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佗是个沉地住气的人,一般来说,他在等待的过程中总是能够心平气和的,通常他会和旁边的人谈一点历史,或者干脆就埋头大睡。但是,今天,塔西佗没办法安坐了,狄昂的被劫持,加图还在牢狱之中,尼禄不知所踪,天哪,这些烦人的事啊。如果不是涅尔瓦的诚恳邀请,他实在不愿意卷入到罗马的内政事务之中,那里充满了不可想象的狡诈、阴险和对神的冒渎。
“你不喝点酒吗?酒是罗马人的生命啊。”女主人问道。
“不,谢谢。”塔西佗更乐意站在这窗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你不坐一会儿?”卡伦西娅又说。
塔西佗朝她笑了笑,说道:“不,我想他们也快回来了吧。”
“你去忙你的事吧。”他又说。
“我的丈夫和儿子都还没有回来,我还有什么事可作呢?”她说道。
塔西佗微微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到了窗外。
但是朱庇特没有十分眷顾他们,他们在以后的沉默中又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期间,那个女人时不时地向塔西佗瞟一眼,看到他仍然目光专注地望着窗外,她就又迅速地扭过了头来。
塔西佗轻轻地说:“他们回来了。”
卡伦西娅把头凑向窗户,果然,老加图朝着这里走来,身后跟着的是提图斯。
“噢,万能的神灵保佑。”她捂着嘴说。
老加图走进了屋子里。
“尊敬的塔西佗,托你的福,我把犬子带回来了。”
塔西佗点了点头,他仔细地端详着新进来的那个年轻人。他长地并不出众,瘦削的面颊,高高的额头,脸色苍白。
他的母亲走到他跟前,用手抚摸着他棕色的头发。
“妈妈,我没事。”年轻人说。
“我想你就是我们等待已久的提图斯·加图吧。”塔西佗说。
加图望了他一眼,然后迷茫地朝他父亲望去。
“噢,提图斯,这位就是把你被关押起来的消息通知我们的普布利乌斯·塔西佗。如果没有他,你现在还在和阿维尼乌斯的老鼠做伴呢。”老加图说。
“实在太感谢了。”加图又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你不会是和希腊人狄昂一起到地牢来的……”
“没错,和狄昂一起来的正是我。”塔西佗微微一笑,“而且,那也是我这么着急要让你走出那间肮脏的地牢的原因。”
“噢?真的?”加图接过他母亲递过来水杯,喝了一口。他抹了抹嘴说,“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再莫名其妙地卷入什么争端了,阿维尼乌斯的地牢如果第三次邀请我进去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
“怎么,你以前也被关起来过?”塔西佗问道。
“是的。”加图低下了头,“也是一次令人难以忍受的灾难,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能够详细地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塔西佗循循善诱地说。
加图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父母。
“啊,提图斯,你尽管和我们尊贵的客人谈吧。我们去给你们准备一点吃的。”老加图急忙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
卡伦西娅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将成为他的儿子继续讲话的障碍,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她的丈夫扯了她的裙摆一下,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等到父母都退出了这间屋子,加图才又回过头。
“你离家出走了?”塔西佗掸着袖口的灰尘,说道。
加图吃惊地望着他,心中暗暗地称赞他的判断力。
“是吗?”
加图点了点头。
“然后呢?”
“在城外面,我们看到了阿维尼乌斯的人抓了一个黑衣服的男人。接下来,可能你也猜地到的,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一个目击者的。”
“啊,我明白了。”塔西佗微微点着头。
“阿维尼乌斯仔细地询问了我们——我是指当时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两个人——他仔细地询问了我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去城外干什么?当然,我不能把家里的事随便宣扬给外人听,所以我就,我就编了个谎言给他。你瞧,把阿维尼乌斯给骗过了。”加图讲着讲着得意起来。
“不错不错,连阿维尼乌斯也能骗过。”塔西佗啧啧称赞道。
加图的脸红了起来。
“给我讲讲你又怎么会第二次进去的呢?”塔西佗继续问道。
“唉,这和第一次的遭遇多少也有一点牵连。”加图又喝了一口水说,“在第一次光顾阿维尼乌斯的地牢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啊,年轻姑娘,我想我明白一半了。”塔西佗说。
“不,不像你想的,塔西佗。”加图的脸更红了,“我和那位姑娘绝对没有任何的瓜葛,对着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发誓。”
塔西佗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同时也鼓励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那天从狄昂的府上回来的时候,”加图隐瞒了他和阿琵达拉和狄昂之间的一点小小的摩擦,“又遇见了她。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有一伙人烧了维路斯元老的房子,她就是其中之一。”他停下来想看看塔西佗惊讶的表情。
但是,塔西佗还是无动于衷地点点头。
加图有点失望地继续说:“她祈求我的保护,当时有一对士兵正在追她。你知道,当一名手无寸铁像被狼群追赶的兔子一样的年轻姑娘向你求救时,你能拒绝她吗?我让她躲了起来,结果,由于低估了我们的对手,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这次倒霉的援助就是你第二次见到阿维尼乌斯的原因喽。”
“是的。没错。”他低下了头。
“嗯,我明白了。是不是这么回事,第一次,你因为是一件非常事件的目击者而被带去调查,第二次以为你包庇了一个犯人而被捕,我说得对吗,加图?”
