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达夫南和奈武普利温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个话题是他绝口不提的。
他们在雷米相逢时,奈武普利温曾经利用一柄祭祀用的魔法匕首——弯月——让他 看过岛上的模样。而且当时也看到了那名叫伊索蕾的少女。
第二天他就问了奈武普利温这名少女是谁。是妹妹吗?可是他却觉得两人脸孔根本不像。 “这个嘛……”
这是奈武普利温每次想要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就会出现的发语词。所以当时也没问出什么答案来。
然后,大概过了不知多久,有个机会聊到彼此的家人。那时候他第一次仔细说出有关自己故乡以及贞奈曼家族的事。关于早逝的母亲、父亲和叔叔之间长久结下的恩怨,姑姑的事,甚至还有耶夫南死去的事。
讲完之后,他问起奈武普利温的家人。这才知道原来奈武普利温没有什么家人。听说他母亲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母亲生下了不知父亲是谁的他以后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成为孤儿的他是受岛民照顾长大的。其中帮他取名的前任权杖之祭司,则像是对待亲生儿子般的 照顾他。那位前任祭司就是现任权杖之祭司戴希的亲生父亲。
当时,他又想再次追问伊索蕾的事,但奈武普利温却仍然是三缄其口。根本无法得知有关她的任何事情。
来到岛上之后,达夫南终于实际看到了伊索蕾本人,第一眼便对她产生了一阵奇妙的震撼感。是因为美丽吗?不是,美丽只不过是她的一点小特征,她真正吸引人的是一些天生的特 质。首先,就是她全身笼罩着一股非人类所有的冷漠特质。
她那张像冰块般的细致脸孔,与剑士般稳健的身材,简直就是对比,不过,她那种不受他人帮助的傲慢姿态,却又跟这两样外表很相配。至于她的声音,比一般女孩要稍微低沉,有时甚至会变成很特别的沙哑。
达夫南来到岛上,对所有事物都感到陌生,这里的人都与他不同,但最为不同的就是她。 她像是从遥远星球来的,看起来就与众不同,仿佛是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美人一般。
而且他也知道,不只他一个人这样感觉到。
达夫南依照奈武普利温所说,决定不再上吉尔老师的课。他觉得再继续下去,这个老师根本不会教他什么,这个人只因为跟自己无关的其他外在因素,就如此厌恶自己,想来是很难改变心态的。
“你……我是说,你确定不再上棍棒护身术的课吗?嗯……”达夫南和奈武普利温一起来到校长室。他并没有借由奈武普利温的嘴巴说出,而是亲口坦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校长也知道昨天发生的事件,大致知道了情况,所以并不加责备。 昨天的事件确实引来了很大的余波。岛民们对于有少年能和贺托勒有同等实力,相当感到 关 切,而且有关那把绝对不愿出鞘的剑的传闻,也在瞬息之间传了开来。当然,也传出了一些 胡说八道的揣测。
校长看了奈武普利温一眼。奈武普利温则是简单地表示自己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
“好,我知道了。达夫南你已经向剑之祭司学习剑术,所以不学棍棒护身术也无妨。那么还能学什么别的课程呢?在思可理,要正式毕业必须获得四科以上的教育成果证明,这点 祭司大人应该很清楚。不过,现在思可理的学制里已经没有其他科目可学了。”
校长像是把奈武普利温当作达夫南的保护者,对他如此说道。奈武普利温点了点头,低头看 了一眼达夫南,答道:
“可以学歌曲,嗯,我认为可以让他去学习神圣的圣歌。”
校长一脸意外的表情,揉了揉眼睛,说道:
“这谁可以教呢?”
奈武普利温简洁地接着说:
“只有一个人能教,不是吗?”
“那个……”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达夫南一下子看看校长,一下子看看奈武普利温,然后不由得打岔说道:
“什么是神圣的圣歌?还有,必须有四科的教育成果证明,又是什么意思呢?”
