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懋五十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从十一月末,就零零散散飘起细碎的雪花,等进了腊月,降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以至于冻得人人缩手缩脚,恨不能躲在屋子里,偎着暖笼,一刻也不出来。然而,这与身在政潮中的人心中的那股寒意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天帝与白帝之间的胶着,已经一个多月。一开始疾风暴雨般的处置,把人打得晕头转向,过后却又毫无动静。白帝没有一字认错的话,天帝亦不再追加罪责。这祖孙两人,一个坐在天宫,一个待在王府,都是一副闭门不语的高深模样,不免叫一帮局中人惊疑不定,惶惶难安,不晓得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此时的局面却不像帝懋四十一年时那样乱。虽然坐总的栗王才具不足,但自辅相而下,各部官员大多精干,一切事情总算有条不紊。这些人中十之六七由白帝选拔提携,于是一股同情白帝的议论便悄悄蔓延开来,觉得天帝处置的理由未免不足以叫人信服,因而认为白帝是受屈的一方。
只有极少数眼光锐利的人,看出朝政其实还握在白帝的手里,而眼下的局面正是他不动声色地引导而至。天帝处置白帝的理由,说起来是也有些不足,时日拖得越长,便越显得白帝受屈。如此即便到了最后不得不低头,那也元气无伤。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但其实等于要挟!天帝性情,老而弥坚,是否会就此让步?谁也不敢说。所以这些人比起旁人来,又更为焦虑。只怕日久生变,天帝非但不肯回心转意,反而一绝到底,那就真的没有了寰转的余地。但要打破僵局,也只能静待时机,因此心里苦闷不堪,无从言述。
他们是这样在苦熬,子晟自己的心情也不见得轻松。天帝迄今毫无半点挽回的表示,这不能不让子晟心存疑虑。
然而心里是这样担心,脸上不肯表示出来。每天起居游乐,在外人看来,纯是一副无事身轻的悠闲模样。但这瞒不过身边的人。这天跟胡山下棋,连下两局,都是才到中盘就投子认输。两人棋力原本相差无几,一输而再输,胡山便知道他心事极重,于是劝他说:“俗话说的,不乱者,方能不败。王爷如今这局面,就是与国手对弈,自乱阵脚,那就先输三分胜机了。”
子晟听了,不由微微苦笑。一面拣着棋子,一面摇摇头说:“我何尝不知道?无奈……”
正说到这里,廊下人影一晃,有个内侍奔了过来,仿佛有要紧事的样子,黎顺见状,迎上去问了几句,转身回来,手里捧着一封信:“王爷,是端州赵将军差人送来的。”
“哦?”子晟眉毛一挑,伸手接过来,拆开看不到两行,神色就凝重起来。很快地看完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才抬起头来,重重地吁了口气,把信递给胡山,说:“看看吧,文义真的要反。”
胡山也是神色一凛,把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想了一想,说:“从时日上算,文义还没有真动手。赵延熙想要专阃之权。眼下之计,把端州天军交到他手里,确是上策。”
子晟皱了皱眉,却没有接他的话,只问黎顺:“送信的人在那里?”
“就在廊外等候。”
“叫他来。”
不多时过来一个差兵,跪下磕头。子晟见他一身风尘,连衣裳颜色都看不出来,显见得是一路长途马不停蹄而来。子晟便问他:“你是何职?”
“小人是赵将军的亲兵。”
子晟听他喉咙嘶哑,一指桌上的茶,向黎顺说:“拿这个给他喝。”
那亲兵方才等候的时候,已经喝过水,但一路奔驰,喉咙像火烧一样,所以谢过之后,端过来一饮而尽。子晟才又问:“东土现在情形如何?”
“文义调了两支四万人的大军进端州,看样子就要动手了。”
“他们定哪天举事,有没有打探出来?”
“没有。但是小人临来之前,赵将军曾说,估计就在这半月之内。小人路上走了五天,现下算来,最多只有十天了。”
子晟微微动容。端州距帝都,近三千里的路程,居然在五天里走完,可见事态紧急了!子晟拿过信来,又看了一遍,赵延熙的意思很明白,以天军在端州的实力,地利、人数都不占优,不足以对抗东军,所以希望能够得到专阃之权,必要时可以自行决断。然而,“我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子晟懊恼地说:“赵延熙一向明白事理,怎么这事情做得这样糊涂?这么紧急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明折上奏?就算要写信,也该写给栗王才对!”
