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天空洒下一蓬阳光来。湖面波光流动,微风拂来,浮光跃金。岸芷芳兰,杨柳涤清,又有水鸟低翔,渔樵互答,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一艘巨舟如矫龙横卧于这幽幽江湖,龙身似为黑铁所造,雄伟而坚韧。吴飞鸿望着这庞然大物,心中却另有所思。
“寒衣”这名字似曾相识,但却不知于何处见过。看这汉子虽虬须髯髯,贲肌如铜,但吴飞鸿方才运起《莫名心经》中测势一项,却如空谷回音,杳无音信。此情势,非是武艺高深莫测,几与自己相若,便是全无内力。只是寒衣这名字于江湖寂寂无名,自己究竟是于何处得闻?他转过头来,望了望凌若雨,后者亦是面露茫然之色。
其时吴飞鸿暗中叹了口气,却笑道:“寒大侠,算你说得有理。你的狗命老子暂且留下,你可以走了。”他语态倨傲,寒大侠云云,自是调侃之词。
寒衣恭敬道:“谢大侠不杀之恩,虽然你是不是吴大侠还值得商榷。既然小人说得有理,那么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侠成全。”
吴飞鸿奇道:“什么不情之请?”
“小人生平最是仰慕象吴凌二位大侠这样的英雄,只是苦无缘识荆,今天赐良机,想随二位大侠去水中楼阁一览天下结盟之盛况,如此生平之愿足矣。”寒衣赔笑道。
吴飞鸿正要说什么,却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如此也好。”却是凌若雨。吴飞鸿心下诧异,莫非她竟已识破此人真实身份么?后来凌若雨对此事的解释是:“寒衣二字,似曾于何处听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即便我等不带他入阁,若是非常人物亦必可进入,到时我等岂非尴尬?若只是寻常江湖混混,若带他前去,也不过举手之劳,又有何不妥?”吴飞鸿闻此,只剩感慨而已。
说时那小舟已近得三人五丈,燕冲霄一掠飞起,人在半途,于湖面一点,下一刻已稳稳落于岸旁。吴凌二人心下均想:“青城一派轻功享誉武林,今日一见,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寒衣却更是将一双大眼瞪得更加大了几分,乍舌道:“好……功夫!”
燕冲霄笑道:“天下的英雄可都到了,只等二位集齐,这大会便可开始……咦,这位英雄是?”说时将手一拱,行了一礼。
寒衣忙弓下身去,回了一礼,惶恐道:“燕大侠这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寒衣。无名小卒,不足挂那个齿。”
燕冲霄笑道:“这位兄弟好生有趣……吴大侠,凌女侠,请上船。”说时身形一纵,如风飘絮,轻轻的飞回舟上。
吴飞鸿转过头来,对身后寒衣道:“寒……兄,在下先行一步了。”说罢嘻嘻一笑,也不见他作何势,整个人倒掠飞起,一上湖面,略一翻身,脸面贴波而行。岸上、舟上三人见此,都大声地喝起彩来。只是近那小舟还有一丈,他忽地一鹤冲起,拔起五丈高下。在场众人只看得叹为观止,须知如此人在空中身形变转,全仗一口真气流转,前掠之势不借任何助力竟能冲天而起,内功修为之深,实是早为绝顶高手境界。凌若雨自问自己也可做到,但要做得如此洒脱自然,却非今时日能够。
寒衣更是大声叫起来:“吴大侠!你太厉害了。小人对你的景仰之情,犹如这洞庭湖水滔滔不绝,不,实是倾洞庭之水亦不能洗去小人对大侠的崇拜之情……啊!这……”他话音未落,却见方才还在半空的吴飞鸿如一只失翼大鸟跌落下来。“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只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下一刻,众人方见可怜的吴大侠如落汤之鸡趴着船舷不住的喘气,那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岸上的寒衣,似欲择其而噬。
“啊……这个……那个……吴大侠,您还好吧?”寒衣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地问道。当事人恨恨道:“奶奶的!破衣裳!赶快过来,那么肉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害得老子真气走岔,差点就走火入魔,全身不遂……呆什么呆,赶快过来受死!”最后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吼出来的。此种于半空忽然跌下的情形,实是有案可查。想当日西湖初遇申兰之时,吴大侠已走火过一次,此次不过是故态复萌而已!
