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亮起一颗耀目的钻石时,罗彩灵扯着云飞的衣袖,指着星星道:“快点,快点!当天空中出现第一颗星时,许下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哦!”说完赶快闭上眼睛,双手合什,不知在祈求些什么。云飞看她认真的样子,心中一笑,也因袭着做,心中念道:“我云飞也没什么弘望,只希望能快些帮灵儿找到青龙宝珠,蒇事后好回去见雪儿。”睁眼一望天际,第二颗星已在闪亮了。
云飞问道:“你许的是什么愿啊?”罗彩灵挽住云飞,笑咪咪道:“我许的愿望是,‘我俩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说着说着,还伸出食指、中指来,作出“丫”状,为两人之意。云飞笑道:“少来了!又不是结拜兄弟!”罗彩灵一听便乐了,道:“你说得对呀,我们不是结拜兄弟,是结拜兄妹嘛!”云飞道:“就知道拈筋!”罗彩灵笑道:“逗你玩儿的,大呆鹅,你难道不知道么,许下的愿望一经出口就不灵了!”“鬼灵精!”云飞心里琢磨,这丫头会许什么愿呢?朝她看了一眼,自己被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预感吓得打了一个冷战。
不觉然,已绛霄漆暝,绛河旋横,荒郊野外,土墩前,可怜地点着一小堆火,黑烟升腾到一定高度便被黑夜所包容,秋杪的风把烧枯的黄纸吹得乱飘。火星里装满了祝福,可是这种祝福很快就熄灭了,也许被带去冥间了吧。云飞与罗彩灵坐在草地上,一片一片地洒着冥钱。不知是烟薰的还是情薰的,云飞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在流泪,体味到她不仅有妩媚之处,也有清新之质。人的心情总因事情而转变,此时是不应存在语言的,两人都在无声地表达心事。
藉着冷冷的月光,罗彩灵的眼神时而在云飞脸上盘旋,虽然他的外貌并无特别吸引人处,但就是对他情有独钟,这是一种谁也解释不清的感觉。当眼前的祝福全部熄灭后,罗彩灵有意无意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会在冥钱上写下我的名字烧给我么?”云飞道:“说什么傻话!”罗彩灵好像非要知道答案不可,道:“你告诉我嘛!”云飞扭过头去,道:“别说这种不利市的话。”罗彩灵拽着云飞的衣角,道:“我不在乎,我要知道你的心思嘛!”
“不会。”
一丝漠然的话语从云飞嘴里吐出,同时,一把匕首插在了罗彩灵的心窝,恍若天色黮黑得连月亮也看不见了。她第一次尝到了悲哀欲绝,欲哭无泪的滋味,是那样无奈与无情。
忽然,云飞的嘴里又飘出一句纯心的话丝:“因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这样可爱的女孩会死去,上天不会那么残酷。假如真有那一天,我愿找遍全天下的奇药把你医活,因为,我爱看你的笑容。”他哂然望向罗彩灵,话语一字一字地扣在她的耳朵里,一霎那间,仿佛整个夜空又突然放晴了。
罗彩灵激动得好想即刻把他紧紧抱住,又没有勇气,只能痴痴地望着他,从他眼中好像看见了第二个自己。终于,她还是克制不住,向云飞张开臂膀,道:“抱我!”云飞听得诧然,见她柔生百媚,心中竟悸动起来,但,理智不允许他遐然。因为,爱是无私的,也是自私的,这就看对谁而言。
几片黄叶从眼前掠过,云飞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吧!”罗彩灵的举动也令自己吃惊,忙缩下了臂膀,忸怩道:“对,和你开玩笑的。”她的手心已生出汗粒,双手在裙子上摩擦。
蟾宫就像人们心底的梦,高高在上,触摸不着。罗彩灵扫目黑黢黢的夜野,有云飞在身旁,一点也不会害怕,道:“你的武功这么高,一定不懂得害怕吧!”云飞一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当然会害怕了。”“那你告诉我,你怕什么?”“嗯,小时候我一个人睡,晚上到处都黑漆抹乌的,我总觉得有个妖怪在身边瞪着我,仿佛只要我一闭上眼,他就会扼我的脖子。于是,我就骗娘说肚子痛,然后我娘就会陪我睡,好照顾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一点恐惧心都没有了。”
罗彩灵乐呵呵道:“这算什么,听听我的吧!我最怕走夜路了,特别是一个人在小巷里走路会发出‘咯咯’的回声,周围黑古隆冬的,好吓人呢!”云飞道:“女人都是这样,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要特别一点的喔!”“好!”罗彩灵笑道:“有一次我和爹、郭堂主一起走夜路,他们只顾在前面走,我总觉得身后有个妖怪在跟着我,回头看时,又什么都没有,我好害怕。于是,我便想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叫爹在前面走,郭堂主跟在我身后,我被他们夹在中间,这样一来,天崩地裂我都不怕了!”云飞听得哑然失笑,道:“你怎么胆小得像只兔子,太孬种了吧!”
