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还剑洞庭 第九章 寒衣

  静影楼中,人静如影。当是时,龙羿抽刀断发,刀光霍霍,志得意满。吴飞鸿笑容满面,语态恭谨,只是心下嘀咕:“这家伙究是何人?”凌若雨亦是心下暗奇,方才三刀未近发丝,发丝立断,当真是刀气纵横?

  吴飞鸿先前蓦然叫破其行藏,本是有揭穿之意。未料此人这一手刀法使得利落,在高手如他者眼中虽是不值一哂,只是竟能刀气断发,实是匪夷所思。只是他总觉有处不对,却一时竟也想不起来。

  那龙羿哈哈一笑,大声道:“龙某不谈此调久矣,这招阳关三叠使来当真不如昔年了。”楼中人众多是江湖二三流人物,为方才一招所惑,今见他如此,只道龙大侠谦逊,立时又是说不尽的阿谀如潮,道不尽的谄媚欢言。满座衣冠楚楚,唯有凌若雨茕茕而立,冷眼旁观。

  “啊哈!”吴飞鸿打了个哈哈,大声道:“诸位,现在知道这武林盟主是谁了吧?”

  众人齐声道:“当然是龙大侠。”

  龙羿大笑道:“呵呵!龙某无德无能,如何可当此大位?”口中虽是谦逊,只是那神情却似那武林盟主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凌若雨传音道:“吴大侠,可想通了?”

  吴飞鸿心念一动,忽明所以,却依然传音回道:“呵呵!雨儿冰雪聪明,我所不及,请雨儿明示!”

  凌若雨嫣然一笑,复道:“你细细看那头发,便明其中奥妙。”吴飞鸿顺势看去,作恍然大悟状,传音道:“我明白了。无论这三刀他如何出刀,也绝不该是五段。除非作假。这根头发应该是先前就碎掉,只是被他用什么粘合在一起的。”说这话时,吴飞鸿心下暗惊,这丫头好见微知著,洞悉事理,当真是好生厉害。不愧是凌步虚之女,只是她又知不知自己早已想通呢?

  凌若雨点了点头,低低传音道:“孺子可教。”吴飞鸿面露笑容,传音道:“吴某乃一朽木,要多麻烦美人儿师父多雕琢才是。”却是顺竿爬上,师父师父的叫开了。凌若雨横他一眼,却笑道:“朽木不可雕也!我便是再费力气,也是枉然。”

  吴飞鸿忙道:“雨儿玉手纤纤,神通盖世,远胜孔孟,呵呵,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这一次,凌若雨白了他一眼,似是懒得理他。此时凌若雨虽是身着男装,这一眼,却依然让吴飞鸿差点魂为之夺,他心道:“雨儿,拜托别再这样看老子。不然,别怪老子拿你当老婆。”先前,栖霞山顶,吴飞鸿初遇凌若雨,为其绝世风华所迷,方才被林尔认定为油嘴滑舌的吴飞鸿大侠,言语之间,只剩支吾而已。却不料,事过境迁,临安月满楼之会,吴飞鸿竟已能与之言笑自若,此次相逢,吴飞鸿更是玩笑不忌,除去他武功大进之外,不可谓不是凌若雨对他情意大增。

  其时,龙羿得意洋洋地接受诸人吹捧,便要提出因盘费不足向某位仁兄借贷之事,万不料吴飞鸿忽地朗声道:“龙大侠!此次洞庭之会,关系天下气运,请龙大侠上水中楼阁夺得那武林盟主之位。拯救天下苍生早日脱离苦海。”

  众人闻此均是欢呼出声,人人齐声呐喊:“武林盟主!”声震云霄,当真是说不出的壮观。那龙羿心下将吴飞鸿的祖宗十八代的女性都问侯了一遍,只是不得不强颜欢笑道:“龙某向喜闲云野鹤生涯,实是不便任此高位。”

