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晓飞扶着张雷,在一片河滩边的灌木丛坐下。张雷在跳车的时候崴了脚,刘晓飞一边还击一边将他拖下山崖。结果两人都滚下来了,还好没撞到石头,所以没受别的什么伤。皮肉自然是吃苦了,不过好在已经习惯。现在的情形对他俩是那么的不利,深入蓝军纵深,只有一支还剩八发空包弹的81杠,没有指北针和地图,地形也不熟悉。往哪儿走都是蓝军的营盘,连老百姓都看不见一个。

  “这下惨了。”张雷揉着自己的脚,“我们必须要找到路回去。”

  刘晓飞用钢盔舀来一盔水,自己喝几口,又递给张雷。

  “要是被蓝军抓住可就丢咱们陆院的人了。”刘晓飞用点水擦自己的眼睛周围的汗,“爬也得爬回去,晚上我们不休息了,多走点夜路吧。”

  张雷抬头看天找星星,摸索大致的方向。

  “半小时后出发吧,希望不要下雨,我这个脚走不了水地了。”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照亮俩人,随即是闷雷响。

  刘晓飞和张雷相视苦笑。

  雨哗啦啦就下来了。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张雷一咬牙站起来。

  刘晓飞把步枪挎在肩上,扔根树枝给张雷当拐杖:“路漫漫其修远兮,你慢慢求索吧。跟在我后面五米,我要有动静你就地卧倒。”

  他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大步上前做尖兵引导。

  风雨当中,两个年轻的军人在密林穿行。

  穿过一片密林,山势陡峭起来。黑乎乎一条长城在山上蜿蜒。

  刘晓飞看着长城:“咱们路没走错,爬过去再有十公里就到红军阵线了。”

  “前提是爬过去。”张雷苦笑,丢掉拐杖,“三点固定改两点了。”

  “下雨,危险。”刘晓飞说,“沿着长城走走吧,看看有没有塌陷的城墙。”

  张雷叹口气拿起拐杖:“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心理?啊?平时都骂毁我长城,现在又到处找长城被毁的地方。”

  刘晓飞在前面带路,突然一伸手蹲下了。

  张雷就地卧倒。

  刘晓飞半天没动静,张雷匍匐前进过去。

  “怎么了?”张雷压低声音问。

  “篝火。”刘晓飞说。

  张雷仔细一看,长城脚下的背风处真的有篝火,还有帐篷。但是明显不是军用的,都是五颜六色的,有三个小帐篷。人影也可以看见。

  “不是蓝军的人。”张雷说。

  “是老百姓,可能是哪个野营俱乐部的。”刘晓飞说。

  “过去看看。”张雷说,“混点吃的。”

  刘晓飞在左,张雷在右后,两人采取进攻队形小心翼翼地接近篝火。

  离近了看见是五个人,三男二女。

  两人还要往前进,突然暗处出来一条黑影直接就攻击刘晓飞。刘晓飞枪口一转,一枪托砸在他下巴上,随即一个漂亮的屈膝顶肘,那黑影就飞出去了。

  那五个人都起来了,惊恐地看着这边。

  “我们是解放军!迷路了!”刘晓飞高喊,“你们别害怕!”

  那五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中间的那个年龄稍微长点的:“你们过来吧,下这么大雨,过来烤烤火吧。”

  刘晓飞就扶起那个被打倒的黑影:“不好意思啊,误会。”

  那个人掩饰地笑笑。

  刘晓飞就扶着张雷进了那个被石头遮挡的凹处。

  聊了聊才知道,这是一个三角翼俱乐部的,来长城飞三角翼。下雨了计划就搁浅了,等天晴再说。张雷一听三角翼来了精神,他是空降兵出身,在部队飞过三角翼。

  聊天的时候,那个人无意间问起了这么多部队在这里聚集干什么。刘晓飞说是演习。聊天当中,张雷的脸色逐渐变得沉稳起来,他觉得不是特别对劲。张雷要去外面撒尿,刘晓飞就陪着他。

  没人的地方,张雷低声说:“这几个人不对劲,你别多嘴,也别让他们看出来。”

  “怎么了?”

  “他在套你的话。”张雷一脸坏笑,“我上学以前,孝感军部旁边揪出来过特务。就是擅长套我们部队官兵的话,湖北安全厅还专门给我们部队上过一课。这手叫伺机套取,属于特务技巧。”

  “乖乖。”刘晓飞吐吐舌头,“你是说他们是特务?”

  “是不是,也不委屈他们。”张雷有了主意,“别让他们看出来,明天咱们想办法收拾了那个领头的。这雨下不长,明天天亮就有办法了。”

  两人回去,刘晓飞开始顺着对方的话胡说八道。张雷一脸坏笑,仔细合计着明天的计划。

  第二天,雨果然停了。三角翼俱乐部准备开飞,一架体育三角翼就停在了山坡上。张雷抚摸着三角翼,不由赞叹:“好东西!”

  “这个你们部队有吗?”那个年龄稍长的人问。

  “怎么没有?”刘晓飞又开始胡说八道,“今年全都装备上了。”

  “你们会飞么?”

  “当然。”张雷笑笑,“这样好了,你让我们过过瘾,我们带你飞一圈。”

  那人想想。

  “你不是喜欢军事吗?”刘晓飞说,“我们带你从红蓝军上面都飞过去,我们熟悉演习,还可以给你当义务解说呢!”

  那人打定主意了:“好。”

  三角翼只能坐三个人,张雷驾驶,刘晓飞坐上去,只能坐一个人了。那人刚刚上去,一个女的就说:“他们也没开过,别有什么危险?”

  张雷回头摘下风镜:“怎么,怀疑我们特种兵的身手?”

  “你们是特种部队的?”那人眼睛一亮。

  “是啊,跟你说也不明白!我们就是中国的兰波!走吧,路上说。”刘晓飞一拍张雷,张雷发动三角翼。

  三角翼滑行一段,起飞了。张雷看着罗盘,找准了方向,直接飞走。

  彩色的三角翼从演习部队上空飞过。那人对下面看得很仔细,刘晓飞看着想乐:“我说,你个军事爱好者看得还真认真啊!”

  “这不是难得一见吗?你给解说解说?”

  “不知道,知道也说不知道。”刘晓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人一惊。

  刘晓飞的枪口对着他的太阳穴:“空包弹也有杀伤力的!你坐好了,小心走火。”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雷在前面笑,“你也够能想的,弄这么个玩意从部队上面飞过去,玩航空侦察,算准了部队不会注意民间的体育活动?”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公民的人身自由!”