“你有甚么资格薄我,自己还不是个孱头!”她扭过身去,叽咕道:“你这人真是的,人家把你当朋友才说的,你还……”云飞扳过罗彩灵的双肩,赔礼道:“你说得对,己身不正,焉能正人?我这个人哪,万事都好,独独长了这张貂嘴,有时不自然地就把人开罪了,你别生气了,我是有口无心的。”罗彩灵把云飞的脸一拧,道:“你呀,不光有一张貂嘴,还有一张死脸!”云飞笑道:“承蒙夸奖。”
罗彩灵悱然地瞅着云飞,道:“谈谈你的宝贝雪儿吧,如果她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你会怎样对她呢?”云飞连摆手道:“她不会做的。”罗彩灵道:“我是说‘假如’,‘假如’你不懂么!”“嗯~”云飞略一思索,道:“我会原谅她。”罗彩灵道:“如果她做的那件事令你很生气,很恼火呢?”“嗯~”云飞一笑,道:“我还是会原谅她。”罗彩灵心里花繁叶茂,道:“为什么呢?”云飞道:“因为我爱她!”罗彩灵听得猛眨了几下眼睫,忙定下心神,嗔道:“喂!在你面前的可是一个女孩子耶,你对我说这么肉麻的话,就不害臊么!”
云飞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通,笑道:“我从没把你当女孩看啊!有什么不敢说的?”云飞本料一顿拳脚揪掐定少不了,连忙把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身子,连受刑的姿式都摆好了。谁知这次倒很意外,罗彩灵没有弹他一根指甲,拖着无彩的眼睛望着他。
“难道我伤了她的自尊心?”没讨到打的他竟不安起来。罗彩灵的脸色阴了好久,嘟哝道:“你们男人最讨厌了!”
云飞道:“都怪我不会说话,我该死!不过,就算我讨厌,你也不要把男人都一棒子打死嘛!”罗彩灵道:“什么一棒子打死!自古以来,你们男人什么都大,我们女儿家什么都小。”云飞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明白!”罗彩灵道:“男孩生下来就说是大胖儿子,女孩生下来就不过是个小丫头。说你们男人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大老爷;我们女儿家只是小妞呀、小姑娘什么的。”
云飞听得捧腹,道:“你们女儿家还不是有用到大字的,瞧一瞧,我眼前不就有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她咬着唇笑,云飞道:“我们男人也有用到小字的,展现在你眼前的不就是一个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么!”“别自捧自了,还讨人喜欢呢!”罗彩灵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线,把云飞推得象个不倒翁。
云飞拍了拍灰,捻着罗彩灵的衣裙,道:“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重要的,没有男重女轻之分,就像公鸡能报晓,母鸡能生蛋,各有各的好处嘛!”罗彩灵死拧了一下云飞,嗔道:“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说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云飞喊了一声痛,揉了揉胳膊,眯着眼笑道:“你刚才说,起什么皮疙瘩呀?”罗彩灵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云飞为之笑痛了肚子,道:“好好,我换个比方,你回答我,是男人的衣服费料多,还是女儿家的衣服费料多?”罗彩灵没话可说,云飞道:“这就对了嘛,上天还是特别优待你们女人的。”“强词夺理!”罗彩灵嘴里虽嗔,心里可乐意呢。云飞笑道:“若没有真凭实据,这理可不是那么好夺的哩!”罗彩灵扭过头道:“不和你嚼牙碜了!”
云飞心里一笑,道:“我见到一个人,可真是天下第一古灵精怪呢!”罗彩灵忙转过头问道:“他是谁?住在什么地方?”云飞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讲故事的模样,道:“在一座长满萝卜的山上,有一个又深又黑的萝卜洞,洞里面住着一位好美丽、好淘气、好调皮、好搞蛋、好惹人喜欢的彩云仙子,她便是天下第一……”不待云飞说完,罗彩灵笑着捂着他的嘴道:“好哇!你绕着肠子取笑人家,想吃刀削面不成么!”