年迈的校长是个很乐观且性情温和的人,不仅对达夫南,对学校所有孩子都很宽容,所以他并没有责怪他打岔,只是慢慢地开始解释。
思可理的学制原本就不太严格,只规定了入学和毕业的年龄,在学期间即使经常、甚至中途因家里有事而休息几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要毕业时通过简单举行的几种考试,达到某种程度的成就,就可以了。至于上课,一天顶多只会上四堂,大约下午两点左右,连高年级生也全都会上完课。只不过,即使下课了,学生们通常还是留在学校玩闹到四点左右。 还有,参加毕业考试的所有学生都必须证明他在思可理学到的四科基本成果。虽然成绩水准有越来越低落的倾向,但因为这些科目是古代王国就承传下来的传统,绝对缺一不可。像现在,达夫南学有三个科目:历史、简单的魔法、还有“教养”的科目——这一科的名称有些模糊不清,实际上是学认字、写字、作文、解读文章,此外还有就是老师偶尔会讲给他们听的各 种古代故事、有关巡礼者以及月女王的事,如此全部混合成为一科。其他孩子还学棍棒护身 术,但达夫南不愿学这一科,所以不可避免的,他得新选其他科目。
“在以前,听说有更多的科目。像现在以教养为科目所教的一堆东西,其实原本是分为哲学、文学、论理、研讨、数学、地理这些各式各样的科目的。连魔法课也细分成好几个阶段。但这都是离开古代王国之前的事了,由于来到这里的人不过才一百多人,所以经过了三 四代之后,大部分的学问都失传了。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问题被摆在第一位,以致于即使 有许多天才发挥天份同时倾注努力,但还是顶多只能勉强维持而已。”
校长讲着古时候的事,不过,那个时代校长应该还没出生。
等校长解释完,奈武普利温说道:
“圣歌基本上是指蕴含魔法能力的歌曲。但不能光只将它解释为这种表面性的机能,可以把它想成是种神圣的歌曲,它可以净化人心,甚至可以进一步净化灵魂。普通人只要学一两小节 就会唱了,但如果想要完全熟悉,并自由自在地吟唱,过程就十分烦琐了,而且也需要资质。 以前本有好几个传承者,但因一次瘟疫,不仅夺走了圣歌的传承者,也夺走了许多魔法传承者的性命。所以现在能够正确吟唱圣歌的人只剩下了一位。”
达夫南不经意地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声音。那是一名少女在哼唱纯朴的歌声。
松果松果松果儿,叮当叮当叮当挂沿着树木凉荫,我们走呀走呀走呀走到树林吧,朋友呀,走到树林吧“我好像会学不会。”
“是吗,那你先把它当成只是在修身养性,再慢慢去熟悉。”
此时,校长说道:
“万一……那孩子不答应,怎么办?”
奈武普利温只是微笑着说:
“我会说已经征求柜之祭司的同意,所以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啦,那孩子一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学生了。”
或许这会比……学剑要和平一点吧。因为不用相互竞争,只要自己慢慢修练逐渐进步就 可以了。
歌声变得越来越遥远。今天是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凉爽凉爽凉山风,轻声轻声轻树风酸甜酸甜山草莓,潺潺流水小溪水走到树林吧,朋友呀,走到树林吧在半山腰的一片绿色草地上,东北方向可以看到连接岛屿北方山地与冰壁的高耸峭壁,西边则是陡斜的山坡直落而下。这里有三个非常突出的圆形岩石、两棵远眺南方的高大桧树、到处洋溢着的青草香味、一轮升到中天的太阳,以及仅有的三个人。那就是奈武普利温、达夫南还有伊索蕾。
“……”
达夫南和伊索蕾沉默地互视片刻。奈武普利温缓缓地开口,又再一次说道:“这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啊。”“应该是祭司大人的第一个学生吧。”“这跟那是两回事。”“是你决定的吗?”同辈的孩子中,除了达夫南会称奈武普利温“你”之外,她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奈武普利温并没有回答。伊索蕾忽地转身,仔细打量着达夫南,随即后退一步。这是种极为防御性的态度。奈武普利温露出像是觉得难过的眼神,对她说:
“我对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看法。我跟他来,只是为了要把他介绍给你。我不认为你们两人需要相互对立。其实你们有些方面挺相似的。譬如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母亲的长相……而且 几年前也都失去了父亲。”
刹那间,伊索蕾的眼睛瞪大,坚定地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既然是我本人做出的约定,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拜托你一件事。”奈武普利温脸上带着些忧郁的神情,继续听她讲下去。“请你在我面前消失。现在马上!”
