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楚泽沼域全区，无数大小沼地分陈，又有高矮丘陵并立，其间挟有泽林丛生，地形端是险恶，到处危机四伏，不适人居。

　　但是这里却是南方第一强族项门的发源地，当今项门的门主项梁身怀向上神功，江湖武林人士口耳相传其功力可排名前十内。

　　项梁长年在外奔走，英雄无敌，威名远播，但是膝下无子，遂在十几年前，将早逝大哥的遗腹子项羽过继来传嗣。

　　谁知项羽长大后竟然体弱多病无法习武不说，连讲话作态都一副娘娘腔的模样，气得项梁对外宣称项羽只是他侄子，不愿承认项羽是亲哥哥处过继来传宗的子嗣。

　　项羽这种天生懦弱无能宛如女性的纤细特质，不讨项梁喜欢，项梁亦为复兴楚国大事各处奔走忙碌，无暇也不愿教导项羽，遂在项羽十二岁生日那天，将他送到罕有人知的云梦泽支流偏僻处的云萝小村，由二夫人林婉君的母亲林氏抚养，省得见面生气。

　　林婉君出身云梦泽支流的梦萝潭旁的云萝小村，不仅武艺功夫过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皆有涉猎，尤其擅长天下形势分析，辅佐项梁复兴项门大业，项梁对她礼敬有加，言无不从，在楚域可说是一个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巾帼英雌。

　　抚养项羽的林氏有女如此，她当然也是个罕见的奇女子。

　　林氏年轻时身形如燕，一手炼子枪使得更是如臂指使，出神入化，指东打西，神出鬼没。

　　当年她与夫婿龙腾云当年连袂行走江湖时，罕有人敌，那时江湖人士尊称龙腾云为‘呼风唤雨游龙男’、林氏为‘穿花蝴蝶麒麟女’。

　　不过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旧事，自从龙腾云在三十年前病故后，林氏回到家乡隐居，现在的江湖人士早就淡忘了这两个人的封号。

　　项羽来到云萝小村林氏家中已有四年。

　　置身在这样的天下混乱局势，项羽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那副娘娘腔的娇柔模样，尤其他不爱习文学武，却特别喜欢针织女红。林氏好生心痛，但是项羽百教不会，百讲不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日十八岁的项羽没有出门，手挽针线认真在家里针织绣花，想起昨日无法回答于翠珠的问题，放下手上针线，问身边林氏道：“太婆，为什么所谓的中原武林六门，没有包括我们楚泽沼域的项门和西戎婆罗门呢？”

　　六十多岁的林氏讶道：“羽儿你是吃错药了，居然问起江湖的事？”

　　项羽不好意思道：“那是因为被珠儿嘲笑，说我对江湖事一窍不通。”

　　林氏看着项羽手上拿着的针线和摊在他面前的锦绣，无可奈何道：

　　“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你整天除了在家，就是跟翠珠、兰心和蕙琳她们在一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对于项羽绣花一事，忍住不提。

　　项羽双眼泪光微闪，遗憾憧憬道：“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我也很想学一身好功夫，做一个顶天立地、天下无敌的霸王……但是……谁叫我体弱多病无法习武，加上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那些男生就只会欺侮、羞辱我，我不跟翠珠、兰心和蕙琳她们在一起，还能怎样呢？”

　　“唉！”林氏长声叹气后，看着项羽道：“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跟翠珠她们三个这样下去……”

　　“太婆！不要再说这些。”项羽缠着她道：“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林氏道：“难得你有兴趣，我就告诉你。”

　　“太好了。”项羽兴奋乐道：“您可要说清楚，让我多知道些，珠儿才不会又嘲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氏疼惜眼神看着项羽，缓缓说道：“以往江湖人士所谓的中原武林六门，认定上不包括我们楚域及西戎两地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项门位在地形险恶的楚泽沼域，自成一格，古来就很少与中原人士来往……至于关中西戎婆罗门不被承认，是因为他们位处边地，中间又隔着当时的秦贼王国，难以进出中原江湖……”