吴飞鸿武功来得太也容易,总是莫名其妙地获得突破,内功更是一日千里。很多年后,陆游曾就今日情形告诫后生晚辈,他是这样说的:“诸位!需知武学一道,须得循序渐进,象某些人一样仗着小聪明或者是狗屎运,哦,飞鸿啊,别介意,我不是说你啊。(吴飞鸿心下大怒:指着和尚骂秃驴,还不是说我?我操!要不是小兰在一旁看着,老子不给你好看才怪!)刚说到那了,哦,对了,说到这个狗屎运啊,大家知道来历吗?传说啊如来未成佛的时候,有一次冥想……(省略n千字以及众人哈欠六百三十九次),其实呢,学武功啊,一定要早早打下深厚的根基,所谓万丈高楼从地起,只有这样,学成的武功才是可靠的,有保证的,才不是豆腐渣工程,才是能代表先进的生产力的……对不起,串词了。恩哼!大家明白了没有?(众人为了摆脱苍蝇在耳边乱飞的命运,很大声道:明白了。)很好!大家的悟性都不错,呵呵,这个内功啊,其实真的是很危险的东西,不要随便的练,一定要师长的指导,关怀……所以啊,年轻人,不要好高鹜远,总想着一日之间学成绝世高手,威震天下。要知道,大宋不是一天打下来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钢铁不是一天就炼成的……(对不起,又串了,作者午夜执笔,难免有点昏睡。见谅!嘿嘿。)
当是时,寒衣谨慎地看了看最最崇拜的吴大侠,忽然作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闪电般掉转身形,使出吃奶的劲,飞奔而去。后世的人论及天下轻功之冠,除当年轻秦府单风蝉的虚空一退,便算今日寒衣的咫尺天涯——“如果天涯近在咫尺,这样的轻功还不够快么?”襄阳秘闻门门主夜梦书是这样说的。
静。
天地至静,一如鸿蒙初开。
燕冲霄哈哈大笑起来,凌若雨难得地还保持着淑女形象,但看她面上的笑意,大家都看出她忍得其实很辛苦。未几,吴飞鸿自己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激昂,直将湖面水鸟惊得一乍一乍,如见鬼魅。
良久,凌若雨止了笑声,纤腰一拧,如乳燕归巢,投到舟上。吴飞鸿早已爬上舟来,燕冲霄将篙一摆,划破如镜湖面,向湖心而去。
岸上,竹叶掩隐,寒衣目送三人远去,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起来,看了看手中的古剑,他微微叹了口气,纵身投入湖底。
※※※
黄昏,初秋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略略开始泛黄的树叶之上,轻轻地拨动这天地的音弦,一曲仙籁。小桥,流水,尚有人家。不是古道,微微的西风,两匹骏马。一男,一女,马上。飞驰。
古风如一只壁虎,贴于桥底,冷静,近乎冷酷。第一次,人生有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吃饭,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第一次拔剑,第一次和女人上床……太多的第一次,但你知道第一次杀人吗?古风没有杀过人,所以这是他的第一次。
水潺潺,一只芦管的管口与一处水面相平,一毫不爽。芦管的另一端落在黄三的口里,人在水中。双眼,透过水面,紧紧盯着桥上。这样的角度,看什么东西都比实际的来得高些,他提醒着自己出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一点。他不是新手。他看着古风,微微诧异,这个小子,恩,冷静,很有前途。但这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作为一个杀手,他必须提醒自己时刻注意保持精神高度的集中。是以,古风的情形,只是如浮光掠影,于他心湖未留任何涟漪。
蹄音渐近,古风再一次为自己鼓劲:第一次,做得漂亮些。同样的时刻,近处,远处,桥侧,水底,枯树的树干中,浮土下面,九个角度,所有的人放慢了呼吸,手握在兵刃之上。
长笛在腰,仆仆的风尘,淡淡的倦意,却掩不住那白衣胜雪男子面上的英气。黄三看那女子,古井不波的心,竟蓦然之间乱了一乱:这女子……美若天人!古风却忽然觉得悲哀,这样的一对神仙眷侣便要葬身在我们的剑下。
一群白鸽,扑扑飞出,即如烟花绽放。言笑的男女,均抬起头来。
剑光流动,剑气纵横。蛰伏,刹那间,化为龙腾。不鸣则矣,一鸣惊人。不错,他们就是“惊鸣”。江湖上仅次于流光的惊鸣。近年来,甚至有人认为惊鸣已超越流光成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
九把剑,九种风情。如雪,如冰,如火,如雷,如雾,如风,如水,如烟,如山,如泪……,天罗地网,人在网中。古风心底叹了口气,掌心吸力卸去,同时双足一蹬,整个人反身翻起,如虾弓,弹向桥上。人在空中,拔出长剑,刺向那对男女。
但,剑到中途,蓦地止住。一道闪电般的光华游走,所过之处,雪融,冰化,火灭,雷止,雾散,风住,烟飞,山崩,泪干……九种风情只剩一种——凄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桥上堆满了尸体,一剑致命的伤。九人,无一幸免。他看着黄三的尸体,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一刻,他才忽地想起自己其实还没杀过人。那个白衣男子似是抱歉道:“太快了。我无法留手。”那个女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吹掉短剑上的鲜血,动作优雅,却也无奈。
剑势一曲,回刺,剑光,又是剑光。
手,微微淌出鲜血。古风问:“为什么不让我死?”