  凌若雨笑道:“龙大侠乃武林泰山北斗样人,若不能领袖我等共抗金人,实非天下苍生之福。望龙大侠以家国为重,当仁不让才好。”

  众人又是一阵嚣叫“当仁不让。”

  那龙羿骑虎难下,只得道:“诸位盛情如此,龙某必定不负所托,勉力当此大位……”后面的话尚未说完,即被吴凌二人各携手掠去。众人眼前一花,即见三人掠向洞庭方向,只道龙大侠携了两名小辈奔赴水中楼阁而去,众人景仰之意,莫名大增,有人道:“龙大侠行事当真是绝无拖泥带水,仁侠风范。当真是我辈楷模。”又有人道:“如此紧要关头,龙大侠依然不忘提携后辈,当真是侠义无双。”侠义无双和提携后辈有什么关系?众人越说越是离谱,居然有人哭道:“龙大侠忧国忧民,先前二人定是金人奸细!”不知吴大侠闻此,作何感想……

  ※※※

  断肠五老遁去,谢长风面色渐渐平和,先前那个睥睨天下的少年仿若与他无关。夜风吹拂,未冠长发舞动,白衣如雪,说不出的洒脱。漠娘二十载来心淡如菊,此时亦暗自喝了声彩:“好个潇洒的少年!”便是张九虚生平自负洒脱不羁,此时见得谢长风风采,却也暗自叹服。秦昭佳看二人神情,心下大起自豪之意。

  大事既毕,谢长风笑道:“张前辈,先前闻得您与漠娘前辈二老之事,只得一鳞半爪。前辈之事晚辈本不当问,只是一来仰慕前辈风采,二来关系日后与断肠崖之事,请前辈不吝赐教才好。”

  张九虚呵呵一笑,道:“长风啊!数年不见,你依然如此礼数周全。比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是不知强了多少倍……”话音至此,他看了看漠娘,后者淡淡微笑点头,方复道:“此事一言难尽,便是长话短说也自要一番工夫。大家围住篝火,长谈如何。”

  谢长风心悬淮上之事,只是夜雨连天,知急亦无用,便道:“如此甚好。”

  当下张漠二人将昔年之事,一一细细道来。二人虽是用词尽力平淡,坎坷荆棘惊心动魄之处,一带而过,但故事曲折,荡气回肠,许多言辞二人虽是言犹未尽,谢秦二人均是才智绝顶之人,念及自己二人所历种种,更添知己之意。当闻得张九虚为了漠娘放弃掌门之位,谢长风扪心自问:“他年江山在手,谢长风你能不能为昭佳舍弃一切?”又听漠娘言及当日李易安一剑只人,于断肠崖顶力敌群魔,他思绪悠悠,念及此时自己武功多半受这位前辈问剑之意所成就,却与之缘吝一面,说不出的遗憾。最后闻得张九虚为漠娘受挟而反出古剑池,他心下长叹一声,对这位前辈当真是不知该佩服还是鄙夷了。

  唯秦昭佳闻得如此,心下感动,钦敬之情油然而生,言笑之间,便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她回眸望向谢长风,虽未言语,但殷切之意,谢长风一触即明,坚定地点了点头。自这一望起,谢长风漂泊之心,方稳如磐石,先前种种疑惑,如长烟一空,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所想。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王霸雄图,若失去挚爱之人,一切又有何意?

  一念至此,他莫名的身心一松。长久以来困扰他内心问题,终于消失无踪。自这一刻起,谢长风方又回复未遇昭佳之前那个洒脱自然的谢长风。

  这一宿四人秉烛也谈,说不出的投机惬意。

  孤烟袅袅,红日彤彤,清溪寺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止。寺后三里,竹叶青翠欲滴,溪流潺潺,浅荷流香,游鱼回翔,又有童子嬉戏,白叟垂纶,空中回荡着一种祥和。

  秦昭佳却看了看天色,微微叹息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数日之内,两度言此。当真是情何以堪。”她于聚散之事本自淡漠,只是一夜长谈,对张漠二人说不出的敬慕,这才如此。漠娘与她极是投缘,劝道:“昭佳,浮云飘萍,聚散离合,缘法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只是话一出口,她自己心下亦是一阵恻然。

  张九虚笑道:“他年江湖相逢,我等再杯酒言欢便是,何撼之有?”