“……”
奈武普利温不发一语地后退几步,面对正看着他的达夫南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然后就转身走下了山坡。
留下来的两个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开口讲话。
两人并没有坐着。自从来到岛上,达夫南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奈武普利温说话如此无礼。有那么片刻,达夫南觉得很是生气,但不久便发现到她的声音里其实蕴含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这倒不是因为达夫南敏锐,才发觉到。事实上,达夫南是一定会发觉的。因为她的那 份情感和自己很相像。是那种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恩恩怨怨还有痛恨之类的情绪。
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两人之中的其中一人开口说话时,太阳都早已升到头顶上了。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虽然她比平常稍微提高了音调,但内含的深沉音色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之前你第一次看到我的那个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达夫南在大礼堂被诬陷时的事了。令他感激的是,她为他辩护过。当时她也是一开口就说“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伊索蕾没有答话,便阔步走过去跷脚坐到一颗岩石上。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她有另一个他至今没发现到的特征——她的头发掺杂有别的颜色。
和那头被她扎上去而令耳朵和脖子很突出的淡金色头发成对比的是,她前额上有一撮头发长长地垂到下巴。那撮头发以光滑曲线轻轻遮掩住右边耳朵,但令人意外的,那撮头发竟然绝大多数是白色的!在阳光照射下闪现发亮。
“你干嘛这样看我?”
这句话是那天达夫南以为她对自己说出的话,一想到此,达夫南露出了苦笑。可是他一笑 ,伊索蕾的表情随即变得有些奇怪。
“是因为你的白头发。我很好奇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本就这个样子。我只不过是有两种颜色的头发,你就这样一直看?”“啊,对不起。”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看她不怎么高兴的脸色,达夫南只好开口说:
“请问你是不是讨厌教我?”
“我并不是因为你才这样。”
这似乎有“不管是教谁,我都不情愿”的意思。达夫南犹豫地说:
“我原本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教我。”
“现在你还是不想打退堂鼓吗?”
事实上两人如果就老师和学生关系而言,年龄实在太接近了。听说伊索蕾今年四月满十七岁, 和达夫南约差四岁。但思可理其他老师都二十五岁以上,所以难怪她会这么不像老师了。
“那么,谁能教我想学的东西呢?”
伊索蕾伸手缓缓抚摸手腕,用冷漠的语气回答:
“没有人,除了我以外。”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片刻之后,伊索蕾摇了摇头,起身站着。然后露出像是有些生气的眼神,瞪了达夫南一眼,然后说:
“那么,你唱一首歌来听听。虽然圣歌跟一般的歌曲不同,但毕竟还是歌曲。基本上,也必须先是歌曲,才能在其中注入圣力。我是不可能从发声开始教你的。”
这实在算是一种很不亲切的蛮横无理。达夫南静静地想了好一阵子,但最后却只能这么说:
“我没有一首歌能整首唱完。”
“连一首也不会?”
伊索蕾难以置信地盯着少年。就算生长在多么荒芜的环境里,也不会有这种事的……不对,最重要的是,一首歌曲也不会,怎么会想来学圣歌呢?
