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说要时间考虑,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没有办法答应,即使是二师兄你的提案,我也没办法这么轻率地就答应。”
隔着水镜,这对月贤者座下的师兄妹再次碰头对话。彼此都在白鹿洞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应对上的礼仪毫无缺点可挑,但似乎也是因为这样,两人的对话听来很生疏,没有师兄妹间的亲昵与热络。
在水镜的一方,是人在海牙元帅府的周公瑾。近月来海上事故不断,邻国的船舰源源不断地开来,态度嚣张跋扈,颇有挑起战争的意思,似乎是宿敌绢之国的司马仲达,趁着国内局势稍定的当口,兴兵东来,打算掠夺海牙丰富的物资,填补绢之国因为长期战争而造成的经济缺口。
这样的情形,过去早就不知道在海牙近海上演过多少次了,根据惯例,通常都是公瑾准备好大量物资,赠送给对方后,让敌人主动退兵。尽管这么做有些没面子,但对方并非易与之辈,考虑到爆发中等规模以上战争的后果,用一些农产品换
得和平,是很划算的处理法。在动辄就牵涉万千生命的战争里,实际效果远比尊严来得重要……
从青楼信使手中,读完了兰斯洛在稷下演说的全文,公瑾便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敌人已经明显的表示出今后方向,并且整备资源,要先下手为强,时间已迫在眉睫。
虽然可以不用与邻国开战,但公瑾却无法离开海牙。绢之国的司马仲达可不是善男信女,尽管身为当代名将,但却从不是那种一诺千金的忠义之士。合约的订立,只奠基于彼此相忌惮的实力,若是公瑾贸然离开,大军乏人指挥,归航中的绢之国舰队随时会调转头来,趁主要敌人离开根据地的良机,把包括海牙在内的西方国境掠夺一空,破坏惨重。
也就是为了这理由,饶是挂心于艾尔铁诺另一侧将爆发的战事,公瑾却无法分身赶去。其实或许这样比较好,因为公瑾也知道,以花天邪的骄横性格,绝不可能让人分享指挥权,如果自己真的到了玄京,只会造成更多的猜忌与心结。
自己派出去的得力部属,花残缺、郝可莲,武功虽高,人也够机灵应变,但偏生就不是将帅之才,要与敌人打天位战,自然是游刃有余,不过要在行动上配合战场局势,做出最合宜的决定,这点就非他们所长,而在自己不能离开海牙的情形下,只有让师弟妹中最具军事才能的紫钰出马,才能提高胜算。
为了这点,二十多天之前,公瑾就一直试着与紫钰联系,但自从基格鲁招亲之战结束,紫钰就回到故乡升龙山,闭关思悟,要找她并不容易,就连上趟预备在晚宴上刺杀兰斯洛时,都无法与升龙山上的她取得联系。
看得出来,自尊心极高的她,是不愿意担任这种黑暗层面的刺杀工作,所以才刻意不予回应。考虑到这一点,这次是以陆游代理人的身份,先以水镜联络龙族的长老们,再由他们转传讯息给闭关的族主。
“你不能答应的理由是什么?我希望能了解一下。”
对于紫钰的拒绝,公瑾是有些讶异的。自从得到神药,治愈本身顽疾之后,紫钰便对恩师陆游非常感激,完全尊重来自恩师的每一个指示,从不违逆,也对代表恩师的二师兄敬重有加,甚至因此强压下自身的武者尊严,在不公平的情形下动手,于枯耳山上消灭四十大盗一党。
以这女子的自傲与自尊,这种事可以说是莫大屈辱,但为了师父与师兄,她仍是将这份耻辱承担下来,既是如此,为何现在又会拒绝这个再正当也不过的要求呢?
“首先,我觉得有点疑惑,紫钰并不想怀疑二师兄,不过……这真的是师父的意思吗?帮助花家进攻雷因斯,这样做有何意义?”
