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

  黎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径直走向首辅石长德。

  “石大人,王爷请你进去。”

  匡郢和陆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石长德有点吃力地撑起身子,踯躅着进了屋。房门随即在他身后合拢了。

  寝殿的窗紧闭着,药香弥散,略显闷热和阴暗。

  石长德站了一会,才看清靠坐在床头的白帝。

  “石先生过来坐,我们好说话。”

  白帝的声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长德松过一口气来,竟有些无法支撑的感觉。勉强行过礼,坐在床边设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动地看看他,“叫你受惊了。”

  石长德透了口气,说:“王爷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爷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养。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勿药有喜,不必过虑。”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石长德。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太医的意思,要我静养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体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几年间,只在虞妃过世之后,因病休养,那也不过两月而已。

  石长德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忧烦剧扰,竟忘了该说几句慰籍的话。

  白帝忽然长叹:“我实有负天家!”

  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长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白帝休养,本该由储君监朝。

  然而,如今储位空悬,又该由谁来主理朝局?

  石长德思忖良久,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句话,字字都有千钧的份量:“王爷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烦忧?”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石长德却又说:“此事非同小可,敢问王爷是否决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语,慢慢地阖起眼睛。良久,仿佛答非所问地说:“方才太医在这里,我问过他,我到底还有几时好活?”

  石长德一惊,“王爷……”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有什么呢?总要死的。”停了一会,又说:“太医告诉我,还有十年好活,不过,我想他只会说多,不会说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来,踌躇着,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复了平静。“好在这两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聪明。”白帝徐徐地说道:“只是历练得少了些,那就请先生好好辅佐。”

  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石长德不再迟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必当竭尽全力。”

  白帝虚抬了下手,思忖一阵,交待:“叫他们都进来吧。”

  等辅相一同进来,白帝将需要静养,其间命大公子邯翊监朝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旁人无话,只有陆敏毓忽然问:“大公子既然监朝,礼制用度是否该与从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时沉吟不语。

  石长德和匡郢都回头看,陆敏毓却是面无表情,只作没有看见。

  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紧张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显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你说得也是。”白帝终于开口,“去查查昔年先储在世,用的礼仪。邯翊监朝期间,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静。

  好半天,微闻袍服牵动的声响,石长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为迟疑,余人也便跟着俯身在地。

  穿过窄街的风中,带着一点淡淡的菊花香气。

  瑶英站住脚,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仿佛要借此将方才吸入的那股怪异味道,从胸中驱逐出去。

  总觉得那味道,带着一点垂死的气息。让她想起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

  只有当她离去的时候,那双眼睛才会流露出一丝表情,让她相信,还有些许清明,残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体里。

  他毕竟还活着。

  跟他一样垂老的宫人,将药汁喂进他嘴里,大半溢了出来,褐色的液体顺着他下劾的皱纹淌下来。少许喂了进去,他的喉间咯咯作响,然后,她便觉得那种气息从他体内涌了出来。

  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她没有。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他,只觉得难以想象,她身体之中,有这老人的血脉。

  记忆飘得更远,她想起九岁那年的寒冬。

  年关来临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宫人们早早地清扫了长街和庭院中的积雪,然而康寿宫那带,却无人理会。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几天过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洁的雪地。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常常去。

  开始她在宫外的窄街上玩,后来她溜进院子里。

  她从侍卫眼皮底下跑过去,也或许,他们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在院子里到处走,然后她看见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着微笑。她就走过去,像从前那样跪下来磕头,说:“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边,叫人拿点心给她吃。

  她说:“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老了,堆不动啦。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讲的故事实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缠着他再讲,于是他便每天给她讲。

  有回她带了些吃食给他,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老人好像很吃惊,过了好久,他拍拍她的头说:“我牙都没了,吃不动这些东西了。”

  她就问:“那,太皇想要什么?”

  老人笑了,说:“乖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与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别?

  瑶英想起那个几乎已无人形的垂老躯体,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窄街将到尽头,瑶英止住了脚步。

  玄翀站在不远处。他倚着宫墙,脸朝着阳光微微仰起。他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些许红润,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魄。

  瑶英走过去,“小翀,为什么在这里?”

