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火在江面上燃起的时候,方芷容的面色却白了,连身子也在颤动。她失声地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水上也能起火?他……他能逃出来么?”
文天籁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对方使用的应该是产自西域的猛火油吧。那油很轻,能浮在水面上,纵在水中也能燃烧。敌人能够使用这种火油,对我们的舰队确实是个威胁。”他竟然只字不提龙雪皇的安危。
方芷容急了,连声问道:“我不是问你这个,请你告诉我,雪……我家少主究竟怎样了,他会没事么?他会没事么?”
不知怎地,方芷容十分信赖文天籁,似乎由他口中说出的话,马上就会变成事实。
而此刻,连龙雪皇的性命似乎也掌握在他手中,只要他说一句他没事,她就能安心了,相信他真的安全了。
文天籁不禁苦笑,心想:自己究竟应不应该把真相告诉她呢?一时踌躇起来。方芷容见此,以为龙雪皇已经遭到不测,眼角中已有泪花。
文天籁见到,知道无可挽回,又是长长叹了口气,道:“芷容啊,你真是关心情切啊。以你的才智,怎会看不出这些从汉阳逃出来的战船有问题么?贵家少主是个怎样的人,你和他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相信他的才华?一切,都是诱敌之计啊!”
方芷容听后,又惊又喜,正想说些什么,一道阴影却突然笼上心头。诱敌之计?可战船里明明是有人的惨叫声啊。
难道……芷容再仔细听听,风中传来火船上的惨叫声,哭声之悲切,直叫人神伤。
渐渐地,芷容听出些门路来了,再想起之前龙雪皇和文天籁的对话,她的面色再次惨白了。
你好狠心啊……
此时,战如风也突然想通了。只见他面色大变,急忙对手下的士兵道:“全军准备迎战,弓上弦,刀出鞘,注意从上游杀来的敌人!”
众人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迅捷无比地领命而去,一传十,十传百,层层快速传递,顷刻就将战如风的命令传到每条战船上的神武大军。
旁边的帅英旗不解道:“战元帅,你为何如此紧张。敌人的船队不是都给我们用火烧掉了么?那里还有敌人?”
战如风摇头道:“这是诱敌之计。那些战船上,装的根本不是什么龙家士兵,而是刚逃离汉阳的平民百姓!而他真人必定带着其它船队,绕到我们上游,自上而下,偷袭我军!龙雪皇没有死,他已经识破了我们水火夹攻之计,敌明我暗,眼下我们已经处于下风,必须要小心行事。”
帅英旗听后心中也是一凛。他本来想问敌人即使早有准备,也应该是从下游而来,为什么要防范汉水上游。但他随即就明白,由于长江的决堤,大水已经令方圆数十里成为泽国,原本不能航行的地方也变为水道,船只可以来去自如,自然也可以从汉阳出发,绕过他们到达汉水的上游了。他也立即传令吩咐手下的士兵多作戒备。
可惜为时已晚,无数高旗巨舰,截江蔽空,乘潮顺流而至。船上的士兵盔甲鲜明,刀枪林立。
战如风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妥当的弓箭手立即发箭。这些弓箭手是神武大军的菁英,个个双膀有千斤巨力,能开硬弓,射程长达二百步,箭法如神。可一轮箭雨过后,对方士兵竟然丝毫不动。
神武大军无不诧异。他们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穿着盔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龙家将士,而是稻单人而已。众皆失笑,也就松懈下来。
不料那些稻草人后面突然冒出无数龙家将士,他们人人弓箭,对着神武大军就是一轮猛射。可怜这些站在最前头的士兵都是军中的神射手,并没有盾牌可以遮挡,加上又猝不及防,顿时死伤大半。
那些龙家将士一举得手后,就纷纷跳入水中。那些大船旁边都系着小船,那些落水的士兵人人精通水性,下水后就立即爬上小船,扬长而去。
而那些无人大船顺着江水直冲下来,与北西联军的船只发生激烈的碰撞。顿时有数十只战船沉没,还有相当多的船只的木浆被无人大船撞坏折断。那些无人大船虽与敌船同归于尽,但船上无人,可谓毫无损失;反而北西联军这边所折损的船只,无一不是盛载人员的,结果满江都是落水的联军。
但北西联军的噩梦尚未结束。这时上游再次驶来无数的船只。由于他们处于上风和上游的双重优势,竟然强以乱箭开路,乱箭密如大雨。而北西联军方面的,弓箭多有损伤,加上被撞击后阵形大乱,一时竟然无法还击,死在弓箭之下的联军将士实在是不在少数。
