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

  仔细侧耳听吧,在天与地之间,无数精灵在唱着自由的歌,但只有有心的人才能听得清。

  ——《悟能日记》

  檀香的烟雾将宝殿妆点得隐隐约约,宝殿里的无数张脸都在似隐似现的烟雾下,显得正气凛然。

  低声的梵唱在大殿中漾起微微的回音,如来低垂着眉,也如其他人般拨动着念珠,口中喃喃念佛。

  别人念佛是为了求得如来保佑,如来念佛又是为了什么?

  “求人不如求己。”

  梵唱的合鸣、檀香的迷离、宝像的庄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笼罩在大殿中每一个神佛的心头,形成强烈的信念。

  每个人心中都平静如水。

  如来低垂的双眉如然挑了一下,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观音眉头也轻轻一皱。众神佛感受到这前所未所的被化,都睁开了双眸。

  浅浅的笑意浮现在如来唇边,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痛苦与惊诧,他,是这个大殿中一切信心之源。

  “今日为诸位说大乘最胜王经,若人欲得最上智,应当一心持此法,增长福诸功德,必定成就勿生疑。若求财者得多财,求名称者得名称,求出离者得解脱,心定成就勿生疑。”雄浑的男音在大殿中嗡嗡作响。

  一段经诵完,如来又垂下了双眉。此时,猴子正夹住了巨灵之斧。

  “刚才那股强大的直接牵制了我对猴子禁制的力量,是谁?”

  观音也合上双眼,眼角作光在旃檀功德佛脸上一扫。

  旃檀功德佛没有任何表情。

  “悟空,师徒一场,能帮你的就这一点了。”

  潮汐惊讶地看着这八戒与沙僧,而八戒与沙僧也同样惊讶地看着潮汐。

  “这两个不人不妖不仙不佛的家伙,怎么一瞬间就变得这样了?刚才他们的气息还是那么消沉,现在为什么如此昂扬?还有,他们的目光为什么是这样可怕?”

  “这种力量,我想起来了,正是这种力量,一模一样的力量,难怪会这个女子如此熟悉,这是因为我熟悉她的力量。”

  八戒炯炯的目光上下打亮着潮汐:“你是……死猴子?”

  潮汐几乎晕倒。

  “你这个臭猪……我怎么会是猴子?”

  沙僧的目光也如八戒般兴奋:“一定是大师兄的鬼魂借了一个女子的身体,难怪她开始说自己是一个妖精,大师兄本来就是个猴妖!”

  “我、不、是、猴、子!”潮汐几乎想杀了这两个怪物,一个女子,无论她的身份是神是妖是鬼是人,都绝不会允许有人把她当作猴子。

  想起自己不该这样死盯着一个女子,八戒的目光移向天际,月宫的那个女子会不会怪自己有片刻没有思念她呢?当年一别时,自己用目光向她承诺,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会念着她的。

  “至少,你身上的力量,与猴子的力量一模一样。”他冷冷道。

  潮汐的脸色倾刻间惨白。

  “你们是说,”她一字一句,“你们见过,拥有和我同样力量的人?”

  “嗯!”八戒与沙僧用力点头。

  “你们是说,那个人是你们的大师兄?”

  同样的回答。

  “你们是说,你们的大师兄,是一只猴子?”

  在八戒与沙僧回答之后,潮汐便几乎晕了过去。

  等了无数年,从大海形成的那一天起,不,仿佛从天地分开的那一天起,自己在痴痴等着的,就是一只猴子?

  想了无数次,夜夜日日千思万想的,就是一只猴子?

  梦想与他一起并肩打破天命,让所有一切都同自己般自由自在的那个人,竟然是个猴子?

  “天命如此……”潮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苦笑,与天命为敌者,天命必罚之?

  “多告诉我一些,你们师兄,那只猴子的事情。”

  风鼓起破烂的袈裟,钻入猴子怀中,轻轻抚着猴子的毛皮。群山在脚下飞逝,白云在面前掠过,淡淡的水汽很快便将猴子全身都渗湿。

  猴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一口气。

  无数往事也如这云般掠过。

  山之后,是浩瀚无边的万里烟波。海那边,是魂迁梦绕的家园故国。

  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花果山?猴子无法回答自己,不知为何,泪水突然爬上了猴子的眼眶,五行山下五百载光阴里,他没有哭过,西天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中,他没有哭过,青云洞中的凌辱折磨时,他也没有哭过,但到了家乡边上,为什么他会哭?