  玄翀低垂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瑶英常觉得,他这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似的,可其实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过。

  他反问:“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瑶英无所谓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玄翀说:“没关系的,反正父王已经知道了。”

  瑶英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父王刚从寿康宫出来,我想他肯定看见你了。”

  “噢。”瑶英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慌。

  玄翀又说:“姐,你担心什么?连我都知道你常来这里,这宫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他刚知道,他也不会说你的。”

  瑶英笑了,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脸。他小时候她常这样,可是此时她却发现,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岁的玄翀,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姐,你听说了吧?”玄翀忽然说,“昨天父王下诏,让大哥监朝了。”

  瑶英怔了一会,“我听说了。那又怎样呢?”

  玄翀不响,过了会,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怎样。可是,我想起去年那两个宫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两个宫女,因为议论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从此宫中,人人视他为怪人。瑶英数落过他,他从来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次,宫人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玄翀忽然说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瑶英就问:“好,那你告诉我,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玄翀一直不说话,瑶英以为他托词,刚想再说他几句,玄翀开口了:“她们在说,当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说,要是你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瑶英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亲亲口承认。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了一句:“可别告诉别人。”

  现在玄翀重提旧事,她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惧,甚至难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渐清晰。

  “不要紧的,别多想了。”瑶英这样说着,与其说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着身边的女儿。

  微风拂过,吹落了枝头的桂花,有几点挂在她的发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头嫣然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渐渐地从白帝脸上隐去。

  瑶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体里,空虚了一大块。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回想往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被挖空、填补、然后又被挖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别的去填补。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会被再次挖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恐惧。

  瑶英将削好的梨,放在果盘里。

  白帝笑了,“这梨让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瑶英嘟起嘴,娇嗔地说:“我好容易才削得一个,父王你不夸我两句,还要笑我!”

  “好好,瑶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瑶英闪着眼睛,“这是怎么说?”

  白帝强忍着笑,“你一个梨削了小半个时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瑶英叫着,笑笑闹闹。

  白帝安心了,瑶英只是长相像她的母亲。

  “这几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样?”

  “老样子。”瑶英正用小刀将梨打成薄片,有点紧张地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着,问:“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过了会,笑笑说:“我去看过他几次,只是都没进去而已。反正……”

  他没说下去。转眼见瑶英又拿过一个梨来,低了头在削,不由纳闷,“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笑着,“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出口,忽然顿住了,抬起头看看父亲。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许忧虑,便掩饰着心头的黯然,不露声色地笑说:“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跟着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瑶英红透了脸,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女儿大了总要嫁人。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怎么啦?”

  白帝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被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继而恍然,脸又红了。

  “我不嫁人!”她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白帝笑着,是一副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的宠溺神情。

  瑶英越发窘迫,恨恨地咬着嘴唇,说:“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辈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说,“别人不说你,可要说我。”

  “叫他们说去!谁会像父王一样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来,怔了片刻,飞快地低下了头。

  白帝深深地看着她,“除了谁?”

  “除了父王喽!还会有谁?”瑶英撒娇地,抬头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说什么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绪转到何处,他忽然问:“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还没有仔细地告诉过我。”

  “有个叫颜珠的女子,父王知道么?”

  这套说辞,瑶英早就已经编好了。絮絮地,将颜珠的样貌才艺,夸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说别的,只她那条嗓子,就把魏风荷比下去了。”

  魏风荷是白帝最宠爱的歌姬。

  果然,白帝动心了。但他不动声色,只问:“原来,你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是啊。颜珠她……”

  白帝打断她:“她是什么来路?”

  瑶英噤住了,低垂着头,从眼角怯怯地瞟着白帝。白帝却忍得住,静静等着,直到瑶英知道混不过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她是……是……坊间女子。”

  白帝把脸色沉了下来:“越闹越不象话。跑去结交这种女子,传出去很好听么?”

  瑶英噘起嘴,显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会这么说,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白帝闷哼了一声:“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瑶英轻描淡写地说,“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听来的,大概六福告诉他的吧。”

  白帝将信将疑地瞟她一眼,毕竟没说什么。

  瑶英松口气,又出了个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个颜珠进来见见?”

  这是行不通的,宫中自有制度,像颜珠这样的身份何能随意进宫?

  可是白帝却微微一笑,说:“好啊,你既然说她比魏风荷强,我自然要见见。”

  弄巧成拙,瑶英暗暗叫苦。

  无法可想,只好找邯翊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邯翊恨道:“你就尽给我惹事!”