随即,少年用认真的语气,答道:
“不是。实在是因为我无法在教圣歌的老师面前,唱出那种”可爱松鼠怎么样“的歌曲。 ”噗,她笑了出来。达夫南惊讶地看她,伊索蕾随即赶紧停止大笑,然后摇摇头,说 道:“不要叫我老师。听起来很别扭。”
“那请问要我叫你什么好呢?”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你是我的老师,而且年纪也比我大,我不能叫你名字。”伊索蕾兴味索然地说:
“为何我连你要怎么叫我也不能选择?如果不想叫名字,就干脆不要叫我好了。”达夫南闭上了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知道了。那我就只叫你名字,伊索蕾。我的名字是达夫南。”
伊索蕾只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往后跟她一定不怎么好相处。
达夫南再度跟地鼠欧伊吉司单独碰面,是三天以后的事了。这期间欧伊吉司身体不舒服, 没有去上学。
“那、那个……”
达夫南没想到他会找自己说话。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这小子。
“跟我……去一下,一下子就好,可以吗?绝对不是危险的地方。没有其他孩子在那里。拜托你……真的,我不会再烦你了。”
达夫南有些犹豫。一想到上次帮他之后遇到的麻烦事,这次该不会又是受谁逼迫才来找 他的吧。这个胆小的少年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看到达夫南带着充满怀疑的眼神不愿跟着去,欧伊吉司双眼噙着泪水,双手合在胸前,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因为上一次的事,不相信我。但是……这一次绝对不是。我甚至可以以月女王之名发誓。就这一次,听我的请求。有个地方我希望你能跟我去。”
一听到他说月女王,达夫南的心动摇了。这个胆小的少年应该不会坏到或者大胆到以月女王之名说谎。要是有骗人的意图,他就更不会把这个名字说出口了。跟着欧伊吉司去的地方,是在通往村庄后面三座山峰之中最左边山峰的路上。爬了很久才到那边。当走到高度可以遍览全村的地方时,他眼前出现了令人惊讶的景象。欧伊吉司停下了脚步,达夫南也停住了。
在那里,有个高度似乎超过十米的木造高塔。
塔的形状实在很奇怪。虽然像圆柱般圆圆的,但地基面积和高度相较,实在太过狭小,越往上面越尖,令人联想到针的模样。紧闭着的木门上面,可以看到几个有外层窗的窗户,根本看不出究竟有几层,就像随便堆叠上去似的。在那座塔内,窗户是在地面上呢,还是在层与层之间呢?
一座像是小孩涂鸦玩画出的高塔,就这么立在那里。背景则是青绿色的峭壁,这般陌生的色调令人觉得这塔像是被错误地放置在这里。
“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欧伊吉司有些脸红地说:
“那个,嗯……是我的秘密城堡。是一个很幸福的地方。”
欧伊吉司率先走过去,敲了敲门。结果没有回应,但他还是推开门走进里面。
大概是因为从明亮的地方一下子进去,所以感觉里面非常昏暗。他们进到一个直径大约五米的窄小圆形房间。地面铺着类似地毯的东西,几张椅子围着放在上面。还有一个没有点火的壁炉。
事实上,从外面看塔的形状,就猜得出里面不可能会有多宽阔的空间。角落有一个梯子,上面则有个像是通往上层的洞。看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间,从那个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我们的小学者来啦。咦,今天还带了朋友一起来吗?”
接着,从梯子上走下来一位外表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大叔。他穿着类似工作服的衣服,外 面围了件围裙,头上戴着一条褪色的头巾。
一走下地面,他很快地脱下头巾,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微笑着要跟达夫南握手。他的手很大 而且柔软,却都是灰尘。
“欧伊吉司带朋友来,你是头一个哦!真高兴见到你。我叫杰洛。”
因为他的下巴长满灰褐色的胡须,一说话就会晃动,所以那里也一直掉出灰尘。握过他的手之后,达夫南的手心也一下子都变得黑黑的。
“我叫达夫南。”
“达夫南?咦,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欧伊吉司在一旁嘻嘻笑着说:“我之前不是曾经跟您说过嘛?他是从大陆来的。”
“啊,对!”
突然间,杰洛用双手紧握住达夫南的手,一副很高兴认识他的表情。然后他甚至还握到手腕 ,对他说:
“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听说你帮了他。真是谢谢你!这家伙只喜欢书,不懂得如何交朋友, 颇令人担心的。听他说,他是头一次和同龄小孩像那样,讲话讲那么久呢。”
达夫南有些惊讶,他看了欧伊吉司一眼。这个大叔就像只呆在这形状怪异的木塔里, 对外界的消息似乎全然不知。欧伊吉司红着脸,赶紧拉住杰洛叔叔的手臂。
“不,不要再说这些了,那个……请听我说。”于是三个人拉了椅子,面对面坐了下来。首先开口的是达夫南。
“请问您是欧伊吉司的父亲吗?”杰洛叔叔张大嘴巴,并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这个人脸上长了很多皱纹,看起来很慈祥。“我不是。这家伙的父亲是齐弗洛仕先生。我只是这家伙的好朋友。呵呵呵。”在他喊一个孩子为“朋友”的那一瞬间,达夫南想起了奈武普利温的脸孔。在雷米,他们两 人 也以朋友相待。既不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也不是大人与小孩的关系,亦非旅行者与被其保 护的少年的那种关系。
欧伊吉司跟杰洛叔叔比他跟奈武普利温的年龄差距更大。可是同坐在一起咧嘴笑着的两人, 脸上的表情却真的就像朋友似的。
欧伊吉司开始讲话了。他边讲话,目光却如同找不到可以驻留的地方,不安地到处张望。“叔叔,我上次跟你说的时候,有些话没跟你提。”“嗯,什么话呢?”
