伏,转折无常,他心道:“忽上忽下的,雨儿,你以为老子是在坐大轿吗?”
夜色笼幕,江上渔火一豆,凌若雨一曲吹罢,清音绕舟三匝,良久不绝。吴飞鸿如饮淳酒,如痴如醉。试想,有清风明月,与一佳人泛舟长江,谈今论古,煮一壶陈年的酒,吹一曲无名的歌,如此良宵,如此良人,江湖子弟,几人能够?且不论此后生涯,是否相知相许,若干年后,不经意间揭开旧日尘封记忆,那一缕仙音,幽幽荡起,旧时情素萦怀,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又可曾记,当日一别,是离愁,还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何样美妙事!
可惜。
可惜现在凌若雨对面这位仁兄,名唤吴飞鸿。某人此刻之所以如痴如醉,不过是因为眼前秀色可餐,不直觉间,某人竟已神游太虚而去。凌若雨只道这位吴大侠当真是听得如此入迷,大起知己之意,心道此人倒也非是草包,莫非他当真就是那“君子”不成?
凌若雨将短笛放下,轻声唱道:
移舟江岫,
暮色染轻愁、
渔火如旧。
曾记西湖旧事,
杏花烟雨,
玉笛声声乱红袖。
梦缱绻,
一夜潇潇,
素手栽新瘦。
独奏,
碧水流逗。
闲看江南北,
竖子胡寇。
说什么、金戈铁马,
道什么、家国天下,
黄梁未熟。
一笑罢,
拂衣,
江月如旧。
既罢,凌若雨笑道:“若雨献丑了。先前闻长风重出江湖,自度此曲《梦黄梁》以贺,多日未遇,便先唱与你听,不知飞鸿以为如何?”
不知为何,吴飞鸿心头略有所失,却大笑道:“哈哈!长风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来如此福气,居然有雨儿这样的美人作曲以贺。老子死时,若有人能为老子唱得这样一曲,也算是此生不枉。”言下,自是极尽赞赏。
凌若雨抿嘴笑道:“他年有缘,若雨自当到飞鸿坟前一歌,不知君意如何?”
某人自是轰然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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