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于我耳边的声音,来自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一道温柔水光。进了空间洞之后,我们一直在水光中行走,被水光浸润,而那些无处不在又有形无质的泠泠水光,此时却聚集起来,在广漠中变化成型,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喊出了辟尘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仿佛被辟尘的名字所震动,另一个如同巨雷滚过天宇般沉闷而威力无穷的低声接口说:“辟尘,倘若不是故意将五绝通道开到这里,你是不是仍然隐藏下去,永远都不出现?”之后,第三个声音,包含着不可形容的干涩之意,回答道:“七百年。七百年了。辟尘,你有你的使命。”最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口音带着笑意说道:“辟尘,大局如此,你怎能掩耳盗铃呢?回来吧,五运同绝的大日子到了。”啊,是黄金使者你这个王八蛋啊!
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我都听不太明白,可是结果我是明白的,他们要辟尘离开我啊。耳边有细微的叹息,却如惊雷一样炸疼了我的胸膛,我莫名地着慌起来,眼角瞥见辟尘一动,仿佛就要走开去,我反手一把揪住它:“喂,不是叫你啊,他们认错人了。”转头我又大声对虚空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喂,你们认错人了。”
南美轻轻捉住我的手拉开:“猪哥,辟尘是风之主人,事实无法更改。你放手吧。”
我不可置信地去看南美,有热流来自我的胸口,奔袭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会突然那么嘶哑:“老狐狸,辟尘去哪里?它什么时候回来?”她悲悯地看着我,拉住了我的手:“五运同绝,八百年一现。一定是有大难将临了,它们要担负起它们的责任。猪哥,离合有命,散聚是缘,你看开些。”
我回答得十分干脆:“不要。”
我很愤怒:“为什么我要看开些?我没说不要辟尘去重建世界啊,它不能在我身边重建吗?最多我做饭,喂,死犀牛,我做饭不行吗?”
转脸找到辟尘,它含着眼泪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又死盯了一会儿地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浓密雾气,擦了一把眼睛。它开始骂南美:“死老狐狸,就是你说要走这个空间洞出来的,我不出来不行啊?这下好了,被逮住了,全怪你。”
南美难得如此大度,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发飙,她好声好气地解释:“辟尘,不关我的事啊,它们不可能缺少你,你跑到哪里它们都要找到你的。当了七八百年的风之主,你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啊?偶尔还是要尽尽义务的嘛。”
辟尘的脖子跟电影《大法师》里那个鬼上身的小女孩子一样扭了个三百六十度又扭回来,这个质量上乘的拨浪鼓响亮地喊出了一句我好久都没有听到的口号:“喂,你要我拯救世界,也要问问我爱不爱这个世界呀!”
听到我们在这里啰嗦个不休,那几个声音不耐烦了,幽幽的水样声音建议道:“方,我们不如用抢好了,我看辟尘这个样子,一个不注意又要跑掉。上次它一跑,可跑了七百年啊。”
黄金使者对此馊主意极表赞同:“藏灵说得对。我们中间谁去?水克金,金克土,土克树,树克风。喂,方去啊!”
看来树之方对此决定并非很同意,嘟噜了一句:“你好像这次又把我们的克制关系改掉了哦,怎么遇到什么人都是我去啊?不行,猜拳!”
吵嚷了一阵,黄金使者没能说服倔脾气的方,于是它们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开始喊着“八匹马呀九魁手呀”猜起拳来,喊杀声震彻四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场数百年不遇的,势均力敌的厮杀。黄金使者智力较高,很快就把其他三位杀得灰头土脸,败下阵来。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另几位大人物,技术虽然欠佳,关键赌品不好,输完就赖,赖完就输,周而复始,毫无新意。老狐狸最后终于等毛了,锐叫一声:“喂,你们玩着,我们回去吃点宵夜。要不要打个包带来啊?”
鏖战声为之一顿,然后寂然无声,看来都愣住了。终于树之方悻悻地说:“我去吧,我去吧,讨厌!回头跟你们算账。”
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据说是文学描写里十分重要的一种手法,文学史上的典范之一,就是《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奶奶,恍惚间已经达到了以其音状其神,以其言观其貌的神妙境界。眼下,树之方的声音在空中勾勒出的,百分之百应当是一位黄毛大汉,满脸树根状胡须,眼如铜铃,口如巴斗,鼻如啄木鸟,喉结有红富士那么圆硕,往我们面前一站,气定神闲。然而世事无常,当它真的一显身被我看到的时候,我哐啷一声摔到地上,把心都跌碎了——救命啊,这是从哪间玩具店滚出来的一只健身球啊?而且是一只好鲜艳的、红彤彤的大球!
