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管教紧衣襟短打扮,只穿着秋衣秋裤,进来就煽了金鱼眼几个嘴巴,金鱼眼眼冒金花,恐有山河破碎的感觉。也不能怪庞管跟嫡系来粗的,白天的事本来就窝火,晚上又来这么一出戏,搁谁也温柔不起来啦!
金鱼眼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委屈,说刚才要不是形势危急,生命受到严重威胁,他不会那样没形像。庞管听了原委,脸上的不满好像不完全是冲金鱼眼一个人了,嘟囔一句:“这个糊涂胡。”大概在抱怨胡老头没有告诉他猴七和金鱼眼的过节吧,在看守所里,把同案和对头们分笼豢养,是个基本守则。我想,这里面不排除他们管教之间有矛盾,胡老头给庞管明装糊涂暗使坏的可能性。
“明天给你们分开,是垅的归垅,是行的归行。今晚上值班的给我盯紧了,谁再折腾当场就给你砸上!”庞管怒冲冲关门走了。
当着许多新成员的面,金鱼眼被揭了短,扫了威风,心里超级不爽,看猴七笑傲江湖状地散盘在铺位上,也不答话,自己把枕包抓起来,扔到脚底,掉头躺了(违纪),瞪着楼板上的电扇叶子,默默地抽着烟。
我笑着拱左右二位一下,小声说:“睡吧,没戏了。”
一晚下来,果然没有再被吵醒,起床时,看见金鱼眼例外地领了个先,早早就穿好了衣服,小不点给他叠完被子,犹豫地看了一眼金鱼眼,金鱼眼没表情,小不点为难了一下,才抻一下猴七的褥子角:“七哥,我来叠被子。”
“算了。”猴七仰在褥子上没动:“呆会一卷就走了,不劳你驾,我没那么大鸡巴谱儿,真以为自己皇上啦?”
吃过早饭,庞管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押犯儿过来,看来是要塞这个号的。猴七懒洋洋起身,顺手把铺盖一卷,抱着跳下铺板,趿拉上鞋,一边跟那个新来的招呼:“老马,把你弄过来啦,嘿嘿。”
“干什么你?”庞管横眉冷对。
“调号呀?”猴七抱着被子,蹬着眼珠子。
“放那,添什么乱?”庞管喝一声,转向金鱼眼说:“收拾你东西。”
金鱼眼蒙了:“哎哎,庞管,我这呆好好的……”
“好个球你!快点。”
“庞管,您看我这马上就接判儿下队了,还倒腾什么劲?”金鱼眼的语调中有了哀求的成分,还有一些肯定是恐惧:还有不多日子就离开这里了,庞管你就让我在这享受几天吧,换别的号,我这操行的还不被打残喽?
“都是你自己作的!别废话,收拾东西。”庞管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金鱼眼气馁了,吩咐小不点:“给我弄东西吧。”
小不点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上悬板把金鱼眼的被子抱下来,又到橱架上捡了些零碎,装一个空方便面箱子里,然后鄙夷地往金鱼眼脚下一放,金鱼眼棱棱一下眼,把话咽了回去。
庞管指着新来那位,对大家宣布:“以后马某某是这个号的安全员,有什么事跟他说。”然后讲了些号里都是新学员,大家要吸取教训,摆正心态的话,气哼哼领着愁容满面的金鱼眼走了。
小不点立刻笑逐言开,上前接过老马的东西,利利索索地收拾好了。猴七咧开大嘴,龅牙乱突地笑道:“咱哥俩真他妈缘分啊。”
老马谦逊地笑道:“是啊是啊,你刚过来,我也给调这来了。”
猴七竖起大拇哥跟我们说:“老马以前是企经委的领导,牛逼啊,大家捧着点儿!”大伙说“那是那是”。
老马一哈腰:“以后大伙多关照啊,呵呵。”
猴七一拍他肩膀:“嗨,跟他们还客气什么?你以为在咱们那个鸡巴号哪,现在你是领导啦!”说着,手在屋里挥了大半圈:“瞧了没?这都是你的小弟——我也他妈成你的小弟啦!哈哈!”
老马可能还不太适应,赶紧摇手道:“老七你客气,咱是哥们儿呀。”
猴七爽快地说:“对,咱是哥们儿,是灰就比土热!以前在那个号有对不住的地方,别记挂啊。”
“什么事呀?我早忘了。”老马逐渐恢复了一些官场上油滑幽默的作风,惹得猴七是哈哈笑得爽快,看来猴七在那个号里也给过老马难看,真是山不转水转。
甭问,这位不是贪污就是受贿,板儿的经济案。
昨天被我踹的那个探着脖子说:“七哥,没想到金鱼眼是那么个东西,操,早知道我们才不帮他,恨不能叫你掐死狗操的。”
旁边那个说:“可不是咋的?你要早说,都轮不到七哥动手。”
猴七撇了一下嘴,接着就笑了:“哥们儿甭描啦,我把那还当个事儿?以后咱混一锅,捧着老马练!”然后一捅老马:“看了嘛,扯起招军旗,就有入伍兵,塌实当你的号长吧。”
老马诡谲地一笑,掏出盒“红塔”来,刚要给猴七,小不点笑道:“马哥,金鱼眼的‘三五’,我没全给他,上面还扣了半条呢。”说着猴似的往悬板上蹿。
猴七咧大嘴又笑了:“小逼的行啊,好!金鱼眼那傻逼吓破胆也不敢回来要。”
舒和我们看着在悬板上翻腾的小不点,也不由笑了起来:这猴孙子!
