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外田野星布,仟陌纵横。云梦秋盯住那黑衣蒙面女子,奋起直追,奈何他不会武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远处一座山坡前一折,突然消失不见。
云梦秋早泪流满面,一面大叫:“小海!”一面奋力奔了过去,登上坡顶,放目四顾,惟见长风动地,空野寂静,哪有人踪?猛地里悲从心来,一屁股坐倒在一株大树下,哇地大哭起来。
“嘻嘻……”
树后忽有人笑出声来。语音娇柔清脆,似是出于少女之口。
云梦秋大吃一惊,腾地跳起,转过身来时,手中已握住两块石子,叫道:“谁?快出来!我扔石头啦。”
树后那人又是嘻嘻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傻小子,你要干么?想谋财害命吗?”随着话声,树后转过一个体形纤长的小姑娘来。
云梦秋退后几步,定神细看,只见那少女身穿淡绿色的缎衫,十三、四岁年龄,秀发长垂至腰,雪貌玉肤,细眉长目,妍丽异常。
这时日上中天,阳光透过枝杈斜斜洒下,照在那少女脸上,宛如一块粉玉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明珠微晕,亭立彼处,竟有一种迷人的媚态。
长大至今,云梦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孩儿,见她双目灵动,盈盈似水,脸上忽然微微发热起来。
那少女见他呆呆望着自己,原本殷殷含笑的俏脸陡地沉了下来,哼道:“你这家伙不是好人!贼眉鬼眼的,一看就晓得是个下流胚子!”
云梦秋猛地惊醒,托、托两响,手中石子失手坠地。他讪讪移开眼神,满脸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少女见他神态忸怩,紧绷着的小脸慢慢缓和下来,忽又粲然一笑,道:“喂!傻小子,你一个人在这儿哭什么?”
“我可不傻!”云梦秋怪不好意思地拭去泪水,道:“你别乱叫,我有名字的。”
“我知道你姓云,大家都叫你小云对不对?”那少女吃吃笑道:“不过看你呆头木脑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不是傻小子又是什么?”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云?”云梦秋突然有所惊警。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少女小嘴一扁,漫不经心地道:“方才我听见有人这么叫你,不就知道了?”
云梦秋愕然道:“是谁?”
“唉!你这家伙怎么这样笨!”那少女格格娇笑道:“刚才在那边那座房子里,不是有个小海叫你小云吗?”
“你……你先前在屋外偷听?”云梦秋大惊,“那劫去小海的蒙面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偷听不偷听,这么难听!”那少女红唇一嘟,不悦道:“我只不过恰巧路过,看见你们鬼鬼祟祟的溜入那所宅院,忍不住好奇心,想看个究竟。”
云梦秋松了一口大气,跟着皱起眉头,沉声道:“你听到些什么?”
“也没什么哪。”
少女吐了吐香舌,做个鬼脸道:“我只听了几句,那书呆他们就来了,然后又出现了个蒙面人,我见你追她,于是便跟了来。”
云梦秋见她娇憨活泼,天真可爱,心中猜疑之情慢慢消失,道:“小妹妹,你听到的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很危险的。”
“你叫我什么?”
那少女歪着头瞅着他,似笑非笑道:“嘻嘻,也不过比人家大一、两岁,居然涎着脸叫我‘小妹妹’。喂,傻小子,你叫什么名儿?”
云梦秋说了自己名字,见这少女艳美惊人,又道:“小妹妹,这里是荒郊野地,你独自一人在这儿可不行。嗯,我要回城去找寻朋友,咱们一道走吧。”走了过去,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你做什么!”那少女清澈动人的美目里突然露出一丝厉色,侧身避开。
云梦秋怔了一怔,讶道:“怎么啦?我只是想送你回家去。”
那少女默默看了他一会,眼色闪烁不定,倏地展颜而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这家伙心存不轨,想占人家便宜。”
云梦秋哭笑不得,恼道:“胡说八道!谁想占你便宜了?哼,我还要去寻朋友,可没功夫听你瞎扯!”赌气转过身子,径自下坡。
只听身后脚步声起,那少女快步跟来,娇声道:“喂,喂,等一等。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怎么就这样走了?”