辟尘和南美显然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即刻一起捧腹狂笑起来。南美一边笑还一边安慰我:“猪哥,正常的正常的,我两百年前在北极度假看到这群怪东西的时候,笑得胃下垂了半个月,还是找上代光行带去见华佗才治好的。哈哈哈哈,树之方,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这只健身球很不满地看着我们,球面上两只眼睛倒是非常之大,亮晶晶圆溜溜的,它慢慢吞吞地说:“喂,谁说树之方要长得像棵树啊?你们这些没想像力的家伙。难道辟尘长得像一阵风吗?或者阿敛长得像一坨金子吗?”
我笑得越发厉害,树之方决定不跟我纠缠那么多,直接冲辟尘嚷嚷:“喂,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归队啊?老实跟你说,这一次东京大难,破毁度预测有十一级啊,冰川来临和恐龙灭亡也不过十五级呢。你不在的话,我们没有办法彻底发挥力量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十一级?”急忙转头问辟尘:“它在说什么?”
犀牛不好意思地偏着头,小心翼翼看着我:“猪哥,刚刚在酒店我没跟你说实话啊。”我一瞪眼,它语速明显加快:“阿敛来招我归队。东京两日里有大难,应该是非人世界大混战而引起的能量大爆炸。我和南美商量,本来是想趁今天晚上把你带出东京的。”
我有点伤心:“你想把我丢出去,然后自己回到东京来?你要急死我呀?”
它奇怪地看着我:“不是啊,我当然是跟你一起跑啊,我们跑远一点,最多去火星好了,我会造大气层,最多火星上的水少一点。”
“是吗,那现在呢?我们还跑不跑?”我热切地看着它。
它摇摇头:“不跑了。”
它可爱的犀牛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刚才我在藏灵设置的意识反射障上看到了东京毁灭后的情形。猪哥,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种情形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要尽力去阻止它出现。”
我眼眶一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酸楚比小破离开我的时候更加强烈。因为我一早知道小破注定不会留在我身边太久,而辟尘,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都和它一起到处晃荡的。
伤感如潮中,旁边突然有人哽咽着说:“好感人,我都要哭了,犀牛,你好伟大!”
刷刷刷,在树之方的身后,先是出现了打过一个照面的黄金使者,然后乌油油的一道光闪过,出现一个黑皮肤的矮个子,留了好多胡子,乌黑乌黑的,修理得很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它胡子太多,个子却未免太矮了,只好拿了个漂亮的发卷把胡子卷起来往四边摆布,其嘴巴有没有因为长期缺少阳光而退化,我觉得实在需要进一步的考证——这是土之实。最后出现的终于可以养养我的眼睛——正是水光聚集起时恍惚出现过的那条人影,纤纤如织,玲珑剔透,长长的头发如同海藻一般飘荡,透过晶莹发色,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个洁净无瑕的奇异世界。但她的眼波一转,却给我带来完全双重的感觉,一半是惊涛骇浪,一半是神秘幽远——我的推测看来没错,因为辟尘凑上来对我说:“惹谁都不要惹藏灵,她人格分裂的!”
刚才说感动的人正是土之实,此时还兀自痴痴地注视着我,好像要上来跟我搞同性恋一样,害我打了好几个寒噤。想起辟尘说的反射障让它看到了东京毁灭的情形,那我怎么看到的是江左司徒呢?他和这次灾难有什么关系吗?我把这疑问一说出来,那几个人对他的名字竟然大为紧张,齐刷刷逼上来问:“邪族摄政江左司徒?你认识他?”
这句话可真是提起了我的伤心事,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坐着喝喝咖啡。法国姑娘多美啊,从眼前款款走过去,对她猛吹口哨也不会挨一巴掌,哪里有现在这么惨,和一堆先天发育不过关,后天营养又没跟上的家伙大眼瞪小眼,瞪得我泫然欲泣!
我没好气地说:“当然认识,我东家啊,我帮他带小孩呢。”
黄金使者凝视着我,忽然转过头去,对南美深深一躬身,极为恭敬地说:“银狐,我有一事想问。”
狐狸肃然说:“请问。”
他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这位猪哥所看护的小孩,是不是破魂的主宰下世达旦?”
南美缓缓点头,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这几句话暗藏杀机,仿佛和小破有关,我和辟尘分头抢上,揪住敛大吼大叫:“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眼前犹如一道金色闪电闪过,黄金使者瞬间退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朱先生,你口中的小孩倘若就是达旦,那么你因为他而和江左司徒有意识相通。藏灵的反射障探察的一切都和我们的任务有关,江左司徒大有嫌疑,他此时一定在东京!”
