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墓碑。

  墓碑排山而上,还是一个方阵。

  一个兵的方阵,鬼雄的方阵。

  钢盔。

  蒙着迷彩布的钢盔高低错落,也是一个方阵。

  一个兵的方阵,人杰的方阵。

  “中国人民解放军狼牙侦察大队告别南疆仪式现在开始!”

  夜色中,一个脸庞黝黑的壮汉举起酒碗。

  刷——身后的一百多个个身穿迷彩服的彪悍侦察兵举起酒碗。

  “公元1988年7月20日,我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狼牙侦察大队结束南疆保卫战轮战使命,奉命回撤!”侦察大队大队长何志军上校端着酒碗高喊,“各位烈士,我部在前线轮战三年,执行大小任务二百余次,今天子夜时分将跟随我军区A集团军一起告别南疆,撤离战区!我部全体生还将士庄严敬告各位先烈,在我A军区全体将士轮战期间——国土寸土未失,你们可以瞑目!”

  刷——一百多个侦察兵将酒一起洒在地上。

  酒碗摔碎在地上,何志军的双手颤抖着摘下自己胸前的一等功勋章放在面前的烈士纪念碑上。

  “陈勇!”何志军高喊。

  “到!”一班班长陈勇跨出队列。

  “一班,上子弹!”

  “是!”陈勇摘下自己背上的81自动步枪,“一班都有——上子弹!”

  一班战士们从胸前取出弹匣上子弹。

  “大队长,我们已经奉命撤出战区了!”二中队教导员耿辉少校趋前一步低声提醒,“再打枪恐怕不合适?”

  “他们永远留在战争了。”何志军看着面前的墓碑群落的声音低沉,“打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一班班长陈勇带着一班战士跑步出列,登上台阶,在墓碑前方站成一排。

  黑洞洞的自动步枪枪口朝天,年轻的手几乎同时拉开枪栓。

  “敬礼——”何志军高喊着举起右手。

  随着身后官兵们举起右手敬礼的同时,一班战士手中的步枪开始对天射击。哒哒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在山间回响。枪口的火焰映亮了战士们的眼睛,仿佛在唤醒他们铁与血的回忆。

  山下正在准备开拔的A军区部队车队蜿蜒在山路上。指挥车旁边,警卫战士们拉开枪栓站开。警卫连长叫喊着布置防线,白发苍苍的前线总指挥、军区副司令推开集团军军长刘勇军拦着自己的手臂从车里走下来。老爷子眼睛发亮,厉声喝问:“哪里打枪?”

  “好像是烈士陵园。”警卫连长放下望远镜报告。

  “哦。”老爷子点点头。

  “是军区侦察大队,他们跟我打过报告要顺路去告别烈士,我批准了。”军区情报部部长低声说。

  “知道了。”老爷子没什么惊讶的,转身走回指挥车继续听取汇报。

  “要不我去提醒他们一下。”情报部长说。

  “不用了。军人撤离战场,告别战友,打几枪算什么事情?”老爷子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传我的命令——离开南疆战区范围以后,除了少数警卫部队,所有实弹手榴弹全部上交,战士身上不能留一发子弹一颗手榴弹!战士们身上的战争结束了,但是战士们心里的战争会延续很多年,情绪容易激动,这种时候不能出事!我们不能让战场下来的功臣成为和平的罪人!”

  “是!”刘勇军立正敬礼。

  老爷子的眼睛转向苍茫的群山,稍微停顿以后射击声还在继续,显然是更换了弹匣。枪声更密集了,好像所有侦察大队的官兵都参加了鸣枪告别仪式。

  “这个何志军啊!”老爷子苦笑,“他是一发子弹也不想给交还给我哦!”

  省城车站,彩扎的凯旋门下一片锣鼓喧天。闷罐列车正在缓缓停靠在站台,欢迎的少先队员们笑脸可爱鲜花灿烂,秧歌队彩旗招展红绸飞舞,来迎接的军区领导和地方领导肃立在站台旁。

  林秋叶拉着何小雨在人群当中跑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十五岁的何小雨着急地催促她:“快点快点!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要看不见爸爸了!”

  “你着急什么啊?你爸爸这次回家了,怎么看不见?”林秋叶擦着汗笑着说。

  “林阿姨!何小雨!”刘晓飞叫着,“你们也来了啊!”

  “哟!”林秋叶笑着说,“晓飞啊!你妈妈呢?”

  “她挤不进来!”刘晓飞满脑门都是汗,“她说她就回家做饭了,等我爸回去吃饭!让我自己接我爸!”

  “晓飞现在都成大人了啊!”林秋叶笑,“以后在学校对我们小雨要多帮助多照顾!”

  刘晓飞看何小雨一眼嘿嘿笑:“放心吧,阿姨!”

  “谁要他照顾!”何小雨白了刘晓飞一眼拉着林秋叶进去了。

  “这孩子!”林秋叶苦笑,“怎么那么没礼貌?晓飞我们走了啊——”

  刘晓飞笑笑,摆手。

  闷罐车慢慢停下,车头喷出白雾。车门却没有打开,欢迎的人群被拦在警戒线外面。林秋叶被何小雨拉到第一排,纠察们满头大汗胳膊挽着胳膊组成人墙,高喊着:“退后!都退后!没有命令你们不能过去!”

