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轻轻地走过,朝花国皇族所特有的花的气息拂动着我的天幻法袍,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爱有如天边掣起的蛇龙共舞,不可遏止。我决定忘掉我的痛苦,只要能得到缕酏公主的爱——
冥天来见我的时候,天空中有很好的月亮。我忽然意识到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我告诉他天倾国里最近发生的事,当我说有人传言凤略还活着的时候,冥天没有丝毫的惊异。他说,泓,谁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我们都看见了他的血。
可是千机在临死前写了一个“厂”字……
泓,我已经不想再关心这件事,难道真的像璜神说的那样,杀戮是永不停息的吗?其实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打算和甘泪回到提坦门去,在那里我想我们可以快乐地过完一生……
千机长老的致命伤口和我当年背上的伤是一样的。我没有接冥天的话,继续说着,你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灵术造成的吗?
我不想知道。
是炎魄刀。
冥天突然沉默了,只是微笑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错,“厂”字也可以看作是“冥”字的起笔。
我们都安静着,听着月光在我们周围喘息。
冥天看着我的脸,他的声音像树叶轻盈地滑过水面。他说,泓,你怀疑这一切都是我干的,是吗?
不,冥天,我没有怀疑你,因为能驾驭炎魄刀的还有一个人。
冥天脸色苍白,定在那里几近僵硬,月光像升腾的雾气将我们围住。他说,泓,不会的……
接着我们听见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树阴下传来——不错,还有我。
那个苍老而奇谲的声音仿佛是从我们的记忆里走出来的。我似乎又看见提坦门的朝霞和夕阳在相继开放,还有它的大雪,融化了最苍凉的神歌的大雪。
我看见冥天朝着树阴走过去,泪流满面地伸出他的手,喃喃地说道,璜神……
树阴里的人没有出来,但就在那个时候冥天的身边出现了至少有六把炎魄刀,它们一同飞舞着将冥天的前胸和背部割开,有一把则穿过了他的心脏,月光下响起一片身体被撕裂的声音。
接着我看见冥天伸着手倒了下去,他似乎想触摸一下树阴下的那个影子,但他够不着。青色的血液像雾一样向着四周喷洒出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在地面上发出了重重的响声。
我上去抱住冥天的身体,他的血不停地喷溅到我的身上。我突然看见他背上被撕开的幻袍下有一个晶莹的绿色弯月图形。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颤声说道,冥天,我的弟弟。
是的,他是你的弟弟,泓,他就是当年的小皇子。
接着我看见璜神从阴影中走出来。像是一个从幻境里走出来的魅影。
一切都是谎言,我早就说过,星相是无穷的谶语,生死是永恒的轮回,人生万象是不可信的谎言,杀戮是永不停息的……机械。璜神说道。
你不是璜神,你是风藏。我说。
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千机写的那个“厂”字是“风”的起笔而不是“凤”的起笔。
没错,我是你的叔叔风藏,而冥天是你的弟弟。我跟你说的那个凤略,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被我杀了。而被你杀死在天幻神座上的那个人,恰恰是你的父亲飒赫。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局。泓,你再聪明,你也不可能料到这个。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天下的魔法都不过是一种技能而已的时候,我才知道,谎言其实是最高境界的魔法。我等待今天等了一百年。
冥天在我的怀里气若游丝。他颤抖着抱着我,说,哥,哥,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洛玢宫了……
我想用灵力封住他的伤口,可是鲜血仍然不停地喷出。他说,哥,没用了……
我哭了。我用手捂住他的伤口,但鲜血只是不断地从我的指间射出来。我想起在月光森林里对冥天的莫名的怜惜,想起他和甘泪在时光里快乐地浮沉,心如同撕裂一样的伤痛。
我看见月光飘进他的眼中,那种忧伤像水纹一样荡开。然后他艰难地抬头看着风藏说,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冥天,你知道事实的真相会更痛苦。风藏温和地看着冥天说,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你和你的哥哥一样,都不应该出生。一百年前我把你带出洛玢宫,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借你的手杀掉你们的父亲飒赫。但是后来我发现你的哥哥比你更合适担当这个重任。
