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花无媸、天机宫主人。”梁萧奇道:“你……你是晓霜的奶奶?”花无媸颔首道:“是呀。”
梁萧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花慕容只以为他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花无媸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哦!”她的笑语中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梁萧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花无媸瞧了梁萧半晌,忽道:“萧千绝有两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梁萧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花无媸接道:“大弟子萧冷为契丹人,与萧千绝同族,当年在库里台以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蒙古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曾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萧玉翎,据闻是蒙古皇族后裔。”
梁萧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花无媸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萧千绝拆了一百来招,对‘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甚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但招式变化却与萧千绝一般无二。若非嫡传,绝难至此地步。有人说萧千绝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觑了他。据闻三大弟子中,萧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萧玉翎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飘逸灵动,当是得了萧玉翎真传吧!”
梁萧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花无媸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梁萧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花无媸笑道:“如此说,你到底承认了?”梁萧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萧千绝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花无媸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梁萧一呆。却听花无媸道:“萧千绝三大弟子名头响亮,天下谁人不知,我也确实与萧千绝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萧玉翎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梁萧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花无媸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梁萧脱口便道:“对。”花无媸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梁萧大喜道:“好啊,多谢。”花无媸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梁萧心一沉,急道:“怎么?”花无媸淡淡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就算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的!”梁萧雷震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花无媸这一句,当真把他说得懵了。花清渊见状正要出声,却见花无媸将手一挥,只得颓然闭口。
梁萧沉默半晌,蓦地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花无媸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栖月谷前有一块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花清渊与花慕容听了这话,俱都张口结舌,那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晓霜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梁萧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花无媸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梁萧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道:“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
花慕容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花无媸目光逼射过来,顿然语塞。花无媸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很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反悔。”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梁萧心一横,和她击掌道:“反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花慕容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忽地肚里咕哝。花无媸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梁萧下去用饭。
梁萧刚刚出门,花慕容便叫道:“妈……”花无媸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花晓霜道:“晓霜,咱们回去。”花晓霜笑道:“妈,咱们去陪萧哥哥吃饭。”那蓝衣美妇见梁萧粗野无礼,心中极为不喜,欲要回绝,但瞧着花晓霜晕生双靥,兴致甚高,一时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花慕容待她二人去远,皱眉道:“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天机十算’!”花清渊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天机宫内无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无一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花无媸盘膝闭目,冷笑道:“莫非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花清渊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花慕容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很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花无媸忽地张眼,冷笑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萧千绝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萧千绝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岂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给他的传人?”她目透厉芒,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慕容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妈你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也就打发了,何必用天机十算难他?”花无媸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准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花慕容被她一语道破机心,不由面红耳赤。花无媸道:“话已至此,我立时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便依宫规处置。”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们二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花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花慕容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今如何是好?“花清渊叹道:“母亲心意已定,决无更改。唯有容我劝劝梁萧,叫他放弃学剑。”花慕容摇头道:“这孩子人虽小,性子却极固执,怕你劝不动他。”花清渊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转身问明丫环,得知梁萧去西北“画眉轩”用饭。便举步前往。
尚未进门,便听梁萧嚷道:“你瞧着我干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接着便听花晓霜道:“萧哥哥,你吃饭的样子好奇怪!”梁萧道:“奇怪什么?”晓霜笑道:“你老用手抓,别人都不这样啊。”梁萧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道:“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晓霜的妈?”