  “我爸爸在车上!”何小雨理直气壮地喊。

  “他们的爸爸都在车上!”纠察班长高喊。

  何小雨看了一眼来欢迎的亲属们都是挥泪如雨,哼了一声不吭声了。林秋叶撩起汗湿的头发,着急地看着闷罐车厢门似乎想看穿车门。又一队纠察战士沿着车尾跑步过来,在每个车门口钉子一样留下两个战士然后继续跑过去。

  一个少校拿着命令站在车厢旁边高喊着:“根据军区前指命令——所有参战部队的作战连队,全部不许下车!直接回原部队驻地集中训练一个月!”

  车厢里面的兵们和下面的亲属们都是一阵爆骂。兵们踹着车门:“开门!放老子下去!”“妈——我回来了!”“老子炸了你这个烂火车!开门!”……

  亲属们都是撕心裂肺哭天抹地:“为什么不许下车啊?”“仗不是打完了吗?”“我的儿啊——让妈看你一眼吧——”

  纠察少校也很为难,他看着亲属们,拿起扩音器对着车厢高喊:“同志们!这是军区前指的命令,为了防止由于过于激动出现意外事件,军区前指和地方公安机关联合作出这个决策!你们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英雄,都是好样的!”

  兵们在车里更激动了:“操你大爷的!我废了你们这帮纠察!”“我们回家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让我下车,不然我打死你——”“枪林弹雨都没有打死老子,你个小纠察就敢命令老子?!”……

  纠察少校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不许下车,这是命令!”

  兵们正在群情激昂捶着门叫骂着,前指的将领们从后面下车了。老爷子甩开来迎接的白白胖胖的地方干部的手,直接走向车厢。

  “首长!”少校敬礼。

  老爷子接过扩音器:“我是A军区副司令。”

  正在叫喊的士兵们听到老爷子苍老却很严肃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车厢里面只听见抽泣声,间或有人哀求:“首长,让我们下车吧……我想妈妈……”

  “你们都是军人!”老爷子高声说,“军人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干什么?还踹车门?火车是国家财产,谁想炸火车?炸一个我看看!”

  车里鸦雀无声,车站也鸦雀无声。

  “各个部队的政委都是干什么吃的?!”老爷子厉声问,“教导员指导员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能现在下车,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现在我命令,所有部队军政主官把队伍给我带起来,在车厢里面集合!”

  压抑着巨大战争能的车厢在沉默当中逐渐响起喊队的声音,嘈杂的脚步声在车厢里面纷乱踏着车板。家属们都是心如刀绞,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报告首长!大功连集合完毕——”车厢里面传出军官嘶哑的吼声。

  “报告首长!能攻善守连集合完毕——”

  “报告首长!A军区狼牙侦察大队集合完毕——”

  ……

  老爷子点点头:“很好,部队就要有个部队的样子!你们是解放军,不是土匪!不让你们下车就是为了维护你们解放军的形象!你们刚刚从战场下来,还没有适应和平这个环境!你们的脑子还崩着打仗这根弦,还没想过如何处理和平环境的问题,这样下来会出事的!先学会怎么在和平生存,再离开营房去见你们的亲人!我把你们送上战场,但是我不想把你们送上刑场!——明白吗?!”

  车厢都沉默,只有压抑的哭声。

  “明白吗?!”老爷子再次高声问。

  “明白!”车厢里面发出震动站台的怒吼。

  “全体都有——面对车门,敬礼——”老爷子高喊。他放下话筒:“开车,把车门打开。”

  眼巴巴盼着亲人的家属们哇地都哭了。林秋叶哭得几乎窒息过去,何小雨扶着她哭着喊:“爸——”

  十几扇车门一下子全部同时拉开。

  黑黝黝的脸,亮晶晶的眼,金灿灿的军徽领花,年轻得让人心疼的小伙子们面对车站上的亲人们,举着右手敬礼。

  胸前的累累军功章都在年轻瘦弱的身躯上晃动着。

  老爷子举起右手。

  纠察少校高喊:“敬礼——”

  在场的纠察和军人们都举起右手向战场归来的战士敬礼。

  亲属们的哭声震动车站,有的哭晕过去。来欢迎的女兵们也是眼泪汪汪,少先队员们沉默了,女孩们在抽泣着。

  火车头缓缓喷出白雾,车轮慢慢开始转动。

  “爸——爸——”何小雨扶着母亲高声哭喊着。

  车厢在亲属们面前慢慢滑过,战场归来的英雄们列队举手敬礼,接受亲人们的检阅。眼泪从他们年轻的脸上无声滑落,年轻点的战士们都是泣不成声。

  老爷子面无表情,对着自己的士兵们敬礼。

  在一片绿色当中,身穿迷彩服的侦察大队掠过人们面前。何志军举着右手忍着眼泪,耿辉站在他的身旁。

  耿辉的妻子李东梅举着孩子:“耿辉——儿子会叫爸爸了——”

  耿辉低下头,又抬起来,脸上流着眼泪。

  林秋叶和何小雨追着火车:“老何——老何——”“爸爸——”纠察们的人墙拦住了她们。

  车厢渐渐远去了,车门重新关上。

  后面下来的后勤系统和机关干部们没有和亲人们拥抱接吻,都是无声地顺着纠察们开辟的通道出去了。刘晓飞找到军区后勤部干部刘凯:“爸,你回来了!”