此刻汉水水流极快,双方的距离瞬间拉近,来自上游的舰队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将北西联军的舰列拦腰切断。北西联军在惊慌之后,在将领们的督促下,也很快摆开阵式迎战。
顿时,双方鼓声如雷,舰船撞击声和战斗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双方先是在较远的距离以弓箭对射,然后在两船接近时长矛和长斧相互砍杀,待两船接舷时,则纵身跳到对方船上进行肉搏。双方的战斗陷入一种惨烈中。
这支突然出现的舰队就是由龙雪皇所奉领的龙家军。由于龙家将士多数出身广南,余下的也是荆楚人士,个个精通水性,善于水面作战。但见他们身轻如燕,能在大船间跳来纵去,机动灵活,神出鬼没。
神武大军作战虽然勇猛,但从来就没有在水面作战的经验。有很多士兵居然还身披重甲。有重甲护身固然是好,但在船上作战却显得十分笨重,几乎是无法动弹。
龙家将士虽然一时无法伤及重甲兵,但只要把他们打落水中,他们就必死无疑。毕竟穿着重甲落水,哪怕水性再好也无法活动的。加上战船间不断碰撞,大江上波浪又多,船只经常起伏不定,居然有许多北军被颠进水中,一命呜呼。
最糟糕的是,由于战如风也知道手下不习水战,所以故意把北军全部安排在后方,以为不用参与水战。不料龙家船队是从北西联军的后方进攻,恰恰和神武大军撞个正着,被龙家杀个痛快。
由于后军已乱,大量败退下来的北军战船冲进大西船队中避难,这样一来大西船队根本无法组织阵形迎战,被尾随而来龙家船队杀得节节败退。大西将士一一倒在血泊中。整条江面上,尽是落水的北西两国战士。
然而,名将毕竟是名将。即使一时措手不及,但一有机会,他还是会找到反击的机会。正当北西联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帅英旗却成功地率领一小部分大西水师脱离了阵线,绕了一个漂亮的半圆,从侧翼向龙家船队杀来。其行进速度之快,指挥之果断,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万一被大西拦腰切断为两段,那么龙家军就会处于极为危险的地步。毕竟水上的舰船交战,最讲究的就是阵形行列。队形一乱,就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攻防。
但龙家似乎早有准备似的,他们把手中一包包的物事扔向大西军的船上。那些大西军用手中的武器一挡,那物事顿时四散开来,那竟然是大量的石灰粉和煤粉。顿时大西船上尘土飞扬,士兵不是被石灰粉弄瞎了眼睛就是被煤粉呛得喘不过气。
正当他们慌乱之际,龙家士兵又将一样更加厉害的东西扔进大西军的船里。大西军一踩那些东西,顿时跌倒。原来那是大量的黄豆。那黄豆极滑,大西军如何立足得住?
待大西军无力再战时,龙家军才冲上敌船,这时那些黄豆已被大西军自己碾得粉碎,龙家军自然无恙。
龙家战士上船后,一边清理船上东歪西倒的大西军,另外一方面迅速把敌船打横,后面的大西战船收不住,一头撞在前头的船上,登时无法前进,有不少船只在冲撞中受损,进水后不断下沉。
而龙家将士则重施故技,一边扬灰撒豆,一边抢夺敌船。大西军渐渐处于劣势。
帅英旗见势不妙,有心退却下来重整旗鼓,但此时敌我双方的战船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士兵各自为战,哪怕是再好的将领也无法指挥了。北西联军空有战如风和帅英旗两名优秀统帅。却只能看着这混乱的情况干瞪眼。
鲜血染红了整个江面。
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方、文两人,心情却十分复杂。北西联军败局已定,此役过后他们应该再也无法发动进攻,持续半年之久的鄂州大战到此就结束罢,但在他们的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他们赢得这场胜利了么?敌人是退了,但鄂州却已经不复存在了。二十多万百姓又有几人可以逃出来呢?这场战斗真的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方芷容突然望了文天籁一眼,幽幽道:“你是否早就料到他的全部安排?先让百姓登上战船,作为诱饵吸引对方注意;再利用新航道绕到敌船后面,占据上游位置;最后利用敌人的疏忽大意,突然发动进攻。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对我说一声,大家想想办法,救一救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好啊,为什么?”