云梦秋立定脚步,却不回身,气鼓鼓地道:“我是坏人,对你心存不轨,那你又跟来作甚?”
那少女奔过来,伸出小手,牵住他的手掌,摇了几摇,软语求道:“好了,好了,人家只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近处看来,这少女颜若朝华,流彩遍体,更加光艳照人,云梦秋心肠一下软了,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那少女和他并肩行走,侧头笑道:“我叫天香香。你真想送我回家吗?嘻,可远得很哪。”
“天香香!”云梦秋赞道:“这名儿可真美!”
他顿了一顿,又问:“怎么?你家不在城里吗?”
少女天香香道:“我家离这儿很远。那里四季如春,风光秀美,不过我整天待在房子里,没一个人来陪我玩,气闷的很。这次我大伯伯来安平办事,我便央求他带了我来。”
云梦秋越听越奇,道:“那你孤身一人跑到城外来,你大伯伯不担心吗?”
“嘻嘻。”
天香香忽然调皮一笑,道:“那我可管不着。大伯伯担心便担心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云梦秋责道:“万一碰上了坏人,你怎么办?咱们赶紧回城去,你大伯伯不见了你,一定急坏了。”握住她手,加快了脚步。
天香香仰起头来,轻笑道:“你若送我回城去,那你的那个朋友怎么办?你不管他了么?”
云梦秋的心情一下沉重下来,卓海被人抓走,显与昨夜之事有关,现下他生死未卜,岂能撒手不理?但天香香天真稚弱,秀色浸人,又怎可眼见她独处荒郊,却不顾自去?
天香香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真不懂,你这家伙为何这么糊涂呢?”
忽然小手一翻,拿住他的手腕。
云梦秋手臂一麻,全身立时没了力气,不自觉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你……”
天香香莞尔一笑,放开手来,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云梦秋大张着嘴,木涩涩地望着她那双黑漆漆的含笑的眸子,竟是惊得傻了。
先前在山坡上,天香香说她偷听到他和卓海的对话,后来又一直跟在他后面,其时云梦秋便觉奇怪,怎么自己没有丝毫查觉呢?不过眼见天香香娇俏可爱,疑念不由得一闪即灭,转而为她的安危担心起来,刻下知道了她身怀武功,背上刹时升上一阵凉意。
天香香见他神情慌惧,眼神惊惶,忍不住甜甜一笑,道:“喂,你傻傻地盯着我干么?怕我吃了你吗?”
云梦秋心中一动,轻轻握住她小手,试探道:“小妹妹,你大伯伯前来安平办什么事?”
“我不跟你说!”天香香佻皮一偏头,道:“以后别再叫我小妹妹,真难听死啦。”
云梦秋勉强一笑,改口道:“香香,你知道是谁抓走小海的吗?”
“不知道。”
天香香白了他一眼,从他掌中抽回素手,没好气道:“你怀疑我是不是?”
余音未了,道旁树后忽有人扬声大笑道:“谁敢怀疑‘天魔教’的大公主,岂非活得不耐烦了!”
步履声起,笑声未绝,树后大踏步行出一行人来。
******
当先那人面像和蔼,红光遍脸,身高体魁,年龄约在五六旬之间;后面跟着四人,一色青袍,均只二十上下,神态剽悍,举动矫健,腰间挂着一只胀鼓鼓的鹿皮胶囊,正中赫然有一赭朱大字:“唐”!
天香香眼内异彩隐泛,轻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川中唐门的‘天罗地网’唐三爷!”
老者微笑道:“不敢。老夫唐从心,见过大公主。”抱拳行礼。四名青衣年青人一齐躬身。
听着二人对答,云梦秋两眼发直,呆若木鸡,惊愕地几乎一头栽倒。
武林中共有三大帮会、四大世家、六大门派,“天魔教”雄踞滇、黔一带,“唐门”则威霸蜀地,均各榜上有名。
云梦秋久在镖局,虽然不会武功,却也算得上是半个江湖人,对两帮的震天威名自是耳熟能详;乍听自己随随便便叫着的“小妹妹”,竟是天下间最大邪教的大公主,云梦秋不禁惊骇无已,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从心瞥了他一眼,向天香香道:“大公主忽然来到安平,想是身负要事吧!”
天香香头一侧道:“你以为呢?”
