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楼阁,楼高三层。第一层金碧辉煌,珠玉为灯,琉璃作窗,雕梁画栋,说不出的华美。第二层却是青竹为梁,潇湘为肌,楼中摆设极尽风雅之能事。第三层上,却砖木为构,一桌一椅,仿若寻常人家。
吴飞鸿满怀疑窦,拾级而上。沿途守卫,似是得到凌步虚所嘱,恭敬有礼,他心情立时大好。一路逶迤,终于至第三层上。透过大厅轩窗,凌步虚正襟而坐。吴飞鸿暗自摇了摇头,面上堆起笑意。向前行了两步,正要跨槛而入,四围空气微微颤抖了一下。迅疾,全无征兆。没有剑气,也无杀气,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却不知为何,吴飞鸿觉得有些不对劲。
身形本能的向右侧一翻,一道剑气波地射入一根梁柱,一个小孔,明晃晃。吴飞鸿倒吸了口凉气,人言凌步虚冲虚剑气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哈哈!飞鸿,还愣着做什么?请进。”厅里,传来凌步虚的笑语。吴飞鸿暗骂一声,快步进了去。
凌步虚端坐一几旁,面露欢悦。吴飞鸿心道:“老王八!刚才一剑差点要了老子的命,难得你还笑得这么开心,真有你老人家的。”却一拜到底,恭敬道:“晚辈再见过前辈。”
凌步虚坦然受了一礼,微笑着点了点头,方道:“飞鸿啊,都是自己人,以后别在这么客气了。”吴飞鸿暗骂:“既然都是自己人了,他妈的,你为何不早说这话,还非要老子拜下去才说。我操!这些老头子怪脾气就是他妈的多。”口中却道:“谢前辈。”说时直起,在侧面一张椅上坐了。
“飞鸿啊!老夫一直觉得你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华,有担待,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啊!”凌步虚笑道,“方才这一剑,便是雨儿也未必能躲得过去,你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难得啊难得。”
吴飞鸿自不知这老家伙言下之意,只是谨慎地谦虚道:“晚辈侥幸而已。那个,呵呵,侥幸而已。”
“恩。躲过这一剑,虽是难能,却并不可贵。可贵之处,在于你受了如此委屈居然并无怨言,还对老夫尊敬有礼。更兼胸怀若谷,这样的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凌步虚正色道。
吴飞鸿暗叫了声侥幸,方才若是稍有不慎,一言不合,此刻虽未必便要与凌步虚兵戎相见,但在他心头的印象立时便要转坏。听人说皇帝老儿杀人,未必要有切实证据,便是“心存怨望”便是死罪,却不知凌老头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呢?他心念电转,口中却连连谦虚。
凌步虚笑道:“飞鸿啊!方才人多,不便说话。现在这大厅之内,仅我二人而已。老夫想与你商议两件事。”
吴飞鸿忙道:“前辈言重了。前辈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凡力所能及,飞鸿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便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太有诚意了。实是滑头之极,“力所能及”四字,实是包含重大机关。譬如“飞鸿啊,帮老夫去杀掉街头的王小二如何?”“啊!对不起,前辈,晚辈方才用力过猛,只怕已走火入魔。对不起,前辈,晚辈下去休息一下。”“飞鸿,帮老夫倒杯茶来。”“啊!前辈,晚辈忽然肚子有点疼,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哈,那个请前辈另请高明。”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精彩之处,便在“力所能及”与“心有余而力不足。”
凌步虚哈哈一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第一件事,便非你不可了。”
吴飞鸿心下惴惴,却欣然道:“请前辈吩咐。”
“这第一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你可愿先答应我。”凌步虚却心如明镜,对其滑头伎俩,竟了如指掌。
吴飞鸿心道不好,这老王八居然拿话套我。妈的!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罢了!人生能有几回搏!老子赌一赌!“好。晚辈先答应了。”这是吴飞鸿一生第一次做无把握之事。
“好!老夫没看错人。第一件事,便是希望你答应我好好照顾雨儿,给她幸福。”凌步虚淡淡的语调,仿若闲叙家常。吴飞鸿脑中却嗡地一声,如闻惊雷,“凌前辈!你……你的意思是?”本以为是去刀山火海,却万不料是如此,他太过欣喜,竟有些不信。
凌步虚正色道:“你没有听错。老夫想将雨儿的终身托付于你。希望你能善待于她。”
事到伤心每怕真,情若极喜也疑假。想起凌若雨绝世容颜,他心嗓子火热,胸内热血沸腾,只疑是假,颤声道:“凌前辈!这……这……不是与晚辈开玩笑吗?凌阁主天上仙子一般,晚辈,晚辈如何配得上她?”