  “废话,合法还骗你上来干什么?!”刘晓飞不由分说破口说,“再动?再乱动老子让你尝尝脑袋开花的滋味!”

  那人沮丧了,沉默半天:“我就一个请求。”

  “说。”刘晓飞说。

  “我的军衔是中尉,给我一个军官应有的尊严。”

  “这个跟我说没有用,跟保卫部说去吧。”刘晓飞一脸坏笑,“狗特务,这回可让我们中头奖了!”

  何志军带着搜索队正在底下跑,头顶飞过三角翼。他抬头注意看着,眉头皱起来:“那怎么回事?!”

  “是老百姓的三角翼?”一个干部说,“可能是到长城飞三角翼的,最近几年开始流行这个了。”

  “早不飞晚不飞,怎么偏偏演习的时候飞?!”何志军说,“追上去!”

  车队追着三角翼开去。

  陈勇在公路上设了哨卡,拦截检查过往车辆。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远远减速了,又加速过来。田大牛和乌云拦住了,上去检查证件。陈勇看看他们,都穿着三角翼俱乐部的运动服。

  “你们的三角翼呢?”陈勇问。

  “坏在山上了,我们回去找工人。”一个女人说。

  证件都没什么问题,陈勇正要放行,电台兵高喊:“排长!大队长命令,立即找飞三角翼的!可能是特务!”

  车里面的人刚刚要掏出武器,十几个士兵已经在一瞬间冲上来包围车,枪口都对准面包车。陈勇一脚踢在车上,车颤抖了几下车身上一个陷窝,车里的人都吓坏了。

  “妈的!再不老实,老子让你们都变成马蜂窝!”陈勇拉开车门,战士们冲上来抓人。

  演习导演部的官兵诧异地看着三角翼在往公路上降落。警卫连的战士们立即冲了上去,何志军的搜索队也来了,包围了三角翼。

  刘晓飞押着那人下来,张雷下了三角翼还是一瘸一拐的。两个兵就上去扶他。

  何志军走上来,两个特种兵上去按到那人,搜身,搜出手枪等物。随即按到就捆上,总政保卫部和安全部的同志们过来接走了这人。

  刘晓飞敬礼:“何叔叔!”

  何志军看看他:“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都这么大了?”

  刘晓飞笑:“是,我现在已经在陆院了。”

  “不错。”何志军笑,“这是谁?”

  “报告何大队长!陆军学员侦察指挥专业17队学员张雷!”张雷站直了敬礼。

  何志军看看他,似乎觉得眼熟:“你飞的三角翼?”

  “是。”

  “你怎么会飞三角翼的?原来是空降兵的?”

  “是,空降军侦察大队。”

  何志军点点头:“难怪。——你叫张雷?张云你认识吗?”

  “我哥哥。”

  何志军脸色凝重起来,沉默半天,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将门虎子!你们都好好干,毕业了我去找你们领导要人!别回去了,都来特种侦察大队!”

  两人都兴奋地敬礼:“是!”

  冯云山过来和何志军告别:“何大队长,有缘分再见了。”

  何志军敬礼:“保重!”

  冯云山淡淡一笑,带人上了直升飞机。

  直升机飞走了,何志军还在想着什么。老爷子从导演部刚刚出来,他就迎了上去:“副司令!这个三角翼能不能留给我?”

  “怎么?地上折腾还不够,准备当天兵天将?”

  “这是个好东西啊!”何志军眼神放光,“如果在晚上,它噪声小隐蔽性强,容易达到突击的突然性!”

  “你拿去吧。”参加演习的军区空军司令员眨巴眨巴眼,“这个玩意我们空军看不上,送给你当玩具吧。”

  大家就笑了。

  何志军兴奋起来,敬礼。他转身喊:“拖回去!注意别弄坏了!”

  军医大学礼堂,学员们坐得整整齐齐,台上是刘晓飞和张雷。张雷在绘声绘色讲怎么抓特务,刘晓飞在偷眼对底下傻乐。何小雨忍住笑,毕竟干部和领导都在,但是脸上的骄傲是按捺不住的。张雷算半个兵油子,所以讲起来也不是那么干涩,真有点单田芳说评书的味道。底下女生们不时被逗得咯咯笑,会场气氛很好。

  “哪个是你男朋友?”坐在何小雨旁边的刘芳芳小声问。

  “那个,跟土鳖似的,不吭声的是。”何小雨故意不屑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刘芳芳点点头。

  何小雨一听,想说什么,但是想到方子君和张雷毕竟没确定关系,就没说出口。再看刘芳芳,满脸红光,随着张雷天马行空的讲述很有点魂游天外的劲头,心里觉得不好。

  “这个家伙,太能煽呼了!”何小雨心里就有几分恨。

  张雷却浑然不觉,正在台上比划,这时看见礼堂后面进来一个人。方子君悄悄进来,在后面找了个空座位坐好。张雷立刻就觉得不自然了,挥舞起来的右手停了一下,接着就说:“晓飞,还是你说吧。”

  刘晓飞没想那么多,就继续说下去。不过他说的就不能和张雷比了,没那么多的弯子,直接把过程叙述完了了事。

  张雷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方子君脸上。

  方子君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她今天是来找何小雨的,听说她们都来礼堂听报告就也来了。等她发现台上坐的是张雷和刘晓飞,张雷的眼睛已经如同探照灯一样射过来了。

  方子君是见过世面的,还怕这个?迎着上去,张雷的眼睛带着几分得意,也带着几分炫耀。方子君一眼就看见他胸前的二等功勋章,倒是真的愣了一下。在和平年代,军人要拿二等功,不残废也得是受重伤,这两个军校的浑小子居然全身安康堂而皇之佩戴二等功勋章还敢作报告?再一看横幅明白了:防谍保密教育报告会。

  扯到国家安全就不好说了,国家安全无小事。原来二炮工程兵部队的一个炊事班长,就是因为在导弹工地附近发现特务来照相,举着饭勺子给他抓了,临退伍得了个一等功。害的那些兵后来没事就拎着棍子满山找特务,就是有特务也早给吓跑了。——方子君是老兵,这点常识是有的。

  但是方子君迎着张雷的视线看,就看出问题了。

  ……高低错落蒙着迷彩布的钢盔,摇曳的无线电天线,血一样鲜红的夕阳。

  一张张涂抹厚厚伪装油彩的如同原始部落战神一样的年轻的脸。

  无声升起的国旗,和那嘶哑如同雷鸣一样的宣誓。

  那双充满傲气的眼睛,在钢盔的阴影当中闪烁着冰一样的寒光。

  佩戴一等功勋章的排级干部张云站在队伍里面,举着自己的右手庄严宣誓:

  “……宁死不当俘虏,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于是站在他们侧面拿着酒碗的女兵们就都在这壮士们雷鸣般的宣誓当中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宣誓结束,喝壮行酒。

  女兵们按照次序走上前去,排在勇士面前。方子君的次序是她们都安排好的,于是就在张云的面前。

  张云敬礼,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啪!啪!啪!……

  十几个酒碗在地上都摔碎了。

  张云高举起酒碗,看着方子君的眼睛,啪地在地上摔碎。

  酒碗的屑子飞起来,甚至溅到了方子君脸上,但是她没有闪躲。

  两个人无声地注视着,都是火辣辣的眼神。

  胸前的军功章都被摘下来,交给逐一来收的参谋,装入各自的遗书信封。里面还有自己的几根头发、指甲屑或者是别的什么纪念品,还有就是这些冷冰冰的军功章。

  张云却没有将军功章交给参谋,他摘下来,别在方子君高耸的胸前。

  方子君忍住的眼泪又下来了。

  “向右——转!”

  队长粗犷的声音吼起来。

  刷——勇士们向右转。

  左臂上的飞鹰臂章一下子整齐地出现在女兵们面前。

  “出发!”

  勇士们齐步走,远处的炮兵阵地开始密集射击,渐渐黑下来的天幕上弹道清晰可见。战争之神让黑夜变成了白昼。

  方子君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冲上去,从队列当中揪住了张云。张云转过身,方子君扑在他的身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方子君的眼神火辣辣地看着他,张云一把抱住方子君柔弱的身子,干得裂缝的嘴唇覆盖在了方子君的红唇上。两个人抱得紧紧的,也吻得紧紧的,恨不得将生命胶合在一起。方子君感觉不到嘴唇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伪装油膏、泪水、高度茅台酒、烟味……都掺杂在一起。

  血腥味,渐渐在方子君嘴唇里面弥漫开来。

  张云没有喊疼,甚至没有任何表示。

  缓缓地,方子君被张云放下来。

  张云的嘴唇被方子君咬破了,在渗透着血丝。

  “等着我。”

  张云嘶哑的嗓音就是这么三个字,转身和自己的分队在一起。

  分队上了三辆大屁股吉普车,在红土路上开始颠簸。远处炮兵还在密集射击,火箭炮也参与了,如同蛇啸一般吐着死亡的信子。大地在震颤,因为战争的男性力量。

  “我会等着你!”

  方子君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勇士们的身影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方子君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女兵们围上来试图安慰她,却都是泪流满面。

  ……

  张雷惊讶地发现礼堂后面的方子君泣不成声。

  此时报告会已经结束,女孩们上来让他们签名。

  他的眼睛追随方子君跑出礼堂。

  刘芳芳挤过来,脸上兴奋地全是红晕:“你太棒了!”

  张雷还没回过神来。

  “给我留下地址吧,我要给你写信!”

  女孩的眼睛火辣辣。

  张雷犹豫了一下,看见人群外面的何小雨在用异样的眼神注视他:“你去问何小雨吧,她知道我们的地址。”

  他挤出人群,快步跑出去。

  然而,礼堂外面早已没有方子君的身影。

  特种侦察大队的运动会别开生面,除了传统的田径项目,还有散手和飞刀等非传统体育项目。耿辉是不敢让演习回来的部队闲着的,这种鸟部队的特色就是精力过剩,一闲着就要出事。于是赶紧组织了首届运动会,前面各个单位准备、选拔就要耗费很多精力,部队最看重荣誉感,所以都很认真;后面的比赛是一个精力宣泄的过程,也是展现特种部队风貌的一个机会。

  熟悉部队政工工作的耿辉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宣传最佳机会,于是军区《战歌报》和军报驻军区记者站都被请到了现场。各级领导也是少不了的,还有兄弟部队的主官们。老爷子就带着军区的各个部长们出席了,都很热闹。

  威风锣鼓队的开场,声势震天。

  200人的威风锣鼓方队,头扎红带,身穿迷彩服,大鼓大锣一声怒吼迅速在观礼台前排开。咣咣咣那么一敲那么一喊,从战争年代走来的将军们都是乐开怀。

  散手比赛分成干部比赛和士兵比赛,不然不公平。陈勇这厮是当仁不让的干部队冠军,出身少林俗家弟子,功夫还真的不是吹的。斗志也是昂扬,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老爷子看得眼花缭乱,连声叫好。

  “你们,谁去和他比划比划?”他侧眼看自己的警卫参谋们。

  乖乖!警卫参谋们面面相觑,都是练家子,陈勇的功夫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们都是参军以后接触的格斗,而且这些年在机关混动手的机会少,这下可麻烦了。

  但是当兵的不能丢人。

  一个参谋就脱常服:“我去。”

  陈勇看见他戴手套上来,摆个姿势就摇头:“一起来吧。”

  底下的参谋们就挂不住脸了。

  一合计,就都上去了——是你说一起来的!

  何志军就冷眼看着,高喊一声:“陈勇!你长本事了?!”

  陈勇一愣,比武就是比武,他哪儿想得了那么多?

  老爷子挥挥手,示意何志军坐下:“你好好打,我看着呢。”

  陈勇觉得没问题了,中将说让我好好打的!

  他就精神起来了,站在台子中央,四个参谋一人站了一个角。

  裁判一喊开始,四个参谋就一起扑了上来。陈勇就地飞身,一个燕子摆尾,准确地踢在两个参谋脸上,落地的时候飞龙绞珠起身先是一拳打在正面参谋的脸上,随即搭着他的肩膀起身一个正后蹬后面那个参谋也就飞出去了。

  四个参谋起身,又扑了上来。

  陈勇越打越精神,连环出腿左右开弓,如同在打示范一对四的一招制敌。

  第三次把四个参谋都打倒的时候,老爷子喊停。

  陈勇在台子中央站着,稳稳收势。

  “陈勇!看我不修理你?!”何志军就站起来。

  陈勇脸上都是委屈,但是他确实怕何志军。

  “好了好了。”老爷子满脸微笑,“好身手!参军以前是武术队的?”

  “报告首长!不是!”

  “你这个功夫哪儿学的?”

  “我参军以前是少林寺的。”

  “和尚?”老爷子一愣。

  “不是,俗家弟子!”

  老爷子点点头:“特种侦察大队藏龙卧虎啊!怎么着,何大队长,这个人给我吧?”