“这不能怪赵延熙。”胡山在一旁接口。但他并没有说下去。理由是明摆着的,朝中现在风雨飘摇的情形,连帝都朝臣都摸不着头脑,就不要说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延熙,遇到如此大事,自然难以适从。
子晟定一定神,挥手屏退了余人,只留胡山商议。
“赵延熙的意思,是要放弃端州,撤到商州,甚至鹿州,与援军会合,再做打算。”子晟说,“主意是不错,但是弃端州责任实在太大……”
胡山接口:“所以他把信写到王爷这里。就是知道写给栗王只怕也是白写。栗王,不敢担这个责任。”
“写给我岂非更白写?我现在的处境,唉!”子晟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那,”胡山想了想:“王爷之前给他的信——”
“那不见得管用。”子晟摇摇头:“毕竟是私相往来的信,倘若帝都一纸诏书命他死守端州,只怕他也没有办法。何况,他现在真正能调度的,只有谯明一地的天军,孤掌难鸣。所以,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情……”仍然没有说下去,皱着眉,显出十分为难的神情。胡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为难,因为也正是他自己心里想的。但,这也可以说是惟一的办法。所以,胡山已经在心里盘算,必要的时候说几句重话来激一激他。
幸而犹豫良久,子晟还是自己咬咬牙,下了决心:“好吧,我去同栗王说。”
子晟与栗王济简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由子晟去说,实在是无奈已极的下策。胡山心里先是一松,继而也觉得对子晟抱歉,随即苦笑着说:“王爷多受委屈吧。”
栗王自从掌朝,颇为张扬,尤其对白帝一系的人,总是诸多刁难。这些情形,子晟偶尔也听来拜访的官员说起过,然而既然闭门不出,也就一笑置之。此时子晟自己送上门去,看不到好脸色,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所以胡山有这句话。
子晟也苦笑:“先生放心。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明白。”
然而道理归道理,一到栗王府,栗王面还没有见着,就先碰一个软钉子。招待他的侍从说:“我们王爷正跟几位大人议事,请西王爷稍候。”子晟心里就不大痛快了。他虽然被停玺闲废,但说起来“西天帝”的身份还在,和栗王有君臣的分际,不叫他开中门迎候已经算是受了简慢,居然还要自己坐等,登时一口气就冒了上来。
但脸上不动声色:“你没说我有很紧急的事情么?”
“小人说了。我们王爷说,他在议的也是极要紧的事情,只好请西王爷容谅,稍坐片刻。”
子晟看了一会那个侍从,知道发作他也没有用,于是点一点头,淡淡地说:“那我就在这里等。”
一等小半个时辰,才看见栗王匆匆进来,一见面就连连说:“这真是过意不去!叫你久等了。”一面又吩咐:“沏‘瑶池碧’的茶来。”
“八叔何必客气。”子晟站起来,一躬身,含笑回答。
这完全是执家礼,栗王亦坦然受之。一面招呼:“来,坐、坐。”一面自己先坐下,子晟方才坐下。
栗王便问:“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
子晟也不客套,照直说:“有点事来跟八叔商议。”
“哦?”栗王微微扬眉,有意慢条斯理地问:“有什么事?”
这种腔调又挑得子晟冒火,但随即压了下去,神色郑重地说:“有一封要紧的信,请八叔先看一看。”说着从袖子里抽出赵延熙的信递给栗王。
栗王接过来看了看落款,脸色便不大好看。子晟当然看在眼里,也只好装作没看见,低头喝茶。好在栗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轻重的人,抽出信笺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就微微变色,神情凝重地沉思着。
子晟放下茶盏,说:“八叔,事情紧急,还应早作决断。”
“唔、唔。”栗王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依旧在考量。
子晟便建议说:“端州距帝都三千里,往来传讯不便,如今事态瞬息万变,依我看,给赵延熙专阃之权,全领端州天军,是为上策。”
话是好意,但是说坏了。子晟当朝多年,号令群臣惯了,尽自把语气放得委婉,还是带着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栗王心里便不舒服,想了一想,干笑一声,说:“这话不错。路太远,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不清楚,端州六万天军,不是小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专阃之权给出去?”
子晟觉出栗王的话流于意气,忍耐着说:“话虽如此,真等确知事情有变,那就来不及了。”
栗王并不让步:“如果文义真的要反,那是何等大事?也不能光凭赵延熙一句话。他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么?他是要弃守端州!”