“正确地说,我有些事瞒了你。当时我不是说过我挺喜欢达夫南的?不过……”
达夫南有些惊讶地看着欧伊吉司,但这孩子并没有把眼光转向他,只是一直望着杰洛。在他脸上,可以感觉到有股非常大的决心。
“事实上,我背叛了达夫南。我害怕那些威胁要打我的孩子……就说了谎言。讲一些没有发生的事,对达夫南不利。当时要不是有伊索蕾姐姐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达夫南说不定早就发生大事了。不对,坦白说,达夫南当时带着剑……”
其实达夫南现在也带着剑。杰洛的眼睛很快地瞄了他的剑一眼。
“……就在他快被处以切掉三根手指头的……可怕重罚时……我当时明明应该为达夫南辩护的,我应该说他是因为要帮助我才打其他孩子的,打我的是他们。可是……我做不到。我这个人真的很胆小没用。根本没有资格称作他的朋友。”
“……”
杰洛一直紧闭着嘴巴听他说,听到这里,他静静地拉起了欧伊吉司的手,然后小声地说:“如果这只手的三根手指头被切掉了……恐怕你就没办法拿得动上面那些重重的书本了。以后你自己也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好了,对你所做过的行为,你要好好反省才行,你要当成自己的手指被切掉了。”“……好,我知道。”然后杰洛看着达夫南,开口说道:
“发生了这种事,要你跟他成为朋友应该是不可能了。看来这家伙带你来这里,是想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错。他还小不懂事,只知道要减轻自己的内心压力,其他什么都不会。你愿意来这里,看来能做的已经是到最极限了。有你这种好孩子,以后欧伊吉司一定很幸福 .”达夫南难以轻易开口答话,但却不是没有想法。过了片刻,他慢慢地开口说道:
“我也是……曾经有过胆怯的时候,到现在还是无法忘记。好几次想起来,痛苦地回想起当时的责任,同时对无法挽回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幸好,这一次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事。说不定这是天赐给欧伊吉司的幸运吧。我对此觉得很羡慕。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能挽回那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惜一切来挽回。即使我所拥有的不多……”
欧伊吉司惊讶地看着他。达夫南的语气虽然越来越低沉,像是回到记忆中的痛苦中。 在杰洛眼中看来,也觉得这种语气不该是他那种年纪的少年会有的。
“那样的我怎么可以不原谅人呢?那个人曾要我不可以去恨人。活着的时候,一直存着怨恨与报复心,会如同点着昏暗的灯一样。我的生命早巳经够昏暗了,所以我应该要多点几盏明亮的灯才对。”
在碧翠湖的亡灵面前,他曾丢下哥哥逃走……代价就是让守护弟弟的哥哥丧失了生命,自己也因而活了下来,这件事他一刻也忘不了。
“我并没有特别怨恨欧伊吉司,也没有不能成为朋友的原因,但是也不必一定要做朋友。我要是再聪明一点,一开始就不该理会他被欺负的事。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让自己惹上这些事情。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达夫南站了起来。欧伊吉司缩着身体,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一直低着头。杰洛跟着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书,递给了他。
“你既然都到这里来了,带本书回去吧。这个地方是岛上的藏书馆。可是没什么人来 这里。所以第一次进来这里的,原则上都会送一本书。不要觉得有负担,希望它能对你有所 帮助。”
达夫南轻轻地点头之后,收下了那本书。事实上,最近他开始有点怀念书本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拒绝那份诚意的理由。
“再来玩吧。”
砰!门被关上了。