  何志军一脸不愿意,但是还是满脸笑容:“副司令,我就这么200多人,您手下几十万部队,有的是高人。”

  老爷子想想,笑:“这个何志军,有宝贝自己藏着啊!”

  将军们就哄笑。

  “这样吧,人还是你的。”老爷子说,“不过作训部拿个计划出来,让这个干部给军区的格斗教官和侦察连长作轮训。”

  “是。”作训部长就起立。

  “要你个人都舍不得。”老爷子起身笑,“你何志军没少从我这儿要枪要钱啊!”

  将军们再次哄笑。

  “走,随便看看。”老爷子说。

  “怎么?”何志军一阵紧张。

  “你这些都是摆出来给我们看的。”老爷子说,“我要看的,是你不摆出来的。”

  “首长都要去哪些地方视察?”耿辉小心地问。

  “告诉你们,我还视察什么?”老爷子笑,“先上车,我上车再想。”

  就都下去,上车,运动会还在继续。

  副司令带队,视察了食堂、油库、弹药库、车库等,管理确实是有条不紊。他满意地点点头,何志军和耿辉以为都没事了,没想到老爷子又上车了。这次车出了大院,何志军和耿辉还在纳闷,坐在前面的老爷子对司机说:

  “去农场。”

  俩主官是被老爷子拉车上的,一是方便介绍情况,二是防止他们去通知要视察的单位。

  车到农场,执勤哨兵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急忙打电话给主任,话都说不利索了。主任匆匆带警卫班在楼前站队迎接,老爷子下车也不上去,直接就去看菜地,看鱼塘。

  一行将军校官看了菜地,看了鱼塘,老爷子还比较满意,跟个老农一样熟悉这些。

  何志军刚刚松口气,老爷子又说:“去猪圈。”

  “报告首长!那儿,那儿比较臭。”农场主任赶紧说。

  “战士待的了么?”老爷子问。

  主任不敢说话了。

  “带路。”老爷子一句话,主任急忙带路。

  远远走近猪圈,主任在前面介绍着情况,突然脚底下腾地一下子,半条腿陷入地下。他哎哟一声,土飞起半米多高。

  “陷阱!”一个警卫参谋高喊,“保护首长!”

  首长的警卫参谋和警卫员们哗啦啦拔出手枪成一个圆圈将首长们围在里面。

  何志军和耿辉就都头顶冒汗。

  半天没动静。

  “过去看看。”老爷子吩咐。

  两个参谋就小心上前,脚下探着,小心有陷阱。

  砰!砰!两声。

  他们绊着了两根尼龙线,隐藏在草丛里面的土地雷就翻开了。

  何志军明白过来了:“这是模拟的步兵定向雷!别往前走了,有人把这里变成训练场了。”

  老爷子诧异地看着前面:“难道你们大队农场也有军事训练任务?”

  何志军也不是很清楚。

  “再探!”老爷子下令。

  更多的警卫们走上去,探出来的有夹子、有陷阱,也有名目繁多的定向雷什么的。有个警卫不慎踩在了一个绳套子上,被吊在树上了。

  老爷子认真地看着。

  “猜到是谁了么?”耿辉压低声音问何志军。

  “你说呢?!”何志军气得咬牙切齿。

  正说着,老薛从猪圈里面跑出来:“哈哈!你自己安的自己踩着了吧?这次不喊我爷爷我不放你下来……哎哟我的妈呀!”

  老薛吓得差点坐地上,眼前一片首长!

  “这是你设的机关么?”老爷子问。

  老薛急忙敬礼:“报告首长!不是!”

  老爷子还要说什么,远远一阵喊番号的声音。

  “一——二——三——四……”

  是个年轻战士的声音,番号欢快带有朝气。

  都看声音来的方向。

  林锐满头大汗,穿着已经洗的发白的迷彩服,浑身绑着沙袋,背着背包扛着木头枪跑了回来。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林锐正唱呢,一家伙看见跟前恨不得有一道人墙,立即把歌儿吞肚子去了。一个急刹车就戳在首长们跟前,呼哧带喘敬礼:

  “首长好——”

  何志军怒骂:“林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老爷子伸手制止他,走过去打量林锐。

  林锐站得很直,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厄运。完了,这下兵也当不成了!

  老爷子看看林锐的装束,看看他的满头大汗,伸手给林锐擦汗。林锐忍不住眼泪就出来了,乖乖!将军给列兵擦汗!所有的委屈一下子出来了,但是他咬牙不哭。

  老爷子从林锐手里拿过木头枪,颤抖着声音:“你就用这个训练?”

  “是,首长。”林锐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

  “我给你们的枪呢?!”

  老爷子怒火中烧,转头对何志军怒吼。

  何志军敬礼:“报告首长!他是犯了错误,临时从战斗连队到猪圈反省的。”

  “什么错误?”

  耿辉想想,还是说了:“逃兵。”

  老爷子看林锐:“是真的吗?”

  “是,首长。”林锐哭着说,“不怪大队长和政委,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当逃兵,自己跑回家了。”

  “认识到错误了吗?”老爷子声音很柔和。

  “是,首长!”林锐说,“我想当兵,我不该当逃兵。”

  “认识到了就好。”老爷子说,“进去看看。”

  林锐急忙跑在前面,指引大家通过陷阱区。

  走进猪圈的院子,老爷子看见了林锐用来练习散手的自己做的木头人和沙袋,还有墙上的千层纸,纸上还有干涸的血渍。院子的角落都是林锐劈碎的砖块和木棍。

  进了宿舍,看见林锐的床头墙上贴的全是英语单词。床头的简易书架上是高考复习资料和军事书籍,随便抽出一本,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打开来居然还有读书笔记,写的密密麻麻。

  “这是你看的?”老爷子问。

  “是,首长。”林锐说。

  老爷子就看何志军和耿辉:“你们自己说,这个兵怎么处理?”

  “明天,就回战斗连队。”何志军说。

  老爷子点点头:“都出去。”

  将校们在猪圈院子站成两排。老爷子走出来,拉着林锐。

  “我说几句话。”

  将校们立正。

  “稍息。”老爷子说,“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士兵都还年轻,他们从家里来都是来吃苦的。因为他是逃兵,所以我不表扬他,但是——因为他的这种反省精神,我尊敬他。我常常在担心很多,也包括在现在这样的商品经济条件下我们的战士能否心甘情愿在军营奉献青春,能否为了军人的荣誉军队的战斗力来自愿磨砺自己。现在,我找到了答案。我们的军队,由于有了这样的战士,不会战败!”

  林锐站在那里看见人群后面孤零零站在门口的老薛,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老薛眼巴巴地看着,对林锐笑笑。

  将校们走了,热闹过去,院子里面只剩下林锐和老薛。

  “老薛?”