凌步虚肃然道:“终身大事,岂是儿戏?何况,凌某象是在开玩笑吗?”
吴飞鸿忙道:“前辈息怒,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晚辈早有几位妻子,……凌姑娘她是怎么想的?”
凌步虚呵呵一笑,道:“知女莫若父。这丫头的心思我是再明白不过了。”似是言尤未尽,但大家都是明白人,真的要点那么透吗?
吴飞鸿心头狂喜,大声道:“谢前辈成全。晚辈感激不尽。”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凌步虚将他扶起,自怀中掏出一只长长方方的玉来。吴飞鸿识得此物,心道:“莫非竟是玉胜?”果然,凌步虚轻轻放到他手里,道:“此方玉胜乃是昔年秦始皇之物,我多年来带在身边,今日予你,便算是一信物吧。”吴飞鸿恭敬接过,拜了一拜,讪讪道:“晚辈身无长物,这俜礼之事……可否缓得几日?”
凌步虚哈哈一笑,道:“此事到成亲之前再提也不迟。雨儿,你进来吧?”门开,凌若雨轻持罗扇,姗姗来迟。吴飞鸿心下一惊,方才自己太过高兴,凌若雨什么时候到门外自己竟然不知,可说十分无能,若是敌人的话,那可不堪设想。一念至此,额头微微冒出冷汗来。
凌若雨对凌步虚微微一福,笑道:“爹你可真厉害,人家刚到门口就被你发现了。”凌步虚道:“你这丫头啊……对了。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什么事?”凌若雨不解道。吴飞鸿看得好笑,这丫头明明听见了,却非要装糊涂。女人啊女人,任你如何武功盖世,如何纵横江湖,终究都是女人。凌若雨虽是女中豪杰,却也脸嫩。
凌步虚亦是好笑,只好将方才的事再说了一次。凌若雨沉吟半晌,看了看吴飞鸿,后者大是紧张,怕她出言反对。“哦,这件事……啊,对了,爹,你说要和飞鸿商量两件事,另一件又是什么?”谁也料不到她顾左右而言他。吴飞鸿只弄得心痒痒的:“这丫头既没说反对,又没说答应,真是吊老子胃口啊。不过,有性格,我喜欢。哈哈!”
凌步虚心道:“莫非自己弄错了?”却笑道:“好,好,你在这也好。飞鸿,第二件事呢,却难办得多。你先考虑清楚,答应不答应我。”
吴飞鸿暗骂:“又来了!奶奶的!你要总是乱给老子下套吧?”不过转念又一想,总不会有老丈人乱整女婿的道理吧?因道:“前辈请吩咐,晚辈答应了。”
“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凌步虚赞了一句,方道:“姬凤鸣也到了本次武林大会,我要你与他争此次武林盟的盟主,其后全力剿灭单夕等一干妖魔!”凌步虚一语之出,如石破天惊。
※※※
双峰对起,一水横陈。草木疯狂,野花如星。铁索拦江,牵起一桥。怪石嶙峋,一棱一角,峥嵘突兀。斜斜的两道崖壁,若刀削斧劈。
纵马越桥,晃悠不断。情势如此,谢长风笑着对昭佳道:“夫人,我们下马吧。”秦昭佳欣然应诺。两人两马,沿着铁索连绵的悬桥,且笑且行。桥下波涛如怒,云雾缭绕;桥身悬浮不定,人行桥上,远望而去,若乱红飞渡秋千;桥侧峭壁险峻,千钧逼压。一道蓝天,挤过齐出的山峰投下一注阳光。谢长风心道:“雪惊鸣!你若不是浪得虚名,便该于此处出现了吧。”
秦昭佳明显感到谢长风的期待,她静水不波的心湖,微起涟漪:“雪惊鸣,你到底是如何样人呢?”
有人便有恩怨,有恩怨便有江湖。江湖人,快意恩仇。但,如你无法快意呢?杀手。杀人何许亲出手。江湖上最出名的杀手组织便是流光。流光崛起江湖不过五年时光,但出手数十次,几绝无失手。唯一一次,便是近来对吴飞鸿一刺,未能成功。是以,排名第二的惊鸣便乘势而起,大有取而代之之势。
只是谁也料不到,惊鸣派出了五批杀手,无论是暗杀明杀,刀剑下毒,甚至连火药都用上,却依然无法动谢长风一毫。天下第一剑,便是如此锋芒么?
