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城夏州~

  飞雪寒冬,天地化作了一片银白,鹅毛般的六形花瓣飘洒在半空中惬意的起舞,路上不见半点行人的踪影,在刺骨的冰冷和无声的静寂中透着迫人的窒息,还有阴沉。

  「的嗒的嗒──」

  就在这无声无息的道路上,突然间传来了镶着铁桩的马蹄踩踏积雪的声音,打破了天地的沉寂。

  慢慢的,从远处行来一人一骑。

  马,是黑色的马,黝黑发亮的身躯看不见半点的杂色,骏伟挺拔的姿仪、沉稳从容的步伐,显示出分明这是一匹受过良好训练、千里挑一的名驹。

  人,是黑袍的人,全身裹挟在黑色中,竖起的大衣遮盖住了脸庞,根本看不出真实的年龄面貌,甚至猜测不出是男是女,但是全身紧凑的武装打扮,还有左手提着的那杆雪亮耀眼的银枪,以及旅者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所带来的压迫感,都让明眼的人立刻明白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人。

  就是这样的一匹马,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缓缓的前行,直到一家大门紧闭、两旁的贴纸被狂风吹得「嗖嗖」作响,显得有些破旧不堪的客栈。

  「吱──呀──」

  因为年久失修的大门在推动中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紧随着旅人进来的,还有那外面刺鼻扑面的寒气。

  出乎意料的,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客栈,屋内的生意倒是不错,早就有数十人各自抢占了桌椅,大多数都是一些当地的平民百姓,也有一些看上去行走江湖的旅客,纷纷泡着热腾腾的茶,正兴致勃勃的进行着被当地人称作为「龙门阵」的闲聊。

  此刻,见到有人进来,大多数的人也仅仅是因为那跟进来的寒气而略略朝门口瞥了一眼,然后也就自顾自的继续刚才的谈论。

  旅者也毫不在意,找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跟小二要了一些酒菜之后,便不再作声,似乎要将那全部的精、气、神都投入到饭菜之中。

  只是,那周围的议论,却伴随着空气的流动,不受半丝阻碍的传入了自斟自饮者的耳中──

  「燕家军败了,在凉城大战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攻陷凉城了,却终究还是败给了风雨军,败在了那个人手下!」

  「四十万兵马啊,一路上败退下来,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那可真是血流成河、一泻千里吶!」

  「听城东商行做伙计的王家小三子说,从凉州到这里,到处都是尸山血海,除了被风雨军杀死的人之外,更多的都是在这大雪天给活活的冻死、饿死了,就好像是人间的修罗场,那景象可真够惨的!」

  「有什么惨的?那些败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路败退下来,不敢和风雨军作战,却凭着手中的刀枪对老百姓撒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就如同蝗虫一般,不见半点人烟。」

  「听说有些村庄无论男女老幼全数被屠,有些姿色的女人都是被一大群畜生给轮番糟踏了,赤裸着身体抛弃在荒郊野外,冰天雪地的听凭野狗恶狼的啃咬,那才叫惨吶!」

  「可不是,听说昨晚就有一批败军从北门进来,在近郊一带劫掠了一通,烧毁了好几家店铺呢!幸好人数不多,这才被城卫击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哼,等着吧,这才是一个头呢!」

  「是啊,这还只是那些经过的败军先头的小股部队,若是他们的大部队全数涌进城来,事情可就糟了,到时候势必要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了!」

  「哎,这真是山河表里潼关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可惜梅将军不在了,否则要有他坐镇的话,咱们也就不用怕了!」

  「哼,都怪那个纨裤子弟,白白害死了二十五万子弟兵不说,还忠奸不分、自毁长城,妄图加害忠心耿耿的梅将军!」

  「幸好,吉人自有天佑,据说梅将军逃过了刺客的袭击!」

  「那又怎样?梅将军终究还是走了,没有了梅将军的夏州,就如同是刀俎上的鱼肉,只能够任人宰割了……」

  尽管是寒冬大雪的天气,夏州城的百姓们却丝毫不顾及天寒地冻,三三两两的聚集在酒肆茶馆,议论著关心的时局。

  夏州是号称泱泱大国、天之中心的圣龙帝国西部的一个郡治,如今隶属于圣龙帝国四大家族之一的皇甫家族,是以圣龙西南巴蜀为根本的皇甫世家面对西北的桥头堡,在夏州的北面则是近年来迅速崛起的风雨军的领地凉州。

