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为我的母亲嫁到东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却已经是储帝了。

  有一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承桓的母亲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承桓的母亲连惊带怕,动了胎气,生下承桓的当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说,她是被承桓的父亲邿靖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着嫡长子的身份,承桓的父亲最终坐上了储帝的位置。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月便在狩猎中坠马而死。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大家都在忙着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就是灾祸。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被立为新的储帝。

  “但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气。”

  母亲若有所思地,仿佛望着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说:“你的外祖父是个很高明的人。”

  我问:“那,承桓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禁有点羞涩。但我无法不关心,那个与我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年轻男子。

  母亲仿佛没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八岁孩子都要聪明。”

  我下意识地问:“比我呢?”

  母亲被这句问话,逗得大笑起来。我的脸,在母亲的笑声中一直红到耳根。我羞窘地转过身,想要跑开,但被母亲拉住了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但是他看起来总是很孤单。”

  “为什么呢?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回答说:“因为他是储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没有追问。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自己的人。

  母亲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

  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卓然而立,沉静如水。他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

  押送官吓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这件事情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青衫男子这样说着,声音含着明显的讥诮。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语调让我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几时有过疏忽的时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几声,因为做作而显得有点刺耳。他说:“他是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甄淳眷属,所以他宁可亏待慧妹妹……”

  承桓打断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承桓转身看着我,告诉我说:“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儿子阖垣。”

  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

  阖垣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是吧?”我觉得他弦外有音,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宫,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他说这是天帝的旨意。

  宫女们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屈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梳洗之后,宫女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内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过一片低声惊叹。

  我的外祖父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始终不发一言。

  在他的一侧,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过世之后,掌管后宫的如妃。她看见我进来之后,便低低惊呼一声:“天呐!”然后她抽出一块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贞儿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们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东府去。”说完,她又开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语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侧妃们。

  天帝终于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说:“是。你的确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娘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战事之初,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一惊,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他们说是你娘自己不愿意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了一会才又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这么说,连天帝也依然把那桩婚约作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也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记住,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忧伤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绝的余地吗?这样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天帝在问:“你会下棋吗?”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娘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外祖皇想下棋吗?”

  他笑了笑,摇头说:“不急,过几天吧。”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躬身答:“是”,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御花园设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着回廊水榭,几百盏宫灯,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连天空中一轮将满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们,天帝曾有过十一个儿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个:朱王颐缅,金王建嬴,青王成启,栗王济简,兰王禺强。席间还有我的两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难以计数的表亲。

  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我看见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边青王正低声说话。兰王大声评点着每道菜肴,朱王则似有醉意。我听见临桌上金王响亮放肆的笑声,也看见栗王不时扫过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别有含意。我隐约地觉得,眼前的一片和乐融融之后,每个人都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暗中较劲。

  坐在我身边的青王妃,忽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漂亮不漂亮?”她问我。

  我略带漫不经心地朝那镯子看了一眼,它确实很漂亮,通体碧绿,在灯火的辉映中散发出幽静而迷人的光彩。我点了点头,说:“很好看。”

  话音刚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镯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我婉谢道:“舅母,这可当不起。”

  “当得起!”青王妃握着我的手,偏着头,含着笑,显出万分赞赏的神态,“这也就是慧儿你,才当得起。”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地朝储帝看了一眼,使得这句语带双关的话,意思变得昭然若揭。

  我觉得尴尬,但也无法再推脱,只得说:“多谢舅母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青王妃口中客套着,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过我,直到我给看得微微低下了头。青王妃从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里嚼着,一面说:“他们都说‘那个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儿一点也不比她差。”

  “那个女人”四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母亲在私下里,也用这几个字称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里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一个绝色女子。我不由问:“五舅母,她没有来么?”

  “她?”青王妃带着惊异看了我一眼,嗤笑着说:“她怎么有脸来?父皇允许她回到帝都,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问。

  “连‘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跟他娘一样会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着说,压低的声音带着令人难受的尖锐,我诧异地转过头去,见青王妃望着储帝,眼中流露出极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储帝为什么那么信任他,我看,早晚会吃他的亏!”

  我忍不住问:“舅母,你在说谁?”