  林锐走到木然的老薛跟前。

  老薛木然地笑了。

  突然又蹲在地上哭起来:

  “十八年啊!十八年——我养猪十八年,从来没有一个首长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啊——我也是个兵啊!我也是兵……”

  林锐抱住老薛的肩膀:

  “老薛!你是个兵,你是最棒的兵,你是我最好的班长……”

  林锐抱住憨厚如同大树的老薛嚎啕大哭。

  老薛跟个孩子一样,哭声让满猪圈的猪们都很奇怪。

  军号刺破天幕,黑夜划开一道鱼肚白的口子,朝霞就从这里洒下来。

  林锐戴好大檐帽,站在老薛面前。

  老薛也很正式地穿着几乎从不穿的常服,崭新的常服在箱子底压出来褶皱。他系着风纪扣,胡子也很认真刮过,下巴泛青。

  背着背包的林锐庄严敬礼:

  “中国人民解放军A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农场三班集合完毕,应到一人,实到一人!请班长讲评!”

  老薛庄严还礼:

  “讲评——稍息!——林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我班战士了!你将踏上新的革命岗位,望你不骄不躁,发扬在我班养成的优良作风,在新的革命集体创造出新的辉煌!”

  林锐和老薛一起鼓掌。

  猪们哼哼着围在栏边看热闹。

  “下面,请班长喊操!”林锐高喊。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注意摆臂!立定!林锐,你要注意摆臂动作!一下到位,不要再下去找,明白没有?!”

  “明白!”林锐吼道。

  猪圈院子不大,所以林锐走几步就到头了。

  “向后转!正步——走!”

  林锐踢正步。

  “立定!向左转——跑步——”

  林锐抱拳在胸。

  “走!”老薛高喊。

  林锐冲着门口跑。

  跑到门口,老薛还没喊停。

  林锐回过头,脚步慢了。

  “跑啊!”老薛高喊,“没让你停,跑!”

  林锐咬牙,跑了出去。

  跑了好远,林锐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风中流淌下来。

  他立正,转身。

  远处,老薛站在猪圈门口眼巴巴看着他。

  林锐抽泣着,高喊:“老薛!我会回来看你的!”

  老薛挥挥手,林锐不走。

  林锐哭着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特种兵!”

  老薛哭了,全身都在颤抖着。

  林锐举起右手:“敬礼——”

  老薛还礼。

  林锐高喊:“礼毕!”

  两人手都放下。

  林锐给自己喊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

  他知道,他的班长在看着他。

  所以,他要全都做得非常标准。

  林锐高声唱起了歌儿: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

  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

  敌人敢胆侵犯,坚决把他消灭净……”

  林锐一直唱着,唱的声音很大。

  他知道,老薛一定能听见。

  无论他跑多远,老薛也一定能听见。

  方子君的泣不成声一直困扰着张雷,他不明白为什么方子君在他的面前总是这么忽而柔情,忽而伤感,忽而又不能自拔。他喜欢这个比自己大的女孩,这种喜欢带有挑战的味道。张雷不是没谈过恋爱的那种傻大兵,相反在他入校以前他的感情生活还很丰富,他和军部女子跳伞队的那朵“第一伞花”之间的感情虽然因为“伞花”退伍而逐渐淡化,但是远远比不上他后来和通信连的副指导员之间的纠葛动人。只是因为父亲的干涉,加上那个女干部不得不嫁给了她老家的娃娃亲,所以才没有结果。从小他就喜欢挑战,挑战一切极限,这可能是伞兵家族的遗传,反应到他的感情生活里面,就是喜欢挑战比自己大的女孩。

  他几次想和刘晓飞交流,又怕他沉不住气去问何小雨,最后反馈到方子君耳朵里面弄巧成拙,也怕别人认为自己自作多情——毕竟,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所以,还是压在心底了。

  周末的时候,他和刘晓飞进城了。到了市区,就各自分手了。刘晓飞去了军医大学,他则去了军区总医院。到了妇科一问,才知道方子君今天不值班。值班护士很关心地看他,不知道他是那个脾气怪异的方大夫什么人,他则只是笑笑。打听清楚了方子君的宿舍,他就径直去了。

  走进宿舍楼,就听见吉他声。张雷这种货色当然是在部队少不了弹吉他的,听着就知道弹的还不错。接着是两个女孩唱歌,是那部电视剧《凯旋在子夜》的插曲《月亮之歌》。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的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啊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静静的飘啊飘……”

  张雷就愣了一下,这个电视剧他自己也很熟悉,当然也很喜欢。

  他顺着歌声走过去,门虚掩着。

  果然没猜错,里面是方子君,还有另外一个女兵。年龄比方子君小,没穿军装上衣,看来是她的同事。

  张雷站在门口,听着歌声。

  和很多年轻军人一样,他痛悔自己没有赶上那场刚刚结束的战争。当哥哥牺牲的时候,他还在读高中。他悲痛欲绝,但是妈妈寻死觅活也不让他参军上前线为哥哥报仇。高中毕业后,在父亲的默许下他投笔从戎,却已经无缘那场逐渐逝去的战争。那场战争留下无数的故事,张雷的家庭故事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对关于那场战争的一切都很敏感,包括文艺作品。

  《月亮之歌》也是这样。

  看着方子君洁白如玉的侧面,他突然读懂了掩藏在这个女孩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年龄比他大的原因,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和别人有差异的。

  唱完了,方子君对那个女兵说:“第二段你合音不太好,要注意感情的铺垫是慢慢进入的。你体会一下,我们再来一次。”

  张雷轻轻敲门。

  “进来!”方子君喊。

  张雷推开门。

  方子君看见居然是他,惊讶地站起来。

  吉他一下子落在地上。

  张雷忙笑:“是我,不是特工队!”

  那个女孩站起来:“哟!方大夫,是来找你的吧?那我先回去了,你要再练找我。”

  女孩走了,屋子里面就剩下方子君和张雷。

  “你来干什么?”方子君问。

  “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张雷问。

  是啊,方子君也一愣——你为什么就不能来呢?