一阵奇异的呼哨从它口中发出,本来站立在我们周围的五运同绝其他三个成员,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空气中,又在黄金使者的身边闪现,随即一起消失,又倏忽闪现在更遥远的地方,那八只奇形怪状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我们看着——当然,它们殷切期待的对象不会是我,而是辟尘。
辟尘始终站在我身边,良久,它叹了口气,低着头说:“过去十几年,我一直都过得很快活。狐狸,你记得要把猪哥看好……”顿了顿,它猛然回头,空气中蓦然呼啸起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凄厉的风声,仿佛要掩盖辟尘的哽咽。
它消失在我的眼帘里。
我在后面大喊:“你什么时候回来做饭啊,我要不要叫外卖先吃着啊?”
空旷又寂寞,没有人回答我。其实我知道,它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良久,南美过来牵起我的手,轻轻说:“猪哥,我们也走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疲惫令我神思恍惚,可是更多的疑问呼之欲出,为什么呢?江左司徒真的在东京吗?破魂在东京的空前肆虐是不是他一手主使的?而我最最最担忧的事则与小破有关,既然江左使出如此大手笔,那么在这个非常时期将小破接走,会不会对他不利?如何个不利法?这些旋涡重重,令人无法破解的问题,看来惟有去问江左司徒,才有可能得到切实的答案。我不能坐视,反手拉住南美,殷切之色溢于言表:“狐狸,我要去找江左司徒。”
南美眉毛一挑,猛拍手:“去,他妈的,老娘虽然功行未满,也没那么倒霉就被雷打中,我陪你去!”
被雷劈中?
为什么?你很不孝顺吗?难怪要离家出走,流落人间。
狐狸一脚踢过来,差点把我的尾骨踢断:“胡说!我妈是妲己,我敢不孝顺吗?别废话,走吧。”
飞快地向辟尘离开的方向奔去,我追随着她,路途忽然黑暗,忽然光明,忽然灿烂,忽然沉郁,直到我鼻子前面空气为之一爽,探头出去看,哇,搞错了吧,出口竟然设在东京主干道中心啊。我怪叫一声,本能地抱头蹲身,就看是哪种牌子的车——马自达或者丰田花冠——把我撞得翩翩飞起。等了一阵,居然安然无事,风平浪静,睁眼一看,没有人,没有车。世界上最繁华城市的中心干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间面面相觑以外,就只有红绿灯在声色不动地轮换闪烁。
发生了什么事?人呢?车呢?
或者应该问一个最具有总结性的问题:“东京呢?”
城市意义上的东京,已经消失了。
我和南美急促奔走到各个闹区,涉谷、银座、六本木,一切店铺仍然开门迎客,却无客可来。店中货物依旧丰富,却没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终于在无望后停下脚步来,我和南美对看一眼,顿时心重如铅。是江左司徒吗?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么?
围着整个东京转了一个大圈之后,我被迫冷静下来思考,眼看调动我所有的搜查手段,却没有办法得到一丝一毫关于江左司徒,关于破魂,甚至关于有生命体的信息,我终于被迫承认自己的追查技术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而最过分的是,我本来以为可以有点指望的,那只一千年老而不死的狐狸,居然也跟着我瞎跑,南美你搞什么?太缺瞌睡,开始梦游了吗?
她尴尬地咧咧嘴,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喃喃地说:“怎么人和非人都不在了啊?”
这个时候,我们在地铁站。这里是涉谷的出口,整个东京最繁华的站台上,如今是冷清清一片,真干净。
站在电梯的下面,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那只变态大蚯蚓,正模仿着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势,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弯弯曲曲的造型。
脑筋转到这里,我的眼睛突然间被一种无名的外力强行扩大了两倍。
我的妈呀,从远远黑洞洞的地铁隧道里,晃晃悠悠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乌黑油亮的软体动物,两只眼睛比人脑袋都大的那个,不就是有女装癖的蚯蚓长老——米路啊!
伴随着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一个飞扑,纵身而上,就想给米路一个硕大的拥抱,不想它被我吓了一跳,看都没看我就把头一甩,一条翠绿的长条物闪电般在空中划过,如灵蛇般缠住了我的腰身,然后望空一掷,将我丢到了地铁顶盖上挂起。我的四肢在空中划来划去,仍然热情洋溢地喊:“米路,是我啊,我是猪哥啊,你不记得我了?”