　　语顿补充续道：

　　“楚地有云梦泽和大河相隔，关中秦地则有高山险阻，两者皆不易进出内地，这是很重要的因素……”

　　项羽无法理解道：“当时的人也真奇怪，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理由，就不愿承认我们跟婆罗门是属于所谓的中原？”

　　林氏呵呵笑过后，道：“这事说来简单，但也复杂……除了我刚刚提到特殊地理位置的关系之外，文化不同才是他们不愿承认我们的最大原因。”

　　项羽奇道：“怎么会跟文化扯上关系？”

　　林氏不屑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们楚泽沼域和秦国的文化传承，跟其他各地不太一样。他们的文化主体，是继承昔日周朝周公旦制定的各种礼法，封闭自守，认为只有他们的文化才是正统，看不起我们楚域和秦国特有的文化，所以不愿与我们楚域和西戎相提并论。”

　　项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两人语顿半晌。

　　项羽不免疑惑又问：“他们中原人不是说，文化传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脉相成，我们楚域的文化，不就是承袭昔日舜帝来到九疑山时留下的教化吗？这跟中原承袭的周公旦礼法其实是一样的啊。”

　　林氏自信笑容解释道：

　　“那些卫道人士，个个自以为才是文化正统，当我们楚域和西戎是蛮荒野地，殊不知我们楚域文化来自古三皇五帝，而西戎文化的发源更在黄帝之前，说来都在中原之先……”

　　“这些事说起来十分复杂，先且不说，他日你自然会明白，还是跟你多说些江湖事……”

　　语暂打顿，详细续道：

　　“以往武林江湖所谓的中原六大门派，是指齐域荆门、鲁域闻派、燕域封家、韩域彤氏、晋域姬山、赵域王城……”

　　“这六大门派各据一方，徒众门人分枝遍布无数，或为地方豪杰，更有位居各国津要的将军武士……”

　　“但是自从中原各国被吞并之后，各门派在秦贼政府强力镇压下，遭逢屠戮惨祸，分散各地，因此一蹶不振。以致他们现在流窜各地，其中有不少人逃到楚泽沼域……”

　　“江湖人士因为这个变故开始有了接触，在彼此融合以后，武林江湖所谓的中原六门，改称呼为江湖武林八派，将我们楚泽沼域的项门和关中一带的西戎婆罗门算在里面。”

　　“原来如此。”项羽恍然大悟道：“明明现在的中原武林江湖号称八大门派，翠珠却说中原武林只有六大门派。”

　　林氏道：“其实翠珠这样说也没有错。”

　　项羽不解道：“为什么？”

　　“唉！”

　　林氏长声叹气后，道：“这些流亡各地的江湖人士表面上接受江湖武林八派的说法，但大部分的人私底下依然以武林正统中原六门自居，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秦朝法政严苛，动则得咎，时值秦始皇急企要修长城、盖阿房宫、建陵寝，于是六国降民只要犯个小过，就会判服劳役，送到各处工地。这些劳役遭受到奴隶般的待遇，工程艰钜，死伤过半，但是存活者生不如死，终日苟延残喘偷生。

　　江湖中拥有功夫的武林人士，在东周战国七雄时期各拥君主分据诸国势力，彼此攻讦伐殚，互争长短，势力消长后，其中各国最大的六个门派被人称为中原六门。

　　如今六国已灭，中门六门流亡各地，貌似融合为一，口中捐弃成见，接受江湖八派的说法，但事实上各门派间依然各存己见，无法真正齐心合作对付秦朝政府，甚至彼此间还有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

　　林氏想到这些，摇头憾声续道：“国之不存，皮将附焉？狗秦贼都已经灭了六国，这些六国流亡的江湖人士还存私心，计较出身，分别你我？要是大家不能齐心一德，只好永远在秦贼手下为奴……”