  刘凯苦笑着:“走吧,别让那帮家属骂。”

  刘晓飞低下头跟着父亲出去了。

  何小雨扶着哭得几乎休克的母亲:“妈——为什么不让爸爸下车啊?”

  “孩子,你还太小,你不懂……”林秋叶扶着墙站着缓缓自己哭着说。

  “通知部队,每天都是队列训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天给我唱十遍。”老爷子叹息一声说,“加强管理,清理部分战士暗藏的枪支弹药,不要给处分了。从战场下来,我们反而有更艰巨的心理战役要打。”

  刘勇军点头。

  “猛虎下山,注定要先拔牙啊!”老爷子悲凉地感叹。

  “正步一步两动——”女上校板着脸命令,“一!”

  刷——解放鞋踢起来。

  女兵们扎着武装带,大檐帽下的眼睛注视前方。方子君戴着少尉军衔站在排头,她有点中暑,汗水顺着她洁白如玉的脸颊流下来。

  派来训军区总医院战场救护队的女干部可不是简单人物,79年就是南疆保卫战的英雄人物、老战场救护队长,军委领导接见过的。所以在前线在后方都是无法无天的女兵们对她还是很有点畏惧的,何况她现在还是军区总医院的政治部主任,属于实权派人物,哪个也不敢轻易惹。

  军区直属队集中在省城附近的防化团驻地进行训练,这也是山沟所以空气还是很好的。操场上都是在操练队列的军人们,防化团早早就让出了两个兵楼和大操场,自己委屈在小操场训练。团长和政委也都反复强调不要招惹这些前线下来的爷爷奶奶们,见面先敬礼,遇见先让路,如果发生冲突不问理由自己的战士先禁闭三天。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释放参战官兵的战争能。

  大操场另外一个角落却坐着一群干部,武装带都解了抽烟聊天。中间围着的是何志军。带操的是防化团调来的一个连长,没上过前线的小中尉根本就不敢对这些侦察大队的爷爷们说什么,每天都是好烟好茶伺候着。侦察大队的兵没那么幸运,在旁边被团教导队的老兵训着,虽然很客气但是毕竟还是部队,要求严格点稍微艰苦点也是正常的。

  小中尉给何志军点着烟笑着说:“何大队长,明天军区直工部来首长视察,您看是不是今天下午可以起来走几步?咱们好歹也熟悉熟悉?”

  “走啥啊?”何志军看都不看他,“都是带兵的这点基本功都不会?不走,你想走自己走几步!”

  小中尉就不敢说话了边上站着,让自己的通讯员倒水。

  “我们的态势不明朗啊!”耿辉忧心忡忡,“侦察大队是为了和敌人打特工战组建的,现在没有特工战了我们可能真的要各回各家了。”

  何志军想着什么,苦笑:“回去也没什么不好,都升职了又有战功回去也有位置安置。可惜的是我们在长期对敌特工战总结的经验教训要付之东流了,这些可是血的教训!”

  二中队长雷克明少校戴着近视眼镜,无声地抽烟。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军人,头上头发不多梳得却很整齐,给人的感觉不是侦察兵而是个斯文的大学教授。

  “对了,我们都回野战军了。”何志军看他,“你呢,老雷?还回北京去军乐团当指挥去?”

  雷克明笑笑:“指什么挥?现在只会打枪不会指挥了。”

  “你说你淌侦察部队这汪混水干啥?”何志军笑着说,“好好当你的文艺兵多好,现在完了彻底成野战军了!没事,要觉得回军乐团没意思,你就跟我到A集团军侦察大队当侦察营副营长去!”

  “我可能还得回北京。”雷克明说,“昨天北京给我来了个电话,说组织部门要选人,要我准备准备。”

  “哪个单位?”何志军问。

  “没说。”雷克明淡淡地说。

  “跑不出部队文工团吧。”何志军想想。

  “或许吧。”雷克明脸上没有什么笑容。

  “我给军区的报告一直没有批,现在侦察大队是解散还是保留都是未知数。大家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吧!”何志军站起来扎腰带,“都起来走两步走两步,人家给咱们面子咱也得给人家面子!别让小连长为难,起来了起来了!”

  小中尉看见侦察兵干部们起来急忙一脸笑过来:“何大队长,各位首长!咱们怎么走?”

  “该怎么走怎么走。”何志军说,“走吧,首长们不是说了吗?我们在你们这儿都是新兵,来受训的。”

  “哪儿敢啊!”小中尉也笑着扎腰带,“各位老哥能好好从我们团走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这不就等于让各位老哥休假吗?看各位红光满面,鸡肉好吃吧?”