听到猪哥两个字,正准备扬长而去的米路醒过神来,卷起身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下,整个蚯蚓头忽然跟点了灯笼一样亮了起来,表示它对我的记忆浮出水面了。我身子一轻,顿时落在地上,秉承我有始有终的人生原则,还是过去把蚯蚓抱了一抱。它好像是要特意犒劳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凯莉米洛,当然是放大版的——真正的米洛只有一米五八,这个有两米五八。
巨型米洛欢欢喜喜地挥起“她”蒲扇一般的玉手,铺天盖地对着我的头就过来了,看样子是想拍拍我表示友好,我却怀疑自己会被当场打出帕金森症来,忙运足了气把这一记扛住。“她”娇滴滴地问我:“猪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东京?赶紧走啊,这两天有大难发生。”
我扯住“她”的衣角,仰头央求:“蚯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东京的居民呢,都到哪里去了?”
米洛耸耸肩:“不知道是谁对整个城市的人类施了弭患咒,大家好像都离开城里四处去梦游了,大约现在都游到海里去了吧。”
我心里一紧,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东京有多少人口啊,所有人就都这样消失了吗?
无论是幸福家庭还是夙怨仇家,就都这样消失了?
是江左司徒吗?
究竟为了什么,他要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他又在哪里?
看我陷入冥想,蚯蚓忽然又一掌拍下来,我没来得及运力相抗,顿时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阵哗然,忍痛问了一句:“什么?”
美艳的凯莉米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声极度温柔:“猪哥,最后可以见你一面真好。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喝啤酒了。”
听蚯蚓口气不对:什么叫最后见一面?
“她”笑容非常妩媚:“猪哥,我将要归化了。这次回来,是来拿一样东西的,拿完它,我就要回出生地去死掉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缠住我的那条绿东西。细细看它,像一条光滑的鞭子,通体呈现盈润的碧色,似乎是软的,却又似乎极为坚硬,在蚯蚓的手心轻微地颤动着。我有种错觉,它好像随时会站起来,对我们说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招呼我们去喝酒呢。
没有等到我问这是什么,蚯蚓把它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说:“给你。”
我大吃一惊:“给我?”
蚯蚓把它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换心藤。以我毕生的生命精华灌溉,历时一百三十七年种植而成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毁损一切形态的回忆,无论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脑子里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这根鞭子并无温度,而且握在手里竟然可以让人毫无触觉,我还是感到自己抓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红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登时苦起了脸:“蚯蚓,给我做什么?我没有这个拿鞭子打白痴的爱好,你送给狐狸吧。”
我指一指南美,后者正在远远的地方做出很有学问的沉思状,实在非同一般之反常。以她的八卦个性,这会应该已经过来和凯莉米洛比臀部谁更翘才对。
蚯蚓摇摇头:“猪哥,换心藤来自魔界,威力无穷,而且极具灵性,一旦用于邪处,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世界上人人有贪欲,我在人间这么久,实在见得太多。只有你,我可以相信。而最后遇到的就是你,也是注定。拿去吧,我没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鼻子一酸。凯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风景一般焕发无穷光彩。这人类的皮囊之中,有我旧时回忆的一部分,不容我细细检视,已经逐渐湮灭,沉入永恒黑暗。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轻盈地转身离去,临隐入另一端地铁通道的黑暗之前,仿佛记起了什么,远远告诉我:“东京惟一还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东边二十七公里以外的东京大厦地顶楼,也许你想去看看。”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在无人的街道上放足狂奔,狐狸的速度竟然比我还要慢,真是古怪得交关。我回头拼命拉她,一迭声问:“你怎么回事啊,没吃饱饭吗?赶紧赶紧给我跑。”南美气喘吁吁,对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说道:“我刚才为你起了一卦,精神大损啊。”我“切”了一声,随口问:“什么卦那么费劲,姻缘吗?”牵过她的手继续跑,她在我掌心不断颤抖,肌肤冰冷。莫非狐狸也是会打摆子的?
冲进这栋废弃大厦的顶楼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破。一阵狂喜流淌过我的四肢百骸,正要冲口而出呼唤他,却又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回去:小破在那里,可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闭着眼睛?而在他的皮肤外层,隐隐出现了蓝色水晶般的碎粒,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周围飞快地编制毛衣,水晶粒凝结成薄壁,向四面蔓延在空间里,由脚部开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小破就被完全隐匿入了一个冰蓝色的茧中。
血气在胸膛中汹涌,我狂叫一声,发疯般地要冲过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还有更凶险的事情在发生。
江左司徒。
确实是江左司徒。
他就在房中间立着,周围站的是辟尘,敛,藏灵,实和方。它们各自结防护手印,把臂相连,蓝黄白绿金五色气氛在身侧蒸腾而起,形成一个互相融和的气圈,逐渐向中心聚拢之余,也在向四面八方氤氲开去,飘出窗口,布散空中。那是汇合了风、土、木、水与金之力量结成的气场,具有摧枯拉朽的惊世威力。
但是,江左司徒在重围中,却如赏踏春花一样悠然,他双臂斜垂,脸上微微带笑,眼神无比温柔,也无比落寞。这落寞对我而言决不陌生,那是我在结界里看到过的,在那海边小楼下,伴随着他脸上的哀伤。为什么,难道这哀伤跟随他那么久,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四周强大的能量带来了空间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来稳定的身形起了一阵波动,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样,正飘飘忽忽地发生着一系列的变化:
长衣如雪,羽扇轻摇,手中执一册书,神色含百万兵。为什么他的衣着打扮,突如汉臣张良?