　　项羽听懂林氏所指为何，随她遗憾低头。

　　沉默半晌。

　　项羽忽然问道：“太婆，我们说了半天，江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氏讶异他这一问，随口道：“天下就是江湖！”

　　项羽道：“这么说，江湖也是天子的啰？”

　　林氏坚决道：“不！朝廷天子能够拥有天下，却不能拥有江湖……从有江湖以来，它一直是属于天下人共有的。”

　　项羽大表不解道：“为什么？”

　　林氏起身走到窗边，背着项羽仰首看着窗外的蓝天道：

　　“天下人所在的江湖是个无律法的自由天地……”

　　“江湖上虽然有侠之大焉的共识，以侠以武为律，但要是武功高强的能者自订律法，亦无人能管……”

　　“毕竟江湖太大了，大到天子的王法没有办法深及江湖每个地方，大到江湖上的人要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项羽怀疑问道：“天子朝廷真的没有办法解决江湖上的问题吗？”

　　林氏头也不回，释疑道：

　　“八百年前商汤伐纣建立周王朝，周公旦制定各种礼法，并且分封天下诸侯国，就是试图打破江湖武林中村落族党势力和私人武力，想使天子王法进入江湖武林……”

　　“但是江湖实在太大了，大到无所不在，以致周公旦制定的礼法无法真正深入人心，反倒是被一群人利用来屈矫作解所有事情，这些人阳奉阴违的结果，周公制定的礼法根本无法落实……”

　　“因此江湖武林依然是天下人共有的江湖，不是天子的天下，江湖存在天下人心中依然是个无国度的自由天地……”

　　项羽没有完全听懂，但是忍不住又问：“太婆您说过，秦始皇的郡县制是有史以来最严密的制度，它也没有办法掌握江湖吗？”

　　林氏欣然转头看着项羽说道：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极权中央，利用郡县制度治国，创立各种严苛法政，想使天下人不敢违反天子王法，还拢络利用部分江湖武林人士要将江湖彻底纳入天子的天下版图中，但是江湖武林在秦政府层层严密控制下，依然能够挣出缝隙，保有它原始的自由天地……”

　　“天子帝力所及的人过的是一种生活，江湖人过的又是自己的生活。古书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事情说起来太复杂了，太婆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想不透……总之江湖太大了，天子拥有天下，但是他的帝力却不能及于江湖每一个地方，所以太婆才说：天子拥有天下，却不能拥有整个江湖；自有江湖以来，他一直属于天下人共有。”

　　项羽厅的一头雾水，无法理解道：“太婆您这样说我就不懂了，秦贼法政严苛如猛虎豺狼，使得天子帝力所及的人没有好日子过……但是，尽管您用了三次自由天地来形容江湖，可是太婆言下之意，江湖武林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说来，到底是天子的天下好，还是天下人的江湖好？”

　　林氏被他问的一楞，但也从容道：“天子法政不德，江湖自由过度，两个都不好。”

　　项羽咋舌道：“都不好，那该怎样才好？”

　　项羽从来不喜欢理解复杂的事情，林氏一身武功和满腹经轮对他根本没用，没想到项羽今日竟然开窍般问了这些，让林氏不知该喜该忧。

　　正当林氏思忖间，项羽忽然灵光一现，随便问道：“或许哪天天子由江湖人来干，天下会变好一点也说不定？”

　　林氏直觉反驳道：“你在胡说什么？天子是由天命血统决定的，我们江湖人怎么有可能变成天子？更何况天下人所组成的江湖和天子帝力所及的天下，根本是不一样的两个世界，生活着不同的两种人，天子怎么可以跟江湖人士混为一谈。”

　　项羽羞涩低头道：“我只是想到随便说说，没有其他意思。”

　　林氏说完那些话后，惊然想到项羽所说未必无理，忽焉自语道：“谁说江湖人不能变成天子？”

　　两人说到这里，各自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