第五批杀手,甚至动用了惊鸣的两大护法天昏地暗,却也非一合之将。消息传出,宇内震惊。但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最后一战。有人说惊鸣其实是雪惊鸣一个人的组织,听来耸人听闻,却非言过其实。惊鸣刺杀了春秋榜上排名前三十的四人,全是雪惊鸣一人达成。甚至有人说,雪惊鸣单凭武功已绝可排名江湖前十,更何况,杀手杀人,又岂是如莽夫般光明正大(雪惊鸣语)?只是,出乎所有人意外的却是,惊鸣组织的所有杀手,竟似为江湖人耳熟能详,雪惊鸣杀人从来是光明正大的挑战。那四人死得心服口服,虽然他们已经说不出话来。
是以,江湖上排名前两位的杀手组织,便以一神秘,一光明风格迥异而成奇景。“名可名,非常名。鸣者,明也。”直到许多年后,谢长风对惊鸣的评价才让所有的人明白“惊鸣”所指。
人在桥中,四顾无依。两人两马,谈笑风声。
透过云雾缭绕,借着那一道阳光,看见,彼端,一人白衣如雪,长剑倒持,面上挂着淡淡笑容。
谢秦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淡然一笑。那人抽出长剑,劈向铁索,谢秦二人熟视无睹,依旧前行,仿若闲庭信步。长剑落下,金石之音。谢秦二人,笑意也不减半分,缓行如旧。那人轻叹一声,收剑回鞘。铁索之上,白痕也无。
上得对岸,谢长风笑问道:“雪惊鸣?”
那男子笑而不答,反问:“谢长风?”
雪惊鸣道:“果然就是谢长风。”
谢长风道:“毕竟还是雪惊鸣。”
二人相视大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须知方才那一剑,以雪惊鸣功力,长索必断,但长剑落下,白痕也无。雪惊鸣就是雪惊鸣。但谢长风似是算准雪惊鸣行止,敢冒天下之奇险,胆气之豪,一时无两。方才人在桥中,看那一剑落下,神色如常,当真是叹为观止。谢长风毕竟是谢长风。
雪惊鸣看二人一眼,道:“如影随形,生死不分。想必这位仙子,便是秦昭佳了?”
秦昭佳一笑,道:“雪兄过誉。”
※※※
“武林……那个盟主?”吴飞鸿大吃一惊,“凌前辈,这……这是与晚辈开玩笑吧?前辈领袖群伦多年,此次武林盟主,乃是实至名归。便是凌姑娘学究天人,才盖当世,做那武林盟主之位,也胜晚辈良多,前辈何以有此奇想?”
凌步虚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近来在修习一种绝世神功,数日之后,便需闭关数月。江湖正值危机之秋,风雨飘摇(吴飞鸿心道:老子怎么就没看见?),姬凤鸣与单夕萧也二人无一不是天下顶尖人才。此次几人联手,正道危矣。唉!可惜老夫偏是如此不巧……雨儿终是女流之辈(姬凤鸣好象也是女流之辈啊?),让他执掌真水仙阁已是免为其难,如何可以再抛头露面,与那山野村夫一流为舞?少林寺倒是有些人才,只是了然和尚出世已久,扰他清修,大是不该。(扰老子清修就该了?)知愚方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更何况,武功一项,与姬单二人相差太远。宇内余子,除谢长风外,再无可与你抗手之人,老夫不选你,又选谁?”
吴飞鸿居然老脸一红,道:“晚辈何能,蒙前辈如此厚爱?更何况,长风武功见识都胜我百倍,选他岂不更好?”
凌步虚摇了摇头:“谢长风此人武功、智慧均是天下罕见其匹,只是此人生性淡泊,乃是游侠,不是霸者。领袖群雄,非你不可。”说时,大有深意地看了吴飞鸿一眼。吴飞鸿只觉寒毛直竖,心道:“老家伙!谢长风是游侠?嘿嘿!你识人无数,却终是未见过谢长风,若你能见他一次,便不会作如是观。话说回来,你倒忒也看得起老子!”面上却装糊涂:“前辈此言,晚辈不明。”
凌步虚但笑不语。凌若雨却忽道:“飞鸿。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若是连这点担待都没有,如何立于天下?”
吴飞鸿虽是天下奇杰,却最怕为女子看轻,若按平日性情,为凌若雨这仙子般人一激,早冲口答应。只是他近来饱经磨练,沉稳许多,当下只是嘻嘻一笑,道:“小子江湖小卒,武功低微,见识浅薄,大丈夫大英雄什么的小子可不敢当。”
凌若雨白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吧。我和你定个约吧。若你能将姬单等一个邪魔剿灭,我便嫁你为妻如何?”
吴飞鸿啊的惊叫一声:“雨儿,此言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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