“赵延熙是帅才,这样的大事岂会没有分寸?倘若弃守端州势在必行,那也比全军给压没在里面要好。”
“当初派他驻守谯明是为了什么?东府只有端州地势险要,还可以一守,一撤到商州、鹿州,都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到时候难道他还要再往西撤?那就撤到帝都了!”
“等撤到商州,从西、北调派的援军也就该到了——八叔,端州虽然易守难攻,然而那里原本也有四万东军驻扎,更何况,文义已经加调了八万大军压境,端州已经守不住了。既然守不住,又何必白白埋没几万精兵在里面!”
栗王冷哼了一声:“守得住、守不住,就是空口白话说的么?一有变故就撤守,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子晟脸色骤变。栗王的这句话,相当阴损。赵延熙当初就是子晟一力举荐,说起来算是他的人,栗王对此,一直多少有些芥蒂。然而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要来翻这个旧账。指赵延熙“安的什么心”,其实是指子晟别有用心。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的火气不由一窜一窜地冒上来,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板着脸说道:“八叔既这样,这话还怎么说?”
“本来就无话可说。”栗王硬邦邦地顶了回来:“子晟,我要没有记错,父皇可是严命你闭门思过,不得干预政务,这些事情,本来你就不该再过问。”
子晟的脸色一阵发白。这话倒是说在了理上,他虽然心里懊恼至极,却是无可奈何。强忍了一会,方说:“八叔,此事非同小可,错走一步,就不知要多牵累多少无辜百姓。八叔就算恼我……”
“我没有恼你。”栗王昂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这事,事关重大我也知道,至于如何处置,我自有主张,就不劳你多费心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真的没什么可说了。子晟绷着脸,站起身来告辞,栗王送出厅门。子晟忽然又回转身来说:“八叔,此事不妨与魏融商议一下,问问他的意思。”
魏融统领中土兵马,此事与他商议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栗王淡淡地说:“这何用你提醒?我自会与他商议。”
子晟暗叹一声,知道自己这句话又说坏了。就算原本栗王的确打算要找魏融商议,这一来只怕也难说了。退一步即使真的与魏融商议,假如魏融的主张正与自己一致,恐怕栗王多半也不会采纳。
于是子晟知道,端州战事,败局已定。回到府里,向胡山说了经过,不由满心懊恼:“唉!想不到他真是意气至此,这么一来,将来平定此乱,不知要多费多少力气。”
胡山微微一笑:“将来平定此乱,多费力气也是栗王自己的,王爷何必操这个心?”
子晟被堵得一愣。倘使端州战败,栗王才具,绝不足以支持这个乱局,到时他恢复权柄也就理所当然。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情。然而这岂非正是自己所想要的?再往深处想一想,难道,自己早已隐隐存着这样的念头?这是子晟不敢、也不肯承认的。“这天下毕竟是我姬家的天下。”子晟仿佛辩白似的说着:“如今这个乱局就算最后收拾下来,也已非天下苍生之福。倘若收拾不好,那……”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心烦意乱地,忽然长叹一声:“想不到,我最终是被文义成全!”
这才是他心底里的话。胡山要引他说的,也就是这句话。但点到为止,多说无益,胡山把话转开了:“既然这件事最终还得着落在王爷身上,王爷如今还是应该尽力补救。”
“嗯、嗯。”子晟沉思着,慢慢地踱着步。“你有什么主意?”
“王爷可以给赵延熙写一封信。”
“唔?”
“假如死守端州已成定局,那王爷也无需讳言,叫他早作打算的好。”
“对、对。”子晟停下脚步,连连点头:“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赵延熙在东府多年,对东军了如指掌,哪怕是单骑杀出,只要有他在,后面的事就要容易三分。就照这个意思写信。”
胡山想了一想,说:“如今,也只有先这样了。”
语出无奈,更添了子晟心里的郁闷。不由扬起脸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天,仿佛要穿透厚厚的云层似的。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
端州战败的消息,在腊月廿五到了帝都。端州五万天军死守,最后只剩万余,在将军赵延熙的率领下,一路逃往商州,可谓惨败。此时距离新年只有五天,帝都朝中,已被这乱哄哄的局势弄得晕头转向,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然而与白帝走得最近的几位枢臣,沉重之外,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看来年前事情就能有个了断。几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这样想,但这是只能深藏在心底的想法,表面上不能露出分毫。
然而原以为当天就会有旨意,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到了第三天,几个人终于坐不住了。
“东面战局真是一天一变,这么要紧的时候,圣上到底在想什么?”
