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细,月明,水轻。湖水如情人之手,柔柔如丝,轻轻如雪,抚摩著水中楼阁。当是时,凌若雨伫立中心,衣袂飘飞,恍若天人。群雄目光灼灼,尽数落到吴飞鸿身上。其间钦服者有之,妒忌者有之,爱慕者亦有之,漠然者子亦有之,千种人,千般心思。
千万人中,姬凤鸣善睐明眸所蕴情色最是复杂,亦爱亦哀,亦忌亦怜。凌若雨一双眸子亮若晨星,只是谁也不知女有何思。楼阁之上,申兰拍起手来,神色间满是骄傲。柳风二女对望一眼,眼中也是喜悦神色──自己夫君为人所敬,自是一件快事。黄袖满脑之中尽是某人影子,挥之难去,恍惚之中,那立於楼下的少年竟玉树临风起来,慢慢的,化作另一个脸谱。夜未央立於她身侧,心中轻叹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惆怅来。吴飞鸿面带微笑,对这千般宠辱一一坦然而受,当真是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说不出的淡然。风不凡看得暗暗点头,自己这女婿当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只是谁又知晓,吴大侠於这一笑之间,所思所想,实是复杂之极:“此刻他们如此看我,只不过因我机缘巧合杀了秦桧,但若是这一世都要为人所仰为人所敬,我又当如何?虽说人生一世,不过如云烟过眼,但大丈夫既生天地间,便不该默默无闻,如陌耕垄种人,黄土湮没一生。如龙羿人人钦服,朋友也罢,仇敌也罢,无不赞声‘好汉子’,只是他活得极苦,想爱之人不敢爱,非是大丈夫所为。单夕姬凤鸣之流,行事不拘俗礼,敢做敢为,只是如此以武力服人,人便真的敬服?千百世後,还有谁人记得单夕何人麽?吴飞鸿若要为天下所服,便当成为那沈浮之主,站到世人所景仰的颠峰。”自这一刻起,心头原有的忐忑犹疑,全数随这洞庭湖水一去无返。
却有人问道:“凌仙子,既然昔年岳元帅还剑於此,後来那剑却去了何处?”正是杨云。这话却是多数人想知道的,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回到了凌若雨身上。
凌若雨面上显出一丝怅然之色,道:“却说当时忽雷电交加,又暴雨倾盆,忽有一道闪电击下,无巧不巧落在这还剑石上。其时洞庭湖中忽卷起一龙形巨涛,浪花卷过巨石,那剑已是消失不见。家父与岳元帅等人只看到天际有流光划过。岳元帅叹道:‘神兵天降而来,又自向天而去。可见世间之事,当真是半点由不得人。凌兄,你也就不用再劝我了。’家父长叹一声,这才纵身跃入渺渺烟波。次年家父重游还剑石,仅见一狭小剑孔而已。”这番话她说得虽是娓娓动听,众人却听得云山雾海。仙剑传说之流,竟不料於此可闻。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或神往,或嘘叹,或淡漠,或怅然,或怀疑,或将信将疑,或不信不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吴飞鸿只听得暗暗好笑:“奶奶的!雨儿,你怎麽不说是湖里跃出一条大龙忽将剑吞了不是更妙?若要求平稳,自也可说长剑化龙,落入那滔滔湖水。若是由老子来说,哈哈,莫若让那湛卢化著一条泥鳅一蹦一跳就跃入湖中,偏又翻起滔天巨浪,舟上之人全部泅水而遁……”一念至此,面上便露出古怪形容来。一侧莫游见到,心下嘀咕:“这家夥又在想哪家窑子的姑娘了?”