却听那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悦,想必是嫌梁萧问得太过粗野。却听梁萧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梁萧道:“妈说我长得像爹爹,爹爹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花清渊在轩外踯躅半晌,终于还是跨入门内,却见梁萧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劳什子算题!”花清渊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尽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么?还是休息一天好。”梁萧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花清渊拗不过,只得带他出门,走了一里远近,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梁萧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含义高深,梁萧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迹模糊不清。
梁萧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花大叔,这究竟是些什么?”花清渊叹道:“这叫做天机十算,是天机宫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梁萧道:“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花清渊神色一黯,说道:“萧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梁萧点头。花清渊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若有不明白处,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梁萧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花清渊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梁萧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脑子里仍是混沌一团,全无头绪。他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便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阁楼前,道:“这便是了。”梁萧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那侍女道:“这里藏有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向南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是“药王亭”,听其名目,便知当是收藏历代医典了,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则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里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紧。”
梁萧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别人听到了!”梁萧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梁萧笑道:“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寻你玩儿。”侍女笑道:“那敢情好,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的。”说完咯咯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满眼重重叠叠,皆是新书旧籍,有两个婆子正在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梁萧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梁萧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梁萧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二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道:“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当真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是何人所写,梁萧只觉书中符号与石壁上颇有几分类似,但琢磨半个时辰,仍然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虽然眼熟,但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梁萧东逛西转,直到红日西斜,虽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梁萧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看之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便是文字也认不得一个。
如此过了十余日,梁萧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儿,几欲放弃,但想到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一生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至深至繁、独步一时,基础的东西反而不会详谈,就仿佛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梁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儿尖儿,却不知如何上去。
转眼又过数日,梁萧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艰深古奥,多为古篆金文。梁萧自小不爱读书,虽勉强认得几个字,却又如何看得明白这些古文?可他素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含义,却是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梁萧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花晓霜。花晓霜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颤声道:“萧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但觉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说道,“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梁萧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花晓霜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萧哥哥,原来你在看《九宫注疏》。”
梁萧听得心头一动,抬眼问道:“晓霜,你看得懂么?”花晓霜点头道:“以前学过一些,可惜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弄出错来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说起算术,天机宫里,奶奶最厉害了。”
梁萧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道:“这只乌龟是什么?”花晓霜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画来画去,说道:“但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却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然后又画出两个图,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书来只觉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花晓霜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堪称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则源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徵也有论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暗鬼’层(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之术’,而且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惜呀,这部分太难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里,但觉有些头晕气喘,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梁萧忍不住道:“晓霜,我一直想问你,你……你究竟生了什么病?”花晓霜摇头道:“我不知道,爹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爹爹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了不得的神医,可厉害啦!”她说着嫣然一笑,又道,“我回来时病好多了,但偶尔还会头晕眼花,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问道:“萧哥哥,你见过大海么?”梁萧茫然摇头,花晓霜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说到这里,她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憾意,梁萧瞧着心中生怜,说道:“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花晓霜双眼一亮,笑道:“当真么?”梁萧道:“当真的,要不拉钩。”说着用小指勾住晓霜的小指,道:“金钩银钩,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晓霜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梁萧则乖乖听着,俨然从顽劣童子一变成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日起,晓霜每天都偷偷来天元阁,梁萧有不明之处,尽都问她。但幸喜都是基础,不甚难解,晓霜家学渊博,古篆铭文也大都认得。二小言和意顺,如此相处数月,梁萧终于大致明白,原来,天机十算之中前四题乃古算术,后六题皆是今算术,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梁萧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倏忽间,便过了大半年光景。花无媸本以为梁萧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仍然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晓霜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花晓霜年幼多病,不好惩处,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梁萧。晓霜纵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无可奈何。
但梁萧到此时,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眼前天地一新,便无晓霜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原本颇有天分,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
斗转星移间,又过四年,梁萧依照晓霜之言,循序渐进,由河图洛书看起,看完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经》、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读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天机宫先祖留下的数十卷《天机笔记》。但天机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梁萧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但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梁萧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梁萧又解开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兹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梁萧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宋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但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梁萧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萧算了三月,全不得门径,但他为山九仞,岂肯功亏一篑,当下焚膏继晷,翻看典籍,呕心沥血,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萧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一朝病倒。此时,天机宫上上下下,凡知道“天机十算”来历者,都当梁萧疯了心,除了梅影时来照拂他起居,从无一人来看他解题,只待这小子知难而退。可梁萧却心气极高,总想着一口气解出天机十算,方才给人知晓,一题未解,决不透漏半点风声,是以并无一人知他连破九题。花清渊兄妹来探望时,也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道:“你方才入门罢了,解不出来也是应该。”二人不便直言花无媸设局陷他,故而说得十分委婉。梁萧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实,天机宫号曰天机,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呈太极八卦之形,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便知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天机十算”本是天机宫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但更多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已经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纵奇才,解完八算后陆续给出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到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精,可说旷古绝今,但他犹不满足,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向自己挑战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其时长女花无媸尚未及笄。梁萧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血。
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后,花无媸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术,便觉繁难艰深,无以为继。若是有人知道梁萧连破九题,只怕天机宫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萧不明就里,忧心忡忡,思虑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于一日,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此情形,只当他必然无幸。花晓霜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花无媸面前大哭一场。花无媸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几分愧疚,终于应允凌霜君带着晓霜过去。
花晓霜进屋,见梁萧病得如此模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不愿看。
梁萧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认半晌,方才认出是花晓霜。见她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许多,少了些稚嫩。梁萧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花晓霜一愣,梁萧又动了动嘴唇。花晓霜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道:“晓霜,扶我去石壁那边。”花晓霜潸然落泪道:“萧哥哥,你还要算么?”梁萧叹道:“有题没……没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晓霜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阵,方才抹了泪,把梁萧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得着人将梁萧抬到石壁前。
梁萧靠在花晓霜怀里,呆望着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之下,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颤巍巍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画。
花晓霜忍不住问道:“萧哥哥,这是第几算?”梁萧哑声道:“十算。”花晓霜自幼体弱多病,花无媸等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晓得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是以花晓霜也不知道梁萧的厉害之处,闻言也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么?”