眨眼之间,宽袍大袖,名士风流,分明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声音在我身边恍恍惚惚地惊讶道:“望之如玉山倾倒,卫玠卫叔宝。”
我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开片刻,空间波动越来越厉害,我似乎正俯对一池沸水,努力想看清其中游鱼的行踪。
江左司徒继续身形变化,南美在我耳边喃喃辨认的声音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惊惧: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纳兰。衣袍管带,气宇如兰。
这许多前代之佳公子,难道知道此刻大乱,想趁机一起借尸还魂吗?还是江左司徒使了什么驱鬼之术,唤来前世名流试图扰乱我们的心神?
我无法判断这异样奇景是什么,而内心深处本能的不安又不断蠢蠢游动。此时老狐狸在我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口气对我说:“猪哥,那是江左司徒从前六世生人经历的托身啊。他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从似远似荡的气圈中望出来,轻声说:“世事于我,如此漫长,已经不再有趣。”
他的话音刚落,就突然从五运同绝设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现。我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弯下腰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看来辟尘它们也不是那么脓包,不会让人家上馆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不过人家都跑了,你们还摆什么姿势呀。我猜辟尘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珠子还有空转过来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这位被辟尘眼神指定的新闻发言人就懒洋洋地说:“犀牛说他们在布整体延展结界,将方圆四十里的空间锁住,万一爆炸,自然生态破坏得以制止,它现在没空理你。”
这对话还没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他无意与我叙家常,紧接着就将一长串非常刺耳繁难的咒语便在我耳边奏响,南美声音一改为急促,锐叫道:“神魂决裂咒!猪哥,去抢小破,江左司徒要强行催醒达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咒语萦绕,狐狸在我背后使力一推,她的法力护住我周围,像鲨鳍切开水流一般,我从空气中无形的屏障间闯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蓝色的茧子。刺骨的寒冷瞬间透入我的胸怀,几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时,它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如同遇到热刀锋的黄油一样,冰蓝茧缓缓地软化粘稠起来,一层层从我手里流淌下去,顷刻间,它的中心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我无法注视。与光芒同生的,还有更加锥心的热,无可抗拒的热,我身上衣服顿时起了火焰,慌乱中南美趋近,我身体一凉,她布了隔绝罩。可是不过片刻功夫,耳边就传来极其刺耳的裂响声,隔绝罩瞬间被击破。江左司徒苍白的脸离我不过咫尺,如鬼魅闪现,一只手缓缓地,却无可抗拒地向小破伸来。
我咬住牙噔噔噔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来,将精神血气会聚于指尖,拼着滥用真元武功全废的危险,在身前划了个小小的圈,以我毕生的修为,笼住了小破融化到一半的冰蓝茧,他的脸蛋隐约已经露出,我深知自己可以为那无邪的睡相抛弃所有一切。
巨痛自两边肋骨传来,江左司徒发出的力量,冲小破而去的虽然被多数弹开,但边缘部分仍然击中了我的身体,那地方的衣服凭空消失不见了,皮肤深深凹陷下去,显露出一种灰白的死相。两侧传来的软弱感郑重通知我:肋骨阵亡了!
这个时候要是叫个救护车来赶紧送我去猎人医院,说不定下半辈子还可以帮辟尘在厨房里打打下手,至于下田插秧那种体力活,我们还是找两个雇工来做好了。想到辟尘,我就听到了它疯狂而虚弱的呼喊,那声音如同被一根针在喉咙里一点点刺出来:“猪哥,放开小破,它要爆炸的,江左司徒要和东京同归于尽啊,放开它,到我这里来,老狐狸,你快点来。”
放开他?不,不行,我不能放开小破。不能放开他!我要他活下去,无论以什么方式。我不要他成为白昼的烟火,从此消失在世上。
来自我怀里的奇热仍然继续,仿佛要把我烤成一只樟茶鸭子,江左司徒极具魅惑力的声音不绝于耳,重复着那个催醒破魂达旦的可怕咒语。看来我前三十年的苦功还是没有白修炼,胸口处灌注了我所有精气神的防护,确实抵挡住了大部分咒语的力量,一时间还可以保全小破的安宁。但是一时间后呢?晃了晃脑袋,我命令自己将身上的软弱和疼痛都忘记,忘记,追寻着江左飘忽的声音,在咒语与咒语的转换间,我找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猛然间虎吼一声,望空直冲过去,南美在我身后尖叫:“猪哥,不行,不行!”