“多谢凌姑娘为贫僧解此疑惑,贫僧感激不尽。”言者却是少林知愚禅师。既然少林寺的方丈都认同了,旁观众人望风知雨,自然是一片“感激不尽”。姬凤鸣微微诧异:“少林此次竟是支持真水仙阁?凌步虚不是和了然意见一直相左麽?”吴飞鸿却心道:“这老和尚倒是个善人,谁都帮。”场中诸人亦是嘀咕不断,显然都极是意外。
那俊美少年杨云朗声道:“各位朋友,方才凌姑娘说了这还剑石之起因,想来与诸位所闻略有不同,但自今日起,洞庭还剑石之名,将因在场诸位而名扬天下。今日我等会盟於此,便是要继承岳元帅遗志,驱除胡虏,还我河山。”场中多是热血汉子,立时“还我河山”与“结盟”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
凌若雨与杨云对望一眼,後者一笑,振臂呼道:“诸位,我等便於此歃血为盟,高举义旗,复我大宋河山。”一时间应者如云,呼声雷动。便是风不凡、知善等人也是一般激昂,可想昔年也是热血儿男。吴飞鸿传音与风不凡道:“老泰山,这中原的事,和您这久在西域的老人家有什麽关系?看把你激动的,啧啧。”
风不凡乍闻此音,神色了无异常,只是传音道:“臭小子,还不是为了你?不然我老人家千里迢迢的跑来,你还真以为凌步虚这老儿有这麽大的面子?”
吴飞鸿右手举起,似是跟著这帮鸟人狂呼口号,实是听得一呆,心念转动:风不凡实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一举一动,必有深意,此次远度关山,竟真是为我而来麽?当下传音与风不凡道:“前辈厚爱,晚辈真不知如何回报才好!”语音中多有感激泣零的味道。
风不凡回道:“自家人,还这麽客气的麽?以後对疏影好些,便是对老夫最好的回报了。”吴飞鸿不知为何心弦一动,鼻子微微一酸,忙昂起头来,大声呼道:“结盟,结盟……”原来他自幼父母双亡於金人之乱,多亏师父张九虚收养,此时见风不凡对风疏影如此之好,自然念及师父的种种好处,想起芭蕉听雨一战,自然伤心难免。
却听一人冷冷道:“这盟,我看不结也罢。”声音不大,却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於是,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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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黄土将雪惊鸣孤傲的身姿掩埋,谢长风倾下一杯水酒。埋葬一个人,便是如此的简单。任你生前纵横如何,死後也不过是荒烟蔓草。谢长风清澈的眸子,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他想起了法通,当日他曾想到“君今逝去吾收葬,他年葬吾知是谁?”不过数月,他又亲手葬了两人。林尔花样年华,如玉香消逝无踪影,虽她从未乞求世间於同情,留於自己的仍是无限的怜惜。雪惊鸣惊才豔豔,只是英才天妒,转瞬间亦埋骨於斯。
“人生一世,任你风流若何,逃得不出的,依然是这生死之机。”谢长风自语道,“当日法通曾说那“忘忧散乃天下第一奇毒,今日看来,亦是小道。人方出世,便注定这一生劳苦。有了思想,有那七情六欲,大者为之志向,小者为之衣食。若无那志向,便为人所不耻,鄙为无能。男儿於世,胸无大志,如何立於天地之间?嘿嘿!真是好笑。礼义廉耻,高风亮节,全他妈的狗屁!若非生存之本能,谁又做这些烂事?”
秦昭佳知他虽与雪惊鸣初次相逢,却於这一战中结下了深厚情谊。此可他心内哀伤无限,便静静立於一旁,听他激愤言辞。
谢长风却越说越是平静:“世情之苦,远胜任何奇毒。这该死的贼老天,将人生到这世上,却置之不理,任你生灭。庸碌也罢,显赫也罢,到最後,不过是这一杯黄土。受尽那千般之苦,到最後……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苗疆九蛊花,唐门冰火茶,断肠无忧散,嘿嘿,比之人心之毒,又算得几何?只是,这一切比之世情之苦,天道之艰,却又算得什麽?世间至毒,莫过於天道无情,世事无常。昭佳你说可是?”