徐继洙的话正是几个人心底共同的疑问。最后还是匡郢想到了:“看来这个僵局,还得王爷来打破。”
于是诸人都恍然,仔细想一想,这确实在情理之中,无论国法家法,都绝没有让天帝先低头的道理。石长德手下,颇有几个摇笔杆的幕僚,当即找来叫他们拟了一份谢罪折稿,改好、誊好,几个人拿着来见白帝。
子晟接过来,翻了一翻,没有看完就放在了一边,沉着脸一语不发。
诸人不由面面相觑。看白帝的样子,这口气竟然还打算赌下去!这就未免有点执扭得过分了。互相递了个眼神,便准备出言相劝。
但未及开口,由外面进来一个内侍,禀告说:“兰王爷来了。”
子晟目光一闪,微微有些意外,但是立刻站起来说:“请到南园相见。”说着看了面前几个人一眼,也不言语,一甩手径自去了。
等到了南园,见禺强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眼前一片腊梅,一副闲适的模样。子晟忙上前见礼:“小叔叔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禺强直率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要说,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话。于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请。”引他进了前面一处精舍,站在门口摆一摆手,侍从便知道用不着随伺,驻足于外了。
子晟亲自把门合上,转身问禺强:“小叔叔有何指教?”
禺强也不拐弯抹角,第一句就说:“老爷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监朝。”
子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答什么。
禺强也不理会,又说:“我当时就告诉他,我不行。玩个小聪明,打抱不平什么的,我还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经地坐朝听政,我头都得大三圈!再说了,这也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爷子说了,如今这个乱摊子,只有你能收拾。”
这话也难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实老爷子自己,比谁都清楚这回事。”禺强顿了一顿,脸上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喟叹神情。默然片刻,他看着子晟问:“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跟我说你知道吗?”
“这……”子晟摇摇头:“还请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过我知道。”禺强一笑:“老爷子这就是要激我来跟你说话。事到如今,他这恶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来扮。我来扮就我来扮,反正我也不怕——”
听到这里,子晟倒真是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子晟说:“小叔叔这话从何说起?”
禺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子晟,我有一句说一句,治理天下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里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你知道么?”
子晟脸色微变,勉强做着镇定的模样,说:“小叔叔说的,是什么事?”
禺强忽然冷哼了一声,扬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说:“子晟,虽然说起来我是你叔叔,不过我们两个年纪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心底里也从来没当我自己比你长一辈过。可是今天我要摆一摆叔叔的架子,说你几句,你听不听?”
兰王的口舌厉害是出了名的,想说就说,从来也不管人家脸上下得来下不来。但是偏偏他总是占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说了的人心里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子晟听他的话风,心里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小叔叔有什么教训,尽管说。”
“那好,我就说了。”禺强微微提高了声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说你暗地里那些事情做得过分,你还要跟我装糊涂。真的要我一桩一桩揭出来,你才舒服?”
这是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子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指人家滥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毙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里的家奴?”
听他第一件说的是这事,子晟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这确实是我有失检点。”
“还有你那些女人,乱七八糟的弄出那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提。”
子晟脸微微一红,略觉尴尬地说:“……治家不严,也是我的过错。”
然而这还没有完,禺强语气忽然又一转:“还有上次那个道士。你敢说你没有起过灭口之心?”
这句话问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灵,满腹惊疑地抬起头看了禺强一眼。禺强一哂:“你不用看我。是,那个道士是有点真本事,可是他说你的两句话,是我叫他说的。后来,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觉得一层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不止因为禺强说的话,也因为由眼前想到当时,他终于隐隐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细想,禺强自己把话说破了。“我想你也猜出来了。”禺强倒是一副轻松的神态:“不错,那是我下的套。连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给老爷子的。”
子晟脸色登时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场声震天下的绝大风波,始作俑者竟是眼前这个镇日疏赖,一向不问政事的兰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用绕圈子。我实话说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阴毒的手段,想给你点教训。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虽说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当承桓的儿子害的。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设下的圈套,说你一声‘毒’也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里,子晟再无闪避的余地。“……是,”他很吃力地说,“小叔叔教训的是。”
禺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一笑:“你也不用说这么好听。我知道只怕此刻你想把我碎尸万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头,待要辩白,禺强摆摆手止住他,又说:“可是,我没想到,事情真会闹到这样天下大乱的地步。”
顿了顿,禺强十分坦然地说:“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颜惨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这样说,真叫我无地自容。”
“话不是这么说。”禺强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长处,这谁也抹不掉。只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三尺青天有神灵,你再这么阴损,早晚有你的报应。”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来,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就这么一说,我也懒得管。”禺强笑笑,也站起来:“不过,眼下这局面你还得管。子晟,就算你心里有气,这天下还是我姬家的天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是。”子晟郑重地回答。
“那就好。”禺强很随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些话是什么分量,我大概也有点数,回头你就给我一杯鸩酒,我也没有二话。”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凛,正色道:“我岂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禺强一哂,往门口踱了两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子晟,我有一句心里的话。”
子晟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样凝重的神情,当即微微躬身,表示静待下文。
禺强却仿佛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踌躇良久,才说:“子晟,这么多年我看下来,父皇对我,也算是优容的,以前对承桓,那就更不用说。可是其实他老人家心里最爱重的人,还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会,答了声:“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禺强知道他心里未必相信,仰着脸笑了笑:“我不是为劝你才说这句话,所谓旁观者清,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话不差。”顿了顿,也不等子晟答话,扬声说了句:“行了,我走了。”便告辞了。
子晟送走禺强回来,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便吩咐一声“更衣”。黎顺上来问:“王爷要出门?”