  “什么鸡肉?”何志军纳闷。

  “各位老哥,别瞒着我了!”小中尉笑,“这些天我们团家属院的鸡不少都失踪了,根据我判断肯定是在各位老哥肚子里面了!各位要想吃鸡就跟我说,我让炊事班准备。这不我们政委老婆今天早上找到我了不依不饶——她家住四楼,鸡养在阳台上,能上去的除了各位没别人了。小弟也是在团里混的,各位也别让我作难不是?”

  侦察干部们面面相觑。

  “谁偷人家鸡了?!”何志军怒了,“哪个干的?”

  干部们都不明白,互相说是不是你干的,这个说不可能啊我不吃鸡肉。

  何志军的眼睛飘向正在训练队列的侦察大队士兵队伍,气都不打一处来:“陈勇!”

  “到——”陈勇从队列里面飞出来几步就跑过来了立正。

  何志军绕着他看走了好几圈,陈勇有点发毛。

  “大队长,我……”陈勇嘿嘿笑,“我也是馋了。”

  “妈拉个巴子的老子毙了你!”何志军伸手就摸腰一摸没枪解开腰带就抽,陈勇不敢躲任武装带抽在脸上一条血道子。几个干部急忙上来抱住他,陈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没吃过鸡肉啊?!”何志军怒气冲天,“脑子长包了?!这是盗窃你知道不知道?!就你会那点武术是不是?!”

  陈勇不敢动,小中尉脸白了赶紧劝何志军:“何大队长,我就那么一说。您别生气别生气,不就一只鸡吗?我们政委说算犒劳大家了,没事没事!”

  “你丢人!”何志军怒吼,“丢侦察兵的人!部队让你学那些本事是杀敌不是偷鸡!你今天就给我滚!”

  陈勇低着头,耿辉过来拉他走一边塞给他一卷钱:“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是。”陈勇说,“教导员,我……”

  “算了算了,你也是无意的。”耿辉苦笑,“不过你得长记性啊,这已经下了前线了!你在前线执行任务,顺路从敌人公安屯偷鸡回来吃虽然鲁莽但是不丢人啊,这下好了偷鸡偷了解放军团政委家的,你啊!去吧。”

  陈勇敬礼跑步去了。

  何志军已经平静下来,大声喊:“侦察大队的都给我过来!妈拉个巴子的收拾不了你们了是吧?!全给我站直了,军姿两个小时!死都不怕还怕站军姿?!看你们那个队列走的什么鸡巴玩意?!”

  他扎好武装带站在队伍跟前。

  侦察兵们都站直了,纹丝不动。

  小中尉看着很感动:“何大队长,算了,真没事。”

  “我说了两个小时就是两个小时!”何志军说,“我就是要收拾收拾这帮小子!”

  陈勇跑步去家属院,路过军区总医院战场救护队的队列,一张似乎熟悉的脸让他愣了一下。但是中暑的方子君恰好在这时倒下,女兵们跑过来围住了她。陈勇不敢停留,继续往前跑去。

  “刘晓飞,加油!刘晓飞,加油!”

  看台上的女生们都要疯了,初三二班的刘晓飞跟白色旋风一样在5000米的最后一圈以绝对优势的速度超越落后他一圈的选手们。他甚至还向看台这边举起右拳示意着,脸上是胜利的笑容。

  刘晓飞跑过何小雨身边的时候冲这边转头笑了一下。

  “德行!”在做准备活动的何小雨冷冷看了一眼从面前跑过去转身去压腿。

  “真帅!”旁边帮她拿衣服的女生激动地看着最后冲刺的刘晓飞。

  何小雨撇撇嘴:“就他啊?”

  “对了,小雨!你们家和他家是邻居吧?”女生转向何小雨。

  “是啊,我们都是军区大院的。”何小雨跳了两下故意拖长声音说,“我爸爸是侦察兵,他爸爸是后勤兵!”

  女生显然不管什么“侦察兵”和“后勤兵”的区别,兴奋地说:“那你能带封信给他吗?”

  “给他?”何小雨很惊讶,“你没搞错吧?”

  “你就帮帮我吧!”女生哀求,“好不好啊,小雨!”

  “拿来吧!”何小雨无奈伸出手。

  女生急忙掏出来准备好的叠成纸鹤的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他啊!”

  “行!”何小雨塞进运动短裤的兜里。

  “同学们!同学们!在校秋季运动会的比赛当中,初三二班的刘晓飞同学又一次打破了他自己上次创下的校纪录,以17分21秒的成绩夺得了男子5000米的冠军!”

  广播一响,女生们一片欢呼。何小雨没什么反应,倒是身边的女生激动得不行不行的:“太棒了!太棒了!”

  刘晓飞在几个男生的簇拥下跑向看台,挥着手。

  “刘晓飞,过来!”何小雨招手喊。

  刘晓飞惊讶地看何小雨,根本不相信何小雨喊他。

  “刘晓飞,你过来!”何小雨再招手。

  刘晓飞惊喜地跑过来:“你找我!”

  “对,哦不!”何小雨一指身边的女生,“她找你!”

  “哎呀我没有!”女生转身跑了。

  刘晓飞很纳闷:“到底谁找我?”

  “给你这个。”何小雨拿出那个纸鹤给他。

  刘晓飞眼睛一亮,匆匆打开:“你给我的?”