文天籁低下头,道:“是的,其实我早就算到他的全部安排。战如风在围攻巨盾军时就已经使用了油作为火攻的武器,加上他近年来又偷偷收集猛火油,以贵家少主的才干,如何不防备战如风会水中生火,对付龙家舰队?因此他定会让部分战船作为诱饵来吸引战如风吧。那些船上也一定有少数不明真相、奉命行事的龙家士兵;否则,船只不会那么及时地离开汉阳,也不会这么井然有序地航行,然后在汉水上遇到敌军的。”
“一切我都猜到了,那又如何呢?我说了,真的有办法解决么?不让百姓做诱饵,那么龙家军就会被北西联军发现,进而用火攻对付。我们也没有其它办法啊!”
方芷容急道:“难道你也认为他做得正确?难道你们这些英雄好汉,男子汉大丈夫,要获取胜利,都是这样地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难道你们要活下去,就必须要那么多人做出牺牲?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这么做啊!”
文天籁把头垂得更低,低声道:“对不起,其实我并非认同他所作所为,只是我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他所做的,确实是最符合战理,最接近成功的方法。单单是空船,是起不到迷惑敌军的效果。必须有大量的惨叫声,敌军才不会生疑,他才有机可乘。我直到现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也难怪他……”
方芷容生气地说:“胜利胜利,士兵不是用来保护百姓么?没有了百姓的存在,我们获取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心中难道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么?”
文天籁没有回答,似乎一切事情都是他干出来,什么责任都应该由他来承担。
方芷容见文天籁不做声,反而冷静下来,这时才想起一切事情根本与文天籁无关,倒是自己过于苛求了。可他为什么又要为龙雪皇辩护呢?之前不也曾痛斥过他,反对他毫无人性的战法么?
方芷容静静地望着文天籁,看着他红得如苹果般的面庞,如孩子一样。不由心中一动。啊呀,他为龙雪皇辩护,并不是要认同他的做法,只是希望能安慰自己,不让自己更加难过罢了。
只听文天籁低声道:“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冒险罢了。”
芷容听后心中一震,她顿时明白他的用意。倘若让自己知晓龙雪皇的计画,那么自己会怎样呢?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救助那些无辜百姓吧。可自己又真的有办法去解救他们么?到时反而很有可能与他们一起葬身火海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啊!
想到这里,方芷容心中柔情顿生。这个温柔细心的男人,他对着自己是这样好,可自己却无法给他任何的东西……
方芷容叹了口气,诚恳地道:“谢谢你,侯爷。其实这句话我一早就应该说的。从很早的时候起,你就在我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不厌其烦地提点我。因为你的关心,我的困难得以顺利解决;因为你的关心,我在挫折面前看到了鼓励和希望……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战死沙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说着深深地向文天籁施了个礼。
文天籁慌忙还礼。
只听方芷容幽幽道:“侯爷,请你听一个故事罢。传说在潮州,有一女孩出生在一个武将的家庭。她幼时学的不是针线女红,而是各种的兵书战策,刀枪棍棒;她听的,不是什么小白兔,小花儿的故事,而是保家卫国,锄强扶弱的大义。她不知道什么风花雪月,但她知道为国为民;她不知道什么安坐闺中,但她知道沙场征战。不知怎地,她父亲和哥哥都希望女孩能成为一名巾帼英雄。”
“其实,要成为一名女将军是非常困难的。以女孩的性子,既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与人争斗,应该是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吧,但她从来就无法选择自己的路向。她曾经哭过,也曾经想逃跑过。她想,为什么父亲和哥哥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难道她真的有那么大的能力么?难道她不能像同龄的小女孩一样撒娇么?她喜欢针线女红,她喜欢梳洗打扮,她喜欢风花雪月,但这些,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一个浪头打来,船只轻晃,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文天籁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这些都是女孩子的天性,她父亲这样对她,未免太过了。