  圣龙历七五六年九月底,已经占据了圣龙帝国的首都圣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号称天下第一强藩的燕字世家家主燕南天,联合了刚刚在燕字世家帮助下,囚禁父亲掌握实权的皇甫世家少主皇甫华,一南一北号称百万大军突袭因为醉心于远征印月而不及提防的凉州,一时之间战云密布,风雨飘摇。

  然而让踌躇满志的燕南天和皇甫华始料未及的,是统领凉州的那支传奇般的风雨军居然再次创造了战争史上奇迹。

  先是千里奔袭,将皇甫世家最为精锐的二十五万大军尽数歼灭于恶魔岭──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

  紧接着在西北辽阔的大地上,圣龙帝国两支最为精锐的大军展开了生死的角逐,最终通过奋勇的作战和大雪的提前降临,志在必得的四十万燕家军惨遭溃败,并且在从东北方向的锦州返回圣京无望的情况下,不得不南下希望绕道巴蜀折返中原。

  这一路,风雨军乘胜追击,燕家军士气低沉、无心恋战,再加上天寒地冻、补给不足,两个多月前意气风发、金戈铁马的劲旅,俨然成为了丧家之犬,丢下了遍地的武器,丝毫不顾数以万计倒在异地他乡的战友,如同蝗虫一般的败军涌向了巴蜀,留在他们背后的是尸体和军旗,还有军人的荣誉;呈现他们眼前的则是通往巴蜀最近的道路上必经之地──皇甫世家的夏州。

  漫山遍野的士卒,蜂拥的奔向城池,进而充塞街道。

  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男人们,早就抛弃了军人的矜持,或者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犹如行尸走肉,或者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倚仗着手中的武器横行霸道,带给夏州的,是失控的劫掠,还有无尽的恐慌。

  对于夏州的军民来说,他们可以不关心战争的胜负,不关心天下由谁来当皇帝,不关心夏州被谁统治,但是他们不能够不关心自己的妻儿老小、不关心自己的家园故土、不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只可惜,平日里安分守己的百姓,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乱世,实在是犹如草芥一般的无助,根本无力主导自己的命运。

  因此在一通各抒己见的牢骚和发泄之后,却还是无能为力,一想到即将降临的厄运,沉重的气氛迅即弥漫于当场,刚才热烈的谈话此刻也逐渐低沉了下去,慢慢的归于静寂。

  「小二,刚才谈到的梅将军,可是号称圣龙帝国第一勇将的梅文俊将军!」

  一开始,旅者对于人们的议论根本无动于衷,直到话题转到了那个「梅将军」之后,方才身形微微一震。

  当下,趁着旁人不注意,角落中的客人悄悄的挥手将店小二叫了过来,询问道。

  「可不是!当然是咱们夏州太守梅文俊梅大将军了!」

  小二的神色中充满了骄傲,这是一种完全发自内心,因为是梅将军治下的子民而骄傲自豪的神情。

  「梅大将军可厉害了!听说过残天剑吧,那可是咱们圣龙帝国三大名剑之首,也就是梅文俊的兵器!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就在前两个月那个纨裤子弟不听梅将军的劝告,率兵攻打风雨军,结果在恶魔岭中伏,梅大将军奋不顾身,就率着咱夏州的八百子弟兵,舞着那残天剑,硬是杀入了千军万马之中,救出了那个家伙。

  「那一仗,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杀得风雨军是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就算是风雨军的第一勇将,曾经在北方胡人的军营中如入无人之地的蒙璇大小姐,也对咱们梅文俊将军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梅大将军带着八百战士全身而退,却是没有一丁点的伤亡……」

  那小二显然极为崇拜梅文俊,在黑衣的旅人挥手示意他打住之前,便已经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

  「这话好像不对吧,在下听说当日一战可是梅将军败给了蒙大小姐!」一个行走商人打扮的汉子在旁边听见了,不由嘟囔着辩驳。

  要知道圣龙帝国常年以来惨遭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略,尤其是呼兰大可汗统一草原之后,国力大盛更是屡次入侵神州,一度甚至斩杀了圣龙帝国的天子,深入中原腹地,差一点让圣龙灭国。

