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士百战保家国。
身处前线的雅龙,自然不可能知道遥远的后方,对于自己这条战线的取舍问题,竟已经闹得如此不可开交,更不可能获悉自己竟然因为高凤阳,而成为了最大的得益者。
此刻的独臂将军,因为得到了后方充足的补给,因此正在信心十足的筹画着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我军主力将突破红河向东挺进,围攻越池!桓炎,洛将军,请两位各率本部兵马向南穿插,深入敌后狙击其援军,咱们就来他一个围点打援,将这些交趾叛军引诱过来,尽歼于内陆!」雅龙满怀信心的说道。
在他的面前,正是一个囊括了交趾全境的作战沙盘。
如今的形势,对于圣龙帝国来说,似乎十分有利。
以大理和万象王朝作为基地的南征军,目前正集结在交趾的西北部,只要渡过了纵贯南北的红河,那么交趾人王都的北面,便只剩下越池这么一处屏障了。
而同时,集结在交趾东北的岭南军,此刻也正在摩拳擦掌,并且遵从了帝国宰相风雨的指令准备南下,届时东西夹击,区区一个弹丸小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抗争的。
「好啊,这一仗看来可真够痛快的!」
雅龙的交代,显然让洛信十分兴奋。
这个好战的将军,虽然因为阴平桥的失利,被风雨一怒之下贬为前锋营的士卒,不过凭借其过人的勇猛,还有比蟑螂还要顽强的生命力,几番恶战下来,便又重新被提拔了上来。
尤其是当日攻打交趾东北临海重镇河宁的战役中,更是因为他身先士卒的率兵冲杀,一度甚至进得城督府的花园,恶魔之名随即在交趾的全境传播,甚至被妇人用作恐吓小孩不再啼哭,百试不爽的法宝。
丝毫没有背负凶名的自觉,人高马大的猛将,此刻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激动,舌头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就仿佛捕捉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相对于洛信的兴奋,桓炎则显得有些慎重,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若是王都的交趾人不肯出来救援,怎么办?」
「那么我军就真的把越池拿下,让交趾人的王都成为一座毫无屏障的孤城!同时,你和洛将军则继续南下,攻陷清化,把交趾王国就此切成两半!」雅龙意气飞扬的说道。
从一开始,他便一直都坚持着这个作战思路。
交趾的地形虽然复杂,但是由于南征军一上来便帮助万象王朝复国,赢得了一个最为可靠的盟友,直接导致了交趾南北的国土始终都受到严重的威胁。
而对交趾人来说,更为糟糕的是,由于交趾的国土两头宽中间窄,南北的国土等于完全由一条回廊来连接,因此一旦作为回廊北方的要塞清化被克,那么交趾南北的陆路联系就基本上完全中断了,也有利于南征军步步为营的推进和巩固占领地。
「此计甚妙,就算我们暂时无法和麦坚强大的舰队抗衡,但是如此一来,再不济也可以将北方收归圣龙帝国的名下,再利用险关固守回廊,那么至少百年之内,圣龙的西南边陲,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阮辉华,在听了雅龙的话之后,不由击掌叫好。
「哈哈,何止百年,我等应该藉此一战,让这些西南的边陲小国,永世都不敢再有对我帝国丝毫冒犯之心!」
大笑着,纠正了老军人言语的,是书记官江苇。
「说得好!男儿自当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雅龙意气飞扬的言道:「就让这苍茫江山作证,且看吾辈为那万世子孙,奠定这千秋基业!」
「好!」
异口同声之中,因为这股豪情而热血上涌,不仅仅是桓炎、洛信、江苇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甚至还有阮辉华这样的中年大叔。
「轰!」
摄人魂魄的雷声,将梦中的少女惊醒。
「公主,前方传来战报!」
一个看上去脸色苍白、病厌厌、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过分溺于酒色的年轻人,匆匆踏入了华丽的宫殿,几乎畅行无阻的来到了寝宫前方才止住了脚步,恭声禀告道。
「战报?」
少女睡眼朦胧的木然坐起,走到了门口,在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中,忐忑接过了年轻人递来的竹简。