老马没等小不点的烟,自己先和猴七点上,又给后面两个新兵甩了两棵,那二位激动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老马问:“昨天这个号真想越狱来着?”
“玩撸扣了,让人给点啦。”猴七一回头,指着舒和说:“就是那傻逼,歪戴帽一只眼那个。”
后面俩小子立刻跃跃欲试:“练逼的!”
老马拦道:“别惹事,管教的‘点子’不能瞎动,多看他两眼都惹身骚。”
猴七笑道:“身边安一炸弹么这不?操!”
老马现身说法:“对这种小人,不能惹他,我深有体会,要不是我在单位得罪了小人,也不至于有今天。”
几个人言来语往地扒扯舒和,一点也不避讳。他们现在都认定是舒和给告发的,我不知道舒和跟常博俩人的心里咋想,我是替舒和别扭,也替常博别扭。
正别扭着,庞管喊我出去,我看舒和他们两个一眼,下了铺。什么事我心里明白个八九分,为了掩人耳目,我鬼精地说了句:“可能要下队了。”
在管教室,庞管很客气,让我坐下来说话,也不谈主题,先笑着勾我话:“这两天挺惊险吧。”
我只能按他的套儿钻:“可不是嘛,舒和跟常博我们俩一说,紧张得要命。”
“你是不巧啊,没把握住机会。”庞管看上去很遗憾地说:“要是你接见时候找我,立功就是你的了。”
我笑道:“立功事小,人命关天啊……再说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要越狱呢,不能瞎说不是?”没想到他说:“这事谁抢头里是谁的,常博就是比你意识强。”
我说:“是吧,我这人遇事没准主意,多亏他们没拉我入伙。”
“拉你你还真干怎么着?”庞管开玩笑道。我笑了,权当回答。
“你说舒和这个人咋样?”庞管似乎随意地问。
我敷衍道:“不错啊,觉得是一好孩子,挺可惜的,案大了点,要不他弄个立功也值得。”
“可不是嘛。”庞管又探问道:“他回去跟你们说了啥都?”
“……就说因为他有协助举报的情节,您没太为难他,他挺知足的好像。”我一边琢磨一边胡说八道。
庞管肯定不希望舒和把他的底子给揭掉,常博和舒和都好沟通,他就担心从我这里出差,怕我一不平衡,回头给他生事。我给他接着吃定心丸:“人家常博也是看我犹豫不决,怕出事,才果断地出来举报的,我没他那么猛,也压根没想立不立功的事,谈到立功这俩字我有心理障碍。”
庞管笑道:“怎么呢?”
我说我总把它跟“出卖”联系到一堆。
庞管马上从“立场”的角度纠正了一下我的认识,又问舒和的事:“你说舒和为什么不自己举报?……你不用有压力啊,我没别的意思,你咋认识的就咋说,你也快下队了,现在我就是把你当一朋友在聊天,不是提讯啊?”庞管和气地笑着,试图舒缓着我的神经,尽量让我的角色意识淡化下去。
我还真没细致地想过这个问题,顺嘴跟他说:“可能他也想了,就是举报他也减不了刑,不如让好朋友立功呢。舒和的心眼不赖。”
庞管笑道:“你还不太了解他啊,这小子肠子花着呢,脑瓜够用,就是没上正道儿。”
和庞管这一问一答,促使我脑子飞转起来,细想了一下舒和,突然觉得这小子真的好厉害:
其实他和所有人一样,压根就不想死,可是遇上这样倒霉事了,咋办?怕死是不行的,后来活了,又弄个无期,以他的傲气和抱负不能接受,所以喊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为死而求死。
有了越狱的机会,他是真心想跑的,但他又对那个计划没有信心,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于是打着让我们立功的幌子,把消息透露出来,像钓鱼一样做好了“卧儿”。这是第一步。下面,如果越狱成功,他一走了之,自求多福去,如果被举报,他也会拿我们俩挡箭,就像现在既成的定局一样,都是他计划好了的。
但是有一点,我不敢想像也是他计划中的步骤,我宁愿相信那是他的百密一疏:假如常博我们俩都坚持不“出卖”别人,不挡别人生路的原则,让他们实施了越狱,最后又没有跑掉,舒和会不会说曾经要我们去举报的事?倘使如此,我和常博就他妈超级悲惨啦,靠!
“想什么哪?”庞管打断了我的思路,同时让我一惊,觉得脑门上似乎下了细汗,其实没有,是心理作用,想得后怕啊。
我笑一下,问庞管我什么时候能下队。
庞管说:“我找你就是这个事,聊天是顺便,我喜欢跟你们这样的文化人聊。下礼拜,礼拜二下队,你那个同案叫施展吧,找他们管教了,他急啊,无期的在看守所关着不算刑期,谁不急着下去?”
我说那好啊,赶紧下去吧,看守所我是呆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