  而夏州、凉州一带原本便曾经被呼兰人占领过,财富被劫掠、妻儿骨肉分离、家园十室九空,深受呼兰人的迫害,因此对于击败呼兰人入侵收复失地的风雨军,尤其是风雨军中那个单枪匹马深入敌阵,杀得呼兰最王牌的狂骑军都东窜西走的女英雄蒙璇,更是敬仰得不得了。

  茶肆酒楼之上常常有艺人说评,更是加油添醋,几乎都把蒙璇形容成了女神仙子一般的人物,绝对不允许他人诬蔑,因此即便是如今夏州隶属皇甫世家,和风雨军敌我相对,也照样有人挺身维护英雄的形象。

  另一边的店小二也不以为忤,随口辩解道:「说是说蒙大小姐似乎略占上风,可客倌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梅将军手中的残天剑那可是天下第一神兵,蒙姑娘的银枪虽然精心打炼,却终究不能相比,几番对抗下来早就已经出现了缺口,如果继续打斗下去,那可就……」

  「哼,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客栈中有人不服气的说道。

  「依在下看来……」

  「事情恐怕……」

  一时间,大家似乎找到了有趣的话题,顿时议论开来,气氛转而活跃。

  黑袍人却没有兴趣听这么多的废话,当下不耐烦的一把抓住摩拳擦掌、正准备凭借伶牙俐齿大显身手的店小二,随手塞过了一锭银子,喝问道:「那么如此说来,现在梅将军已经不是夏州太守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黑衣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关切,以至于言语间声音都忍不住有些发抖了。

  「是啊,真是好人没好命!」

  小二并没有在意到客人的异常,银两的攻势显然起到了作用,原本不耐烦的神情因为手中的阿堵物而立刻转变,更何况这个话题倒也是他颇感兴趣的所在,当下咽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开了起来。

  「恶魔岭一役之后,大公子不但不感激梅将军的救命之恩,反而更加嫉恨,回来之后便将梅将军软禁,革去了梅将军夏州太守的官职和兵权,前几天更是派出杀手妄图除去梅将军的性命。

  「咱们梅将军端的是个忠义的好汉,说实在话若是梅将军想自立的,小的绝对是第一个响应,恐怕整个夏州城的父老乡亲也绝不会有半点的犹豫,可咱梅将军却偏偏顾念皇甫老大人的情义,不肯下这个手,在击退了杀手之后便悄然身退不知所踪!

  「否则,若是梅将军在的话,哪容得这些败军猖狂,纵然是那战无不胜的风雨军,这么多年来又有哪一次敢打咱们夏州的主意?」

  说着,摇头的唉声叹气中不无义愤填膺的模样,只可惜,小二的话和他的神态根本就没有落入对方的眼中。

  「梅文俊不在了,他竟然不在了!」

  此刻黑衣旅者的心中,唯有盘旋着这个念头,一时间双目出神,嘴角挪动呆呆的喃喃自语起来:「想不到,一代名将梅文俊,居然不能被皇甫华所容,难怪今日进入夏州,只见此地武备松弛,民心士气低沉。只是那皇甫华自作孽不可活也就罢了,然而如此一来夏州朝不保夕,难道真的是苍天如此不公!为什么,为什么──」

  「客倌,客倌,您也不用太过担心!」

  那店小二没怎么听清客人低声的自语,只隐约听来似乎对方正为出走了梅文俊的夏州而担忧,不由对他大为好感,赶紧宽慰道:「您别瞅这些家伙说得如此可怕,其实事情没这么糟糕!」

  「此话怎讲?」对于小二似乎另有一番见地,黑袍人略带着惊奇的问道。

  「这不明摆着吗?虽然那些败军可恶,但是风雨军紧跟着就会追来,他们是待不了多久的!至于凉州的风雨军,就算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军纪严明秋毫不犯,至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不管谁统治这里,还不得让咱们老百姓给种田纳税,到时候只要咱们乖乖合作,还不是日子照样过,难说有什么差别!」