  张雷去捡吉他,几乎在一瞬间,方子君错开一步,挡在写字台前。

  张雷一愣,接着又笑:“怎么了,我帮你捡东西。”

  “没,没事。”方子君掩饰道,藏在身后的右手摸到了桌子上的相框,立即就扣住了。

  张雷笑着把吉他捡起来,调好弦:

  “其实,你可以换个和弦。”

  他接着自己弹起来:“这样就好多了,当然技巧也要难一点。”

  他弹着弹着,突然觉得这个吉他有几分熟悉,低头一看,吉他箱上有一个飞鹰的手绘图。他一激灵,站起来,将吉他举到面前看。飞鹰下面,是一行古诗: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还。”

  下面是签名:

  “子君战友留念  张云。”

  张雷抚摸着吉他,手在颤抖。这是哥哥刚刚参军的时候,妈妈送给他的!家属院距离军部侦察大队很近,他从小就跑习惯的,哥哥参军以后他更是经常跑。这把吉他哥哥弹,哥哥的战友弹,他也弹。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哥哥的味道……

  再抬起眼睛,已经满脸泪水。

  “你……和我哥哥很熟?”

  方子君的脸白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告诉我。”

  张雷的泪水从未这样流过,自从哥哥牺牲以后,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干了。

  方子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是他的……亲弟弟!”

  张雷一字一句地说。

  方子君深呼吸,眼泪却流下来。

  “告诉我,我哥哥的事情……“张雷看着方子君的眼睛。

  方子君却躲开了。

  张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诉我!”

  方子君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渐渐停止了。

  “你放开我,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张雷如同触电一般一下子松开手。

  方子君反手拿出相框:“你自己看。”

  张雷一把抢过来,上面是前线的密林前,穿着迷彩服的哥哥和方子君的合影。

  “你和你哥哥……真的很像。”方子君哽咽着说,“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他!不是他!”

  张雷看着照片,看着吉他,看着方子君:“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方子君反而坦然起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是飞鹰的女人。”

  “这不是真的!”

  张雷痛苦地喊。

  “这是真的!”

  方子君哗啦抽开抽屉,拿出那个盒子,打开来把东西哗啦倒在桌子上。

  张雷就都看见了:

  两个伞徽,一等功勋章,飞鹰臂章,哥哥的信,哥哥的口琴……

  “这是真的。”方子君平静下来,“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不——”张雷退后一步,“我哥哥写信从未提起过你!”

  “那是因为战争还没结束!”方子君说,“我是他的女人,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我爱他,我只爱他一个人!”

  张雷慢慢退后,吉他和相框都落在地上:

  “这不是真的——”

  张雷高喊一声,夺门而出。

  方子君站在屋里面没动,听着脚步声跑远。

  泪水渐渐流过她白玉无暇的脸颊,她慢慢地跪下来,抱着肩膀无声地抽泣。

  面对着一地的相框玻璃碎片。

  闷雷宣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空旷的训练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张雷如同一个疯子一样在400米障碍疯狂地跑,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落在他没有眼泪的脸上和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身上。他不知道这已经是跑的第几个来回,只知道疯狂地跑,来宣泄自己内心深处燃烧的火焰。

  “张雷——”

  刘晓飞跑入训练场。

  张雷停都没有停,就是在疯狂地跑。

  刘晓飞冲过来,一把抱住正在爬高墙的张雷,扑到在地上。

  张雷爬出来,不顾脸上身上的泥水,再次爬向高墙。刘晓飞一把又抱住他的腰,直接给他按倒在地上:

  “张雷!你疯了?!”

  “放开!”张雷怒吼。

  刘晓飞按死了他:“你跟我回去!全队都以为你疯了!你再这样干部来了你怎么解释?!”

  “你给我放开——”

  张雷使劲挣扎,刘晓飞别住他的腿不让他起来。

  “你是军人!”刘晓飞高喊,“你是军人!不是老百姓!”

  “放开!”张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刘晓飞向后倒下,起身,已经开始流鼻血。

  张雷爬起身,眼中冒火看着他:“我说过,让你放开我!”

  刘晓飞一脚踢向张雷前胸,张雷敏捷闪过,抱住刘晓飞的右腿要往下摔。刘晓飞腰部一转,左腿起来直接踢向张雷后脑。张雷被踢中了,一下子扑在地上。

  “来啊!”刘晓飞高喊,“你不就想发泄吗?我跟你打!”

  张雷高叫一声扑了上去,刘晓飞抓住张雷的肩膀一个后倒,随即一个兔子蹬鹰。张雷飞了过去,在地上一个前滚翻起来,转身怒吼再次冲上来。两人打成一团,都是散手高手,所以打起来很惊心动魄,拳脚不长眼睛,落到身上都是带响,落到脸上就带血。

  “你们两个干什么?!大下雨的也不让人安生?!”

  两个警通连的纠察在雨中飞跑过来。

  两人都还没彻底丧失理智,立即松开对方赶紧逃窜。纠察也只是象征性地追了一下,就找地方避雨去了。

  两人跑到防空洞入口狭窄的屋檐下,脸上都是五颜六色。

  张雷和刘晓飞对视着,突然之间都是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张雷哭了起来。

  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扇了他两个耳光:“你给我醒醒!醒醒!”

  张雷不哭了,木然地看着他。

  “你听我说!”刘晓飞高喊,“你没错!”

  张雷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对!”刘晓飞还是高喊,“方子君都告诉何小雨了,何小雨当然会告诉我了!你没错!”

  “我喜欢的是我哥哥的女人!”

  “但是你没错!”刘晓飞拍着他的肩膀,“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已经牺牲了!她和你哥哥相爱,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张云,已经牺牲了!你明白没有?!”

  “我不能对不起我哥哥!”

  刘晓飞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我跟你说什么了?!你哥哥已经牺牲了!”

  “她说了,她是飞鹰的女人!”

  “飞鹰分队已经解散了!”刘晓飞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飞鹰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

  “如果你爱她!”刘晓飞盯着他的眼睛,“听着——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勇敢地追求她!如果你没有这个勇气,就放弃她!就这么简单,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她已经是我哥哥的女人了!”

  刘晓飞被噎住了。

  “已经”这俩字的意思,他虽然是毛头小伙子,也不可能不明白。

  张雷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别的主意!”刘晓飞说,“你接受得了这个现实,你就去爱她!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张雷就趁早放手!也死了这条心!否则是折磨你自己,更是折磨她!”

  “她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刘晓飞说,“我怎么知道她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哥哥?!你他妈的是个男人,是个天杀的伞兵!伞兵生来就是勇士!就是被包围的!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是个男人你就给我站起来,是苦你给我吞是辣你给我忍!”

  张雷年轻的脸在雨水的冲击下变得坚强起来。

  “爱,你就去追!不爱,你就放手!”刘晓飞高喊。

  张雷一下子站起来,把刘晓飞掀个跟头。

  “你干什么?”刘晓飞吓一跳。

  张雷站在雨中,仰天长啸:

  “这狗日的战争——”

  一个闷雷,更多的雨落下来。

  张雷急促地呼吸着,大口吞雨水。

  刘晓飞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思考!”张雷喊,“你不要逼我!”