然而迟了,我向江左司徒撞过去。
撞过去,让身体忘记极限,神经忘记感觉,请过路神灵停步,帮助我,帮助我,逼他停止一下也是好的。也许五运同绝已经将整体结界布下,可以来帮我了。也许南美会像上次一样,现出真身奋起神威了。
上帝啊,保佑我吧。
身体飞扑在空中,距离江左司徒不过咫尺,他振臂向天,蓦然甩头看我,瞳仁暴涨出炽热的光芒,如同天有九日。我倔强地反而睁大了眼睛,调整一下头颅的位置,向江左司徒疾飞而去,一连串巨大爆裂般的光环从他手中发出,闪过我的视网膜,仿佛煮开了我的脑髓——再丢点天麻枸杞,文火炖上三小时,就可以炖出一碗健脑定心的上好补品。
这一跃,我已经打算好要将我的生命丢失在这里,抢去奈何桥那里喝七八碗孟婆汤,喝到自己上吐下泻,下辈子享点清福。
可是没有,我跌落,却还存活,因为南美比我速度更快,她挡在了我的面前,全数接下江左司徒掌心发出的雷击术,她落下的时候,那具美丽的人类身体便如同一堆被人丢弃的败絮,松松垮垮地矗立在当场——长发尽数脱落,骨架四分五裂,皮肤绷在这破碎的支架上,惨白而紧张,仿佛有一万种苦楚要呼之欲出。惟一平静如昔的,是南美的脸。她安静地站在哪里,听江左问道:“银狐,你身处一千年的劫数之期,法力精气,十去其九,在东京静心忍性,逃天避地,为何要随这区区人类来趟这混水?”十去其九?难怪她这次凡事都懵懵懂懂的,大异寻常。
南美斜斜看了我一眼,仿佛要盘腿坐下,她的两条腿骨却咔嚓一声穿透了膝部的肌肤,如剑芒般突了出来,我心里一痛,忍不住安慰她:“疼吗?别怕,回头我带你去植皮,我把我屁股上的皮都给你。”
她带着笑意,冲我撇撇嘴巴,双手合上,很无奈地对江左司徒说:“你以为我想啊,老娘吃了他家好多米,我们狐狸家家教严,不准欠的,只好这样一次还掉。唉,我们阎王殿见吧,看我把你卖去古土耳其当奴隶。”
我鼻子一酸,垂下眼,胸前的冰蓝茧恢复了解体的过程,当然我胸膛上的肉差不多也熟了,还有点香呢。不过我可以看到小破了,他合着眼,如平常睡觉一般,胸膛微微地起伏,起伏,为什么那起伏越来越剧烈,有岩浆一般的液体在他皮肤下左冲右突?我凄然低下头去想亲亲他的额头,身体已经无能为力。
就此放弃,等着在阴间汇合?我和南美可以暂时不去投胎的,我们可以报名当阎王手下的志愿工作者,帮他搞搞文案工作啊,巡视一下血池地狱的土木建设情况啊什么的,保证全心全意,恪尽职守。
不行。不行。不行。
无数声音在我身体中窜动,刺激着我业已放松的身体,激励我:不行!我答应过小破,要带他去看世界之巅的懒豹族人每十年一度的起床速度赛;我答应过他,带他去撒哈拉见我的朋友山狗种出来的会拉小提琴的大丝瓜;我甚至还答应过他,要找个长得和辟尘差不多模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让他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有个妈妈叫着玩。如此艰巨的任务我居然都敢一口接下,可见我对小破的溺爱,完全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因此,不行。不行。不行。
我的手在无意识地向虚空中摸索,仿佛希望神的左手可以破空而来,给予我需要的一切力量和勇气。神没有来,可是,我的袖子里,掉出了嗜糖蚯蚓米路刚才给我的那一根换心藤。
刚刚来到我手里,那条奇异而美丽的藤条便已经在空中呼啸起一阵比痛苦回忆更加尖锐的锋芒,直扑向身前好整以暇的江左司徒。藤条的弧线如同情人的手指抚摩过三春的花瓣,如此温柔而不见来龙去脉,却带着无可辩驳的贪婪力量。它在呼唤着人们犹自疯狂跳动的心灵,将一切纠缠于脑海中的感情都一点一点地榨取出来,渗入永恒尘土,回归于虚无的平和。我的手臂仿佛已不属于我,自由地在空中回旋着,挥舞着,看换心藤狂热舞蹈于空中,团团围住江左司徒,将他紧紧拥抱。江左司徒的脸上出现错愕的神色,他的双臂伸向空中,仿佛想架住换心藤,又仿佛在欢迎自己多年不见的爱人。无论如何,他看起来都不像是在抵抗。
换心藤缠绕着他,渐渐收紧,我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赶上去,追随着这根疯狂的藤条,将江左绑了一圈又一圈,就在我认为江左司徒会被直接缠成一个绿色木乃伊的时候,换心藤却又飞快地解开,复原成一长条,我心一凉,难道连魔界的植物也沾染了人类欺软怕硬的恶习?