唐从心咳嗽几声,道:“照老夫看来,大公主和贵教薛长老等长途奔涉,连夜至此,多半是因为一件东西。”
天香香笑咪咪地道:“唐门名声煊赫,果非侥幸,我和大伯伯今晨方到,你们便知道了。”
她眼波流转,接道:“不过,‘唐家堡’离此处足有三日路程,为何唐老爷子能未卜先知,晓得我们到此呢?莫不是你早已到了安平城,也是为了那东西吗?”
云梦秋心神大震,二人言中所指的“那件东西”,分明就是昨夜勒万兴和那神秘人“王大哥”所说之物。这究竟是件什么宝贝,竟令天下有数的两大帮会也起觊觎之心?
唐从心老脸一红,寻又面色如常,大笑道:“久闻‘天魔教’大公主艳若天仙,聪慧无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错,咱们到此地已有两日,为的正是那方‘大真篆印’……”
“大真篆印?”
云梦秋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终于知道那件东西的名目了。
只听唐从心话头一转,问道:“昨夜城外东村大火,大公主想已知道了吧?”
“知道了又怎的?”天香香笑意不减。
“哦,没什么。”唐从心似漫不经心的道:“然则邵府一家惨死,大公主又可否晓得?”
天香香俏脸一板,微嗔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干么拐弯抹角的?”
“哈哈!”
唐从心大笑道:“大公主因何动嗔?须知纸包不住火,邵志明是你们‘天魔教’的人早已不是秘密了!”
“邵员外竟是天魔教中人?!”一旁伸长耳朵的云梦秋听得头都晕了,“那么杀害勒四爷,劫去小海的会是什么人呢?”
天香香艳丽罕匹的容颜上闪过一缕愠色,盯着唐从心道:“于是你们就杀了邵志明一家,抢走了那方‘大真篆印’是不是?”
“大公主说哪里话来?”唐从心脸色一整,正容道:“唐门岂会做如此血腥残暴的事情!”
“那么你们拦着我作甚?”天香香越发不悦。
“这个嘛,”
唐从心面皮一松,笑容可掬地道:“大公主芳架降临蜀地,唐门自当稍尽地主之宜。咳,大公主,便请去‘唐家堡’小住几日如何?”一示意,四名唐门子弟立即快步走到天香香二人身后。
天香香回头一瞥,嘟起小嘴,哼道:“你们干吗?想霸王硬请客是不是?我们‘天魔教’和你们唐门素无交情,再说‘唐家堡’那种荒蛮之地有什么好玩?我才不去呢。”
一拉身旁脸色发白的云梦秋,迈步便行。
“且慢!”
唐从心闪身上前,挡住二人去路,淡淡道:“唐门虽然地处偏野之地,却还懂得待客之道。大公主执意不肯去‘唐家堡’,敢莫是看不起咱们唐门?”语气虽然平和,言下却隐隐流露出威骇恫吓之意。
天香香四下一看,只见四名青衣年轻人脸色沉厉,右手都已探入腰间皮囊之中,美目猝寒,勃然大怒道:“好哇,你们是想劫持我了!”
唐从心面不改色道:“大公主说笑了,天魔教威慑天下,咱们怎敢劫挟你?请大公主‘唐家堡’一行,只为略表寸心,别无它意!”
这种借口未免太牵强了,天香香玉面一板,叱道:“我不去就是不去,你罗罗嗦嗦的则甚?滚开去,否则我便对你们不客气!”
皓腕一翻,纤手中突然多出一根长不过尺,又细又短,怪模怪样的黑铁棒。
“天机七杀棍!”唐从心脸色大变,如避蛇蝎,忙不迭飘身闪到一边。
天香香拉着云梦秋奔出几步,回过头来,洋洋得意道:“天机七杀棍,天下最神秘、最厉害的武器,发必见血,绝无全身可退之人,嘿嘿,有谁不怕死的,尽管追来好了!”快步离开。
唐从心望着二人隐没不见,脸色百变,哼了声:“走!”领着五名唐氏弟子,迅速离开。
******
两人奔了一阵,见唐从心等人并未追赶,当即放缓脚步。
一阵风吹过,云梦秋抬臂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悄悄瞟了天香香几眼,终于鼓足勇气,嗫嚅道:“香香,我要回镖局去啦,咱们就此分手吧。”
“天魔教”乃是出了名的邪教,云梦秋既知这“小妹妹”非同寻常,又怎敢再和她在一起,当前一途,自然莫过于避为上了。
天香香奇道:“你怎么啦?你的手在发抖呢。”
“没……没有呀。”云梦秋赶忙否认道:“你也知道,唐门在咱们川内好大的名头,我乍见他们,自然有些……哼……那个……”
“你害怕是不是?”