  “自己看吧,我要比赛了。”何小雨诡异地笑笑,转身轻快地跑了。

  刘晓飞看着看着满脸失望,把纸条塞兜里摇摇头,看着何小雨跑远的背影和晃动的马尾巴。

  “女子3000米,准备!”裁判举起发令枪。

  枪声一响,女孩们就冲出去了。何小雨跑在第一集团的第一个,她一向如此。刘晓飞站在场边看着何小雨白皙的长腿小鹿一样漂亮地弹跳出漂亮的曲线,秀丽的脸渗着细密的汗珠,高喊出来:

  “何小雨——加油——”

  何小雨看都不看他,只是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节奏。3000米的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她已经甩下去其余的选手最少半圈,正在准备最后的冲刺。

  刘晓飞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看见何小雨突然腿一软跌倒了。何小雨坚持要站起来却捂着肚子又跌倒了,后边的选手噼里啪啦踩着尘土过去了。何小雨还捂着肚子没有起来。

  场上安静了。

  刘晓飞第一个反应过来以闪电的速度冲刺过去,他一把拉起何小雨,她却站不起来软在刘晓飞怀里。血顺着何小雨的大腿流下来,何小雨眉头紧锁捂着肚子呻吟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血!”刘晓飞摸着一手血高喊着,“校医!校医!她受伤了——”

  体育老师、女老师和女生们跑过来:“你闪开闪开!”

  刘晓飞被女老师推出去,几个女老师和女生抬起何小雨就跑。刘晓飞满手是血高喊着:“她受伤了,快给她包扎——”

  谁搭理他啊?都抬着何小雨赶紧跑出运动场。

  何小雨从昏迷当中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她想翻身坐起来,却被肚子的一阵痛楚阻止了。林秋叶跑进来笑呵呵地:“醒了啊?没事没事,你别起来!”

  何小雨觉得肚子疼自己往下一摸脸色变了:“啊?!妈,我受伤了?!怎么给我包扎起来了?”

  “傻丫头,你长大了!”林秋叶笑着在她耳边低语着。

  楼道里面,刘晓飞提着一兜子水果犹豫着是不是敲门。想了半天,还是没敢敲把水果放在门前就要下去。

  “哎呀——妈——我不要当女孩了!”何小雨急了,“多难受啊?”

  “这是你能决定的?”林秋叶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好好休息,明天上学的时候就带着这个。要用的时候去厕所换,记住了!”

  何小雨一脸苦恼坐在床上披着长发:“没天理!”

  敲门声响,何小雨一激灵:“妈,是不是爸回来了?”她起身下床要去开门,发现下身只穿着内裤急忙抓住睡裤套上蹬上拖鞋就去开门。

  “没听说啊?”林秋叶从厨房走出来。

  何小雨激动地打开门:“爸!”

  刘晓飞尴尬地站在门口:“何小雨同学。”

  何小雨脸一红,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刘晓飞抱着水果。

  “我没事你回去吧!”何小雨脸通红就要关门。

  “谁啊?”林秋叶打开门,“晓飞?来来来,进来!”

  刘晓飞尴尬地笑着进来:“阿姨,我来看看小雨。她的伤怎么样了?”

  “伤?”林秋叶也纳闷,“小雨你受伤了?”

  “妈——”何小雨掉头就进自己房间碰门。

  “她比赛的时候流血了,我也不知道伤在哪儿。”刘晓飞着急地对林秋叶说,“林阿姨,您是医生没给她看看吗?”

  林秋叶恍然大悟:“哦!看了看了,她没事了!”

  “那就好,阿姨我走了。”刘晓飞笑着把水果放下一溜烟出去了。

  “吃了饭再走吧!”林秋叶在后面喊着。

  刘晓飞已经没影了,林秋叶苦笑关门,走到女儿房间跟前:“走了,你出来吧。”

  何小雨在里面呜呜呜哭:“妈,你没跟他说吧?”

  “我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啊?”林秋叶推着门,“开门开门。”

  “我不开,我自己安静会!”何小雨喊,林秋叶无奈只能继续做饭去了。

  何小雨趴在枕头上哭着,却又抬起头拉开窗帘的一角。

  刘晓飞站在楼下的花坛上冲着她的窗户抬头看,还跳。他看见何小雨拉开窗帘一角,嘿嘿笑了招手:“你没事就好,我走了!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唱着歌儿跟个兔子一样跑了。

  何小雨一把拉下窗帘,心噗噗跳。她缩在杯子里面脸发烧,被刘晓飞抱过的胳膊现在突然开始麻酥酥的。奇怪这是什么感觉?从未有过啊?

  “坏家伙,从小你就欺负我……”何小雨呜呜呜委屈地哭了,“现在又看我出丑……”

  耿辉背好自己的东西:“大队长,我走了。”

  何志军苦笑:“别叫我大队长了,侦察大队已经解散了。”

  “那也是我的大队长。”耿辉诡异地笑着和他握手,“我先去A集团军侦察大队当副政委了,我在大队等你。”

  “好。”何志军点头,“你先熟悉熟悉情况,我去了就可以开展工作!”