  青王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子晟。”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上午,从阖垣那里。当时的他和此时他母亲一样,一脸不屑的神情。我记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么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这个名字,不明白为何他如同众矢之的?我很想问一问,却不知从何提起,只好悬着这个疑问,沉默不语。

  新温好的蒲香酒奉上来,入口的感觉正好,我忍不住饮了一杯。一股令人舒畅的陶然,从唇间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着下巴,周围的景致和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冷不丁地,听见天帝问承桓:“子晟这几天有没有信来?”

  这个名字,触动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过一封信。他已经到了鹿州锦县。信上说事情虽并不顺利,情势却也没有预想的那么急迫。我已经去信回复他,少安毋躁,循序渐进地来就是。”

  天帝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金王忽然大声说:“事情会顺利才怪呢!”

  席间蓦地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安静的作用,我觉得他咄咄逼人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些都是刁民,永远不会知足的鼠辈。”金王挑衅地望着储帝,“给一升就会要一斗,给一斗就会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跟他们讲安抚,能有用么?”

  无奈的神情从承桓的脸上一掠而过,“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压迫得太过才会竖旗造反,能安抚还是以安抚为先的好。”他的语调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却显得有些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金王说得更加大声:“安抚?这些贱民就是被安抚得太多,才会得寸进尺。对付他们,就应该大军围剿,格杀勿论,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轻轻叹了口气,说:“凡人的命也是命,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神情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厌倦。然而我觉得,他并非是对金王的话多么反感,而像是因为自己不得不要说这些话才感到厌烦。

  青王帮腔:“储帝说的不错。如今天下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种。天人库房堆的谷米霉烂,酒肉恶臭,凡奴竟然还要以树虫草根果腹,严苛若此,怎会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边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经忘记了他是哪一房的表亲。“没有天人,他们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三年天灾一过,只怕人人都要吃树皮。金王的话没错,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凡贼,就是该杀。”

  有人反唇相讥:“杀,就知道杀。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杀了。”

  金王疾言厉色地顶了回去:“天人为尊凡人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则,几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为现在有储帝在后面给他们撑腰,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声,“建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从储帝监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储帝这样处处维护凡人又是什么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储帝这样罔顾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异变吗?”

  “是啊,天界本来是不会发生异变的,可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风点火就难说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阴阳怪气的。”

  “我?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

  那场面实在很滑稽。金王面红耳赤,青王则不冷不热地对答,双方皆有拥趸,各执一词。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劝架却又始终不肯上前,兰王却带着一脸的看戏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顾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从青王开口,承桓便未再说过一个字。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争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间,低垂着眼睑,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语不发,甚至像是连看也懒得再看,仿佛他们说的事情,全然与他无关。

  “瞧老三那模样,他安的什么心,任谁都看得出来。”青王妃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斥责金王。大概她觉得青王还未曾落到下风,否则她也会加入争吵吧,晕陶陶的酒意还未完全褪尽,我带点心不在焉地想着。

  ……

  “啪”!

  一只酒杯在天帝的脚边碎开。

  嘈杂如集市的御花园猛然间安静下来。

  天帝目光阴沉,冷冷地从面前一群人的脸上扫过。我看见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胆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头,青王避开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转开了脸,承桓神情淡漠,自从刚才的争吵变得激烈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沉默不语地坐着。整个宇清殿里只有兰王禹强在满不在乎地继续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后,天帝淡淡地说:“今天是为慧儿洗尘的。”

  朱王连忙站起来附和,他满脸堆笑地说:“对对,父皇说的对。慧儿来了,大家应该高兴。都是一家人么,喝酒,喝酒。来,储帝,来,建嬴,咱们干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着储帝和青王那边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边停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当中,终于慢慢地喝了下去。随后,轰然的一声,仿佛是突然之间,御花园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人们重又开始谈笑风生,就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样。

  我哑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好低下头偷偷地笑。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承桓,神情凝重。

  从东府跟随我来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宫里又安排了十二名宫女到明秀宫。这些宫女训练有素,行事走路都没有半点声响,看见她们,我才明白,偌大皇宫为什么会如此安静。

  其中有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叫珠儿的,总是带着娇俏喜人的笑,一脸的伶俐。一问,原来是端州人,端州原属东府,于是又平添了几分亲切。

  自己也有些诧异,偶尔回想在东府的生活,不明白为何还有这样的感情?

  联想起母亲的菊花茶,心头便不由微微苦涩。

  有时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宫,我只有从天帝看着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觉到她曾在这里生活过。

  明秀宫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园与世隔绝的三年时光更加沉闷。因为枯燥之外还有诸多刻板的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种错觉,好像天宫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好在有伶俐的珠儿说话,打发漫漫长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争吵,便问珠儿:“他们经常吵吗?”