  谢长风亦是一笑,道:“待破匈奴日,再与前辈畅饮!”二人相视一笑,惺惺欲别。谢长风蓦地想起一事,拔出落霞,剑光吞吐,削下一竹片来,手腕抖动间,已于上刻下一个草草的“谢”字来,他将竹片递过,正色道:“若再有人阻挠二位前辈之事,请托人传符与我,无论海角天涯,谢某定来尽菲薄之力。”

  张九虚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郑重接过竹符,点了点头,暗自却下定决心,此生此世,莫要用到此竹符。

  谢秦二人恭身施了一礼,转身慢慢行去。二人且行且远,张九虚长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看到长风,我才发觉自己真是老了。”漠娘浅浅笑道:“在漠娘心中,九哥你永远都是西子湖畔,那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书生啊!”

  ※※※

  三条人影,风驰电掣。蓦地于空一坠,稳稳地落于洞庭湖边。

  “恩!本大侠还有点事,要先去去别的地方。那个……你们先去水中楼阁吧。”龙羿似是强忍心头惊骇与欲尿裤子的冲动,面色平静道,“你们这些初出江湖的后辈,应该多去见识见识。这天下英雄会,也不是年年都有的。那个……”他边说边向洞庭湖边树林走去,却忽然定住身形。前方,吴飞鸿不怀好意地嘿嘿冷笑起来。

  “啊!你……你要作什么?”龙羿色厉内荏地喝道,“我破穹刀下不死无名小卒,识相地赶快滚开!哎呀!妈哟!你干吗打人?啊,别打了……我要出刀了,啊!妈呀!你还打啊?好!你打吧,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反正你也伤不了我。啊!爹啊!好痛……大侠手下留情,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啊……妈啊!妈喔!”

  凌若雨一旁打趣道:“太史公曾道:人之穷困倦急,未尝有不呼父母者也!今日观阁下绝世风采,方知古之人诚不我欺。”那汉子果然是八面玲珑角色,值此拳风腿浪之中,居然依然能够对凌若雨“嫣然”一笑,算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凌若雨不料如此,却也笑得略略大声了些。吴飞鸿见此自是妒意大生,拳上加力,口中却冠冕堂皇地道:“看你再冒充我最崇拜的龙大侠!”可怜的这位仁兄,完全想不通师父所言行走江湖的三大信条之一“逢人必带三分笑”居然失败之外,更遭惨烈修理。只道自己笑意不够,却笑得更加的甜了,这一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凌若雨笑意更添妩媚之色,吴飞鸿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亦更重三分。

  “大~~侠!放过小人吧!小人上有九十老母,下有三月幼子……”那刚刚被吴大侠一阵疯狂暴打的“龙羿”屈膝于地,“泪雨无心翻作浪,鼻涕有意化作桥”,仿若身负重孝。吴飞鸿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骂着打断道:“妈的!当真是天下流氓都一家啊!你们怎么就这么一套啊?换点新鲜的行不?龙大侠!”凌若雨掩袖半遮芳容,低低轻笑。

  “啊!大侠要听新鲜的?”那汉子的面上刹那间即雨过天晴,谄媚地笑了起来,只是脸上刚被吴飞鸿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一笑立时牵动痛楚,立时痛得牙痒痒,只是面上笑意都不敢少了一分。却听他道:“大侠啊!其实小人借龙大侠之名,行走江湖,实是一片丹心为国,想大侠英明神武,必定能明查秋毫,为小人做主啊!”(此人演技之佳,实已是炉火纯青,放之今日中国,实是欲让诸多影帝天后愧死。只是可惜,造化弄人,生不逢时,方让英雄无用武之地!唉!)