  店小二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店小二显然因为在客栈干活的关系,见多了南来北望的旅人,也更为了解当今天下的局势,并没有像夏州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亲那般,对于刀兵之祸有如此的恐惧,对于家园故土的入侵者更有着根深蒂固的排斥,因此即便心中也同样排斥着外来的军队,但是在理智的无奈中却更有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放屁!照你这么说,那岂不是开门揖盗了,所有的人都不必去守护家乡,所有的人都不必当兵卫国了!」

  店小二的话没有说完,便听见临近桌边的一个大汉怒骂了起来。

  「哼,你以为你常老五是什么东西?那江山天下,都是王公贵族、帝王将相们考虑的,干你屁事!对于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能够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吃得饱、穿得暖,便是天大的事情了!」

  店小二显然是一个很喜欢耍嘴皮子的人,此刻又正好天寒地冻闲来无事,见有相熟的人和自己唱对台戏,当下也毫不示弱的回嘴起来。

  「胡扯!若是那北方的呼兰蛮子,还有南方安宇海寇打过来,难道你小子也要做缩头乌龟吗?」

  「不然怎样?你当自己真是英雄好汉啊,那把菜刀就能够把敌人斩光了?不顾你老婆孩子了?就算斩光了又怎样,天下还不是那些贵族的?梅将军够厉害吧,到头来也唯有落一个鸟尽弓藏!」

  「反正,老子可不能容忍外人来糟蹋咱家乡!」

  一时间,这个话题立刻引发了激烈的辩论,将整个客栈的气氛再次掀了起来,神州人对于故土的眷恋和对于温饱的知足,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此刻俨然成为了人们藉以转移自己对前途惶恐和茫然的闲聊的议题。

  只是,正忙着伶牙俐齿辩论的店小二,并没有注意到听完自己的话之后,黑衣人略略的冷哼了一声,那冷哼中显然带着一层怒意;当然也不会注意到黑衣人的右手也略略的向旁边挪动,几乎触碰到了依靠在一旁的银枪;更不会注意到黑衣人在瞬间闪现出来的那一丝杀意,以及自己差一点就要去亲吻奈何桥路面的命运。

  幸好,黑衣人的杀机转瞬即逝,然后便若无其事的继续自己的饮食大计,而对于身旁的这一场热闹辩论,却丝毫无动于衷。

  可惜,黑衣人的进餐很快就中止了,中止的原因是因为他突然瞥见了一道身影,一道绝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的身影,居然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了,并且正踏上了客栈的楼梯。

  一个女人的身影。

  美丽女人的身影。

  梅花,簇簇的梅花,在皑皑白雪的群山绽放!

  那是敢于逆天的斗志,又是侠骨背后的柔情!

  悦来客栈二楼宽敞明亮的上房内,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正站立于书案之前,紧握着笔,全神贯注的创造着这个绽放梅花的寒冬世界,仿佛将整个的人、整个的灵,都浑然的投入其中,借着窗外偷洒进来的光线的辉映,背影是那么伟岸,却又带着沧桑。

  突然──

  血,猩红的血!

  一滴接着一滴,从年轻人的嘴角溢出,缓缓的落到了雪白的宣纸上。

  滴落之处,恰是浓墨的梅花。

  梅花,因此而异样猩红,在茫茫远山、皑皑白雪的背景映衬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仿若不祥的诅咒,于冥冥之中无声的狰狞。

  「相公,你……」

  恰恰在此时,一个穿着素雅的美丽少妇,正端着药碗从屋外进来,眼见伏案画梅的丈夫,竟然从嘴角边溢出了鲜血,不由花容失色的叫了起来,目光之中满是关切和担忧。

  「没事的!」

  挥手之间,丈夫淡淡的笑了一下,飞扬的剑眉、宽阔的额头、有神的双目,无不给人一种力量与安心的感觉,仿佛只要有这样的男子在身边,纵然山崩地裂、石破天惊,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一般。

  「可是相公你的伤势……」

  泪水,在妻子的眼圈内不由自主的打着圈,声音也略略的哽咽起来,只说了「相公」两个字,便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小傻瓜,我说过没事的!」

  缓缓的拭去了妻子脸上的泪水,年轻人轻轻的抓住妻子的手,牵引到了书案前,声音是那么的和缓,语调是那么的从容而且平稳。

  「可馨你看,今天的梅花已经画好了!」

  「相公……」

  妻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深深的柔情荡漾在眼眸。

  毕竟,能够为妻子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坚持不懈画梅的丈夫,普天之下恐怕不会有第二个,而她梅可馨,却恰恰拥有了这样的丈夫。

  有这样的丈夫,实在是人生的幸事!