  “我们是兄弟!”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生死兄弟!你给我记住了,是苦你给我忍是辣你给我吞!”

  张雷不说话,闪电不断照亮他年轻的脸。

  “如果我哥哥不牺牲,她就是我的嫂子!”张雷苦涩地说。

  “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刘晓飞提醒他。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偶像,我心中最好的伞兵。”张雷扑在刘晓飞肩头哭起来。

  刘晓飞不说话,抱住张雷。

  “我的亲哥哥……”

  张雷伤心地说。

  “你也是最好的伞兵。”刘晓飞说,“你会走出来的。”

  在雨声当中,张雷放声哭起来。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

  倾盆大雨在窗外哗啦啦地下,整个城市几乎暗无天日,偶尔有几道闪电劈开乌云,带来一种苍凉的美。方子君斜靠在自己的床头,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对着面前的何小雨说。

  “我已经长大了,姐姐。”

  何小雨看着她。

  “我知道,而且你现在也是军人。”方子君苦笑,“军人,就是为战争存在的职业;而又有多少军人,能够经历战争?战争催化军人的成熟,也催化军人的悲剧。”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

  “是的,已经结束了。”方子君说,“但是我心里的战争从未结束过。”

  何小雨看着她,不是很明白。

  “你还是太小了。”方子君叹气,“去我的抽屉,把烟给我。”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虽然说着,何小雨还是从抽屉里面把一盒红塔山和一个打火机拿出来,递给方子君。

  “在前线的时候,后方送上来的烟都抽不完。”方子君熟练地点着一颗,淡淡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都抽,谁都想让自己活得清醒一点,遇到炮弹可以躲快点。”

  何小雨看着方子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的眼睛,有一种寒意生出来。

  “觉得我不认识了?对吗?”方子君笑,“小雨,我问你个问题,你别介意——如果战争爆发了,刘晓飞牺牲了,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何小雨说。

  “对,你没想过,因为你没有遇到过。”方子君笑,随即笑容消失了:“但是,我遇到了。”

  何小雨从心底感到悲凉。

  方子君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我的爱人,在战场上牺牲了。”

  一道闪电将方子君的脸映得惨白。

  “而我没有死,这就是我的悲剧。”

  1986年,我18岁,在前线却已经待了将近一年了。我已经不再惧怕鲜血,不再惧怕残肢断臂,不再惧怕死亡和炮火,也很少再流眼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方伯伯,是你爸爸侦察大队的参谋长。我们很少见面,因为都有各自的一堆工作。

  那时候,大规模的战役已经基本结束,敌人占不到正面战场的便宜,所以打起了特工战。他们主要出动小股训练有素的特工分队,对我们的军事和民政目标进行破坏、袭扰,绑架和暗杀我重要军政人员,甚至袭击医院学校,希望靠这种手段来给我方造成难以承受的压力,达到正面战场达不到的目的。

  双方的边境线绵延数千公里,犬牙交错,根本不可能全线布防。于是我们的措施就是以牙还牙,也用小股侦察分队对敌人后方进行袭扰、破坏,使对方感受到同样的压力,最后双方罢手。

  就这样,前线陆续来了很多来自不同军区、不同军兵种的侦察兵。他们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年轻气盛,身手不凡,也是跃跃欲试。

  在前线的女兵很少,于是我们除了完成自己的医护工作,也承担了文艺演出、出发壮行的任务……

  从天边很远的地方传来炮声,忽而密集忽而稀疏。夜色笼罩下,山谷里面小规模的文艺演出还在继续,《十五的月亮》已经唱得接近尾声。临时充当后台的帐篷里面,方子君在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化妆。帐篷帘子被掀起来,方子君头也不回:

  “我马上就好,先报幕吧。”

  没回音,她回过头。

  穿着迷彩服没戴帽子的张云站在门口。

  “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后台,出去!”

  方子君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说。

  张云一脸深沉地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方子君毫不犹豫:“再不出去,我叫人赶你出去!”

  张云突然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我点颗烟。”

  “为什么?”

  “我明天就要上去了。”张云的声音很低沉。

  方子君气得眉毛都要挑起来了:“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到这儿的都要上去!出去!”

  张云被不由分说推出去,方子君不客气地拉下帘子。

  外面传出一阵哄笑。

  方子君从窗户往外看去,三四个侦察兵围着张云乐。张云悻悻地把自己的一条中华烟打开分给他们:“我认赌服输!换下一个女兵我再试试!我就不信我这颗烟今天没一个女兵能给我点着……”

  话没说完,一茶缸凉水泼出来浇了张云一头。

  “滚!”方子君站在门口拿着茶缸。

  侦察兵们哄笑着一哄而散,只剩下张云还站在那儿。他抹了一把脸,转身:

  “我跟你说,我是天杀的伞兵……”

  咣!茶缸子都扔他身上了。

  “你就是伞王爷姑奶奶也不伺候!”

  哗!帘子放下了。

  张云想怒,没怒起来,弯腰拿起茶缸子,上面写着:A集团军医院 方子君。

  ……

  “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何小雨听得很入神。

  方子君沉浸在幸福当中,许久才开口:

  “是啊,第一次见面。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侦察兵。我哪儿管他们是来自陆军还是空军,是装甲兵还是天杀的伞兵?你不知道,他们这群半大孩子上了前线都喜欢找女兵开逗,别提多损了!尤其是这帮侦察兵,鬼机灵!没事就跟女兵套磁,装可怜装悲壮,欺骗女兵感情,别提多可恶了!开始我还傻乎乎地瞎感动,后来见多了,就对他们没好脸了。”

  何小雨笑了:“没想到,这帮家伙上了前线居然是这个样子啊!”

  “女兵,在前线,就是男兵眼中的天使。”方子君笑着说,“其实现在想起来他们也不坏,都是没怎么和女孩接触过的大小伙子,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

  “那后来呢?”

  “后来?”

  方子君想想,笑了。

  “后来,他又把我气着了。”

  张云用毛笔将自己的名字庄重地写在那面国旗上,顺手递给下一个队员。夜色已经笼罩群山,在这个小小的营地,出发仪式正在举行。张云写好自己的名字就背着冲锋枪站回队列,这个时候看见对面列队走来一队女兵。

  张云在队伍里面找,一下子就看见了排在前面的方子君。

  方子君看不清楚他,侦察兵们都是满脸迷彩,何况当时她对张云也没什么印象。

  首长讲话完毕,喝壮行酒。

  张云算了一下人头,对旁边的弟兄说:“咱俩换换。”

  “为啥?”

