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梵原第一章桑河遗孤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军营中格外清晰,连营寨外的震天杀声都无法将其掩盖。

  啼声来自梵营南角的一顶军帐。此时,连最后一名梵原军也撤出了北营。营外的上万名北冥骑兵喊杀震天,蹄声隆隆,渐渐迫近。

  梵原神使楼甲断后巡营,刚要御剑飞离,就被这声啼哭留住。

  啼声一发即止。

  楼甲循声飞去,掀开帐布,不禁一呆。

  一个美貌女子面如金纸,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她斜躺在血泊之中,手中紧抱着刚出生的婴儿,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走!”楼甲喊道,情势危急,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那女子一手强撑起身子,对楼甲道:“楼神使,你把他带走吧,他叫九婴。”

  楼甲一面接过孩子,一面探手要把那女子扶起。

  女子的肩膀向后微缩,拒绝楼甲相扶,喊道:“你带着孩子走!北冥人马上就到,带着两个人,你会被冰兽追上的!”

  那女子说得是实情,冰兽追击的速度很恐怖,他已经感觉地面在冰兽的铁蹄下颤抖。

  楼甲犹豫了一下,但并未收回手臂。他不能不赌一赌,面前这个女子是一个刚生产完的母亲啊!

  “轰隆”一声,红光四散,罡气结阵崩溃,木寨终于被攻破了,北冥骑兵蜂拥而入。

  楼甲曾经杀死过数百名冰兽骑兵,而无论何时,他都没有感觉到如此无力。这些面目狰狞的冰兽,此时在他眼里,都显得无比巨大。

  “你快走!告诉九婴,他的母亲叫舍丽。”那女子拼尽最后的一点气力,把楼甲猛地推开。

  北冥军已围了上来,楼甲御剑围绕着舍丽,左右劈杀,伺机救人。

  他“呔”地大吼一声,一团强横罡气将面前的三个冰兽骑兵炸飞,体内再行运转,积蓄第二次攻击。

  完全虚脱的舍丽在此时竟摇幌着站了起来!

  北冥军想不到前方还有抵抗,怔了一怔,随即齐声呼喝,风刺箭纷纷向楼甲和舍丽射来。

  面对数十枝近在咫尺的风刺箭,楼甲在平时可以从容应对,而此时他要分出护体罡气保护身边的母子,防御便减少了一大半。拼着万箭穿身的危险,他将刚凝结起的罡气化作护盾挡在身前。风刺箭呼啸而至,薄薄的罡盾堪堪挡住了第一轮箭雨。

  “快走啊!带他走!”舍丽喊道。

  楼甲一面遮挡箭枝,一面吼道:“走!一起走!”

  舍丽没有踏上楼甲的剑,而是挣扎着扑出罡盾外,背对敌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带~九~婴~走!”。

  楼甲伸手拉她,却已晚了一步。在那一刻,天地和血光似乎都消失了,楼甲只能看到舍丽的眼睛,那眼神中有着无限的留恋,流动着温柔的血光。

  “不要!”楼甲喊道。舍丽眼中流动的血光,也是血神咒发动的预象。

  血神咒是梵原修真者极少修炼的一种功法,以修真者全身的精血祭发,攻击力无比强横,可以达到平时最高功力的百倍,但一旦施功,真身便气血散尽、元魄不存。

  扑扑几声,几只风刺箭已射中舍丽,她嘴角溢出血来,但仍以惊人的毅力保持住身体不倒。

  “九婴,妈妈爱你!”舍丽的这一眼,是对孩子的最后一眼。

  “呯”地一声巨响,舍丽真身化为十丈血墙,瑰丽而悲壮!

  无匹气劲将数十名冰兽骑兵连人带兽,碎劈为千万段,刹时间残肢飞溅。

  整个战场都被这情景惊呆。北营后撤的梵军已全数进入桑河堡内,此时在城头远远望见北营中中的漫天血光,都替尚未撤出的神使捏了把汗。而冲入北营的冰兽骑兵,则纷纷约束冰兽,勒紧缰绳,以免撞上强横的血神咒气墙。

  楼甲也被血神咒波及,被无匹气浪重推向后,几要吐血。

  几道红光同时自血墙中散出,快捷无伦地打中他怀中的九婴,楼甲震得一震,忙低头看怀中婴孩,竟毫发无损!

  血神咒暂时阻住北冥骑兵,此时,楼甲只能选择迅速远离血墙后的敌人。他御剑飞起,霎时向桑河堡飞出数十丈。城头的梵军见楼甲从木寨中飞出,顿时一阵欢呼。

  木寨中又是一声巨响,血神咒结成的血墙不再成形,血点洒遍方圆十余丈。楼甲回头看去,却见一道罡气冲破血神咒,疾射而至。

  “能穿破血神咒的,绝不会是北冥军中的无名之辈!”仓猝间,楼甲根本来不及凝结罡盾,只能抬手运气挡去。

  右臂上的护体罡气不堪一击,丝毫没有痛楚,他只看到面前血肉迸溅,自己的手臂已被击碎,气箭四散。

  以一只手臂的代价,楼甲撤向桑河堡的速度只被稍挫,得以继续向城门飞去。此时,他已感觉到断臂的剧痛。但仍没有去看伤口,而是很快地再看了一眼怀中的九婴,确定孩子没有受伤。