  耿辉敬礼,转身走了。

  何志军坐在床上看着人越来越少的宿舍。雷克明和一中队的副中队长小赵去和北京来的组织部门谈话了,其余的人大多数也都开拔回原来单位了。A军区侦察大队真的从此成为战史当中不为人知角落的那么一个自然段甚至就那么一句话了,烟消云散。

  雷克明和小赵回来就收拾东西。

  “你们也要走了?”何志军问。

  “大队长,我们去北京工作了。”小赵很兴奋。

  “你们在一起工作?”何志军很纳闷,“你也去文工团啊?”

  “不是。”雷克明脸上很平淡,“我没去文工团,总参情报部把我们要走了。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走。”

  何志军点点头:“那就好好干,别丢咱们狼牙侦察大队的人。”

  “是。”两人立正敬礼。

  何志军看着他们出去,宿舍又没人了,自己真的成了光杆大队长了。他苦笑,站起身看着外面操练的防化团战士。没有了参战老兵们的压力,防化团的战士们生龙活虎。连参加过战争的人都没有了,那场战争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从何志军眼前消失了。

  真的就消失了吗?何志军心中一阵悲凉,翻身拿起脸盆洗漱用具去水房冲澡。

  哗啦啦一盆凉水浇下他清醒很多,看着镜子里面自己健壮却伤痕累累的上身。伤疤是军人的勋章,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勋章,一个铁与血的故事。这些故事真的成为了往事,一个月的集训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和平环境的军营。

  他突然猛醒过来——自己虽然下了战场,但是还是军人!

  他匆匆擦干净自己,跑回去穿上常服戴上帽子扎起腰带。

  他要出操,一个人出操。

  只要有他一个人在,侦察大队就没有消失!

  这个信念让不年轻的他热血沸腾,他咚咚咚咚跑到操场上。防化团的官兵诧异地看着这个黑脸中校出来,以极其标准的姿势跑步到一片开阔的位置上。他喘着粗气,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激动,一种难违的激动,从战场上下来他再也没有这样激动。

  “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狼牙侦察大队现在开始点名——”他自己高喊,用浑厚的嗓子高喊。

  防化团的官兵都停止了训练,看着这个从战场下来的战斗英雄。何志军的名字他们都不陌生,军报和军区《战歌报》连篇累牍都报道过他和他的那支传奇侦察队的故事。这个被敌人敬畏地称之为“狼牙”的侦察兵英雄,是他们这些年轻军人的偶像。

  “何志军!”他自己喊自己的名字,然后高声喊:“到!”

  然后就安静了,大家都看他。

  何志军心中的情绪是复杂的。

  “大队长,还有我。”一个声音从后面低声传来。

  何志军回头,看见了扎着武装带的陈勇。

  “你还没走?”何志军很惊讶。

  “我今天晚上搭车回夜老虎团。”陈勇说,“看见您出操,我就赶紧过来了。我没迟到吧?”

  “没有!”何志军点头,“没有迟到,你是个好兵!”

  “是,请大队长指示!”陈勇立正高喊。

  “陈勇,你自编的少林军体拳还记得不记得?!”何志军高声问。

  “记得!”陈勇高喊。

  “给我打一栋!”何志军厉声说。

  “是!”陈勇摘下军帽放在一边,走回原位站好姿势。众目睽睽之下他哈地高喊一声起手,腿踢正面拳扫背面啪地侧倒。随即拳脚如同旋风一般,一个人的杀声也是震天,周围的防化团官兵都是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自惊叹这帮侦察兵确实不简单。

  陈勇在空中一个分腿飞踹倒地后鲤鱼打挺起来又是一个组合拳最后一记弹腿正蹬才慢慢收势。他额头出着汗,慢慢收好腿归置军姿。

  官兵们都看傻了,何志军却有一种悲凉的骄傲。

  “是坚守,还是抗议?”

  何志军立即向后转麻利敬礼:“首长好!”

  老爷子脸上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稍息。”

  “是!”何志军转身,“稍息!”

  陈勇稍息,胸部还在起伏。

  “你叫什么名字?”老爷子信步走过来,他居然没带簇拥的随从。

  “陈勇,夜老虎团侦察……”陈勇喊着改口了,“首长,我是狼牙侦察大队的!”

  老爷子笑笑:“你去吧,我和何志军有话说。”

  “是!”陈勇敬礼转身跑步回兵楼了。

  老爷子看着何志军笑:“出操给所有能看见的人,告诉他们你的侦察大队没有消失,对吧?”

  “报告首长!”何志军高喊,“不是!我出操,是因为我还是个军人!”

  老爷子点点头:“那就是坚守了?”

  “是!”何志军说,“坚守一个军人的信念!”

  “给你两个选择。”老爷子笑笑,“第一,在军区机关给我当参谋;第二,在军区情报部继续当参谋。两个选择级别都是原地踏步,正团,你的军衔都是上校。你选择哪个?”

  “我想下去带兵。”何志军很意外,“A集团军的刘军长都跟我谈过了,让我去带他们新组建的侦察大队。”

  “刘勇军?他说了不算。”老爷子也有点意外随即笑了,“挖人挖到我的手底下,他吃了豹子胆了?”