坐在一张茶几之前,桌上新烹的香茗散发袅袅热烟,紫钰穿着一身紫色衣衫,朴素的长袍上没有多余纹绣,长发也仅是简单地用丝带在脑后束成一束,作着男子打扮。
继承龙族族长之位后,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之重,又不希望被族人看不起,紫钰便一直作着男子打扮,只是,本来秀雅无双的容貌,即使未有梳妆,仍是美得让人惊叹,这点就让刻意遮掩自己丽容的紫钰感到不悦。
“如果你对我的话有所怀疑,可以在赶往北门天关前回一趟白鹿洞,直接向师父查证,我相信你不会听到其他答案。”公瑾道:“至于进攻雷因斯的理由……几日前那个强盗头发表的宣告,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对一个明显表露出敌意的敌人,先发制人是很正常的手段。”
“即使是这样,但以花家本身的作为,实在称得上祸国殃民这四字考语,帮助他们攻打雷因斯,我看不出这样对大局、对白鹿洞有任何好处,说得明白一点,这根本是不义之师,我不打算让我自己、让龙族与不义污名划上等号。”
“可是,辅佐艾尔铁诺,是白鹿洞既定的政策,纵然花家不好,我们也应该先铲除了雷因斯的障碍,再回过头来整治艾尔铁诺本身的问题啊。
政治与战争这两个课题上,有很多地方不能单是讲书本教条的……“
“那我们就不讲信念,讲实际状况吧。从二师哥你给我的资料来看,以这样的实力进攻北门天关,胜算连五五波都不到。花家引以为傲的骑兵队,短时间内重建不起来,就算还能保有当初的实力,北门天关位处狭窄山道,不利骑兵队攻击;更何况花家子弟如今士气低落,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这些还只是一般的评估,没有把五色旗的特异性算进去,在恶魔岛上两千年,完全没有相关资料,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一支怎样的部队,敌我状况不明,这样也能开战吗?”
紫钰摇头道:“在最关键的天位战上,二师兄的部属诚然不弱,但也算不上现今小天位的一流人物。敌人一方,山本五十六倒还容易解决,可是另外那一个……”
停口不语,紫钰对源五郎委实忌惮甚深,这人无论心计、手段都极为厉害,自己更欠他一份人情,如果没有他,在那次与天草四郎相遇时,除了自己,在场的所有族人都没有办法生还升龙山,单是为了这个,自己就不便与他交手了,加上事后一直见不到恩师陆游,得不到证实,若他真的是恩师大弟子,那自己怎样都不便介入他与二师兄的斗争。
“你分析的道理我很明白,但也正因为这样,我才需要你的援手。五色旗若真有传说中的强横,大陆兵种中能与他们对抗的,也只有龙族的龙骑兵,居高临下,不受地形障碍地直击北门天关。”
公瑾道:“而有你亲自压阵,凭着你的武功,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在天位战中取得优胜,届时双管齐下,攻破北门天关就易如反掌了。”
为了避免刺激到师妹的自傲,公瑾只强调她的武功。事实上,把胜算放在个人能力上,并非公瑾的作风。以多击少,凭着己方的人数优势,稳扎稳打地击溃敌人,这才是他要请师妹出山参战的用意。
“……北门天关一战若胜,操纵整个战局的你,必然名满天下,连带重振起龙族的威名,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事吗?我相信对你、对你的族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当整个大局稳定下来,龙族就再也没有介入人间界的好时机了,身为族长,你能坐视这种事的发生吗?”
重振龙族的声望,这是紫钰治愈自身顽疾,就任龙族族长后一直在努力的事,也是当初她应师兄之请,出马歼灭四十大盗的主要理由,现在公瑾旧话重提,应该是一个最有力的诱因。
只是,与前几次不同,听完这段话的紫钰,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仅是静静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为什么笑?”
“师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龙族有必要介入人间界的事吗?像这样应该只属于艾尔铁诺与雷因斯。蒂伦之间的事,龙族有必要去淌这样的浑水吗?”
