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参见吾皇~

  云偏损摇头晃脑笑道:“君子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壮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矣,血气既衰唯有戒之于贪。大哥太贪,只欲一举击毙先生,二哥好斗,只肯硬硬相碰。但既连唇枪舌剑都无法袭杀、杀乐之伐也无法奏效,分明先生无论体质抗力都堪称铁石,自然那口若悬河气功也毫无作用。小弟不好男风,呜呼哀哉……”

  武才扬腿疼得几乎要立刻背过气去,有心从岩石中拔出脚来,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机会。而对方这字字逼入耳中的言辞,声声在耳边响彻的兵器铮鸣,云偏庇那摇晃身形让武才扬更为无法控制自己心意的混乱,简直已经觉得,即使骨节寸断飞了出去,也比这摇来晃去随时会发蒙要好受许多。

  对方却不止如此。

  四外里铮鸣之音,在云偏损迅捷之至偏又每字都清楚万分的说话当中,响彻得简直密逾急雨。而他摇头晃脑之中手中不但多出支判官笔,连连刺向武才扬眼睛,而且每一字说出,定然有股细微的气息,碰撞于一片雪花之上。

  那雪花遭其一碰,登时僵在空中,到他这番话语说完身体倏然退去的同时,被他真气僵在空中的百多片雪花,募然发出声声脆裂之音,接着便如受到什么召唤一般,简直活了过来一样全数射向武才扬鼻孔,且在半空便成水雾,到得武才扬鼻孔之前,便成水滴。

  场面过于混乱令人无法自控,云偏损攻击的时间也过于短暂。转眼水滴侵入鼻孔,侵入肺中。云偏损在远处抚掌而笑:“善泳者溺于水,只不知水入肺内,会否呛死先生呢?”云偏庇、云偏宁同时笑道:“三弟这‘天花乱坠’,越来越是精粹了呢。”

  同时出现于武才扬面前。

  刹那云偏庇“口诛笔伐”的血盆巨口,让视线再度成为一片黑暗;云偏宁那“口若悬河”的庞大力道却卷来无数雪花,当下将武才扬口鼻眼耳皆已封闭;同时更有一股股卷力,犹如柔软绳索一般将武才扬捆缚得更加难以动弹。

  而在这同时,武才扬也被侵入鼻中的水腔得当下张口欲咳。那雪团与令人窒息的狂涌气息,则登时顺他张开的口腔直攻而入。

  ——这三名秀才谷的儒教高手,居然在探测出武才扬身具不可思议抗力的同时,就想出了这等体内攻击的策略,也难怪有着儒教精粹象征的纵横派,竟能各个都丝毫武功不会,亦可掌控天下武林。

  只两息过去,无形柔力的束缚、呼吸被封闭的难耐,水入肺中的无以容忍,便真切之至地使武才扬再没那么清醒地意会出,死亡就在下一刹那。

  ***

  心神忽然晋入无尽黑暗的虚空当中。

  黑暗。无比的黑暗。铮铮铮铮。铮铮铮铮。杀伐之音。毁灭之音。铮铮铮铮。铮铮铮铮。音乐之神。舞蹈之神。铮铮铮铮。铮铮铮铮。婆罗门教。毁灭主神。铮铮铮铮。铮铮铮铮。虚空是头、地是身。铮铮铮铮。铮铮铮铮。自在自在大自在。铮铮铮铮。铮铮铮铮。勇猛若公牛,阳刚传天下。铮铮铮铮。铮铮铮铮。上天入地唯吾为尊。铮铮铮铮。铮铮铮铮。象首人身、交抱缠绵、欢喜天。铮铮铮铮。铮铮铮铮。不通不通。他、心、通。

  死亡是如此令人欢愉,毁灭是如此令人动心。嘶哑之歌唱可否毁灭众生?悲情之舞蹈可否挽救尘埃?杀伐之于天下,是否本就天理?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头是虚空地是身。

  自在自在大自在,交合人生乃欢喜;愿以他心比我心,喷勃爆发铸红尘!

  ***

  无尽的黑暗虚空,似有曼妙的杀伐乐音在伴奏,似有黑暗的天神在舞蹈,似有亘古存在的膜拜子民在亲吻着他昂然而起的生殖器,在崇拜着他的歌声和舞蹈。

  在这无法衡量的时间空间中,一切的经历,似乎都找出了一个来由。

  冥冥间自有神灵存在。而他的这来源于婆罗门教毁灭主神涅婆的他心通术,在神圣万年的光阴中漫长存在,所搜寻的,也正是他这个被精门功法改变体质的人。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按照婆罗门教他心通的要求而做。一切的一切,隐含着的仅仅只是毁灭与诞生!