天香香噗嗤笑道:“成天怕这怕那,猥猥缩缩,连名字也忸忸怩怩的,嘻,娘娘腔。”
堂堂男儿,在她嘴里竟成了娘娘腔,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梦秋一下恼了,甩开她手,紫涨着脸皮道:“梦秋这名儿多好,古人说‘长梦之于深秋’,意境开阔,余味深远,比你什么‘香香、臭臭’的可不知好听多少倍!呸,小丫头,不懂就别胡说八道!”盛怒之下,也就顾不得什么“大公主”不“大公主”了。
“瞧不出你蛮能胡扯嘛。”天香香浑无愠色,笑咪咪地道:“什么‘长梦之于深秋’,是通非通,我从来未听说过。喂,你走便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云梦秋拔步朝前急走,气呼呼地道:“什么?”
“唉!笨啊!”天香香格格娇笑道:“方才那些唐门中人见着咱们同行,必然会认为你是‘天魔教’的弟子,说不定还会以为你是我的‘诸天护法’,现下你独自行走,他们会放过你吗?嘿,他们才没有你那么傻哩!”
“你少唬我!”云梦秋似信非信,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唐门是名门大派,怎会胡乱杀人,我才不怕呢。”
“那你去死好了!”天香香啐道:“你这种呆瓜,我才懒得管哩!”
四周草长林深,阳光稀淡。轻风掠过,草木籁籁直响,大白天,竟然有种阴森森的气氛。
云梦秋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一会,想起卓海家里出现的那三个怪人,他们没抓着小海,必定会来找寻自己,心中不觉一寒,可要他就此走回,却又不愿。
天香香见他站立不动,脸有慌惧之色,心中暗暗好笑,上前拉住他手,道:“咱们一起走吧。”
看着她眼里的揶揄之色,云梦秋满心不是滋味,道:“喂,香香,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小海究竟是不是你们‘天魔教’抓去的?”
“我都跟你说过了,人家不知道嘛!”天香香撅着小嘴道:“你还不相信我是不是?”
见她嘴角含嗔,云梦秋心中不禁突地一跳,这美丽无俦的小姑娘的身份不比等闲,可不能再象刚才那样口无忌惮了,强笑道:“我相信你就是。香香,‘诸天护法’是什么玩意儿?名字怪好听的。”
“问这个干嘛!”
天香香美目一瞪,道:“说了你也不懂,笨头笨脑,偏又多嘴多舌,小心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你这么凶干么?”云梦秋愕然,“不问就不问,好了不起么?哼,想割我舌头,可没那么容易!”
“你说什么?”
天香香蓦然止步,眉宇间浮出一层凶厉戾气,狠狠地瞪视了他片刻,眼色忽又逐渐柔和,嘻嘻一笑,拉着他续往前行道:“小心眼,人家随口一句话,你便发脾气。好啦,算我说错话了行不行?”
云梦秋被她的忽怒忽喜弄得心惊胆颤,随她行走,再不敢胡乱开口,寻思:“今日真是倒了大霉,无缘无故的想送劳什子‘小妹妹’回家,现下可好,小妹妹突然变成了大公主,再这么下去,我迟早要死在她手里。嗯,找着机会,便溜罢。”
闷闷前行一会,两旁树木渐渐稀少,阳光遍洒下来,花草香气浓郁刺鼻。
再行片刻,转过一个山坳,天香香忽然止步,盯着侧面一片怪石,冷冷道:“鬼鬼祟祟地躲着作什么?全都给我滚出来!”
云梦秋为之愕然时,石后有人长声叹息道:“老夫自认隐藏的很好,不料大公主机警过人,还是发觉了。何、陈两位师侄,咱们出去吧。”随着话声,石后转出三个蒙面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