仿佛知道我腹诽它,换心藤回过来在我头上啪的一声打出一个响亮的呼哨,表示记大过一次,然后,它汹涌如十三级狂风,一往无前地,空前绝后地,摧枯拉朽地向江左司徒头上一鞭挥去。
他轰然倒下。
换心藤名不虚传,连江左司徒也抵挡不住——如果他抵挡过的话。
身躯卷曲在地板上,仿佛在遭受刻骨铭心的痛苦,江左司徒发出了垂死野兽一般沉重的呻吟,其中隐约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断重复,“阿罗,阿罗,阿罗。”阿罗是谁?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我在反射幛上看到过的那个女孩子吗?是在江左面前从少艾到老迈,终于香消玉殒的那个老妇人吗?到底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有多么激烈的深情,能够在江左司徒的生命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甚至使他丧失继续享受生命的激情?
他清俊的五官活象是被橡皮泥捏成的,蠕动,软化,变形,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形状。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什么能够穿透他的脑骨,看得到那大好头颅里脑浆霍霍沸腾,掀起惊涛骇浪。胃部一阵翻腾,我几乎转头吐了出来。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剧痛,连绵而来。
这个时候南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摸索到我身边。她深深看着我,眼神清净而悲哀。
我身上鸡皮疙瘩昂然暴起,就差没掉下地来,怯生生问了句:“干吗?”
她指着江左司徒:“他晕过去了。”
这是常识,按我目前的智商和视力来看,似乎不需要如此郑重的加以通报。我隐隐有不祥感觉掠过,直瞪瞪等着她的下文。南美看来伤得不浅,吃力地吞了一口口水,简短地说:“江左法力莫测,只被换心藤摄取了神志,但能力和恶意仍在。短时间内他就会醒来,如果我们不能现在彻底搞定他,等一下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我对人性还抱有最基本的信任:“没那么严重吧。说不定他变成社会栋梁,可以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专踩地雷?”
南美拼命摇头,脸上大有张惶神色,十分少见:“没可能的。”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豁出去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刚才在地铁站,拼了仅余的精气起卦,卦象大凶,具体我晓得你也听不懂,总之今天要是他再醒过来,我们,小破,东京,一定统统完蛋。要不是五运同绝在,整个亚洲都要倒大霉。”
我苦着一张脸:“不会吧?”
她斩钉截铁:“会!”
这么倔强,看来是真的。我本能地抱紧小破,他竟然在我怀抱中微微动了动,发出些许含糊的呢喃。那声音珍贵得像久旱后的第一滴雨,从我的耳轮,突入中耳,进驻脑部神经,最后沉淀到心里。我狂喜地大喊:“宝宝,宝宝。”
南美的手指抚上了小破的额头。她轻轻地问:“猪哥,为了小破,你可以做什么。”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便什么。”
“去死可以吗?”
哼,这么小儿科的问题,好像我什么时候怕过死似的。因此我白了她一眼,坦然说:“当然。”
她凝视我。她说。那么,永生呢。
永生可以吗?
失去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爱的一切
你注定在这世间
千秋万代
寂寞是你唯一和最后的伴侣
没有结局,也就没有未来
没有最后,也就没有等待
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
我打了个寒颤,定在当场。呼吸在胸口凝滞。
语句从喉头吐出,每个字都带着刀割过的零碎,被铅水包裹,重重砸落。
狐狸,为什么要问这个?
南美没有回答我,她的手臂,突然间直接插进了我的胸膛,血肉翻开,却没有丝毫感觉。她的手指握住了我的心脏,那是逐渐不再跳动的心脏,丧失殆尽血液与动力,在静止中颜色灰白。我抬眼看着南美,无限诧异。小破被放到了一边,了无生气地躺着。南美没有直视我,她低着头,微弱地说:“猪哥,我要将你的心与江左炼化融合,再一分为二。他的心由三大邪族的圣物凝炼而成,之后他会有你对人世的纯善,而你将与时间同在。”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怜悯,我在空间洞中被她拥抱时所见到的那种怜悯。她预见了我的未来,也预见了我的悲哀,尽管此时此刻,我陷于巨大的惶惑与混乱之中,还不大了然那悲哀是什么。
或者,我也不在乎那悲哀是什么,现在,我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是不是这样做,才能保全你们?”