思可理的生活对达夫南来说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第一天和棍棒护身术老师发生那件事,隔天和校长谈话之后就去找伊索蕾,所以没有去上课 .而第三天正式开始的课业,他则是从头就开始感到绝望。
并不是因为课程内容太难的关系。那些课程对他而言反而是太过简单。孩子们的课业水准都很差,而且都只是在虚混上课时间。一到休息时间,孩子们就忙着争论棍棒护身术的实力谁好谁赢。魔法课里,也只有几个孩子对魔法有兴趣——他们可能已经决定毕业后要走的路了- -多数的孩子对此都是兴致缺缺。
而且达夫南还是无法插入孩子们的对话。在第一天上棍棒护身术、和贺托勒打斗之前,还有孩子带着好奇心跑来找他说话。可是那件事之后,所有孩子都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
所谓无视他的存在,并不是嘲笑或捉弄他的意思。事实上,他们的行为就像是排挤狮子的豺狼般。譬如,他们会避免接近他,如果他走过去,他们会停止说话,很快地散开。要不然就是露骨地投予不高兴的目光。有个孩子甚至提起勇气,说他是“大陆来的恶魔”。
他们会有这种转变,可想而知,一定和贺托勒有关系。不过,究竟是贺托勒要他们这么做,还是他们自己害怕才这么做,就不知道了。
如果要说有人例外,那就只有莉莉欧佩。虽然她年纪还小,但在各个科目的程度都很 高,所以只有一堂课有机会和她碰面。而且她在其他孩子很多的地方,也不会随便找他说话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一般孩子都努力想讨好莉莉欧佩。不过,她还是知道对达夫南太过 友好会引起其他孩子的反感。
和达夫南一起到藏书馆的第二天起,欧伊吉司就来上学了。可是他的处境和达夫南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应该说是更惨。孩子们从教室一头走到另一头,都会故意拍一下欧伊吉 司。欧伊吉司一次也没抗议,只是低垂着头。
午餐都是在学校吃。那间大房间是餐厅也是礼堂,也被用做祈祷室。村里的大婶们会轮流到那里,将准备好的食物盛给孩子们吃。那天吃的餐点是绿豌豆汤、燕麦面包、牛奶起司, 还有一杯水。
达夫南拿到盛好食物的碗之后,坐到角落的桌子前。孩子们挺多,因为桌子不多,每张桌子都排了四张椅子。事实上这样坐还是不够,可是却没有人要和达夫南同桌。即使没有位 子可以坐,必须要等,他们也只是一直瞄着他那边,没有人愿意走过来。这一天,连莉莉欧 佩也没来。
达夫南已经决定不去在乎他们了,所以他静静地撕下一口燕麦面包,咀嚼着,反倒换成 是他偶尔会用毫无表情的脸孔开始观察东张西望的孩子们。
“我,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正要用燕麦面包沾汤的达夫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是谁对他说这句话的?不对,应该说是谁居然找他说话?
在他眼前的是欧伊吉司,正端着汤碗站在那里。而且还露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啊。”
脸色开心起来的欧伊吉司拉出椅子,坐在他的正对面。达夫南可以感受到那些孩子的眼睛全都射向他们。
“豌豆汤没什么味道吧?”汤的味道确实很清淡。只有汤的颜色是绿色的,豌豆全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才看到半颗而已。
“是啊。”
“轮到爱拉朵姐姐的妈妈准备食物的那一天,食物会特别好吃。好像就是明天。”“是吗?”
虽然是无聊的对话,但达夫南感觉到自己心情变好了一点,不禁觉得有些可笑。看来要在同龄小孩的敌对眼神中硬撑过去,对他来说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就连已经习惯在残酷世上过生活的他,也觉得很难受。
此时,原本喧哗的孩子们突然静了下来。
“啊,是贺托勒。”
“贺托勒来了。”
贺托勒和他的弟弟艾基文,还有和他们同伙的五个人一起走进了餐厅。看来好像是高年级的棍棒护身术刚刚下课的样子。
同时,无数的眼睛也转向达夫南和欧伊吉司。贺托勒斜眼瞄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不过艾基文却像是刚好逮到机会似地,喊道:
“那边那两个人是谁呀?没人愿意跟他们玩的两个笨蛋,怎么凑在一块儿了?”