  珠儿想了想,点点头回答说:“吵。早几年还好些,最近几年吵得越来越凶,特别是储帝监朝这几个月。整天争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听不懂。公主,你明白吗?”

  我看着膝上趴着的小雪儿。它自从来到帝都之后,皮毛已经渐渐恢复了光泽,但总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我想了一会,说:“我们天人对凡人一向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储帝对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对凡人为所欲为了,自然就会有人不满意。”

  “噢。”珠儿仿佛明白了。过了一会又问:“可是,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我怔了一会,是啊,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记忆慢慢地浮上来,在很小的时候,我也曾这样问过母亲。那时,母亲回答说:“本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是的,“其实这世上,原来根本没有人——”

  那还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阳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静又荒凉。时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娲才从亘古中醒来。

  “我听人说过,是女娲娘娘造了人。”珠儿插了一句嘴。

  我徐徐点头,“女娲娘娘在天地间游逛,只觉得孤寂和无聊。有天她来到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边……”

  女娲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在湖水里摇曳,心里一动。她伸手掬起带水的黄泥,依着自己模样,揉捏出一个小人儿。小人儿一着地,便围着她蹦跳嬉闹,他将她唤作“妈妈”。女娲心里欢喜,于是不停手地捏这样的小人儿,看他们在自己的身边玩耍劳作,繁衍生息。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女娲终于感到倦意。于是拔起一根缘山而上的参天紫藤,用力一按,那藤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浆,再一挥手,紫藤带着泥浆一道翻身,溅得地上星星点点,竟纷纷变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儿。女娲就用这个法子,让遍地都有了人。

  我说:“因为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用了两种法子。一种是用手捏出来的,一种是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可是本来这两种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水和黄泥做的身子,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生老病死。而且那个时候,天人和凡人一样,也都是生活在凡间的。”

  珠儿问:“那为什么后来就有了分别呢?”

  我沉默了一会,说:“因为后来女娲娘娘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有一次天上不知道为什么破了一个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滥。女娲娘娘便采五色石补苍天,然而天的裂缝太大,石头是没有办法补起来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于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补了那个洞。”

  珠儿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女娲娘娘对人真好。”

  “是啊。”我说,“因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儿又问:“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死了之后,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因为女娲娘娘虽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却留了下来。那些力量没有了依托,散落在世间的各种物品当中,这些物品就变成了神器。”

  珠儿笑嘻嘻地说:“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来招风唤雨的东西。”

  “不止是可以呼风唤雨。神器有很多种,每种都有不同的用处,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娲娘娘当初用手捏出来的那种小人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从此,那些用手捏出来的小人就把自己称为天人,把那些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称为凡人。天人因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权力。后来凭着神器,天人发现在凡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富饶美丽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于是搬到了天界来住,世间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没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我想了一会,说:“不过,听说还有另外一条通路也能让凡人到达天界。”

  “是什么?”

  “天梯。”

  珠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门,接引亭上那个无底洞里插的石柱吗?真的有凡人能顺着那根柱子爬上来吗?”

  我笑了,说:“是啊,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可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凡人能从天梯上来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珠儿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如果女娲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这世上就不会有神器,人就不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储帝和金王他们就不会吵个没完了。”

  我笑笑说:“其实他们也不真的全是在为天人和凡人争。”

  珠儿困惑地看着我:“那他们是在争什么?”

  我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掩饰地喝着手里的茶,默不作声。

  好在珠儿也没有追问。她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过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争什么也好,只要别再为难储帝就好,储帝真的是个好人。”

  我一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个好法呢?”

  “储帝对什么人都好,连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还有,”珠儿想了想,很认真地对我说:“公主,你不知道,储帝为了等公主,坚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里侍侯的时候,听到储帝为了这件事就和天帝争过好几次。”

  我心里一颤,低头不语。

  珠儿接着说:“其实他们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说,储君无嗣,根本不固。他要储帝先立妃生子,将来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储帝不肯。公主,他说的话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话,因为天帝听了之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为天下储君,岂可失信于一女子’。”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高洁的人,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竟愿意守上十年的信诺。可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或许那是一丝极淡的失望。

  这么说,他是为了守一个信诺。

  又转念,自己原本报着什么样的希望呢?那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

  这么想着,也只能涩涩一笑。

  ※版本出处:实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