我忽然感觉到绝望的黑暗向我压逼过来,我紧紧地抱着冥天,像抱着一个绝望的虚空。
可是冥天此时在我的怀里已经冰凉,他的忧伤永远地凝固在他的脸上,眼里刚刚展开的朝霞像淡去的风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只是一个无限的空洞。
我静静地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看着风藏像是看着一个无尽的甬道,黑暗在我的眼里弥漫开。
你一定很恨我,泓。可是一千年前,我的伤痛和恨比你还要重。你想知道一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你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凤略,也差点杀死了我,你还带走了冥天,并抹平了他的记忆,希望有一天他能代替你杀掉我的父亲飒赫。
是的,可是你要知道,一千年前,当我已经是天倾国最好的魔法师的时候,当我第一次穿上天幻法袍的时候,父亲却宣布将他的帝位传授给我的哥哥飒赫,那时候我的绝望是多么的深重啊。我坚信我的法力可以打败天倾国的任何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的能力,他们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的父亲大发雷霆,固执地要将皇位传给飒赫。可是我知道,飒赫并不需要皇位,他需要的是自由。我听说他上提坦门见到璜神,就是去寻求一个自由的回音。
我说,皇位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几乎想灭掉我父亲身边所有的人。
不,一千年前,你的母亲来到天倾国后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她的美貌是天倾国里前所未有的惊奇,当她第一次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皇位的丧失所带来的忧郁和绝望都消失了。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轻轻地走过,朝花国皇族所特有的花的气息拂动着我的天幻法袍,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爱有如天边掣起的蛇龙共舞,不可遏止。我决定忘掉我的痛苦,只要能得到缕酏公主的爱。
可是一百年后,她却嫁给了我的哥哥飒赫。我同样知道,飒赫并不爱你的母亲,他只是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
从此我真正地陷入了黑暗之中。我恨我的父亲,他就是一个顽固的、没有理由的意愿;一个冰冷的、没有温情的专横。他从来就无视于别人的感受,他高踞在用自己意愿打造的神座上,随意摆布我们的命运,他断送了我的爱情,也断送了飒赫的自由。
我从此总在幽暗的角落里叹息,或者看着飒赫幸福地拥有着一切。在黑暗中的恨只会无限地滋长,它并没有随着父亲的去世而消失,它只是无限地扩大,每天像风暴一样猛袭着我的心。我看着缕酏带着你在后宫的花园里快乐地追逐,在花的落影中玩着各种灵力游戏,在水池边上看云影从波面上滑过,那时候我总是黯然神伤,泪洒不止。
一百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依然如同往常一样,在星雨宫里练习我的玄天炙阳术。
那是一个风高的夜晚,星火在我的身边飞腾着,我的灵力把整个黑夜撕裂成无数的碎片。我看见我的影子在空气里无限长大,像是要冲破我多年的忧郁和疼痛,星火的流散发出和天空里银雕的鸣叫一样的声音,我听见那是一个悠长的声音——我是忧郁的王。
接着我开始流泪了,因为我发现我的炙阳术渐渐地变成了朝花国的魔法,我知道这是因为缕酏公主的影子又进入了我的意识之中。近千年了,只要我修习我的魔法,总会在恍惚中见到她的身影,而每当那时候,我只能强忍住心里的疼痛和冲击,高声喊叫着平息我的幻觉。
可是那一次我终于没有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我疯狂地奔向寥惜宫,我知道缕酏就在那里,她像一片快乐的云一样,在那里守候着自己的快乐的生活。她难道真不知道我心内的忧伤吗?
一切都在那一刻发生了。
我到了寥惜宫的时候,缕酏正站在一棵牵雪树下,对着夜空沉吟。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满是惊异,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坏了她。
接着我看见她微笑了起来,她说,风藏,你怎么了?
我说,我爱你。我听得见自己厚厚的喘息。
我看见她的脸变了颜色,苍白而惊恐。
她说,可是,我是天倾国的皇后,你哥哥的妻子。我爱的是你的哥哥。
我只知道,我爱你。
她突然镇定下来,说,可是,我并不爱你,我只爱你的哥哥,飒赫。
我浑身颤抖起来,近千年的疼痛彻底击垮了我。我像一个被抽空的尸体,僵硬地转过身去,我想看一看黑暗的尽头,那里面是否有更幽暗的声音响起?