长剑还鞘,却是一只长笛。白衣胜雪的男子淡淡笑了笑,答:“你还年轻,何不考虑做点别的什么有前途的职业呢?恩,比如卖花什么的。你看呢?”说到后来,这个男子开始用一种商量的口气和他说话了。
古风想了想,摇摇头说:“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只是我的兄弟都死了,我一个人回去,很有些没义气。”
那男子正色道:“年轻人,给你个忠告,永远别相信那些假假的义气。你有一腔的热血,其实,你可以出去看看这个家国,也许你可以明白什么才是真的义气。”
“谢谢。”古风笑了,只是忽然又有些担忧道,“只是……组织,不会放过我。”
那男子淡淡道:“我可以冷静地将千万人斩于剑下,却也可不遗余力地拯救一条也许并不尊贵的生命。雪惊鸣,我也该见见他了。”
十四岁的古风如释重负,很轻松地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转身而去。没过多久,他又跑了回来,笑道:“朋友,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白衣男子扬了扬眉,笑道:“朋友?不错的称谓啊!我叫谢长风,这是我妻子,秦昭佳。”
“谢长风?也有个风字,老实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谢长风,秦昭佳,你们好,我叫古风。很高兴认识你们。再见。”古风不知道“谢长风、秦昭佳”这六个字的分量,他将长剑一抛,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说,“如果明天江湖上多了一个卖花人,那一定就是我了。”扬长而去。
古风的影子越来越淡,秦昭佳微笑道:“便这样放他走了?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这个问题,若不是秦昭佳问,便永远没有答案。因为谢长风不喜欢回答幼稚的问题。但,既是秦昭佳问,同样的问题,需要的必然是另外的答案。是以,谢长风道:“这个年轻人不坏,我不想逼他。有时候,杀千万人与救一个人其实有相通之处。每个人的性命都很宝贵,没有人有权利剥夺,包括他自己。”说这话时他一淡如水,仿若方才冷静将那九人送上黄泉的并不是他谢长风。秦昭佳却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笑了,灿烂地笑了。
二人对望一眼,良久无语。
一片早黄的树叶幽幽地飘了下来,秦昭佳忽然道:“你刚才的样子,好象自己已经很老了一样。”
谢长风不知为何竟叹了口气,道:“江湖岁月催人老啊!若是落霞每天都如此饮血,她也会老的。”
秦昭佳笑道:“看那些老人家儿孙满堂,尚言志在千里,你才多大年纪,便开始叫老了?”
谢长风认真地想了想,终于道:“有道理。对了,昭佳,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儿子啊?”
秦昭佳大窘。
※※※
“水中楼阁?”吴飞鸿开始琢磨一个问题的时候,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同时一双明亮但看起来有些贼兮兮的眼睛正盯着面前的凌若雨,“雨儿,这条楼船该不会是你们真水仙阁的总坛吧?”
凌若雨看了惟利是图外加不怀好意的某人一眼,没好气道:“只怕要令吴大侠失望了。这船和本阁最大的关系,不过是我们将在此度过今夜而已。”
难以掩饰内心的失望,吴飞鸿大侠有气无力道:“原来不是。唉!那个发财大……啊哈,今天天气好象不错啊!”好在及时收住,未将“发财大计”四字说全,但现在的效果却是欲盖弥彰。燕冲霄哈哈大笑起来:“吴少侠说话就是有趣。”
凌若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横了吴飞鸿一眼,道:“枉你久走江湖,竟连水中楼阁都不知晓吗?”
吴飞鸿老实道:“是。请凌阁主指教。”
凌若雨嫣然一笑,道:“你真的想知道?(吴飞鸿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却偏不说。呵呵!”完全是一副小女儿情态了。吴飞鸿吐了吐舌头,喃喃道:“这么怪的丫头,谁做她老公,不倒霉一辈子才怪了。”
凌若雨面寒如水,冷冷道:“吴大侠刚说什么来着?”
吴飞鸿忙赔笑道:“其实……那个,在下刚刚说雨儿美丽温柔,人又大方,做朋友真是没的话说。”凌若雨对着无赖颇是无奈,强绷着的脸立时露出笑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吴飞鸿当即笑了起来,追着问水中楼阁的来历。只是凌若雨心下微恼他出语无状,怎么也不肯说了。
燕冲霄看着这对少年男女,面上满是笑意,此时忙打圆场道:“呵呵,凌阁主领袖群伦,自是不喜此等琐碎。”却是先捧了她一句,免得得罪,见这二人都是笑意绵绵,方续道:“便由在下来说吧。”
吴飞鸿自是大点其头,笑道:“有劳燕兄。”
燕冲霄道:“水中楼阁乃是洞庭湖杨幺之后杨云所有。昔年岳元帅于此大破杨幺水寨。想那一战,岳元帅杀人不足一千,却尽败十万水军,实是名动千古。”说是不胜唏嘘。
吴飞鸿自是熟知此段典故,却撇了撇嘴:“老燕!一定是你说谎!岳将军乃是天上大鹏金翅鸟下凡,怎会只杀区区一千便算了数?他老人家手中沥泉枪一摆,磨盘山八百金兵全掉脑袋,湛卢剑一挥,三千铁骑尽归无啊!这也不止一千了吧?”
凌若雨微笑道:“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岳元帅此举实是有莫大功德呢!”
吴飞鸿讪讪道:“呵呵!那个,这个,还是雨儿懂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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