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长街。眼,已红。血,在流。却无人顾及,所有的人,为了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目标,刀剑相向。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只是今夜后,秦淮河里无名骨,可记深闺梦里人?
这一夜,后世史家称为“雪满扬州”,故意将“血”字替换,却又怎能掩盖那冲霄的杀气与无边的血腥?这一夜,实是发生了太多的太多。便是许多当事人,在很多年后,也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后来,陆游于《铁马冰河录》中提到扬州一战时,只是道:绍兴二十八年,某夜,雪满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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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左右二供奉只如过街之鼠,仓皇奔逃。他们不明白,为何十万两黄金买来的流光,竟反目杀自己人。仓促间,魔教精锐死伤无数。此消彼长,更何况有心算无心?局势一边倒。左右二供奉虽武功盖世,在少林知愚与几大门派掌门共同攻击之下,却又能支撑几何?无奈之下,竟向古剑池方向逃去。正道一干人只是紧追不舍。
单风蝉只觉无奈,寒衣手中断剑简直便是一长长的冰条,每一次击来,就如一阵寒风吹来。风吹叶落,这个深秋,竟是如此的凄凉。箭矢纷纷,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争霸,争霸,大哥,难道你争的就是这倒下去的权利吗?她忽然有些想哭。
心既乱,剑法自亦乱了。寒衣那只断剑,却变做了一团烈火,扑面而来。她长叹一声,将剑一横,纵身飞退。寒衣叹了口气,望了望古剑池的方向,沉声道:“追。”
古剑池。
吴飞鸿刀光转折,每一刀劈出,四周的空气便如被生生撕裂。姬凤鸣只如一叶飘萍,在那刀光之中浮沉。青霞剑幻出一蓬蓬绮丽的剑光,堪堪抵住吴飞鸿的刀锋。这把沧海神刀,却是由当年那只沧海长剑化来。自洞庭湖一战,吴飞鸿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兵器其实是一把刀。任意自在,随心所至,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古剑池名震天下,铸剑造刀正是拿手好戏,这才可化剑而刀。
此时他每刀之出,几如雷奔电走,比之三年前生涩的刀法,此时可谓天渊之别。三年前,姬凤鸣的武功尚胜他一筹,三年后,却反是吴飞鸿的武功胜了一筹。面前这个男子,唉,难道他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克星吗?不,我不信命。她手中长剑疾攻,招招拼命。虽是如此,每一招每一式使来,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优雅来。
吴飞鸿心中叹息,手中刀法却丝毫不乱,每一刀都恰恰封住姬凤鸣的来势。二人纠缠于一处。
另一端,陆游笑嘻嘻地正与萧也打在一处,陆游武功本高对手甚多,只是他心内分神顾忌进入里边的单夕,武功却有留手,是以一时间,也非三招五式可分出胜负来。
蓦地人影一闪,却是单夕一啸冲出。场中立起变化。吴飞鸿心下一惊:莫非师祖已被他击败?姬凤鸣萧也却是一喜,手下加劲。
只是,单夕口中大笑,却不理诸人,竟扬长而去。陆游大呼一声:“单夕,哪里走?”一掌逼退萧也,掠身追了上去。萧也一惊,却也要追去,却有一只长剑刺来,他无暇脱身,只得回手一刀劈来。一刀一剑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一人正微笑看他。却是一直未现身的夜未央吴飞鸿狠了狠心,手中刀划出一道美丽弧线,斜斜砍向姬凤鸣的纤腰,这一刀若是砍实,风情万种的姬凤鸣这就要香消玉殒了。姬凤鸣心头一怒,青霞剑直刺他胸膛,却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吴飞鸿暗暗苦笑,不得不回刀一挡。却于此时,一股锐风却自他背后刺来,他暗暗一惊,却不得不将身一弓,一式铁板桥使出。那剑险险刺空,却绝不停留,当头切下。