  旋涡。旋涡中呈现金黄色泽。由一个点开始爆发。接着瞬间突破无穷尽的黑暗,刺透毫无障碍的身体,再自身体每一个汗孔爆发而出。

  再一刹,三秀才惊叫一声,身躯飞天。武才扬身躯冉冉而起。三丈内十四名军卒化做碎尸爆向远处。血雾炸现。山道间碎石纷飞。飘落的雪花皆成雾状炸向各方。

  庞大的天神般形象,陡然冲向高空,在大雪纷飞的如雾天宇,汇聚出一个再没那么真实的肩抗烧火棒、大步而进的形态,便如一尊天神,正由九天之外,下到凡尘。那形象,那真实的再一刹便会接近凡尘的感觉,转眼便已笼罩了所有军卒的心神。

  砰!武才扬摔回原地,碎石依然由他方才站立之处向外迸飞,四下里兵器交击声传来的“铮铮”噪音,当下静了一静。

  “咳!咳!”武才扬被腔得连连咳嗽,咳嗽声中,隐约听到一声急叫:“万蚁穿身!那是万蚁穿身!快退!”听出那是云偏庇在惊叫,但肺内被腔水的感觉,此刻更为无法忍耐,竟是只能坐在地上,咳个无休。至于外界突然之间铮铮的响声全数消失,而后尽是混乱的逃跑之声,也明知有一人甚至在跑过他身边时甚至还扑通摔倒,而后才爬起来亡命奔跑,却又哪里能有丝毫力量去追?

  九天之上,那天神般的形象,却又逼近军营。清澈的啸声出现。剧烈的咳嗽当中,武才扬眼前仿佛有美丽的红白狐狸追逐着对月而飞,下意识间一挥手。九天之上,虚空之间,那天神般抗着烧火棒的人,奇形怪状枝杈横生的烧火棒,当即从红白狐狸之间掠过。啸声陡然中止,红白狐狸分分碎去。飞龙般的狂风席卷而起,枝杈横生的烧火棒又是一扫,那飞龙般的狂风也已湮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震撼天地的鼓音,由每一人心中出现。

  武才扬坐在山道间的大坑内,咳个无休,但他的每一咳嗽,又九天之上的形象中却擂鼓轰电般声声响彻于每一空间。仿佛是有惨叫从遥远的世界传来。也仿佛正有无数人挣扎着七窍流血而亡。武才扬却无暇分辨。只咳了几乎有一柱香之久,简直肺都要咳了出来,才总算感觉好受许多。

  四外里死一般的寂静。他怔了怔,擦去因咳嗽而流的眼泪,却见山道上站满的军卒,此刻竟已一个未留。起身向山下望去,但见蚂蚁般的军卒们正亡命奔向军营,而连绵的军营则也在一片混乱之中。

  心月狐的清澈啸声出现,这次却没有红白狐狸相伴的诡异视线。混乱的军营只安静了一下,又混乱起来。武才扬大步向下。气势磅礴永无至尽的十三郎啸声也出现了,但似乎也都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军营中的混乱,丝毫未能静止。武才扬肩抗烧火棒,大步赶向山下,奔走当中,已见后方军营出现蚂蚁般的人群,亡命而散于雪雾;再走几步,到了山腰,视线模糊起来,啸声又传出几声,接着啸声全部嘎然而止。

  再下数步,武才扬放缓脚步。

  下方丈外,三秀才停在山道中,都一动不动,身躯瑟瑟发抖。而从他们的背影来看,却分明都是在呆呆地望着山脚下的军营。

  武才扬畏惧停下。

  三人的确是都在惊呆中,而且情绪中的惊恐、惶然、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了无生趣……等等所有的悲观灰败,隔着丈许距离,竟也让武才扬大有一种自刎谢世之念。想及他人情绪过于强烈的感觉均可直接影响到他的情形,哪敢轻易再进。

  遇到了何等的武林高手,以他这古怪的精门功法之钢筋铁骨实力,都可毫不畏惧,但遇到了这莫名奇妙的“他心通”心法天然缺陷,武才扬眼下却是一点解决办法也没有。

  他停了片刻,这三个秀才却一动不动,只始终是瑟瑟发抖。武才扬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绕过,三人也是毫无所觉。从隐隐感到的身体热量而知,这三个秀才此刻都是真实停在身边,只须随便一扫,他们皆会碎尸而亡。却也不知怎么,武才扬竟丝毫没有杀了他们的心意,奇怪地看了他们惊恐茫然的面色一眼,便继续大步向山下而赶。