梁萧一愣,只听花晓霜道:“据说远古之时,水神共工败给火神祝融,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萧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梁萧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花晓霜见梁萧神色迷惑,便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萧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梁萧从未想过这等道理,听了这番话便如醍醐灌顶,一时痴了。这时,忽见花清渊匆匆奔来,脸色铁青,看了看梁萧,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涂了么?怎么将他抬到这里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不好,我这就送他回去。”晓霜正要插话,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梁萧,一旁的仆童要来帮忙,却被她一把推开。
花清渊傻了眼,忙拦住她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花清渊知她想说什么,忙道:“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好了。要不,我给你磕头好么?”凌霜君咬咬下唇,蓦地扬声高叫道:“花清渊,你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么?”花清渊面红如血,嗫嚅难言。花晓霜本就因为梁萧伤心,又见爹妈如此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这时间,忽听梁萧叹了口气,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晓霜心头大喜,失声道,“萧哥哥,你真想通了么?”梁萧闭目片刻,抬眼说道:“我想通啦,不算了。”花清渊也是一愣,将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兀自生气,只得低眉顺眼,先将梁萧抱了回去。
梁萧心病一去,痊愈倒也极快,过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实,也天幸他没有强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多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
又过三四月光景,梁萧身体痊愈,心道:“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尽数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萧千绝了。”他解不出“天机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即便花无媸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心生凄凉:“我已尽力而为,但天资止于此地,想来爹爹黄泉之下也不会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题也难得出奇,无论放到哪本算经上,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题根本是无法可解。晓霜说得对,世上无十全之事。”
这些日子,花清渊初时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许多心事。梁萧好转之后,他来得更少了。而花晓霜从那日之后再没来过。梁萧呆了两日,烦闷寂寞,生出些走动的念头。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石壁前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梁萧恍恍惚惚行了一阵,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哑然失笑,拍着石壁忖道:“终究还是放不下。不过,晓霜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但若是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他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顿时心头一动:“当年我困于阵中,任人摆布。如今我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还会被困住么?”想到这里,有心试试,细观阵法,只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于旷野,进退自如,心头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他四顾石像,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这些年除了偶尔静坐炼气,倒是未加砥砺,而且一夜工夫,只学会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来得及揣摩。当下伸展手足,练起以前那套“大贤心经”,哪知这一练之间,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妙谛来,一时大感惊怔,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与当日相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天机宫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武功纵然厉害,但无法脱离这个根基。若是花元茂发现石像之谜,也必然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许多精妙算法。梁萧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区区五年时光解出九道算题。
梁萧越是揣摩,越觉这些石像奥妙无穷,当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阵里,参悟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梁萧将八百圣贤像尽数练完,忽地发觉:原来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后式方得天衣无缝,发挥极大威力。他悟到这点,对这立像前辈的智巧端的佩服万分。
两仪幻尘阵以天机三轮带动,由此也生出九般转法,交替变化。梁萧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这一步如以九宫之位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罢,他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蓦地想起一门功夫来。
梁萧幼时虽顽劣好耍,但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讲述“三才归元掌”的精义,梁萧虽未刻意去听,但仍记下大半,此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觉况味无穷,当下就地画出九宫图,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三三步”的奥妙;然后再以“三三步”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方才穷尽,梁萧心中惊讶:“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较之这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虽知其义理,但功力浅薄,无法走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只觉心胸舒畅,一时兴起,走出石阵之外——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正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渔歌遥相唱和,清扬歌声穿云破空,响彻湖上。
梁萧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梁萧心中反复吟咏,蓦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之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萧千绝虽然看似不可战胜,但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但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萧千绝的武功么?”想到这里,他陡然看见一个崭新的境界,豪气顿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绒毛微微扎手,原来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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