听到师妹这样犀利的回应,公瑾再次感到讶异了。紫钰说的并没有错,甚至是他早就这样想的事,问题是据他所知,以女子之身就任龙族族长,开族中未有之先河的紫钰,受到长老们很大的压力,要她有所建树,再振龙族的无上荣光,这才带领族人涉足人间,给了旁人利用的机会。那么,她现在为什么会这样说呢?那些长老们改变主意了吗?怎么想都不可能。
无法肯定心中的疑虑,公瑾决定再试一试。
“师妹,你这么说真是让我感到讶异,雷因斯与艾尔铁诺的斗争,也许是一件俗事,但是如果让一名强盗头统治雷因斯,必定会荼毒百姓,进而牵扰大陆诸国。
龙族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铲除奸邪吗?放任邪恶势力不管,这不是以正义自居的龙族应有作为吧?“
对于深信龙族存在所代表之正义的紫钰,这番话就应该能挑起她的激烈反应。
然而,当公瑾义正严词地把话说完,水镜另一方的紫衫美人却没有任何回应,连情绪波动都看不出来的冷静淡然。
“正义这个东西,是唯有在与相称实力共存时,才有它的意义,没有实力做支撑的正义,对己对人都很危险。”
秀雅容颜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紫钰摇头道:“我这样说,我的族人或许无法认同,但以我的眼光来看,长久以来的封闭自守,对龙族的伤害太大了,在追上这一段差距之前,贸然让我的族人出动,太危险了。”
前次下山的经验,让紫钰有着很深的感慨。多少年来,龙族一直是无上力量的代表,不但族人勇悍,配合飞龙的骑兵队傲视天下,身为二圣之一的龙族族长更几乎可以说是无敌的存在。这是所有龙族人都相信的事,从小时候起,自己也不知听长老们说过多少次往昔龙族的光荣事迹。
一群人躲在山里幻想,多夸大也无所谓,但当下山面对现实,过去的荣光并不能为今后命运提供保障,紫钰很快就体认到,历经数千年的闭关自守后,龙族已经和外界彻底脱节了。对上飞龙骑士团,区区几十名盗贼竟仍有顽抗之力,而若非事先以卑劣手段下药,与拥有叁名天位高手的四十大盗硬碰,飞龙骑士团说不定就要在这出世第一仗吃上大亏。
这个想法在不久后变成了现实。因为意外撞上一千七百年来的世仇天草四郎,随己下山的飞龙骑士团遭到严重损伤,在这绝顶强人的神剑之下,飞龙们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只有败退的份。而自己所苦练的龙族神功、白鹿洞武学,甚至连天草四郎十招都接不下,严重打击,一次摧毁了自己过去深信不已的梦想。
龙族武学不是最强的吗?自己不是有着万中难寻其一的练武天分吗?
文武双全的成就,不仅是族中长老,就连恩师陆游都赞赏不已,认为只要循序渐进,兼修两派神功的自己,武学境界将更在恩师之上。对于这样的赞许,自己一直努力地要将之实现,因为拥有优异龙血的自己,没有理由会输给普通的人类。
结果这个信念才一出世就受到动摇。如果是素以惊才绝艳闻名于世的李煜师兄也就罢了,一个粗鄙肤浅的强盗头,居然能临阵领悟天位奥秘,更挥出连自己也心惊不已的一刀,之后更有无数强人,像那个诡秘莫测的源五郎,就以他出色的智谋与武功,完全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而在天草四郎之前,自己就像个学步孩童一样软弱无力。
太过漫长的差距,纵然自己能克服打击,一时间也难以摆脱那种无力感,为了让身心有个静思的空档,自己回到升龙山,在族中长老的帮助下,重新锻练更深一层的龙族神功。本意是让自己有个集中努力的目标,结果一段时间修练下来,功力赫然比预期中增强更多,脑里思维也清明不少,更出奇地有了一些莫名疑虑。
或许也就因为这样,此番与二师兄会面,才能平等地与他对谈,没有像过去那样一开口就被他压倒,模糊了本来想法。
“我可以感觉得到,在师兄你的计算里,有一些我还看不透的必胜策略,可以大大提高胜算,可以请你把这个策略告诉我吗?”
“……”
“不能吗?那我就必须慎重处事了。攻下北门天关,实际得到利益的是艾尔铁诺,我可不能让龙族随人利用啊!”