此时他手中刀已与姬凤鸣的青霞剑相交,一触之下,立时回刀一挡。姬凤鸣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亦是挺剑疾刺。吴飞鸿嘿嘿一笑,整个人却象失了重量,轻飘飘地落倒到地上。两人不防他如此怪异一招,双剑走空。他借机一瞥,那女子黑纱蒙面,身形曼妙,却是单风蝉。
吴飞鸿就地一滚,脱出二女剑网。三人战到一处,此时吴飞鸿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姬凤鸣心中一呆:“方才,他竟是故意让着我么?”一场混战。
未几,左右二供奉却也率众飞奔而来。身后,正道盟一干人等带血追来。渐成包围之势。
“呵呵,姬老婆,你们被包围了,还要打么?”吴飞鸿笑道,一副胜券在手的无赖样。
姬凤鸣想后一跃,停下手来,淡淡道:“谁被包围,还不一定呢。”见她举动,单风蝉也立时住手,向后退去。
一阵马蹄声响过,下面,却是阵阵紧凑的脚步声。吴飞鸿抬眼望去,一大队铁骑冲来,后面却是无数如蜂般的手持长枪的步兵。
当先一名武将,一个女子,面容可人,眉目清秀,一见之下,即予人温柔之感。吴飞鸿一眼瞥过,虽不认得,却总觉得这女子威风凛凛,暗地里一股杀气逼人。
场中所有的人立时都住了手,呆呆的望着这忽然的变故。萧也跃回姬凤鸣身侧,低低道:“这就是你说的最后一着?”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夜未央既见那女子,却是神色一震。
数千精兵将诸人围了个严实,长枪在手,利箭在弦。吴飞鸿似是大吃了一惊,道:“这……这……是?”
姬凤鸣呵呵一笑,道:“依依,多亏你及时来了。”
那被唤着依依的女子,微笑道:“凤姐见召,小妹只要能走路,无论天涯海角,都是要赶来的。”
姬凤鸣笑道:“多年不见,小妮子还是这么嘴甜。”
吴飞鸿蓦然想起一个人来,讶道:“姑娘莫非竟是吹雪无风谢依依?”
“不才。正是妾身。”谢依依道。
啊!楚天王手下二将之一的吹雪无风谢依依。这些兵马,竟是楚家军吗?正道盟一干人等,大惊失色。人人均知自三年前谢长风“死”后,正道盟一直将楚天当作大宋朝最大的敌人。此时谢长风重入江湖,楚天的军队立时到了此间——九死一生。
“飞鸿。你投降吧。”姬凤鸣道,“你我联手,这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吴飞鸿笑道;“老婆,我也很想和你比翼双飞……”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续道:“可惜啊可惜……我从不与邪魔歪道联手。”
萧也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只是冷笑。姬凤鸣轻轻叹息一声,道:“也罢。依依,让他们放箭吧!不过,希望能留他一命。”
谢依依点了点头,大声道:“放箭。”
箭雨,血雨。惨叫声响成一片。
奋力挥舞兵刃挡箭的人,腾身飞跃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那些长箭全数射向了魔教、天网与青霞派的弟子。
“谢依依!”姬凤鸣大声道,“这是为什么?”似是怎也不信,眼前这个女子竟会如此。
谢依依叹了口气,歉然道:“抱歉,凤姐。王命不可违。”
“楚天?……不是与我们约好了吗?”姬凤鸣更是不解。
“唉!我也不知。”谢依依道,“这是王命。”
“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一人忽道。
“凌前辈。”“凌阁主”之声此起彼落。——那人自然是真水仙阁前任阁主凌步虚。凌若雨浅笑立于一旁。
姬凤鸣哈哈大笑,道:“原来,原来是你。难怪,难怪。”话音方落,整个人竟冲霄而起,如浮光掠影,向古剑池内掠去。萧也见机而动,亦是随影而去。身后,箭雨纷飞。吴飞鸿不及细想,一刀砍去。
人去影空,唯有一滩血迹。
诸人看得又是佩服又是惋惜。如此险境,姬凤鸣竟依然能看出生机所在。须知这古剑池三面均是为楚家军包围,唯有另一面却是古剑派重地,亦即白道联盟总部所在,本是最凶险之地。此时却因反是最安全之地。
场中,凌步虚忽道:“谢姑娘,为何竟不放箭了?”