「救援越池,各部相继于中途遭遇狙击,全军覆没,越池城也随即失守,老将军黎新诚伤重昏迷,公主吴秋波失踪!」
果不其然,竹简上的消息真的堪称噩耗。
「啊……」
少女在摇晃中几乎昏迷。
这不是她所能够承受的。
一夜之间,不仅寄托着复国希望的部下死亡累累,而且倚为擎天巨柱的老将军生死不明,妹妹也散失于乱军之中。
「公主!」
幸好,身旁的年轻人一把扶住了少女。
「怎……怎会如此?」
少女虚弱的声音,细丝般的传来。
「圣龙人十分狡猾,他们有意以越池城为诱饵,却派遣精锐兵马穿插我军后方,于半途伏击我援军。
「我军猝不及防,被圣龙人持续追杀,结果自乱阵脚,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和圣龙人好好厮杀,便被自己从前方溃退下来的友军给冲散。
「这些战士终究不是原本朝廷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多半都是附近的农民,只是响应公主复国的号召方才毅然从戎,如今兵败,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便大多数都逃回了家中!」年轻人语气沉重的答道。
「都是凌波愚昧,没有听从大人的劝诫,执意用兵,结果中了圣龙人的奸计,不但丧师失地,还枉送了不少忠良的性命!」
泪水从少女的眼眶中汩汩的流出,是悔恨也是无助。
「公主莫要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就算我们不去援救越池,一旦城破则王都同样不保,其中得失也很难说得清楚!至于那些忠良,他们取义成仁,死得其所,公主您就不要太过难过了!」年轻人低声劝慰道。
「不,大人不必安慰凌波!」少女凄楚的摇了摇头,黯然说道,「凌波自己心中明白,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凌波都不具备一国之君的才德,交趾国力和圣龙相比,更是无法并论,此次举兵有若螳臂挡车,为了吴氏一姓的荣辱,却要让举国百姓遭受刀兵之乱,此乃凌波之罪!」
「公主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等抗争,虽然看似螳臂挡车,却已经将交趾人的铮铮铁骨展现于天下人的眼前。若是能够成功固然最好,即便失败,那么百年之后人们也会知道,交趾是一个敢于对抗强权、不惜玉石俱焚的民族。
「强者,只有这样的强者,才能够赢得世人的尊重,那些圣龙的统治者,也才会因为害怕交趾的反抗而谨慎的制定政策,用恩惠的手段来安抚民众,而不是如同对待奴隶牲口般的任意驱使,并且让他们能够安定的生活。
「而我们的后人,也才能够有机会从我们的抗争中,继承交趾人不畏强权争取自由的血脉,将这重建家国的事业世世代代的流传下去,等待着圣龙人势力衰竭的一天,重新让交趾的大旗飘扬在交趾的大地之上!」
年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流露着的是完全和形象所不符的干练和激扬,已经全然不像一个过度酒色的纨裤子弟,分明是一代忧国忧民、抱负高远的仁人志士。
「多谢大人提醒!」少女显然被年轻人的话语打动,当下精神也为之振奋了一些,随即急切的询问道:「那么依大人之见,凌波如今该当如何是好!」
「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立刻会合黎老将军,以及各路勤王兵马,先行退往清化,届时一方面派遣精干人马潜入北方骚扰游击圣龙人,另一方面则坚守清化门户,联合南部各路义士,寻机再举义旗!」
「这……大人莫非要放弃整个北方?」少女微微的皱眉,脸上也显出了不悦的神色。
毕竟北方乃是交趾王室真正的根基所在,若是流落南方的话,恐怕就难免会受到当地势力根深蒂固的丁族的牵制,无异于寄身屋檐之下,看人脸色,这实在是身为王族的少女所万万不愿意的。
更何况如今自己的妹妹在乱军中失散,这也让少女颇为不愿在这种情况下不顾妹妹的生死安危,独自离开。
「公主,时不我待!当日微臣被圣龙总督雅龙招揽,试图取代家父的地位,作为圣龙在交趾的傀儡,因此有机会和这些南征军的高层将领们有一些比较深的接触,最大的感受便是他们均为一批才华横溢、敢作敢为的年轻人,既有创建事业的精力,也有深谋远虑的目光。
「占领清化,将交趾一切为二,便是雅龙很早便已经定下的计略,若是我等如今不及早撤退的话,恐怕清化一朝失守,则交趾的形势便彻底改观了!」年轻人眼见公主犹豫,不由焦急的劝道。
「这个……」
少女有些踌躇的望了眼前的臣子一眼。
陈全,陈设之子,陈族当前的族长!