“既然你认为闭关自守是龙族衰弱的原因,那为什么现在又做这样的决定?实战是增加历练的最佳捷径,而且,要重振龙族荣光,就不该错过这一次机会,难道你要让龙族威名就此沉寂?或者说……你是被天草四郎和那个强盗头给吓怕了?”
“不错,对于天草四郎我确实是有着惧意,以我们的实力差,会感到畏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难道二师兄你不会吗?要重振威名,并不一定就要直接参与战事,而且我近日慢慢能理解祖先们的用心。龙族不参与世间俗事,是有道理的,不过……我倒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二师兄你一直在用言语激拨于我?这样不是师兄妹的相处之道啊……”
对于公瑾的激将,紫钰的态度出奇平淡,全然不为所动,这让公瑾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一个想法开始在他脑中出现……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最近我偶尔会回想到以前的事,说来真是可笑,我记得……我以前好像很不喜欢二师兄你的。”浅浅微笑,紫钰道:“二师兄,为什么我以前会这么不喜欢你呢?”
同样的一句话,上次由紫钰口中说出,是她服用了由公瑾亲自送来的九天冰蟾,治愈自身顽疾后,向师兄道谢时的感叹话语;但这时再次说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味。
没有那种真诚的谢意,语气中充满明显的揶揄、疑虑,仅仅一步之差,就要提升成敌意了。两年来一直相处“融洽”的师妹,忽然有此转变,这点就让公瑾感到意外,也明白从此刻起,眼前的女人不再是一个可以轻易操作的对象。
特别是,自己刚才用一些听来很愚蠢的论点,试着打动她。这些论点虽然很傻,但对以前的她绝对有效,却不知为何完全产生不了作用。
为何会这样?看她的一举一动,隐约便有着当年的气质,难道是被封锁的记忆开始松动了吗?
这不太合理,白鹿洞的东方仙术没有那么好解,当初又下了重手,除非有仙术高手协助破法,不然是没可能凭自己力量解开的。考虑到其他的可能,比较合理的解释是……
一个念头闪过,公瑾眼中出现了了然之色。
“小师妹,你最近在练什么功夫?”
紫钰没有回答,眼神中却绽放出一抹笑意,一种好整以暇、彷佛掌握到敌人破绽的淡淡笑意。师兄会有此一问,可见事情是有些古怪的,虽然不知道他在隐藏些什么,但是自己往后对他是应该稍有提防,说到底两人也属不同立场,可不能让他把龙族当成自己的私人兵团啊!
师妹目光中所流露的讯息,公瑾当然捕捉得到。当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满意,连他自己都有些讶异。只是,如果欠缺了龙族的助阵,他所计画的包围网就会出现破绽,为了消除这个破绽,现在只好使用第二样策略了。
使用着东方仙术的一个小技巧,一个讯息迅速地发送了出去,传送给另外一批透过水镜旁观师兄妹两人谈话的人,示意他们可以采取动作了。
在东方仙术上的修为远远及不上师兄,当紫钰的天心直觉告诉她有些事不太对劲,已经晚了一步,错失了反应时间。
“族主,我等有事求见。”
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紫钰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与公瑾谈话的地点,是龙族族主处理事物的书房,外人不得擅自靠近,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密谈时间,外头警卫的侍从不可能会随便放人靠近,唯一的解释,就是来了龙族的长老,事实上,单从这声音,她就已经认出来人是龙族目前叁位长老中的慎思长老。
自从前任族主亡故,在紫钰接掌龙族大权之前,是由叁位长老联合打理族中大小事务,即使如今紫钰已经接掌族主之位,叁名长老仍是拥有很大的权力,从旁协助族主。
素来敬重族中长辈,紫钰不敢怠慢,结束与师兄的通讯,匆匆来到屋外,想看看慎思长老在这巧合的一刻来访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当然尔,此事必然与二师兄有关,他不是一个会这么就放弃的人,自己既然拒绝,他定会另谋计策,不过,他反应竟是如此之快,倒是出了自己预料。
一阵犹豫,紫钰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门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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