  再没有罡气袭来。离着数十丈之遥,对方纵是强手,要再凝结如此强横的罡气,也不可能在眨眼间完成。

  楼甲独臂抱着婴儿,就要到达堡门时,断臂口失血过多,精力耗尽。

  “楼神使!快把楼神使接进来!”城门边的几个神武士早已迎了出来,将楼甲接入城中……

  梵原、北冥和清凉境是并立的三个修真界。两百年来,桑河堡边境,冥梵战争不断。

  这是梵历4103年的普通一天。新生命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战事一起,便要有人死去,象舍丽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战争,仍要继续。

  桑河堡外的平原决战之后,梵军全线退入了桑河堡固守。桑河堡的城墙灌注了数千名梵原修真者的真气,强固异常。

  这一天的黄昏走得特别快,北冥军的冰兽座骑唯一的弱点显露出来——它在日落后看不见任何东西。这种北冥特产的巨兽,身长二丈,皮甲坚厚,奔跑迅捷,是北冥军倚以对抗梵原军的重要助力。

  第二天凌晨,北冥人继续发动了进攻。神使楼甲身负重伤,只能简单地包扎一下,配合着桑河守将继元调度军队。

  这是十余年来,冥梵双方最惨烈的一战!

  凶猛的攻击,围绕着城门展开。以骁勇闻名的北冥骑兵,前仆后继地冲锋,在三天内用冰兽和士兵的尸体填满了城门前的壕沟。冥军中能御剑飞行的只是少数千魔使和大魔将,而他们也无法飞越十余丈高的城墙。

  梵原军倚靠坚厚的城墙,居高临下地发出罡气波。冥军则尽量接近城门,同时借助强弓硬弩,向城头射出风刺箭雨。攻击方的伤亡要大得多,与守军伤亡相比,差不多是十比一的比率。

  在魔帅毕亥的率领下,冥军几次都差点攻破城门。要不是靠着上千闻讯赶来的梵原修真者,桑河堡的常驻兵力根本坚持不住。双方战士的血,使城墙和堡前的冲锋阵地都染成了殷红色。

  但是,奇迹还是创造了,七天里,三千梵原军民,顶住了三万多冥军的进攻!

  七天后,八千梵原援军到达,包括三十多个神龙骑士。梵原修真界两个最大门派——金刚密迹与摩崖的高手也群集桑河,使战况发生逆转。北冥军十三年来驯养出的冰兽,将近一半在战斗中被击毙。

  围城月余之后,北冥军终于被迫退兵。这场百年来最大的冥、梵之战,最终以北冥军未能侵入梵原半步而告终!

  然而,双方都在此战中大伤元气,北冥军损失了三万余只冰兽和二万多军人,而梵原则阵亡了四千多神修士和二千多神武士,以及无法统计的普通修真者。此后的二十多年,北冥军都不敢再轻踏桑河堡的土地。

  罡气波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普通刀伤,那道罡气不仅击碎了楼甲的右臂,也将他数百年的修真元气击散大半。身负内伤,这意味着他从此不能再在军中担任神使。而且穷其一生之力,都不可能再恢复到神武境修为。

  梵原长老堂将他安置在婆娑湖(注1)畔的山林中,林木的元气足以让这位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神使安然度日。

  战争中救下的九婴,一直跟在楼甲身边,在美丽的婆娑湖边长大。

  三四百年的军中生涯,楼甲早已习惯,但他最终还是习惯了赋闲生活,日日于梵水边喂鱼,在林中散步,或是教导九婴修真。

  每次想到那场战斗,他就会想到九婴的母亲——美丽的舍丽,舍丽是他平生见过的女修真者中最美的,尤其是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即使在血色中,都充满了爱和对人世留恋的绝美之眼。

  这个在楼甲眼中最美的女子,在九婴刚降生的那一刻,使用了血神咒,不仅保护了他,也使他的身体里天生拥有了血神的力量。——当日血神咒爆发,身处血墙周围的人中,只有九婴没有一丝损伤。

  “也许,舍丽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陪伴九婴吧。”楼甲只能这样安慰心中那段美丽而残酷的记忆。梵原修真者讲究的是清欲,他的一生之中,从未对一个女修真者如此记挂过。只有舍丽,九婴的母亲,一个逝去的女修真者,永远地尘封在他记忆中。

  男孩九婴,成为楼甲所有的寄托。九婴除了在出生时啼哭过一声之外,就从未哭过,倔强的脾性与生俱来。

  刚开始时,楼甲有些担心,但见九婴除了有些倔强,其它方面又和常人无异,便渐渐习惯。

  梵原普通的孩子,都是自小修真,十八岁是一个人天生真元到达顶峰的阶段。这一年,父母会让孩子到密林中“苦行”。在苦修的一年里,孩子必须依靠自已的修真基础,在兽虫出没的山林中生存下来,并趁着天生真元最足的时候,寻找一颗合体真元。

  十八岁那年的真元合体,这是修真的关键——只有这样,才能在天生真气最强的时候,具备自动吸纳自然元气的能力,继续此后的修真生涯。

  梵历4121年,九婴十八岁。

  婆娑湖畔,杉木屋前,轻风拂面。

  就要进山苦行了!面带几分稚嫩的九婴站在楼甲面前,静静地聆听师尊临行前的叮嘱。

  “九婴,你的身世我都告诉过你了。你的生身父母都是优秀的修真者,因为你母亲施发的血神咒,你的体内已经拥有了超过其它同龄人的力量。现在到了你独自进山苦行的时候了!”