  “让你换你就换,一包中华。”

  那个弟兄就往后错一步,张云往左跨一步就换过来了。

  女兵们拿着酒碗,庄严地走上来。

  方子君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但是还是很认真。她向左转,就站在张云面前。张云看着她,眼睛晶晶亮。方子君没搭理他,也没瞪他,毕竟这是要上前线的勇士。

  张云接过酒碗,还没喝,低声说:“方子君。”

  方子君一愣,抬头看他。

  张云笑笑:“我是天杀的伞兵。”

  方子君立即就气不打一处来。

  喝完壮行酒,队伍准备出发,张云突然开口了:“报告!”

  首长就看他:“讲!”

  “我想让女兵给我点颗烟。”张云严肃地说。

  首长想想:“好的。”

  张云就转向方子君,从兜里拿出一颗烟等着。

  方子君咬着嘴唇,突然也喊:“报告!”

  首长纳闷:“讲!”

  “这颗烟我不能点!”方子君语出惊人。

  “为什么?!”首长有点动怒。

  潜台词很明显——我们的勇士可能命都没了,你连颗烟都不能点?!让你点是看得起你!

  方子君不卑不亢:“这颗烟,我等他回来点!我相信,他会回来!”

  首长释然,豪爽地:“好!”

  张云一愣,苦笑。

  方子君得意地看着他。

  张云拿出钢笔,在烟上写了几个字,众目睽睽之下庄严地交给方子君:“这颗烟你收好了,等我回来点!”

  方子君不能不接,气得胸脯鼓鼓的,低声说:“算你狠!”

  “烟上是我的名字,你记住——等我回来点!”张云大声说。

  这种场合,勇士说什么都没人说不行。

  方子君咬牙切齿,但是还是大声说:“祝你凯旋!”随即又低声:“你回来我也不点!”

  张云想想,没说话,笑笑。

  分队出发了,消失在暗夜里面。

  方子君拿着那颗烟,想扔又不敢,只能收好了。

  回到医院宿舍,她还拿着那颗烟。她看见纸篓子,随手就扔进去。突然觉得不合适,急忙翻出来,好在烟还完好。拿着犹豫半天,看见上面写的是“飞鹰 张云”,书法很好,笔锋劲道,能在香烟上把字写成这样,显示出张云非同一般的素质。她想了半天,塞进自己床头的花瓶当中。一颗烟和老山兰插在了一起,倒是别有趣味。

  熄灯了,方子君想了半天还是气鼓鼓地,拉上被子睡觉。

  ……

  何小雨已经笑得不行不行的了:

  “我说,不就是一颗烟吗?换了我,点十颗都无所谓!”

  “得了!”方子君说,“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多气人!他那个架势,那种傲气,就是要我服输!换了你也不可能会答应他任何要求!别管合理无理,总之就是这种人看了就来气!”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何小雨问。

  “我也不知道。”方子君陷入沉思,“对他有了担心好像就是知道他的名字开始的吧?如果你对一个兵不了解,你不会有感觉,因为他们对你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你认识了他,你对他就有感觉了,这种感觉倒不一定是爱情,可能只是一种战友之情,你不愿意他出事。但是张云太不一样了,他太傲气了,傲气的我恨不得亲手给他一拳;也让我担心他出事,和他相比我是老前线了,我知道这种傲气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

  “快!快!快!”主任高喊,“都做准备!我们的伤员马上下来了!”

  炮声清晰可辨,自动步枪声、轻重机枪声连成一片,显示战斗很激烈。野战医院立即开始忙活,方子君和姐妹们一起在腾出手术室,准备急救器材。

  几辆吉普车急驰而至,伤员们被身穿迷彩服的战友们抬下来。

  “医生!医生!赶紧救他!”

  一个侦察兵满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队友嘶哑着喉咙高喊:

  “他肠子出来了!医生!救人啊!”

  方子君和几个女兵接过来。方子君麻利地撕开伤员的迷彩服,撕成碎片。大夫赶紧开始手术。方子君正在递给他剪刀,突然愣住了。

  飞鹰臂章。

  她看见伤员戴着飞鹰臂章。

  “愣什么?!赶快去接别的伤员!”大夫高喊。

  方子君急忙答应一声,前去门口接伤员。她拽住一个满身血污的侦察兵:“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空降兵!”侦察兵的耳朵有点不好使了,声音巨大。

  方子君顾不上那么多,也是对着他的耳朵高喊:“张云呢?!”

  “什么?云爆弹?!对,是云爆弹受的伤!他们都是!”

  “我是问——张云呢?!”

  侦察兵仔细听,听清楚了,高喊:“他还没下来!断后!”

  方子君愣了一下,手松开了。

  侦察兵跑过去接别的队友。

  方子君一咬牙,投入到抢救当中,麻利干练。但是她总是仔细辨认每一个伤员的脸,没有发现张云。她的脸上有几分失落,泪水突然流出来。她含着眼泪抢救伤员,手下依旧麻利。

  又一辆吉普车开来,一名伤员送下来。方子君再次迎上去,还不是张云。

  枪声炮声依然密集,方子君流着眼泪在抢救伤员,压抑着心中涌动的情绪。

  黄昏。方子君独自站在医院外面的山坡上,劳累了一天的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却掩饰不住已经哭肿的眼睛。

  她突然高喊:

  “张云——我恨你!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她喊完,全身已经没有力气了,腿一软坐下了,大声哭起来。

  带着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哀怨。

  一直到哭的没有力气,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巡逻过来的医院哨兵同情地看着她,握紧自己的冲锋枪远远地为她站岗。

  方子君破灭了自己的希望,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下山坡,走向自己的宿舍。这个时候才发现,姐妹们都在帐篷口口同情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又出现了,委屈地扑在姐妹们的怀里哭起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为什么不回来?……我答应过他,等他回来给他点烟的……只要他回来,我给他点多少烟都可以……”

  姐妹们安慰着她送回宿舍,她看见床头花瓶里面放着的烟,又大声哭起来。

  ……

  方子君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

  何小雨抱住她的肩膀,泪水也在陪着她流。

  “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他了。”方子君哭着说,“他真的是一个大坏蛋,他闯入我的心,又不回来了……我以前从没喜欢过一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我见过那么多出色的军人,从来没有动过心!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他?喜欢他这个甚至有点讨厌的伞兵?”

  何小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因为,毕竟,张云后来还是牺牲了。

  她只能同情地说:“别哭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