  为此,梅可馨深深的庆幸,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丈夫!

  慢慢的,柔软的躯体缓缓的靠在了丈夫的怀中,液体终于不可控制的从眼眶流出,然而却是幸福,是甜蜜;与此同时,丈夫也紧紧的怀抱着妻子,男人沉稳悠长的呼吸如同大山一般的可靠,启动的脉搏、跳动的心,是那么和谐的共振,仿若一体……

  「啪,啪,啪──」

  只可惜,原本应该是两情相悦、郎情妾意的时刻,却被一串清脆响亮的拍掌声给粉碎了。

  一个全身黑衣黑袍、倒提着一杆雪亮耀眼银枪的旅者,老实不客气的推开了房门,一边击掌一边微笑着说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梅文俊将军,居然在敌人兵临夏州城下、皇甫世家朝不保夕的当口,却一个人躲着只顾和妻子卿卿我我!」

  「阁下不必激将,文俊自然知道自己身负的责任,只要文俊在这一天,就绝不会允许夏州遭受刀兵之灾,更不会坐视皇甫世家陷于危机而不理!」

  根本没有抬头,被黑衣人指认为夏州百姓心目中擎天巨柱、一代名将梅文俊的男子,依旧紧紧的怀抱着妻子,缓缓的说出了自己的态度,却对黑衣人的到来无动于衷,甚至不屑去过问对方的来历。

  「好,好!」

  黑衣人显然被梅文俊漠视自己的态度给大大激怒了,有点失控的连声叫了几个「好」字,方才平和了激荡的心情,冷冷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问梅将军如何在这温暖的斗室中应付这个危局!」

  「放心吧,就算阁下不来,梅文俊也自然会出面给夏州军民一个交代的!」

  丝毫没有情绪的波澜,怀抱着妻子的丈夫平静的说道。

  「不──相公!不要出去!不要去管外面的事情了!」

  正在此时,感觉到丈夫似乎渐渐松开了自己,美丽的少妇顿时焦急了起来,急忙紧紧的抓住丈夫的肩膀,急切的说道。

  「可馨,有些事情是必须面对的!」

  丈夫原本柔情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无形中自有一股令人臣服的威势,那是一种横扫千军的威势。

  「算了,文俊!你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足以偿还皇甫家族的恩情了,又何必去为一个要杀害你的纨裤子弟拼命!」

  梅可馨叫道,因为焦虑、担忧和愤怒,声音格外尖锐。

  也许,在天下人的眼中,梅文俊,圣龙帝国的第一勇将,皇甫家族的擎天巨柱,是一个忠义双全的豪杰,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名将,是一个爱护士卒的统帅;然而,在她梅可馨的眼中,更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兄长,一个能够为了妻子十年如一日,无论军务多么繁忙,每天都坚持不懈画梅的好丈夫。

  她只希望他,能够陪着自己、关怀自己、体贴自己;能够像普通人家的夫妻那样,可以每天看到自己的丈夫,可以太太平平的过自己的日子,可以不必日夜担心受怕,可以不必忍受寂寞孤独!

  她怨恨,怨恨丈夫总是忙于军务,让自己独守空房;她不解,不解丈夫为什么会依然选择效忠皇甫世家,为了皇甫世家却如此不顾惜性命、不顾惜家庭;她更担心,担心丈夫的安危,尤其是前两天遭受刺客袭击之后重伤的身体。

  为此,她一反平日的柔顺,双眼紧紧的注视着丈夫,眼神中充满了渴求。

  「对不起!」

  望着如花似玉的妻子如此凄惨悲伤的模样,梅文俊的心中不由一疼,将妻子紧紧的拥在了怀中。

  二十年的相识相处,十年的夫妻恩爱,梅文俊很清楚眼前这个由父亲领养的义妹变成自己宠爱的娇妻,是多么的不愿意自己继续卷入这一场天下争霸的战争中去,是多么的期盼能够远离这一切的纷扰,和自己白头偕老的共度人生。