  何志军咽咽唾沫:“副司令,我本来就是A军的人。”

  “你少来这套。”老爷子狡猾地笑,“你24岁从侦察连长位置就被我调到军区机关了,你在A军的时间没在机关的时间长,你算机关的人。”

  “副司令,我不想在机关再待了。”何志军苦着脸,“这个机关待得我身上都发霉了,好不容易上了前线带兵,您就别让我再回去坐办公室了。”

  “想跑可没那么容易——我说了两个选择。”老爷子根本不搭理他这套。

  “没别的了?”何志军看着老爷子的脸,知道没选择以后说:“那我还是回军区情报部。”

  “为什么?”老爷子有点失落。

  “我不想让别人说老军长任人唯亲。”何志军说,“我是副司令战友的儿子,等于半个养子。我在您身边当参谋,别人会说您的闲话。”

  “怕别人说你的闲话吧?”老爷子冷笑,“你提干以前还往我家跑蹭饭吃,提干以后你再没去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何志军不敢说话。

  “我从不勉强任何人在我身边,你去军区情报部报到吧。”老爷子转身就走。

  “老军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志军紧跑几步,“您别生气!”

  老爷子转身:“有那么一种军人,是为战争而生的。没有战争的时候,军队就需要把他搁置起来,不能重用也不能放走。放走了是军队的损失,重用了要惹事。你小军子恰恰就是这种军人。”

  何志军一愣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自己回味吧,我没生气。”老爷子笑笑,“我脾气好得很,要不也不能和你爸爸是莫逆之交。没事的时候带女儿去我家看看,我老伴很惦记你女儿。”

  “是!”何志军敬礼。

  “做好被搁置的准备,你会成为搁置在仓库的一门重型火炮。在没有战争的时期,你就要这么搁置着。”老爷子看着他,“在机关注意同志团结,别让人告你的黑状。”

  “我要一直那么在机关待着?”何志军苦着脸。

  “不磨磨你的性子,难成大器!”老爷子转身走了。

  何志军回味着老爷子的话,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林秋叶忙里忙外在准备饭菜。看着着慌还化妆了的林秋叶,何小雨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妈,你怎么跟新媳妇似的啊?”

  “胡说!”林秋叶说她,“妈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能跟新媳妇似的?大姑娘了这么说也不嫌害臊?”

  “看你换了新衣服还化妆!”何小雨乐不可支,“唉,小别胜新婚啊!”

  “你都跟谁学的啊?”林秋叶皱起眉头,“说!”

  “还用跟谁学?电视上不天天演电视剧吗?”何小雨换着频道,“这不都是谈恋爱的吗?”

  “小雨,你是大孩子了。”林秋叶严肃地说,“可不能早恋!”

  “我说我的妈啊!”何小雨推她进厨房,“我跟谁早恋啊?你当我吃饱了撑的啊,就我们学校那帮男生?”

  “我看刘晓飞好像就跟你有点倾向!”林秋叶诈她,“是不是?你跟妈说实话。”

  “他?!”何小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的天呐!妈你够能想的啊?我跟谁也不能跟他啊?!就他那个小屁孩,配得上我吗?”

  “那就好。”林秋叶放心了,“大小姐你也动动手,帮忙端菜!你爸马上就回来了!”

  “我肚子还疼呢!”何小雨装病偷懒。林秋叶去忙活了,她自己坐在沙发上苦着脸:“刘晓飞?怎么能联想我跟刘晓飞呢?也太没想象力了吧?”

  自己房间窗户上的玻璃啪地响了一下。

  “讨厌!”何小雨起身走回房间打开窗户,冲下面喊:“刘晓飞,再对我们家窗户扔石子,我就找你妈去了啊!”

  刘晓飞在底下花坛上站着嘿嘿笑:“我找你借英语笔记!”

  “不借!”何小雨说。

  “我就借来抄抄,你的笔记是全班最好的。”刘晓飞倒是不气馁。

  何小雨拿起书包,翻出笔记扔下去:“明天到学校还我!”

  “哎!”刘晓飞跳起来敏捷地接过笔记还是没有走,看着小雨。

  “干吗啊?”何小雨烦躁地说,“怎么还不走啊?”

  “我,我……”刘晓飞犹豫半天比划了个蛙泳的动作,“明天下午?”

  何小雨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没完事呢居然找我去游泳?!她生气地指着刘晓飞:“刘晓飞!你成心的吧!”

  “我成心什么的啊?”刘晓飞一脸无辜。

  “我恨你!”

  咣!窗户关上了。

  刘晓飞戳在下面一脸无辜:“不去就不去吧,恨我干什么?”

  何小雨气鼓鼓坐在床上,拿起一个排球重新打开窗户往下砸。

  “谁啊?!”何志军在底下乐呵呵喊,“我这还没到家小雨就拿排球招呼我啊?”

  何小雨探头出去,是爸爸!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少尉。

  “爸爸!”何小雨笑着喊,“我不是故意的!”

  何志军拿着排球笑:“你老子还以为是手榴弹呢,准备接住了再扔回去!”他跟那个女少尉上楼了。刘晓飞从花坛后面的灌木丛中探出头:“乖乖,战斗英雄回来了!”