她说是。
那么,我愿意。无论我会遭遇什么,只要这答案是肯定,我都愿意。
南美没有多犹豫一丝,手指同样插入江左司徒的胸膛,攫取心脏。不同的是他仿佛是一尊由半流体凝固成的雕像,切开去,掏出来,创口悄然密合,不露痕迹。那是一颗纯然蓝色的心脏,闪耀着神秘幽暗的光芒,和我那颗灰白色的普通产品放在一起,品相高下立判,不过南美好本事,居然无需工具,就在掌心之中,把这两个貌似毫无共通之处的东西共冶,随着她的摆弄,咬切彼此,摩擦挤压,一点点吞噬合并,直到最后融为一体,然后就跟大锅饭时期分馒头一样,南美双手一掰,一分为二,我和江左一人一砣,各自揣进胸膛,再世为人。过程之快,情形之平淡,完全可以等同于厨师早上四点起来做早点。那馒头在我胸口一揣,立刻宾至如归,开始履行一颗心脏的职能,但神经恢复作用以后,一阵剧痛突如其来,令我一声狂叫卡在喉咙里,全身抽搐着就昏迷过去。那瞬间,我猛的意识到,一切都被改变,一切不复从前。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从长长的,虚脱般无力的昏迷中醒过来,我的手臂直挺挺地举在头上,那打过江左的换心藤仍然握在我手里,但是已经从绿色变成了一种微微的血红色。好像吃得太饱了一样,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
我全身都痛得要死,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哗啦声,好像,好像,好像有人在打麻将!
拼了老命转过头去,脖子疼得我差点哭出来,一看,果然!辟尘居然和五运同绝的其他成员围成一堆,开了一桌子麻将打!树之方在一边傻乎乎地买马。这还得了!南美,扶我起来去打辟尘!南美没理我,她现了真身,正在我不远的地方盘腿打坐,身上银光璀璨的毛发在宁静中散发出无限朝气,看来一时也死不了。
义愤填膺的呐喊没出口,我的手臂里有什么微微一动。一个我念念不忘、无时不想的声音不满地对我说:“猪哥,你带我到哪里了?我要玩泥巴!”
狂喜堵塞了我的五官,令我无法呼吸、说话,甚至无法哭泣。我只能冒着脖子彻底扭断的危险把自己的头歪过来,看着我的心肝宝贝从那个半熔的冰蓝茧中爬出来,小脑袋四处打量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衣服,迷惘地嘀咕:“这是哪呀?哎呀,我要看动画片了。”然后他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光行的特快服务即时生效,完全不给我机会抱着他诉诉衷情。
儿大不由爹,他还没怎么大呢,我怎么也被三振出局了啊。倒霉。
在这里自怜自伤地怨叹命运不公,辟尘终于发现我醒了,急忙走了过来。我以为它要和我进行一番劫后重生的真情流露,急忙到处摸纸巾,做好热泪盈眶的准备,结果它完全无视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客观情况,居然抓住我一阵猛摇:“我糊了,我糊了,清一色,哈哈!”
赌博,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它一支箭般射了回去,令我对犀牛的道德品性濒临彻底的绝望,好在它及时丢下一句:“赚了就给你买一辆STORM HIT,猪哥你想了很久了吧。”
哼,这还差不多。
放下了心头大石,我静静躺着,回忆在脑子里剧烈翻腾。看来是蚯蚓给我的换心藤当了一把定海神针,把江左司徒打成了猪头三之后,南美又使出了蒙古大夫换心大法,彻底把江左打发了。咦,不说不觉得,这个猪头三呢?他跑哪里去了?四周看看,没有。难道他自由自在遨游天涯去了?
找不到他,我也懒得再费心。浑身真的好疼啊,充分发挥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猪哥精神,我一点点爬起来。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我还顺便过去踢了南美一脚,等她运功结束,就会发现自己用一个趴着的姿势在地上礼拜天地。嘿嘿。想得得意,我一步步往地下室门口挪,老实说我不自量力,还想去看看出城梦游的人都怎么样了,要是还能救,就好歹救几个回来。
刚刚走到门口,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当啷一声,竟然和我撞个正着,我顿时飞出好多米,重重落在地上,跟一只杀到一半的猪一样叫了起来。
那阵风在房间里像一把失控的扫帚一样窜来窜去,慌慌张张大喊:“猪哥,猪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山狗这个笨蛋,他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被他撞到飞起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猪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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