  瑶英强词夺理地抬杠:“归根结蒂,到底是你惹的事,还是我惹的事?”

  邯翊无言以对地苦笑,好像到了瑶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个搓圆捏长,可以任意为之的面团。“好吧、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你怎么弄?”

  “这又不是多难的事,改天我请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瑶英笑了,“真是,这么容易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别高兴,我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得知颜珠的事情?”

  瑶英狡黠地一笑,“你那么聪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阴沉,“那么多人,我怎么猜?告诉我名字。”

  “陈水倌。”

  不起眼的一个下人,邯翊回忆了好一会,才把这名字跟个三十来岁,不太爱说话、总悄悄站在一边的人对应起来。

  “枉我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瑶英笑说:“一来呢,也就是这两月的事情,二来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说话,拧眉思量良久,才说:“你倒本事,什么人都能叫你拉过来。”一顿,又问:“还有别人呢?别藏着了,都告诉我吧。”

  “没了。”瑶英很认真地摇摇头,“真的没了,我只知道这一个。”

  当然不止这一个,邯翊想。只是别的人全都引而不发,是想作甚么?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着瞧吧!

  掌朝月余,渐渐得心应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来报,由鹿州运秋粮的一条船,过碧落峡时,沉了。

  这年各地丰收,一船粮的损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这件事,特意找了石长德来问。

  “潞水碧落峡这一段,原是太险。可据我所知,前些年那里开过一条渠道,专为绕过这段。为何如今还是走这条道?”

  石长德说:“那是广顺渠。但其实,那条渠尚未挖通。”

  “为什么?”

  “那还是王爷刚刚掌朝的时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开始,开广安、广平、广顺三渠,连通渭水、汾水、潞水。广安渠于次年完工,广平、广顺渠进行了一半,为东乱打断。及至东乱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广平渠。但广顺渠,却一时无力继续了。

  “这里面的缘故……”石长德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顿了顿,轻喟着又说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问:“秋陵那边,总还得要两三年吧?”

  “至少两年。”

  邯翊低头不语。半晌,端过桌上的茶来,递到唇边,却又放下了,恨恨地说道:“陵工上那些蠹虫!”

  石长德却说:“只怕也不全是他们的事。”

  “嗯?”邯翊的眼风倏地扫了过去,“怎么说?”

  石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说:“臣也耳闻,不曾勘实过。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这是要紧话。

  “也是个办法。”邯翊想了想,说:“叫冯景修去吧。”

  话出口,看看石长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对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谈一谈。”石长德欣然回答。

  隔两日,邯翊请过萧仲宣来,说起此事,萧仲宣脱口赞道:“石相果然老成谋国。”

  邯翊笑叹:“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萧某一样。再者——”萧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听懂了么?”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萧仲宣,要商议另外一件事。

  仓平齐世炯被毒杀一案,已经开审。

  原本是件寻常的人命官司,却因三司会审,大公子和辅相坐镇,陡然变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经过了几堂,都是蒋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问案很有一套。几堂下来,凶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无疑义。

  “两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萧仲宣问:“这话是蒋成南说的?”

  邯翊一哂,“那个‘滑不留手’,怎肯说这样的话?”

  萧仲宣却说:“蒋大人也是老谋深算之人。他要先审这桩人命案,实在是釜底抽薪之计。”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两案都可大可小,只有这桩能办到实处。

  更何况,有齐家姜氏夫人在,要办齐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费不少手脚。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则可一办到底,胜负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办不可。”转念却又笑:“这蒋成南说起话来,拐的弯更大。今日特为请了我去,只问我在鹿州时,可见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会知道这事情!”

  萧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

  邯翊坦然说:“所以我请先生过来了,就想解这个哑谜。”

  萧仲宣说:“其实这谜一点不难解,大公子是没办过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时想不到。芸香与齐世炯无怨无仇,所以我们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则她为何肯这样听话?无非两样:或受人贿赂,或受人胁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仓平查,我想,不是在齐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结果!”

  “让谁去,大公子可有人选?”

  “萧先生可愿意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萧仲宣欣然道,“不过,我一个人只怕做不了这件事。”

  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拧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个人。

  “我让文乌跟你去!”

  ※版本出处:实体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