吴飞鸿一愕,道:“凌前辈,黑道人不是都死光了吗?”
“这场中还站着如此多的黑道中人,你怎么就说死光了?”凌步虚忽然用手指着吴飞鸿一众,冷冷道。
啊!人众愕然。
谢依依一呆,道:“凌前辈,你竟知道天王这道密令?”她手一挥,所有的弓弩上弦,指向了吴飞鸿等人。
“呵呵!”吴飞鸿仰天大笑,用手指着凌步虚道:“凌前辈,你还真会开玩笑。”
一直没做声的夜未央冷笑道:“飞鸿,你什么时候见凌前辈有那么好的兴致和你开玩笑?”
凌步虚微笑道:“还是未央了解我。我设这局,时至今日,怕也只有你能猜出来了。”
“如此,便当着天下英雄之面。我便一一与你剖析,请凌前辈指教。”夜未央神色淡然,只是眸子之中露出深深的悔意来。
凌步虚大笑道:“一个人总是作戏,若没人懂得欣赏,实也是无趣得很。好,你说。”
场中人此时方明白过来,这凌步虚竟是敌非友!只是,何以至此?均细细等着这二人分析,便是死,也能做个明白鬼。
“当日,江湖传出凌步虚死讯,我就很怀疑,以你武功,又春秋正盛,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夜未央道,“然后江湖却又传出金鲤令……豪杰尽出,奔赴秦府。当时我还在怪吴飞鸿卤莽,今日看来,嘿嘿,若非他当日莫名其妙一拳,今日在场英雄半数以上已死了,是与不是?”
凌步虚道:“是。”
“秦府阴谋失败之后,你沉寂了一段时间。但远赴侠客岛,一定是学到了什么厉害的武功,是不是?”夜未央续道。
凌步虚道:“老夫虽然自负,却不得不承认无根道人的武功确实比我好太多。不错,我是在那里学到了更高的武功。”
“如此一来,又燃起了你的信心。”夜未央侃侃而谈,“洞庭湖一会,你也不是不想就此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只是那样风险太大。更加上,你又想起了一个渔翁得利之计,是不是?”
“聪明。”凌步虚点了点头,“不过,这个计策是在见了吴飞鸿之后才想起来的。”
“我以为你会选谢长风的。”夜未央道。
凌步虚摇了摇头:“我本来也想选谢长风来当盟主。只是一来他武功太高,将来难以收拾。二来,这个人太过淡泊,无欲无求,实在是很难让他和姬凤鸣等人拼起来。”
夜未央点了点头,道:“选择吴飞鸿,只怕还有就是因为凌若雨的关系,是与不是?”
凌步虚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唉!是。”
吴飞鸿看了看凌若雨,后者不敢看他眼睛,俏颊斜侧。
“是以,林尔之死,该是你嫁祸楚天了,引谢长风北上,以防万一。”夜未央道。
“这点你弄错了。”凌步虚笑道:“林尔本来就是真水仙阁的人,她是自愿的。”
“原来如此。可惜了……黑白两道,三年来拼得死去活来,虽说是自有其因,却不可谓非你暗中挑拨。”夜未央叹息一声,道:“与楚天结盟,该是近来之事吧?”