秦昭佳却不答,反柔声劝道:“长风,死者已矣,随他去吧。你还有昭佳呢。”
谢长风紧紧抱住他,道:“这贼老天千般不是,却送了个好妻子给我。”秦昭佳与他作夫妻已久,闻得如此情话,面上竟也微红,她心下虽甜,却嗔道:“刚还要死要活的,一转眼便风言风语了。”谢长风却不与她争辩,沈吟不语。
夜风吹来,卷起几片早黄的树叶,孤零零的,无助而凄凉。谢长风自昭佳秀发中抬起头来,望著淮上的方向,心道:“楚天,你到底是不是惊鸣背後那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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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乍起,那人青衫猎猎,如旗翻卷。吴飞鸿微一诧异,暗道:“终於还是来了。”面上却露出淡淡笑容来。那人却是华山掌门独孤无羽。
独孤无羽瘦削的身形稳稳地伫立於场中央,一如骄傲的凤凰。当是时,所有人均是呆:何人如此有种,竟敢冒那天下之大不韪?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一刻,场中乱作一锅粥,讨伐之声此起彼伏。吴飞鸿越听越是好笑,若非场面实在太过严肃,此刻他只怕要开怀大笑了。
“独孤匹夫,你说甚来著?(老兄,你明明听到了,又装什麽啊?)”“你有种再说一次?(他要没种,这话也早不说了。)”“你是谁?(兄弟,他都不认识,你还来参加什麽鸟的英雄会啊)”“独孤施主,请慎言。(老和尚,你还真是慈悲得过分了,这家夥明明就是来捣乱的嘛,慎言个鸟啊?)”“独孤贼子,你想与天下为敌吗?(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跳蚤,明摆著嘛)”“杀了独孤老贼,为天下除害。(这家夥一定和独孤无羽有仇,要麽就居心不良)”“独孤兄,这个……你这是……唉(欲言又止的家夥最可恨)”“大家先不要乱,且听独孤兄先分辨一二(好啊!这还有个同党,原来是青城山的。老燕,你掌门投向他们,这不是要老子难做嘛!)“刀剑无言,大家小心手中家夥。(一听这话,你就是个浑水摸鱼的)”“独孤小贼,先来和你爷爷先大战三百回合。(又是那里来的莽汉,凭你老兄……大概……唉)”“有事好好商量,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啊!(?)”“兄弟们,别和他罗嗦,把他乱刀分尸。(哈哈!妈的,你家里一定是开药铺的吧?)”
……
凌若雨微微扬了扬手中的罗扇,人群立静。
独孤无羽冷冷看了诸人一眼,淡淡道:“你们都没听错。我是说,这盟不结也罢。”
杨云笑道:“独孤掌门,想你华山一派在武林中举足轻重,你身为一派掌门自不会无的放矢。为何这盟不用结了?请阁下说出分解一二。若是言之成理,在场诸位英雄都是明事理之人,自不会为难尊驾。不过,阁下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场诸位英雄胸襟广阔,自当掌门是在玩笑,只是对华山派百年清誉想来未必有益吧?”这番话说得似柔实刚,显是他心内极是不满。吴飞鸿暗道:“好家夥,这话说得漂亮,既顺了民意,又卖了独孤无羽的面子。”
独孤无羽冷笑道:“诸位,此次洞庭之会,是由谁倡议?不错,正是凌步虚,只是此时结盟之时,他人在何处?嘿嘿!凌老前辈真是好大的架子!诸位英雄尽都到此,他这主盟之人却自享清净去了,嘿嘿,真是好福气!不过既然有新任阁主凌姑娘与杨兄在,这虽於礼不合,倒也罢了。”
“如此大事,最是求的礼节合乎,此刻这厮居然说罢了,莫非有更可怕图谋?”吴飞鸿暗自诧异。众人也是一般心思,有不明底细的人更是暗自责怪凌步虚架子大。吴飞鸿却知此是凌步虚故意布置,大概是为了锻炼凌若雨与他这“不成器的女婿”吧!呵呵。
姬凤鸣赞赏地看了独孤无羽一眼,後者会意,立时续道:“另者,此次会盟,所为何来?便是驱逐金人,还我河山。但诸位想一想,侠以武犯禁,朝廷最忌恨的便是江湖中人,我等如此做,天子作何感想?此次我等若成功会盟於此,结下那抗金之议,朝廷又与金人有盟,叫朝廷何以自处,岂非陷天子於不义,干戈一起,又将陷百姓於水火?”众人大哗,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自也有几分道理,但有智之士却知此为歪理,多数摇了摇头。群情激愤,一时议论纷纷,喊叫纷纷。
却听一个声音大声道:“是哪家的狗在这放屁,这麽的臭?”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乞丐沈著脸,大踏步走到场中央来。有人认得,大声道:“丐帮冯帮主!”
吴飞鸿大笑,心道:“好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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