  风火轮低低自浪尖上掠过,海鸥低鸣让开了天空,猴子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海面上,溅起微微的澜绮,但很快就被海浪所掩盖,了无痕迹。

  每一朵浪花都在欢腾跳跃,这些海的精灵大声喧哗着,后浪拥着前浪,前浪引着后浪,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让它们跳动不已,永不停息。它们忽而聚成群山,忽而散作珠玉,忽而直冲九霄,忽而一泄千里。它们自由的无拘无束地欢腾跳跃着。

  垂首看着浪花的猴子,忽然也有了要同它们一起跳跃的冲动。

  “来吧。”浪花大声召唤。

  “去吧。”海风轻声鼓励。

  猴子对着海风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天空,这大海。

  海与空的气息缓缓注入他的身体。

  猴子脚下的风火轮的光焰空然变得弱了下来,一闪一闪,紧接着完全熄灭,碎裂坠入大海。

  猴子也随着落入大海。

  “哪咤完了。”这是他入海前最后的念头。

  “李靖,你教得好儿子!”

  玉帝冰冷的目光盯着托塔天王,这个地位很高的神将如闻丧钟的恐惧令他心中稍觉快慰。八十一级的白玉阶下,李靖正战栗着跪在那儿。

  “臣该死,臣该死!”顾不得平日的威严,李靖拼命磕头,“臣已亲手将叛逆哪咤收入镇妖塔,还请陛下降罪。”

  冷冷的笑意在玉帝心头浮起,这个看起来神圣的神仙,这个表面上正直的父亲,为了自己要再一次牺牲自己的儿子了,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愿吧,也好让所以神佛人妖鬼都知道,逆天命者,必不得好死。

  “既是如此,那朕就给你一个大义灭亲的机会。”望着都噤若寒蝉的神仙们,玉帝的目光逐渐残忍,“由你为监斩官,亲自于斩妖台斩杀叛逆哪咤。”

  太乙真人白眉一展,便看见玉帝如冰的目光转向自己,他只是轻轻颤了下唇,便不再作声。

  灵宵殿里回响的只有李靖磕头的声音和他感激涕淋的谢恩声。

  “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他还必须谢恩……这就是天命的威力。”玉帝轻轻吁了口气,哪咤不足为虑,现在令他担心的,是那只猴子。

  天命的主宰权确立以来,这只猴子是唯一一个屡次与天命不符者。

  “二十八宿听令。”

  短暂的惶惑转瞬即逝,玉帝的神色又恢复平静,平静而庄严。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大师兄一样的力量?”

  眼睛盯的是苹果,说话却是对着潮汐。

  蓝色的带子迎风飞舞,潮汐笔直地站着,没有象八戒与沙僧那样找个地方随意坐下,她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投向浩瀚的时空。

  是从开天地起吗?还是在开天地以前?自己就痴痴立在那里,无知无觉,不会累也不会轻松,不知风霜也不知雨雪。

  又是从什么时侯开始,海水在脚下开始澎湃,这些活着的精灵,这些永不停息的精灵,它们是快乐的,它们是欢笑的,它们是自由的。

  “海的那一边,浪的那一端,会是什么?”自己无数次想问大海。

  可是自己无法问,自己只是一块石头。

  “要是能动能看能听能说,那该有多好……或者请海那一边浪那一端的来看看我……”

  潮汐将自己的心意带走,后浪传给前浪,前浪引着后浪。

  潮汐又将海那一边浪那一端的心意带来。

  “原来……那里,也有一个我……”

  怦怦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响起,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为什么自己开始觉得立在这里很寂寞?

  那怦怦作响的是什么?是我吗?

  浪花告诉自己,那是心在跳。

  潮汐依旧欢笑着,将对面的心跳声传来,又将自己的心跳声传去。两颗心,隔着大海,用相同的步律跳动。

  “我们一定会有自由,我们一定能象海浪般自由,我们一定能象潮汐般快乐地在一起。”

  对面的心托潮汐说。

  “以其立在这里相望万年,不如在你的肩上好好哭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