  可惜,他不能。

  即便,就在两天之前皇甫世家的少主皇甫华,因为听信谗言派杀手袭击并重伤了他。

  即便,即将要面对的是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而自己却可能陷入没有半点援兵、甚至会遭受自家人暗算的窘境。

  即便,这将因此让美丽的妻子不得不陪伴自己而担心受怕,甚至面临城破家亡的危局。

  他,依旧不能。

  因为,他是梅文俊,言而有信、知恩图报、顶天立地的梅文俊。

  因为,梅文俊是圣龙帝国四大家族之一,巴蜀皇甫世家家主皇甫嵩的义子。

  因为,皇甫嵩对他有教导、知遇、提携之恩,并且亲手将皇甫世家的西北门户夏州交托给了他。

  因为,夏州的军民爱戴他,信任他,将他视为唯一的希望。

  因为,如今的皇甫世家正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危机。

  因为,夏州也正面临着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所以,他不能,不能够在这个时候丢下忠心耿耿的部下,不能够在这个时候放弃夏州,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置皇甫世家于不顾。

  于是,他唯有面对,唯有抗争,唯有带着对妻子深深的愧疚,奔赴那必须奔赴的战场,为了尊严、信念和原则而战斗。

  ──只是,对不起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了。

  「既然如此,妾身唯有生死相随,无怨无悔!」

  感觉到丈夫的坚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妻子终于还是一如既往的做出了退让,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够改变她的丈夫。

  因为梅文俊就是梅文俊,他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皇甫世家,属于夏州的数十万军民;然而,在妥协的同时,梅可馨却也做出了最为坚定和不可动摇的决定──陪伴丈夫共度危局。

  黑衣人的嘴角边,隐隐浮现出了微笑,事情似乎非常顺利,因为看见梅可馨的背影,使得自己找到了梅文俊,而因为梅文俊依旧对皇甫世家忠心耿耿、对夏州军民牵挂不下,因此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就可以让梅文俊重新出山,于眼前的危局之中力挽狂澜。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道声音出其不意的传来,「文俊将军,祸福自有命注定,烦恼皆因强出头,您已经脱离了这个是非圈,又何必一定要再次踏入呢?」

  「谁?」

  黑衣人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凭借自己的身手,居然会毫不察觉另外还有人伏身左右,惊异之下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可惜,对方似乎丝毫没有理会黑衣人的质问,依然在不知何处的阴暗中,继续用低沉的嗓音缓缓的说道:「祸福之间,还请梅将军三思!皇甫华勾结外人囚禁亲生的父亲、自毁长城弃用忠心耿耿的名将、擅自改变家族的战略大计草率出兵结果全军覆没,实在不是什么可以扶持的君主,以将军的睿智,又何必执迷不悟呢?要知道,无论谁都不能够永远被运气庇护,一次又一次逃脱杀手的行刺!」

  「这么说,前日文俊遭遇刺客伏击,那暗中出手相救的莫非便是阁下?」

  梅文俊微微一楞,沉声问道,回忆起自己前日在软禁期间遭遇,皇甫华因为顾忌舆论和军心,不敢明里加害而暗中派出的杀手所袭击时,确实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的援手,方才得以能够侥幸脱险。

  「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那位大人让在下转达给将军一句话,凉州的大门永远为将军敞开!」

  神秘的人物从神秘的所在,再次发出声音,说到那位大人的时候,一改整个语气中的冷漠,显得异常的尊敬。

  「凉州!你是那个人派来的?」

  神秘人的话音刚刚落地,未等梅文俊开口,黑衣人便不禁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微微一颤,三分紧张,三分激动,握着银枪的手不自觉中更加使了三分力道。

  与此同时,梅可馨的身躯也大大的抖动了一下,紧接着忍不住轻轻的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还有担忧。

  这一切,都只因为那个神秘的人物所提到的那位大人!

  所有人中唯一神色丝毫不动的,只有梅文俊。

  圣龙帝国的第一勇将,此刻手中略略加大了一把力,将妻子的身躯更紧的拥抱住,藉助温暖的热气给予了妻子安全和信心,然后缓缓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