子晟怔了怔,随口回答:“不出门。还换便装。”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不敢多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换好,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见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我缮递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点喜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坐了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体会也就最深,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是时候。眼下虽然僵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门,听见传召,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来两个多月没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乾安殿,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儿叩见祖皇。”说着,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惓惓忠爱、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已拟好,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假意牵动真情,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前,复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但那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委屈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孙儿的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你该向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是照旧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望外,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低头顺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于是在这目光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进午膳。席间子晟亲自执壶劝酒,天帝亦温言絮絮,又回复到那一片祖慈孙孝、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复位的旨意跟着也到了。消息很快传开,白府立时又是贺客盈门。正在接见应酬,又有旨意,赏下珊瑚树、翡翠壶等几样珍玩,东西不在价值,而在于恩荣。但这还没有完,跟着竟又是一连四道赏赐。如此一日之内,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经过两个多月的挫顿,白帝的圣眷优渥,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着疑虑。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词色,越说明他与白帝祖孙之间,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好在眼下东土战事纷乱,还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能期望两人尽快化去戾气。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站错了边,先就是一场轻易就能搭进身家性命的大祸。
不过,大部分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权的白帝,是否会像当年肃整金王一系那样,对待栗王?结果没有。白帝对栗王,和煦依旧,浑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于是有种颇为嘉许的议论,觉得白帝经此风波,果然磨得平和宽厚了许多。可是也有的以为,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日后时机一到,只怕还是逃不脱。但,这都是极少数人在谈论。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东土。
东土战事,此时陷入胶着。文义由端州一战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继而在帝懋五十一年的春天,商州的天军西路误中圈套,主将卢耿战死,副将傅世充拼死杀出,三万大军,只剩六千余人。经此两劫,天军于东土已无优势可言,速战速决的希望就此成为泡影。子晟知道,这局面从起因说,还是当初端州错走的一步。心里尽自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住气,每天都要耗上几个时辰与臣下商议,调兵遣将,指授军略,有时军情紧急,一夜数惊,那更是这一夜都没有安枕的时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见,这一来,就真的是像已经完全忘记了青梅一样。加上宜苏园新进几个丫鬟,其中有个叫玉儿的,才十四岁,生得明慧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欢她,没几天就收了做侍妾。于是新人替旧人,樨香园真的是门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旧那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浑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丝线来打发如古井之水一般,无波无澜的日子。
春天里,虞夫人终于物色到两门亲事,彩霞和碧云虽然不舍,但在青梅的执意坚持下,还是嫁了。青梅了却一桩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现在的贴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不一样,是个不大爱说话的。青梅就喜欢她的安静,有时候两人一起坐着绣花,一两个时辰,也不说一句话,叫屋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里根本没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从虞夫人那里听来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间的僵局,虞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起先是明劝,但侯门贵介那种种敷衍搪塞的办法,青梅也有点会了,总是笑一笑不说什么,倒弄得虞夫人无可措手。后来便换了法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青梅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却总是神情淡漠,仿佛有一听没一听,又叫虞夫人不免泄气。
但其实青梅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但她却没有办法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绪就滞涩住了。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不管由哪里想起,总在迂回绕转,尽力不想到他,却又总会一点一点地,绕回他身上,然后也就在那里中断了,没办法再想下去,结果总不过徒伤疲劳。她这样的心情,只有紫珠,有几分明白。因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后,青梅总在绣绷前一坐半天,却是一针也没有动。
等转到初秋,有天紫珠从前院回来,告诉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紫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她说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于是青梅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不知道。”紫珠摇摇头:“问了两个人,都不肯说。”
不知道就说,这不像是紫珠平时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还有话说,便抬起眼睛看着她。
果然紫珠犹豫了一会,走近青梅,压低了声音说:“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爷出了什么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里的一束丝线掉在地上也没有觉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弯下腰,紫珠忙抢上一步,替她拣起丝线。青梅接在手里,又沉静如水地,绣起花来,就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似的。
紫珠看了,轻叹一声,便不言语了。
其实紫珠看得很准,前院的确出了大事——白帝病了。这场病也是事出有因。东土战况自夏末起便又吃紧。子晟没有一天不是议事到深夜,有时半夜里有军报,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余,心力交瘁,终于支持不住了。
病来得非常猛,这天与几位枢相商讨军情,正说到:“该让赵延熙守住商州的西面……”一句话没有说完,猛然顿住,手死死抓着桌沿,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僵了片刻,忽然狂喷两口鲜血,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醒。
这变故实在太突然,在场的人都吓傻了!还是黎顺头一个有反应,先惊叫出一声:“王爷!”