但我看见的却是你,泓,你站在我的身后,惊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的,但我知道你看到了一切。
你那时候刚刚穿上你的天幻幻袍,俊逸得如同一只最漂亮的银雕。你的神情像极了你的父亲,洒散而聪灵。
就在那时我的幻觉再一次升起,我看见的是飒赫站在我的面前,他悠扬而自信地占据着一切,帝位、还有最美丽的缕酏公主,还有本属于我的所有的幸福。长久的伤痛终于冲破我的忍耐,我看见我的炎魄刀像雨一样奔向飒赫,火光冲天而起。
但是我的炎魄刀撕碎的是你的母亲,我所爱的缕酏公主。她像一片花影一样飞到你的身边,用身体挡住了炎魄刀的火焰。她的身体在炎魄刀的飞舞中被切割成碎影,只有一缕火光从你的背上拂过,但我相信那足可以要了你的命。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缕酏了,我亲手毁灭了她。火焰在我的头顶上升起,顷刻间淹没了寥惜宫。我疯了一样向着火光里去寻找缕酏的身影,但是除了看见躺在地上的你以外,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寥惜宫冲天的大火燃烧着我多年的恨。我看着你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接着听见冥天哭喊的声音,他从房间里出来,惊恐地对着火光呼喊着他的母后,最后他向我跑来,向着他最信任的叔叔张开了臂膀。我抱着他,走出寥惜宫。他说,叔叔,还有哥哥,他在地上。于是我转身又抱住了你,我不能让冥天知道这一切真相,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我要让冥天来帮我完成这个计划。我积淤在胸间的苦痛与怨恨都在那个晚上发放出来,并凝结成今天的这个巨大谎言——我要看见飒赫倒在他儿子的脚下,让他所得到的幸福最终毁灭掉他。
我在走出洛玢宫的时候遇上了凤略,他站在月光下沉静而森然,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远处的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而他的眼睛里有冰花的光芒,我知道他在催动冰魄术——那曾经打败过无数魔法师的灵术。
但是凤略没能阻止我,他的灵术始终不能尽情施展,因为他怕伤害到你们。而我的玄天炙阳术则以最凌厉的气势彻底击败了他。他死的时候,眼睛里还带着如霜雪一样的凛冽的愤怒。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他的魅力曾经让众多的魔法师倾倒。我看着他月光下的眼睛,心里流过一种闪电般的惊悸,但我最终仍然冷冷地从他的尸体上踏过。
当我来到一个湖边的时候,我确信你已经死了,尽管你背上没有继续喷出血来,但你的脸上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我把你放在那块崖石上,看着你被血染透的幻袍,你冰冷的脸在星光下像被霜雪笼罩的花,惨淡而死寂。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像冰石一样的冷硬。我抚摸着冥天的头,他那时候哭着叫哥哥,可是他突然就没有再哭了,因为我抚平了他所有的记忆。他停止哭泣后看着地上的你,第一句话就是,他是谁?
于是我笑了,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计划已经开始运作了。
直到我离开那个湖边,我都没有注意到你胸前多了一颗七棱星。正是你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凝结成的七棱星使你的生命延续了下来,也正是这颗七棱星消除了你所有的记忆。她,……她爱的始终是你们。
风藏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银白的苍老中有泪水流过,仿佛是在无边的记忆中向着黑暗淌去,绵绵不尽。
而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冥天,看着他了无生气的脸庞。死亡把那个封天移星神殿里忧郁而刚毅的少年越拉越远,也把我多年来的孤独延伸到星火死灭后的岩石般的空夜里。
我突然笑了笑,我说,所以你后来见到我的时候对我的七棱星非常感兴趣,你要我摘给你。当年我流浪到修灵族时遇见的那个修灵术士就是你装扮的,是吗?
是的,泓,也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你比冥天更有魔法的禀赋,比他更适合担当杀掉飒赫的使命。你的凌空结刃快得令人吃惊。
风藏说完,突然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说,你知道那个路上遇见的术士就是我?
感觉。我轻轻地放下冥天,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地如同藤萝在壁上伸展。
我一上了提坦门就感觉到了,那种凌厉的气息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一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令人恐惧的凌厉的气息。
你一上提坦门就开始怀疑我了?
没有,我不敢轻易怀疑传说中的璜神,但到后来,你给我展现了那个梦境,我就开始怀疑你了。
风藏的银须随着晚风飘动起来,那里面有令人惊悸的等待。
你告诉我是凤略躲开了我母亲的凌星刃,使我伤在凌星刃下,可是我的伤口明明是炎魄刀创下的,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酷烈的灼热感呢。所以我怀疑你给我的梦境是假的。但我仍然不敢怀疑你,我不敢随意怀疑给了我灵力,然后在我面前死去的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可是,当我到了洛玢宫以后,我的七棱星告诉了我一切,她在我父亲面前像泪水一样洒落一地,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七棱星在仇人面前不会落泪,只会有更凌厉的光。
可是你还是顺着我安排的局走了下去。风藏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说,你还是亲手杀掉了你的父亲,让他的血溅满了洛玢宫的大殿。说完,他笑了起来。
我没有看风藏,继续说着我的话:我还知道,早在一千年前,祖父就担心皇族内的变故,所以在你和我父亲之间下了一个咒——你们不能相互仇杀,否则最终都会送掉自己的命,因此你只能假手他人来杀掉我的父亲,而你最终选择了我和冥天。
风藏的笑就在那时候变得僵硬起来,月光在他的脸上移动,他的痛苦和忧伤都在明暗不定的变幻中化成惊恐的恍惚,他看着不远处的树阴,沉沉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的。
谁?
我的父亲,飒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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