  再一刻,已到山脚。地上时时能见几具七窍流血而亡的尸体,也有些分明乃是被乱足践踏而亡的军卒。又走五里,到了军营。却是依旧寂静无比,到处都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仿佛是全都遇到了什么可怖事情,陡然逃了个无影无踪一般。

  武才扬大步而走,手中烧火棒随手扫过,空无一人的军营纷纷在身后倒塌。乱糟糟的雪地足迹都散向四面八方,直到进了中军大帐,也未能见到一人。方才那数千军卒排列成行的气派,仿佛仅仅只是梦境。他所到的,竟只是早已空了的军营。

  ——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突然有数十万蒙古大军出现,这些大宋部队都迫不及待地亡命而逃了?

  中军帐外,更时时能见到几具尸体,却早被踩得面目全非。武才扬继续搜索而行,却已懒得再用烧火棒把军营都扫得倒塌。再走片刻,已是身在连绵无穷尽的军营当中,但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到处都是一片狼籍。

  ***

  一种隐约的疲乏无力感,慢慢升起。他茫然停下,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为何突然之间,这三万大军,竟逃个精光,连心月狐、十三郎、天罡大师等隐世高人、程万斗等神秘的深不可测之武林高手,也都一个未见。

  茫然了也不知多久,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却见三个云家的秀才,都在不远处站立。他们正呆呆地看着自己,面色却全是一片呆涩。

  武才扬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武才扬。

  双方对视片刻,突然大秀才云偏庇长叹一声道:“咳……,是非成败一场空,咱们大错已铸,主上大计,从此荡然无存。”二秀才云偏宁呆滞木然道:“三万精锐大军,竟也会炸营,可见八条好汉取徐州、四个兄弟惊淮北的传说,也都是真的。”三秀才云偏损面若死灰道:“现下却又出了个一位大师驱三万的事情——而且他们连他影子都没见着,还是大白天……三万精锐大军,又不凡白莲、弥勒子弟,信仰之坚定,绝无任何神灵可惑。却竟……咳!”

  武才扬莫名其妙,这才意会这三万大军炸营竟是因为自己。此刻他们的心意都未主动呈现,能感受到却是一些根本无法形容的情绪,那种情绪是……?好像有些熟悉呢。但究竟是什么情绪?不觉沉思。

  三名秀才却连连苦笑,摇头叹息。过了一会儿,三秀才神色恢复,云偏庇道:“想大青山当初举事之时,何等威猛,却是宗主一决定建国,主上竟只能领受这三万大军。而这三万大军,却也竟在今日,忽然炸营。咱们三个,实是最大凶手。”

  云偏宁叹口气,落寞地摇头道:“只怪宗主竟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非得抓个少林和尚而后传告天下,说是禅宗加入扑黄尘,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云偏损神智茫然道:“禅宗只在静世与权利高层打交道,想必宗主的意思,是只要禅宗承认了大宋,便象征着天意不可违,大宋将重新建国吧。”云偏庇呆滞垂泪道:“神州大地,从来建国只两分,大宋既已有了个南北宋,这个韩宋,看来重新统一天下,已是天意不允。”

  三人齐齐抬头,凝视武才扬,神色却似在望向遥远的另一世界。武才扬怔怔,继续一动不动,看他们究竟还想做什么。

  沉默片刻,云偏宁忽道:“但大唐之亡,源于徐寇。只是若溯源上去,可知罗田起家者,也只能为人作嫁。当今的真命天子,又在何处?”云偏损道:“史有三武之祸,之后佛门出了个则天女皇。当今大宋不可建,天完却又出人才。浑噩糊涂思蒙元,分合乱战两河看——说得好!说得好!看当今乱世,自弥勒白莲绑红巾,石人独目开天眼时,早已预示圣皇必由佛门再出。只不知这圣皇,又是谁人?”

  三人的目光,定定地望于武才扬身上。武才扬终于了悟,那情绪,分明便是遇到金色王蚊万千涌来之时所生出的,由王蚊心意汇聚而成的膜拜。

  对神灵的无条件膜拜情绪。

  三秀才齐齐跪下,叩头道:“参见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