  何小雨转身跑进客厅:“妈,爸爸回来了!”

  林秋叶开始紧张:“啊?真回来了,这么快?小雨看看我这头发行不行?”

  “得了,你就是再化妆他也不多看!”何小雨笑着打开门:“爸爸——”

  何志军山一样的身躯就进来了,伸出双手:“丫头!”

  何小雨就扑到何志军身上撒娇:“爸!你可回来了!”

  林秋叶站在厨房门口一阵紧张:“老何,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何志军哈哈笑,“小雨,我给你带来个姐姐!”

  方子君走进来敬礼:“阿姨好!小雨好!”

  “我们大队方参谋长的女儿。”何志军笑,“方子君,战场救护队的女英雄!刚刚从A军调到军区总医院的。”

  林秋叶恍然大悟:“哟!这就是老何信里常常说的大丫头啊!快进来快进来!小雨,叫姐姐!”

  “姐姐好!”何小雨甜甜地叫拉着子君进屋,“你可算来了,我爸爸老在信里说你比我漂亮!我也好好看看,大美人是什么样子!”

  方子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我算什么漂亮啊?何叔叔尽开我的玩笑,在前线他老这么开玩笑的。”

  “不错!99分!”何小雨笑着拉住方子君的手仔细打量,“我算98吧!”

  厨房里面,林秋叶在拿酒。何志军进来关门,林秋叶一阵紧张:“老何,俩孩子都在呢,你别……”

  “就因为俩孩子都在,我才要和你严肃地谈一个问题。”何志军说,“电话里面说不清楚,也不好说。方参谋长的爱人,半个月前去世了,心脏病。”

  林秋叶一惊。

  “子君还年轻,刚刚19岁。”何志军沉重地说,“她的父亲牺牲在战场上,她还没到家母亲也去世了,孤苦伶仃。现在她又和你一个单位,我想……”

  “老何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林秋叶已经在抹泪,“她就是我亲闺女,小雨的亲姐姐!”

  “那就好。”何志军点点头笑着看林秋叶。

  林秋叶脸红了:“你这人多大年纪怎么眼睛这么不老实!让开!”

  何志军刚刚笑着伸手,小雨在客厅抗议了:“亲热话晚上说,我饿了——开饭!”

  “走走走!开饭!”林秋叶如释重负推开悻悻的何志军,“小雨叫开饭了!”

  夜老虎团侦察连一排在晚点名。代理排长陈勇上士点名结束,转向旁边的一个少尉:“报告一排长!侦察连一排晚点名结束,请指示!一排代理排长陈勇!”

  “各班带回,洗漱准备睡觉。”刚刚上任的肖乐少尉挥挥手,“解散。”

  兵们都散了,陈勇解开腰带也要上楼。肖乐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老兄弟了,你没啥说的啊?”

  “说啥啊?”陈勇嘿嘿笑,“你毕业了我给你让开排长位置天经地义,你别以为我会跟小孩似的闹意见啊!”

  “要不是你闹着要上前线,去陆院的名额就是你的。”肖乐递给他一根烟,“我也后悔,当时我心想歪了以为仗还有的打。结果我毕业了,仗也打完了。你过瘾了,一等功臣战斗英雄!”

  “球!”陈勇让他点着烟,“咱们弟兄说那些虚话没什么用,我已经超期服役了,今年必须转志愿兵。到时候你给我说句话,我离不了部队。”

  “你不提干太可惜了。”肖乐感叹,“天生的战士,我在陆院到处可以听到你的消息——出身少林俗家底子的西线第一侦察勇士!”

  “记者们胡吹的。只要我能留在部队,干部还是志愿兵都无所谓。”陈勇笑笑,“走吧,熄灯号要响了。”

  熄灯号吹了,兵楼的灯光陆续熄灭。军营进入了夜的梦乡,安静祥和。

  一排一班宿舍,陈勇的床空着很整齐。战士们司空见惯早就睡觉了,陈勇躺在一根窗户拉到门栓着的绳子上,鼾声如雷。

  没有战争的痕迹,只有一个安静的营盘。

  战争结束了,战士还存在,这可能就是亘古不变的悲剧。

  每天带着公文包和茶杯去军区机关大楼上班的何志军上校可能就是这种悲剧。被剥夺了最后一点带兵的乐趣,他只能老老老实实出入在自己的办公室。上班,开会,研讨,研究;下班,回家,吃饭,洗澡,睡觉。

  下基层侦察部分队的机会也很多,但是何志军不能发言。不然基层干部会有意见,虽然他看着战士们就嗓子痒痒想训话,但是他自己明白轮不到他。

  唯一支撑他的只有一个信念。

  ——如果明天战争来临。

  老爷子留下他,就是因为这个;他不离开部队,也是因为这个。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场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的战争上。何志军感觉自己象陷入一个悖论的怪圈——如果明天战争来临,自己要上战场;如果明天战争不来临,自己要当兵等着。

  前战斗英雄何志军上校就这样苦苦等待着。

  等待着明天来临的战争,等待自己生命的第二次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