  这一次,吴飞鸿倒是愣了一愣,方道:“妈的!这个借口老子倒是第一次听到。你且说来听听,若是不能自圆其说,小心尔的狗头!”凌若雨听那人说得有趣,却也停止谩笑,听他如何说法。

  “这第一个好处嘛,有点微不足道。想龙大侠江湖奔波,风尘仆仆的,只是难免有许多地方未能到达,小人此举,实是四处宣扬龙大侠的武功神采,可使龙大侠的英雄形象更加丰满!(吴飞鸿笑骂道:妈的!就你那狗屁武功,还增加鸟的神采啊?)是,是,是,小人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二位大侠等绝顶高手,自是不足,只是小人想那些乡野愚夫少有认得武功的,小人深入民间,如此一来,效果还是很显著的。”

  “对不起。口有点干,大侠能不能赏口水喝?”那人说得口沫飞溅。

  “给。”“谢谢。”“不客气。继续说。”

  那人道:“第二嘛小人借龙大侠之名行走江湖,实是为收敛钱财(吴飞鸿听得一愣,这家伙怎么说了实话?),但是(语调提升,颇有几分理直气壮),那些被小人所骗之人,交得开心,当真以为是交给了龙羿大侠。一来他们崇拜英雄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气通脉和,做事必定更有干劲,如此一来,国力必定日增,而这些人一旦加入伟大的王师,必定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杀得金人心惊肉跳,岳元帅直捣黄龙之愿必定可成,我大宋复兴有望,小人此举实是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之效。(听至此处,吴飞鸿已快有点傻了,只剩与凌若雨面面相觑地份了。奶奶的!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无耻啊!不过,嘿嘿,我喜欢。)再者,小人身有余钱,便不用抢劫,对国家治安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家和气相处,太太平平的,自己人,何必动刀动枪的,大侠你说是不是?这是小人的一点私心,这个人为财死(吴飞鸿恨恨道:“老子看你是鸟为食亡”。)那个,大侠所言甚是,小人的私心是重了那么一点。”

  此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虽是胡搅蛮缠,却又确有几分歪理,吴凌二人闻之均觉好笑,一路来郁郁之气,消解一空。

  正说着,那湖面之上一叶轻舟飘来,舟上之上远远大叫:“对面可是凌阁主与吴飞鸿大侠么?”声音也不甚大,但相隔数十丈,却依然听得清清楚楚,显是来人内功深厚之极。

  吴飞鸿大笑道:“哈哈!正是吴某与凌姑娘!前面来的可是青城一鹤燕冲霄燕大侠吗?”

  舟上那人道:“正是燕某。二位稍等,这便过来。”

  吴飞鸿身旁那“龙羿”只吓得面如土色,惊道:“你……你……你就是吴飞鸿吴大侠?”

  “嘿嘿!正是老子。”吴飞鸿笑道。

  “切!”出乎吴飞鸿的意料之外,那龙羿却不屑道,“算了。老弟,我承认你神功盖世,天下少有。但你要冒充吴大侠,多少要注意下自己的形象吧?吴大侠年少风流,英俊潇洒,举止温文,从不出手欺负手无缚鸡之力如我者,更兼谈吐不凡。看阁下举止粗鲁,言语如流氓,毫无半点风度,别这样瞪我,我这是实话实说。你不满,就算是被你打死,也不能阻止我对吴大侠的景仰之情。”

  一侧,凌若雨转过头去,咯咯笑出声来。吴飞鸿只气得牙痒痒,偏无从发作,恨恨道:“好小子!有性格,我……喜欢你!”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寒衣。”那大汉傲然道。其时,艳阳高照,晴空朗朗,却莫名地有个霹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