“如果我是你,我会考虑换掉包庇和犯人这两个词的,阿维娜是个相当高贵,有教养的姑娘,尽管有时候显得有些古怪。帮助她对于一个有良知的罗马人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加图抗议道。
“好的,好的,我会吸取你的批评的。不过现在,你能不能为我讲一下你胸口的那块亚麻布是谁给你的。”
“什么?”加图愣了一下,“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狄昂在你的怀里找到了一块亚麻布,上面写着对于我们非常重要的内容,我们必须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加图望着他严肃的面容,知道他已经从一个和蔼的聆听者的角色转变成为了一名审讯官。
他不太舒服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说道:“不,我完全不记得了。应该没有人给我你所说的那块布。”
“真的?”塔西佗的头快要凑到他的鼻梁上了。
“是的。”加图说,“我完全没有有关这方面的记忆。”
塔西佗像个长者一样抚摸着他杜脑袋,缓缓说道:“事实是存在杜,你的怀里有着一块亚麻布。也就是说,如果它不是你自己放的话,那一定是某个人给你放进去杜。或许,你需要的是一些思考褐回忆。”他盯着这个疲惫的年轻人的眼睛。日耳曼尼亚的巫师相信如果你在凝视对方的过程中占得上风,你就可以进一步影响对方的思想乃至灵魂。
加图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回避面前的这个人的目光。他在这样的对视中迅速地搜索着记忆海洋的深处。
“啊!”他惊叫着站了起来。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拉?”塔西佗急忙问道。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他了……”加图喃喃自语道。
“快告诉我!”即使是塔西佗,现在也不免有些着急了。
“在我第一次被阿维尼乌斯释放的时候。”他咽了一下口水,塔西佗看到他的喉结紧张地抽动了一下,“我在走到他的房子的外面时,有一个人从一两马车上冲了下来,像一头狮子一般扑到我的身上,然后紧紧恰住我的脖子。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失去知觉了。”他沮丧地说道。
“你是要告诉我,是他塞给了你那块布?”
“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的什么可能性,这也许就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我素不相识的人要这样加害于我。他可能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把那块布塞到我怀里。”
“不错不错,你分析地很对,他掐住你的脖子正是要掩饰他塞这块的动作。”塔西佗点着头说。
“啊,我总算揭开了这个一直困扰我的谜团了。”年轻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塔西佗看了他一眼。
他再一次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块布上写着什么,为什么他要塞给我。他想陷害我?”他又问道。
“不,他并不是想陷害你,他只是阿维尼乌斯的一个重要的囚犯,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使你带着那块布去找能够救他的人。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不能再说地更多了,希望你能够理解。”塔西佗诚恳地说。
在一般情况下,加图碰上这样自己已经与他分享了自己所知道的,而对方确毫无顾忌地拒绝对他做同样的事的话,他一定会沉不住气要指责对方的。但是,在塔西佗面前,他无法燃烧怒火。塔西佗的双眸像台伯河一样沉静深邃,把他的未燃之火浇灭于燃起之前。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吧,塔西佗。我理解。”
塔西佗点了点头,他接着又问道:“你认识那个塞给你那块布,或者说那个差点恰死你的人吗?”
“不,从没有见过……”
“当然,你怎么可能见过呢。”塔西佗叹了口气,好笑在嘲笑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除了……”
“除了什么?”塔西佗吃了一惊。
“除了那次在城外,我可能还没有告诉你,那个恰我的人,正是那天阿维尼乌斯要抓的穿黑衣服的男人。”加图说。
“你是说,其实你跟他打过两次照面?”
“可以这么说吧,因为我当时能够看到他,我相信他也应该看地到我。尽管我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难怪,难怪他会把它交给你,他知道你不是阿维尼乌斯的人。”
“我得承认,这样说起来更合理了。”
“现在我百分之百相信他就在阿维尼乌斯手里了。”塔西佗自言自语道。
“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塔西佗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微微的一丝谴责。
加图说:“不,我并不是十分想知道。”
“好的,加图。”塔西佗说,“你说只见过他两次,难道你在阿维尼乌斯那里就没有得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加图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说道:“没有,这次我真的得说没有。”
塔西佗也想了一阵子,说道:“阿维尼乌斯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当你们在地牢里的时候?”
“我在地牢里的时候,恐怕不太有机会看到阿维尼乌斯的表演。”
“他是不是时常进来看你们?”
加图想了一想,说:“你说对了一半,他确实进来过几次,但不是来看我们的。他每次都带进来一个疯子,那些疯子都自称是未亡的前任皇帝尼禄。一共来了三个。”
“哦,是的。阿维尼乌斯声称他在抓捕一些自称是尼禄的疯子。”
“他然后会把他们送到叙拉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是这么说的。”
塔西佗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喃喃自语道。
“那些疯子都说了什么?”他又问加图。
“都说了什么?”加图抬头望着天花板,努力地思索着,“嗯,第一个人说他是尼禄,并且解释了他为什么会死里逃生并且活到现在的。第二个,嗯,第二个他说他才是真的尼禄。”
塔西佗等了一会儿,见加图不准备再说了,就问道:“没了?”