虽然,这一次能够收复王都,大败圣龙帝国的南征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赖这个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二世祖的家伙。
虽然目前的复国大军之中,陈族的力量不下于黎族,同样是支持着自己姐妹的重要支柱,但是,少女的内心却对于这个年轻人没有丝毫的好感,更加谈不上什么信任。
他是杀害了父王凶手的儿子!
他是那个勾引圣龙人侵占了交趾家园的叛徒的后人!
魔鬼般的声音,不断在公主的内心深处,提醒着这两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而且,陈全外在的形象,也显然无法让人产生丝毫的信心。
刚才,他说自己和圣龙远征军的高级将领相交甚深,还口口声声的赞扬他们的能力,岂不是一种变相的威胁,或者,他根本就是圣龙人派来的死间,否则看他如此颓废的样子,又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魄力,起兵帮助王室反抗强大的圣龙人?
越想越心惊,猜忌便犹如毒蛇,无声无息得吞噬着少女的心灵。
「交趾每一片土地都是先祖留下的基业,凌波不敢丢失任何一寸!何况,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退到东部沿海,寻求麦坚舰队的帮助,同时凌波相信,交趾的义士们也必定会奋勇而起,再度汇集起来,同仇敌忾击退圣龙人的!」
终于,少女权衡很久,方才做出了完全否定了部下的决断。
麦坚舰队?交趾义士?陈全的心中不禁苦笑。
麦坚舰队毕竟不是交趾的保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义务来为交趾流血!
此刻,恐怕圣龙的使者已经成为了麦坚舰队的坐上贵宾,探讨的必然是如何获取双赢的分红,至于交趾的复国大业,这个无论在他们口头上如何冠冕堂皇的词汇,在真正利益的交易之中,恐怕不过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便是强者的权力,弱者的悲哀。
至于所谓的交趾义士,陈全更是有一种悲哀。
事实上,在公主心中被寄予了厚望的交趾复国大军,固然有相当部分是朝廷原先的士卒、黎陈两族的勇士,但是更多的都是被许以重金拉来的壮丁,这些几天之前还是农民的家伙,纯粹是因为当兵可以吃饱饭有钱拿,方才投效过来,根本和什么复国救亡风马牛不相及。
打胜仗还好,如今一旦战事吃紧,那还不一个快过一个得逃之夭夭,反正脱下军装扔下武器,他们便是农民,不管是圣龙人也好还是王室也罢,他们还是一样要耕田交租,而任何一个统治者,自然也会默许这些乖乖的给自己制造财富的工具存在。
不过,眼见公主的神色坚决,陈全不禁感到了全身冰冷,当下便意兴阑珊的告退。
「塞外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可叹你空有一番报国济世之心,可惜身处嫌疑之地,一片丹心无人能知,反倒是君上猜疑同僚排斥,奈何奈何,难道一定要做那人头落地的名将,方才甘心?」
当陈全索然回家,跨入自己住所之际,却听见一道昂然的声音,自身后的阴暗处毫无预兆的响起。
引用的却是圣龙帝国当年一代名将膻济道的典故。
当年正逢圣龙内乱,各路藩王纷纷自立,这位名将乃是吴越王的重臣,原本追随吴越王南征北战,一生未尝败绩,二十年时间一统江南,帮助吴越王成为了当时实力最为强大、也是最有希望统一圣龙的藩王之一。
可惜就在此时,曾经君臣一心谈笑用兵的主君,不幸遇刺身故,新即位的少主忌惮名将的功高震主,便罗列了罪名将其杀害,以至于这位赤胆忠心的两朝元老,在临行前悲愤的怒斥君上,这是在自毁长城。
事实也确如名将所言,不久之后,那位眼高手低的少主,便因为所用非人,而且还在深宫之内胡乱指挥千里之外的大军作战,最终北伐失败,国力大损。
吴越一国随即作为阻碍圣龙帝国统一的绊脚石,被新崛起的强国所灭,消失在了滚滚的历史尘烟之中,而吴越王一生追求并且眼看就要成功的统一圣龙帝国的梦想,也随之烟消云散。
此刻,那不速之客引用这样的典故,其用意自然昭然若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今陈全算是理解了当年那位大夫离开国门之际的心境了!不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求心安,又何必在意成败得失,他人议论呢?」
仿佛早就洞悉背后的不速之客是谁,陈全头也不回的反击道。
言语之间,有些悲愤,更多的则是一种藐视天地的傲然。
所以,与其说是辩解,倒不如说是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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