这声呼喊惊醒了众人,“唿”地一拥而上。只见子晟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心里也着慌。石长德勉力定一定神,吩咐道:“快把王爷抬到里屋榻上去。”转脸又冲内侍挥手:“快!传御医。”
黎顺指挥着几个内侍,搬来一张躺椅,七手八脚地把子晟抬上椅子,进了里屋,又抬在榻上。众人跟着进到里屋,环绕在床榻周围,却都是神情凝重,一语不发。
一时御医传到,忙跪到榻前,伸手诊脉。石长德从旁看着,见他沉吟良久,神情肃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暗地里心急如焚,又不便催促。也不光是他,此时人人都是这般心情,屏息凝神地等着。
感觉过了好久,御医终于放下手来,磕了个头说:“王爷是操劳过度,片刻就会醒。”
一句话,让诸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原本死寂的空气也活泛起来。匡郢比较仔细,看见御医仿佛欲言又止,便问:“你还有什么话?”
“是。”御医又磕头:“王爷的病,由来已非一日两日,本源已亏,全靠王爷以前的根底很好,才能撑到现在……”
几个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掩饰不住心里的焦虑。石长德沉声问:“那,要怎么治?”
“王爷必须静养……”
“等一等。”秦嗣昌打断他,转脸看了子晟一眼,低声道:“咱们出去说。”
趁众人一起往外走,匡郢趁势一拉石长德,轻轻问道:“要不要请胡先生也过来听听?”
胡山是幕僚的身份,枢相议事,自然不便在场。但石长德也知道胡山在白帝身边的地位,略一沉吟,便点头道:“也好。”
于是匡郢叫过一个内侍去请。胡山片刻就到,也不说话,团团一揖,自找了个角落悄悄地坐了听。
秦嗣昌吩咐御医:“你接着说。”
“是。”御医说:“王爷以前曾经身中剧毒。”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帝懋四十二年白帝遇刺,刺客用的凶器上的确淬了剧毒。于是秦嗣昌点点头说:“不错。”
“毒没有拔尽,王爷又劳心过度。”
这句话就费思量了。白帝遇刺之后,一直在东华山的行宫静养,怎么会有“劳心过度”这一说?这里面的缘故,只有胡山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有装糊涂。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说:“你再往下说。”
御医又说:“病根是在那时,后来王爷又损于烦剧过甚,所以现在必须屏绝忧烦,潜心静养。”
石长德皱了皱眉,问道:“要静养多久?”
“最好,能有三个月。”
“这怎么能行?”匡郢失声道,连忙定一定神,又说:“王爷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现在东土战事正紧,三个月静养,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你且说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那……”御医想了一想,说:“只好现在先调养几日,等王爷忙过这阵,有了空闲,一定要好好静养。不过,调养这几日里,王爷绝不可以劳心,否则元气深损,药石难灵。”
石长德沉吟了一会,问:“这样要几天?”
“至少十天。”
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融这时忽然插问了一句:“要是不调养这几天会怎样?”