凌步虚道:“不错。楚天将谢长风杀死,自是得罪了天下英豪。我与他结盟,共图天下,自是一拍即合。”
“嘿嘿!一丘之貉,自是一拍即合。”夜未央冷笑道。
“呵呵!未央,这又何必……只是,你可知,我如此做,所为何来?”凌步虚一笑置之。
“若是我没猜错,你是金人。”一个声音忽然接道,却是吴飞鸿。
凌步虚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一直对你评价极高,没想到还是小看了你。”吴飞鸿呵呵一笑,道:“不敢,不敢。”
“老夫的真名乃是完颜步虚。”凌步虚大声道,“受我主之命,于绍兴九年潜入中土。”
“金狗!”“凌步虚竟是金人!”“凌……前辈,何必开这样的玩笑。”一时间诸人反应激烈,鄙视者有之,仇恨者有之,淡漠者有之,佩服者竟也有之。
“唉!不用说了。今上一定是知道你的身份了?”吴飞鸿叹息一声。
完颜步虚道:“不错。没有天子旨意,许多事情,怎会如此顺利?侠以武犯禁。天子自是头疼。何况,宋金两国,太太平平的过下去,大家安安乐乐的,岂不更好,你们这帮武人,总嚷着要打仗,让生灵涂炭,自是天子不喜。”
夜未央叹道:“有什么样的帝皇,就有什么样的国家。”
“好了。该知道的,你们也都知道了。不至于作个糊涂鬼。”完颜步虚神色转冷,“谢姑娘,请放箭吧。”
“慢!”吴飞鸿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雨儿。”
“你不用问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你。”完颜若雨斩钉截铁道。
斯时,吴飞鸿只觉心中一痛,面色随即一白。完颜若雨看在眼里,手心忍不住紧了紧。
“好了。大家都没什么问题了,这就请放箭吧。”完颜步虚冷笑道。
谢依依点了点头,大声道:“放箭。”
箭石如雨,铺天盖地。
变生肘腋。
完颜步虚大惊失色,却长剑咄咄,一一拨飞劲箭,整个人倒飞而出。下一刻,长枪兵的头顶便有一人影飘忽不定,渐渐远去。
完颜若雨的周遭也是箭矢乱飞,只是吴飞鸿将刀舞动,护住她身形。谢依依忙令手下停住。
“为什么要救我?”完颜若雨面上无悲无喜。
吴飞鸿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知道……如果让你在我面前死去,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完颜若雨一双眸子波光流动,蓦然一黯,她举起手来理了理额间青丝。良久,方道:“谢谢你。”
吴飞鸿苦笑一声,心道:“妈的!老子怎么觉得鼻子酸酸的。”
场中各人,心境复杂,方才于生死间几个来回,此刻方是定下神来。看着这对奇异的男女,他们各有所思。
“谢姑娘,小妹有一事请教。”完颜若雨忽道。
谢依依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又倒戈了?”完颜若雨点了点头。
“其实很简单。楚天王的命令是:一切听谢长风的。”谢依依笑道,“未来此地之前,我曾见过谢长风。”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在江边的谢长风掌握之中。完颜步虚精心设下局,要引天下英雄入蛊,却怎知晓当日谢长风一会楚天,便已知楚天非杀死林尔凶手,这才诈死。三年间,隐迹江湖暗自排查,大胆推测,这才与楚天定下此计。此次谢长风忽然重现江湖,打破了黑白势力均势,单夕等人不得不提前决战,而完颜步虚自是不肯放过如此机会,来坐收渔人之利,他果然就联络了与谢长风有“深仇”的楚天。如此一来,自是正中楚天下怀。只是,没有料到姬凤鸣果然是一代才女,竟也想到了楚天这步棋,只是可惜……一切均已在谢长风等人算计之中。
“难怪你方才如此镇定。”完颜若雨对吴飞鸿道。后者笑道:“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哈哈。”但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这家伙笑得没一点诚意。
完颜若雨轻轻太息,转过身去,缓步向前。
长枪抵了上来,吴飞鸿大声道:“让她走。”谢依依挥了挥手,一条大道闪了出来。
完颜若雨回眸一顾,嫣然一笑,身子一拔,飘然远去。吴飞鸿看着她远去的黄衫淡影,实不知自己心中是喜是悲。
是役,魔教几全军覆没,青霞派唯门主姬凤鸣重伤而遁。天网网破,单夕自此隐迹江湖。后传有人于泰山之颠,见其白日飞升,未知其真假。所谓武林圣地真水仙阁也被揭穿其真面目,近全军覆没,仅完颜步虚父女走脱。由于流光的忽然临阵倒戈,以及楚天帐下吹雪无风谢依依与断剑寒衣的出现,这场本是胜负难料的最后决斗,白道群雄才得以轻松取胜。完颜步虚苦心策划多年的让中原武林元气大伤的图谋,就这么烟消云散。
这一个秋夜,扬州城竟飘忽忽的下起了大雪。红妆玉裹,极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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