他们的同伙也全都跟着发出笑声。贺托勒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但只是走向盛食物的大婶那边。艾基文却拿着棍棒护身术上课时用的棍棒,快步来到他们两人的桌前。
“喂,胆小鬼地鼠。”
棍棒靠过来,戳了戳欧伊吉司的胳肢窝。欧伊吉司缩了一下身子,并放下汤匙。可是却没有看达夫南。
“喂,站起来,臭小子!怎么可以跟那种家伙一起吃东西?谁叫你这么做的?”后面的其他少年也开始帮腔。
“起来,站起来,臭小子!”
“没人允许,竟敢如此嚣张……”
“地鼠你是不是想再挨一拳啊?”
达夫南可以看得很清楚,欧伊吉司的手臂不停颤抖着。可是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只是紧闭着嘴巴,一动也不动。立刻又有三根棍棒落下。如今不只是用戳的,还打他的头,甚至做出像要割他脖子的样子。
“还不乖乖听话,这小子!”
“地鼠你再硬撑下去,就教你一辈子没办法站起来!”
达夫南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正抬头看他们的时候,欧伊吉司用他虽然害怕但很清楚的声音说 :
“我有自由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吃午餐。请不要管我。”
这番话令少年们真的生气起来。
“喂,拉下来!”
“把他丢到地上去!”
“他说的是什么话啊,这个疯子!你今天死定了!看我们怎么踩你!”
这群少年之中有几个,曾在达夫南身为“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的时候被他打过。可是他们觉得这次背后有坚强的援军,所以根本一副完全不怕的样子。
就在他们要将欧伊吉司一把拉下椅子的那一瞬间,达夫南用低沉但坚决的语气,简短地说 :
“住手。”
他们的手臂先是缩了一下。但那只是暂时而已。欧伊吉司从椅子上被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看着达夫南,对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连他那双一向看起来胆小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意志力。他的眼神像是在说“即使被打,自己也能忍得住,不要连累他”。
“再不住手……”
事实上,餐厅里的所有孩子都在注意听他那低沉的声音。连那些原本在盛食物的大婶们也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全都会非常后悔的。”达夫南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他一边想着一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这一瞬间,就跟他在奇瓦契司的荒野之中,安诺玛瑞的田野之间,决心独自一人的那一瞬间是一样的。不同的就只有那头变短的头发而已。
原本抓着欧伊吉司的少年们以前曾亲身体验过达夫南的实力,所以都不自觉地松了手。其他孩子也大都目睹或听说过几天前在棍棒护身术上课时发生的事,知道这个被称为“大陆来的恶魔”的少年有多么强。
只有艾基文不同。
“你不要威胁我们!你以为有能力阻挡我们,就当场露一手啊!看你没那种本事吧,只会 用嘴巴说说而已!”
然后像是做给他看似的,用力踢了欧伊吉司的胳肢窝一脚。不过,欧伊吉司却咬紧牙关, 没发出声音。
这是欧伊吉司没能亲手切掉自己手指头,取而代之应该要负的责任。在杰洛叔叔那里听到达夫南说的那番话,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冲击。在这样的人面前,他不想丢脸。
达夫南正眼直视着艾基文,只有嘴角上扬,露出了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做出嘲笑的表情。
“那么,你就要后悔了!”
就在那一瞬间——
“算了,艾基文!”传来的是贺托勒的声音。他和那些放着食物不吃,忙着看热闹的其他孩子们不同,他端正地坐在桌前,正拿着汤匙。而且看也不看这边,只是又大声地说:
“不要再惹他生气了。你不必对付他。”这话有着双重的意义。“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以及,“你不该跟他打起来”。
少年们一个个都往后退开,连艾基文也绝对服从哥哥的话。他用凶悍的眼神瞪着达夫南,但还是往后退开了。达夫南俯视欧伊吉司,说道:
“我们走吧。”
就在众目睽睽下,两人往餐厅门口走了出去。一直到两人走出去,孩子们仍然盯着他们不放 .
“伊索蕾?”