“是呀,就是这些啊。”加图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那第三个呢,第三个说了什么呢?”
“第三个?第三个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哦,不,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让人极度作呕的事。”
“什么事?”
“他,他,象你这样高尚的人,我不敢保证你是否应该听……”
“加图,告诉我他做了什么,由我来判断我应不应该听吧。”塔西佗说。
“好吧,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听的话。”加图小声嘟哝着,“他,他让阿维娜,那个和我一起被关进阿维尼乌斯的地牢两次的可怜的姑娘,他让阿维娜走近他,然后,他,他居然掀起了自己的长袍……”
“你们看到了什么!”塔西佗站了起来。
加图吃惊地望着这个人,如果不是刚才那段交往让他对塔西佗留存了一个睿智坚定的印象,他一定会以为塔西佗是个可耻的乐于享受这些肮脏细节的下流的人。
“他,他的大腿内侧……。”加图的脸红彤彤的,“那儿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在一个圈里,有几条扭曲的线条……我向伟大的朱庇特发誓,我绝对没有故意望那里看,绝对没有那种罪恶的念头,塔西佗,我……”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塔西佗好像在对他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真是无耻之极啊……”加图说着说着气地全身发抖了。
这时,塔西佗的脸色却好像好多了。他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的帮助,提图斯·加图,没有你的这些努力,我现在还会在迷雾中徘徊,在阿维尼乌斯的陷阱里挣扎,感谢天神,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了。”
“真的?”加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塔西佗刚才还一筹莫展,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茅塞顿开呢,而期间,只有他讲述了一些极度荒淫的事。
“请叫你的父母出来吧。”塔西佗说。
加图照办了。老加图和他的妻子走了出来。
“感谢你们全家的帮助,令郎告诉我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这些事实在太重要了,我得马上去禀告我的上司。所以,如果你们没有什么……”
“尊敬的塔西佗,我们知道你要事在身,但你还是应该有用点心的时间吧。贱内刚刚做了一点她的拿手点心,希望……”老加图诚挚地望着他。
塔西佗也望着这个慈祥的父亲,他叹了口气说:“亲爱的马尔特·加图,你以及你全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是,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坐下来用餐了。当然,我相信尊夫人的手艺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他友好地向卡伦西娅望了一眼。
卡伦西娅的脸颊上立刻升起了两道红云。
“实在抱歉了。”塔西佗一鞠躬。
老加图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好叹着气把客人送到了门口。
“说再见吧,提图斯,趁你的恩人还没有离开。”他朝加图说道。
加图望着塔西佗,说道:“再见,塔西佗,希望能够再见面。”
塔西佗也报以微微一笑,说:“狄昂说得没错,你是个好小伙子,提图斯·加图。好了,再见了,各位。”他挥了挥手,就转身朝巷口走去。
“他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有头脑的人。”加图说。
老加图点了点头:“他相当地出色。是个非凡的人物。”
卡伦西娅在一边也点着头,嘴角快弯到了眼睛底下了。
可是,这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了,或许这是神的安排,要让加图不至于再次沉湎于温暖、舒适、没有危险但却缺少激情和创造的家庭生活。
当马尔特·加图正打算转身进屋的时候,一对骑兵出现在巷口。
他们又驻足站在那里观望起来,想看看这条平静的小巷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可是,很遗憾,正象一句古谚所说的:看热闹的人反而成了被看的对象。那对骑兵最后选择在加图家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人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加图父子差一点昏了过去。
来人正是克劳迪乌斯·阿维尼乌斯,尊敬的罗马元老院的首席元老。
“啊哈,你们父子都在这儿?”他高声叫道,仿佛碰到了老朋友一般兴高采烈。
“高尚的阿维尼乌斯,你……”老加图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噢,不,不,马尔特,我不喜欢你这种表情,难道你不愿意见到亲爱的阿维尼乌斯?”
“不,我想你误会了,我正在为一天之内能够有幸见到你两次而感到惊讶和高兴呢。”老加图看了他的妻子一眼。卡伦西娅紧紧地搂着她的儿子。
“啊,那太好了,如果我邀请你们全家到寒舍去作客的话,你们一定不会反对吧。”阿维尼乌斯说道,脸上还是挂满了笑容。
“当然,尊敬的阿维尼乌斯,这是我们的荣幸。”老加图必恭必敬地说。
“好吧。我们现在就走吧。”阿维尼乌斯说。
老加图愣住了。等他明白了阿维尼乌斯所说的话的意思时,他感觉到好像一盆冰渣劈头盖脸地浇到了他身上。
“我们……”
“噢,对了,最好也叫上你们的朋友。”阿维尼乌斯补充道。
“我们的朋友?”
“对啊,就是那位把这个年轻人在我这儿的消息告诉你的朋友。”阿维尼乌斯吃力地跨上了马背,“我真的很希望见他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