“这……很难说。”
石长德知道他是不敢说,于是鼓励他:“不要紧,你说好了。”
“是。”御医踌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王爷的身体根底很好,假如不调养,也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到了明天春天,那就有办法可想。”
几个人脸色同时骤变。“也许能平安过了这个冬天”,那就是说若不休养,连这个冬天都要过不去了!如此,让白帝静养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然而,白帝病重岂是小事情?尤其是眼下,东土战况正紧,这消息倘若传出去,必定动摇军心,影响士气,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十天不行。”石长德想了一想说:“五天,能不能想想办法?”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几个人在这转瞬间已经得到默契,白帝病重静养的消息,必须隐瞒于外。估量下来,五天或者还瞒得住,十天是万万不行的。
御医想了半天,才说:“七天。最少七天,不能再少了。”
几个人相视目语,最后,由老臣魏融拿了主意:“好,那就七天。”
御医特意再说一遍:“在这七天里,王爷必须潜心静养,不能再有操劳。”顿了顿,又说:“一定要有得用的人照料,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前功尽弃。”
“这,”胡山忽然插话,“就交给我吧。”引得几个人都回头看了他一眼。
匡郢最清楚胡山说话的分量,当下郑重地说:“那,就有劳胡先生了。”
话说到这里,暂告一个段落。已在旁边等了一会的黎顺,趁这个机会上来禀告:“王爷已经醒了,请各位大人和御医进去。”
魏融点一点头,当先起身走了进去,余人相随而入。胡山却没有进去,招手叫过黎顺。两人走到旁边一个无人的屋里,胡山沉着脸吩咐:“王爷病重的消息,一个字也不准走漏出去。已经知道的也就罢了,可是要再多一个人知道,我就替王爷处置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胡山从来不说这样越俎代庖的话,黎顺自然能品出分量来。当下点头答应声:“是。”
说完看一看胡山,似乎还有话要说的神态,却又踌躇了良久,才说:“黎顺,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黎顺一怔,略带惶恐地说:“胡先生,有话尽管说。”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胡山沉吟着说:“照你看,由玉儿姑娘照顾王爷可稳妥?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是黎顺自然清楚他后面要说未说的是什么。
“那当然是——”黎顺想也不想地,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立刻意识到,这事关重大,不是该随口说的。于是停下来思忖了一会,觉得还是原来的看法,便缓缓地回答:“玉儿姑娘生得很机灵,王爷也很中意她。不过,照顾病人是细致体贴的事情,照我看,还是年纪大些的人来稳妥。”
话很委婉,但说得很明白。胡山欣慰地点头:“好极、好极!你和我想在一处,这我就有把握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你看王爷心里可还有什么……”说到这里,踌躇了一会,觉得颇难措辞,最后才勉强说了一个:“芥蒂?”
“这……”黎顺迟疑了一下。并不是对答案存有什么疑惑,而是这问题问到了他久藏心底的事上,所以有些犹豫。不过黎顺了解胡山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把此时此地的话说出去,加之这的确是个好时机,所以稍一迟疑,就下定了决心。“胡先生。”黎顺很诚恳地说:“照我看,这件事不在王爷。”
“哦?”胡山微微诧异:“你说、说。”
“王爷的心思,我倒有八、九分的把握。但是虞王妃的性情,其实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和顺。假如她心里还存着什么,那倒是任谁都强求不来的。”
“唔、唔。”胡山深深点头:“你说得有理。”想了一会,又说:“那,先请王妃过来,问一问她的意思,再说吧。”
两人商议完,回到正厅。等子晟将朝中大事对枢相们交待已毕,要把他挪动回宜苏园,又有一阵忙乱。诸事停当,黎顺便问胡山:“先生打算过去,还是请王妃过来?”
胡山想了想,说:“还是在这里说吧。”
于是黎顺命人去请。这一来,青梅也知道紫珠所说不假,只怕子晟真的出了事!那来请的小侍从受过告诫,不敢乱说话,只一味地催促:“请王妃快过去吧。”
催得青梅一阵一阵地心慌,匆匆梳洗,便往宜苏园而来。等胡山见了她,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请王妃过来,是有事要与王妃商量。”
“胡先生请说。”
胡山神色一沉:“王爷病重。”
一句话,说得青梅脸上褪尽血色。王府忌讳,有病也要说轻三分,此时说是“病重”,可见是重到了极点。那一刹那,青梅心中转过了多少个不敢想下去的念头,噤无一语地,几乎有点像要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却不知道,胡山是故意这样说的。在他,最担心的是青梅听了之后,没有出自真心的反应,那就像黎顺所说的,任谁也勉强不来了。所以眼下这般光景,胡山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下先安慰她:“王妃放心,王爷是操劳过度,静养几日就能好。”
青梅一怔,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胡山便吩咐:“请御医来。”
一时御医传到,胡山说:“你把王爷的病,再跟王妃回禀一遍。”
御医便把子晟需要静养的原委又说了一遍。青梅放下心来,定一定神,这才又问:“那,胡先生的意思,要我做什么?”