达夫南和欧伊吉司一直走,走了好久之后,才在一处安静的山坡坐下来聊天。他们之间聊的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题。可是两人却觉得比最近任何时候都要气氛和平。谁都没有提起不久前的事。
欧伊吉司一听到达夫南要向伊索蕾学习圣歌课程,显得非常感动。他惊讶地圆睁着眼睛,令达夫南觉得他就像一只松鼠,不禁噗地笑了出来。
“真是神奇!那位姐姐是岛上最神秘的人了,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人们都叫她”山上的公主“。”
达夫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他:
“为何这样叫她呢?”
“伊索蕾姐姐的爸爸就是前任的剑之祭司。听说她父亲去逝之前,曾经对其他祭司们说过关于这位姐姐的事。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过,之后她不但可以参加祭司们的会议,而 且有重要的事,修道士们也会去问她的意见。可是几年前开始,她就完全不管村里的事了, 一个人住在山上的房子里。因为那个姐姐很漂亮,而且令人不敢接近,所以就得了这个绰号 .”原来这个绰号不是嘲笑而是敬畏的意思。欧伊吉司的眼中也确实有着这种情感。
可是欧伊吉司并不清楚细节。她为何对奈武普利温态度那么差?吉尔老师为何说奈武普 利温应该对她谢罪?还有吉尔老师和奈武普利温之间的恩怨到底是什么?他都不清楚。
另外,欧伊吉司把伊索蕾形容为“有战士和祭司风范的姐姐”。接着,他又说除了她以外, 还有一个很像的绰号,就是还有一个人叫“山下的公主”,但他并没有说是谁,只是嘻嘻 一直笑。
“听说你跟山上的公王学习圣歌了?”
莉莉欧佩有时会像在跟踪他似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这一次也是。达夫南和欧伊吉司从山上一下来,她就像正在等他似地出现了,还一边咬着小指对他笑。
“没错。”
“她很漂亮是吧?光是用看的就令人目眩神迷!能够每天看她,可真好!”
达夫南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所以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莉莉欧佩接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呵呵呵!我只是把村里男人说的话直接搬出来讲而已。我是女生,怎么可能看女生看得入迷呢?如果换做是很帅的男生,那倒是有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露出微笑。她那特别小巧的嘴唇像顽皮的小孩般,可爱地翕动着。“不过,你坦白说,感觉不错吧?她对你很亲切吗?你对她有没有兴趣?你们才差四岁而已, 不是吗?”
达夫南面对莉莉欧佩这么丰富的想像力,不禁觉得啼笑皆非,不过,他只是静静地说:“伊索蕾老师只是教我圣歌而已。而且因为我的能力很差,她挺辛苦的。”“老师?她要你这么叫她?”“没有啊。”
“哼。”
轻轻做出嘟嘴表情的莉莉欧佩转身想要离开,不过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地,对他说:
“对了,并不只有她是公主!那种绰号是别人取的,所以并不是自己想叫就能叫的!”他还是搞不清楚她想说什么,只是盯着她走远的背影。
到那天晚上他才知道事情真相。奈武普利温很晚才回来,等他回来后,达夫南做了一道以前在雷米旅行时煮过的汤。可是达夫南一说出今天发生的事,突然间,正在喝汤的奈武普利温开始笑个不停。
“莉莉真的这么说?她亲口说的?哈哈哈哈……这可是件大事啊,大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你也不能就这样把珍贵的汤给吐掉吧。”
“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阵子,奈武普利温终于止住大笑,把剩下的汤都舀来喝完之后,才跟他说明。“山下的公主是指莉莉欧佩她自己。这绰号大概是我不在岛上的这段期间取的吧。不过,听说莉莉欧佩至今都说”公主“这两个字听起来令人起鸡皮疙瘩,谁要是这么叫,她就会生气。所以最近在她面前根本没人这样叫她。这样看来,那丫头对你有意思哦!所以才会连这种 她不喜欢的绰号也拿出来用,暗地里夸耀自己一番!嗯……不对,会不会她原本心里就很喜 欢这个绰号呢?”
“那么伊索蕾呢?她喜欢这个绰号吗?”
明明已经喝空的碗,却当作还有汤似地,奈武普利温一直用汤匙反覆搅来搅去。当然,他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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