  十多年来,九婴一直憧憬着苦行,他兴奋地点点头,道:“师父,我准备好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中上等身材,皮肤被婆娑湖的湖风吹得有些黑。

  楼甲道:“你在战场上,都没有因害怕而哭过一声,我想,你是能够好好完成这一年的苦行的。”他与其说是在鼓励九婴,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师父,您就放心吧!”九婴向楼甲笑笑。

  楼甲开始说到正题:“万物有灵,你苦行中仍是要坚持仁爱之心,不可以滥杀,即使是猛兽,不到生死关头也要慎下杀手。梵原修真者最后取得的真元,只能随缘。谁一旦为取真元而起杀心,那么他此后的修真境界将因此受限。”

  “师父,九婴都记住了!”九婴拱手道。

  “也许,我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你从小就是一个很优秀的修真者。更何况,这次和其他同龄人不同,并不是让你去普通的密林,而是要去不死林南端。”楼甲抬头看看九婴,有些担心地继续说道,“要得到更好的真元,只有冒更大的危险。”

  “我知道,师傅是为了我以后的修真,才决定让我进不死林。”九婴的眼睛向东北方向望去,楼甲告诉过他,那是他的父母战死的地方,“我一定要成为和父亲母亲一样的优秀修真者!”

  “孩子,去吧。”楼甲心知说得再多,九婴还是要靠自己走完这一段路。

  “师父,保重,一年后我准时回来。”九婴向楼甲扮了个鬼脸,转身而去,一面又回头喊道“今天风大,师父,您回屋去吧!”

  看着九婴离去的背影,楼甲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唉,九婴是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继承了舍丽的容貌与善良。如果舍丽还在,一定会为儿子自豪的。”

  毕竟过惯了和九婴在一起的日子,这个老人心头一阵失落。

  顺着雷音河往北行,地势越来越高。

  九婴走得并不快,有一年的时间呢。楼甲师父告诉过他,属于修真者一生的真元不是想得到就能遇到,一切只能随缘。

  更何况,一路从草原和林间行来,能够看见与婆娑湖畔完全不同的景色。

  “哇,好美的景色!”九婴的血液都似乎要随着周遭景色而变,变为一片纯洁之绿。一群群的白鹿常在他前方呆呆相望,待他走近,再惊慌地窜入旁边的林中。

  九婴并没有感觉到苦行的痛苦,而是疑惑道:“为何人们要将这段修真经历称为‘苦行’?不死林是这样的漂亮!”

  一直走了六七天,前方的地平线逐渐升高,终于看清了那是巨岭平整的山脊。

  巨岭竟是如此雄伟壮阔!高山笔直入云,如一道长墙。

  也只有这样的壮阔,才得以使有史以来,没有一个修真者能逾越。巨岭曾经阻断了梵原人的视线,一直到一千五百年前发现了桑河堡和多闻,才陆续有修真者进入北冥。

  而两百年来,巨岭也帮助梵原挡住了玉西真的北冥军,是以战争后出生的梵原人,也把巨岭称为“据岭”。

  一面继续前行,据岭在面前越来越高,高到似乎近在咫尺,却始终走不到它的脚下。这一路,九婴每天都要几次想起冥梵之间的战争。

  所有对于这场战争的印象都只来源于师父的斜述,九婴一直弄不懂的,便是北冥大漠上的修魔人。“他们中的许多人,本就是同根同源的梵原人,只因为离开了梵原,难道地域的改变会改变人心吗?或是一千五百年的分离便会使曾经的同胞变为仇人?”

  又走了三天,九婴终于来到据岭脚下。这已经是不死森林在梵原的尽头了,如果再要往前走,顺着据岭山壁往西,穿过雷音河谷可以通往不死林的腹地。——但那是修真界的禁地,数千年来进入禁地的修真者,没有一个回来过。

  最后深入禁地的是现在梵原第二大修真门派“摩崖”的上代长者毗卢,也是二千年来没有音讯,此后就再没有修真者踏过雷音河谷了。

  “真是个好地方啊。”九婴在一片榕树林停下,舒展了一下筋骨,决定就地安顿。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感觉到不死森林有什么让人惧怕之处。

  「注1:婆娑湖是梵原大陆唯一的湖泊,由上游的雷音河汇成,湖的东南汇成雷音下河,直至汇入梵水。湖的北面挨着巨岭以南的不死森林。只有享有功勋的神使和长老,才允许在这片美丽且灵气充沛的圣地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