胡山笑了笑,说:“王爷的病,由王妃照料,自是最稳妥不过。”
“这……”青梅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胡山见状,向左右吩咐一句:“你们先出去。”于是御医和侍从丫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黎顺和紫珠在面前,这就不要紧了。胡山站起来,一揖到地:“王妃,禩公子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是我出的主意,不能怨王爷。此间事情一了,我任凭王妃处置,绝不敢有怨言。”
“不不,”青梅慌得两只手乱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定一定神,又低声说:“不是我不肯答应。只是王爷他……他恼了我。这,胡先生不知道么?”
胡山一怔,下意识地看了黎顺一眼,两人相视哑然。他们先入为主,都与子晟一样,觉得小禩的事情总是子晟有亏于青梅,倒是从来不曾想过,青梅也有这样情怯的心思!
“不要紧。”胡山释然地笑了,“只要王妃肯答应。王爷那里……”说到这里,颇难措辞,想了好半天,仍是只有说一句:“不要紧。”
话虽然含糊,意思很明白了。青梅无可推脱,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尽力。”
胡山是个深沉的人,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面上只是一躬,说了句:“有劳王妃。”
黎顺的表现要直白得多。他喜上眉梢地,上前给青梅磕了个头。等站起身,也不等青梅说话,先回禀说:“王爷方才服过药,现在正睡着。请王妃示下——”
这话里有相请的意思。青梅犹豫了一会,想到已经答应了,也就下了下决心,说:“那,我去看看他吧。”
“是。”黎顺响亮地答应一声,身子一侧,在前引路。等进到东面卧房,黎顺便对里面的内侍、丫鬟使了个眼色,这些都是近侍,极会观颜察色,登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黎顺便也退了出去,反手轻轻把门合上。
青梅阻止不及,有些尴尬地,僵立在原地。毕竟没有旁人在场,过了一会,终于渐渐地定下神来。于是慢慢地走到床边,略一犹豫,伸手挂起了罗帐,侧身坐在床沿上。
她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子晟了。他瘦了,也憔悴了,因为有些发烧而呼吸粗重。但这张脸,仍然是她所熟悉的清矍容颜。恍惚地,青梅的心仿佛回到四年前的春天。那时她只想着一件事,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了。这么些年下来,她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先朝那些贤良淑德的后妃所作的事情,她也知道,嫁了这样一个男人,那才是她该做的事情。但,那也是她学不来做的事情。她只晓得最本分的,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丈夫……青梅想着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子晟蓦地一动,青梅惊觉地缩回手来。但是迟了。
“青梅!”
子晟倏地睁大眼睛,忽然手一撑,抬起身子看着她:“青梅?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
青梅心里一酸,轻轻地说:“王爷,是我。”
但是子晟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躺倒,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就算是做梦,能梦见你,那也是好梦了。”
子晟的声音,因为低微而无力,使得原本就十分温煦的话,听起来更有种说不出的柔软。青梅眼中蓄了已久的一汪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子晟有些着慌似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停了一停,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青梅摇摇头,兀自说不出话来。
子晟叹了口气,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一层绯红,显得有些触目。“青梅。”他慢慢地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小禩接回来。你别难过了,好么?”
青梅擦了擦眼泪,勉强地笑笑,说:“我早就不难过了,真的。我想通了,王爷说的不错,非把他留在这里也不见得好,只要孩子将来平平安安地,那比什么都强。”
子晟没有说话,很留意地看着她,看了好久,才有些疲倦地合起眼睛来。过了一会,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青梅,我在想,我要是死了,你……随我去吧?”
青梅一震,看着子晟呆住了。
“我知道,这话不近情理。可是,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实在不放心。”
“王爷!”青梅终于惊醒过来,“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王爷的病静养几天就好——”
“我不是说这次。”子晟很平静地打断她:“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有什么,倘若是将来孩子们大了,能照料你了,那自然另当别论。可如果不是,青梅,这里实在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当日胡先生曾经劝我,不要娶你。那时我没有听他的。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念之差,或者真的是害了你。”
青梅再也忍不住,扑嗦嗦流了一脸的泪,连身子也微微抖颤起来,嘴里喃喃地,仿佛辩白、仿佛自语似的说着:“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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