只听芷容道:“后来,父亲是这样告诉她的:‘孩子,我知道这样逼你练武是不对的,你会觉得很痛苦吧。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很久以后,女孩才真正明白父亲的意思。因为她的娘亲是‘莺兮’,是征战沙场的女子,而这种女子,在世人眼里,是可耻的。尽管父亲不顾一切地娶了娘亲,但面对终日抑郁的娘亲,他选择了女儿,让她成为真正的巾帼英雄,为上阵杀敌的女子正名。”
“可是,正当时,对于这番话,女孩并没有多大感触。不过,渐渐地,她长大了,开始懂一些事情了。大家都对她很好,非常爱护她,她就觉得,应该报答大家的。女孩没有什么优点,只是懂得感恩图报,在大家有需要的时候,负上应该负的责任。”
“一场浩劫,令女孩失去了父亲。而她的天真,又令兄长阵亡。女孩是很爱兄长的,更重要的是,女孩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她不能接受兄长因她而离开,所以她自责,她内疚,甚至不惜以性命来洗刷内心的痛楚。”
芷容停了停,面上露出哀怨的神色,继续道:“幸好,后来女孩遇上一位少年英雄。他用温柔的言语,化解了女孩内心的痛苦,让女孩从内疚中重生。新生后的女孩,已决定要一直留在那位少年英雄身边,来报答他恩情。在当时,她非常地感激上天,能够让她见到了他。虽然父兄都不幸战死了,但对她来说,只要有他,生活就能过得很有滋味……”
“女孩还是继续着沙场征战,而在征战之中,女孩逐渐感到生命的可贵。她变得越来仁慈,越来越舍不得牺牲任何人的性命。那女孩去到一座繁华美丽的大城。这里虽然是敌国的城市,可这里百姓爱戴女孩,拥护女孩,而女孩也非常喜欢这个大城的百姓,愿意为这里的百姓而战。”
“然而那少年英杰却是个狠心肠的人,他不惜牺牲这座大城的所有百姓来获取胜利。女孩不想他这样,女孩觉得她有责任守卫这座大城,终于他们闹翻了,女孩离开了那少年英杰。”
“可是,为什么呢?一想到要离开,她的心就像要撕裂了似的。这种感觉,女孩不知道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现在就想回到他的身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作恶……”
“那女孩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笨女人啊。她是个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糊涂人,她不知道如何是对,如何是错,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她实在没有资格接受任何人的爱。”
“是的,虽然有一位非常优秀的男孩在偷偷地喜欢她,她本人也一早知道的,可是对于那男孩,她常常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长期以来,她一直都在伤男孩的心,让他难堪,让他委屈。女孩也知道对不起那男孩。但是,她始终无法给那男孩任何承诺,她只是觉得,和男孩相处的那段日子,作为朋友,那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真的……”
“是么?”文天籁面上带着笑意。
“其实,与你成为朋友,我也觉得十分快活。我想,作为一位巾帼英雄,你已经表现得非常出色。你父亲和哥哥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十分安慰吧。但战场毕竟是不是女孩可以插手的地方。以后的你,就留在他的身边,不要再过问军情,好好过日子吧。他一定会带给你幸福的。再见了,芷容。”
小船来了,方芷容坐着小船走了,向着龙家船队的方向。残阳斜照,江面上金蛇乱舞,江水仍呜呜作响,向下游流去。
直到这个时候,文天籁的眼泪才流了下来,久久不能停止。他张开嗓子,对着芷容船影消失的方向喊:“芷容,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这真是最差劲的告白啊!居然在你走后才说。可我没有勇气,我害怕,我害怕我一旦说了,你就会离我而去。没有你,得到一切又如何?我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去威胁龙雪皇?我早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我仅仅是为了让你明白一切才这样做啊!我真是卑鄙……先前我曾想过,这场战斗我们也许会输吧,那么,与其把一切都永远留在自己心里,倒不如在发生不测前,把自己的真正心意告诉你吧。但我是个懦夫,最终我还是说不出口。虽然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最后答案,但我还是不敢去面对啊。只要我一天不说,你就不会说出那个答案,我还可以幻想,留一丝奢望给自己。可现在的你,怎么把这丝希望也扼杀呢?
芷容啊芷容,你不该这样做啊!
文天籁啊文天籁,你真是个无药可医的大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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