云飞扳开她的嫩手,叫道:“我偏要说,她就是天下第一古灵……”罗彩灵忙用两只手去堵他的嘴,道:“住嘴,住嘴!你要是再说,我把你的口条割下来!”这两只手就像两只小泥鳅,左钻右捣,滑滑溜溜的,好厉害呢!
空气姁姁,美人如绵,黑夜的阴冷早已不在他们身上。云飞被罗彩灵压倒在地,玲珑的胴体令他呼吸困难,更令他神智失控,忙双手摇摆道:“我不说了,你压得我好难受……”罗彩灵在一刹间也发觉失态,忙离开了云飞,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便用双手干洗着脸;男女授受不亲,云飞背上已湿溻了,忙抖动后背上的衣服散汗。
月儿已爬上了东山,夜已愈渐寒冷,沸腾的心也随之降下温来。时间一滴滴地流逝,俩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空气愔愔有韵。不巧今日能见到月华,柔柔美美的内部呈现出忧郁的蓝色,外部又泛着开朗的棕红色。罗彩灵不时地转眼望云飞,心中蟠曲:“你就在我眼前,是那样的贴近,我却觉得你离我好遥远,象隔着千山万水,我能感受到你人的存在,却触摸不了你的心,好想知道你对我的感觉,真的好想知道……”
秋风凛冽得刺人肌骨,罗彩灵的罗衣枵薄,冻得把手褪在袖子里,鼻子也有点齉了。云飞把搭在手上的外衣给她披上,道:“小心着凉,你回去吧。”罗彩灵感到轻盈的重量,忙站起身子,见云飞还稳坐不动,问道:“你怎么不走?”云飞道:“我还想再坐一会子。”“我陪着你。”她又回到原地坐下了。云飞道:“你还是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此言无疑在说罗彩灵妨碍他,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悲感象尖刀刻在她心上,强留下倒不自在,喑然挥裙离去了,先前的顽闹恍似如梦。
罗彩灵离去后,云飞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夜空顿时冻得像冰窖。秋风吹不尽,总是相思情。一个人的时候总能萌发思念之情,特别是在如漆如胶的一对情侣身上。好久没有见到雪儿了,对她真是靡日不思、无日不念,这些天来,她过得好不好?想佳人妆楼颙望,定有几番愁苦。
仰望寒天,只见月色皎丽,不觉贪看了一会儿。荡目郁望,满目萋草瘦山,不知何日是归途?云飞取出雪儿绣的那块缂丝,抱在怀中,双手搁在膝上,在冷风中感受这份遥远在天边又临近在心头的存在。
罗彩灵行一步,懒一步,面对没有云飞的世界,仿佛世界都寝止了运转。觉得回塌房的路突然变得好长,察觉不到是陂陀还是平坦,耳边留恋与云飞共处的欢声笑语,嘴角不自禁地浮现出苦涩的微笑。外衣并不能带给她温暖,她要的是他的真心而不是怜悯,望着一天皓月,忍不住长跪祈祷:“娘,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呀?”可是,回答她的只是空洞,草木依然被呼呼的风吹得摇头。罗彩灵呆了半晌,只好颠簸地立起身来,寂寞地回到房里,点上蜡烛,对烛火叹了一声,思潮满腔,提笔写道:
娉娉嫋嫋十八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凝恋路,捲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写罢又默读了三遍,拈着纸,苦笑着在烛火中烧了,一口气吹散了黑黑薄薄的纸灰。此时好想找人说说话,便叩李祥的房门。
且说李祥抱着罗彩灵送的瓷碗,在床上横罗十字地睡着,兴奋得一直难寐,听见敲门声,不耐烦道:“死云飞,门又没关,你敲什么鬼敲!”边骂边把瓷碗在胸前磨了两磨。
“戛”的一声,罗彩灵把门推开了,顿时一股灵气袭人。李祥朝房门瞟了一眼,不瞟尚可,一瞟就瞟得他浑身觳觫,鼓圆了眼珠,叫道:“灵、灵儿!”罗彩灵跨进门框,格格笑道:“你对云飞就这种感情啊!”李祥翻身下床,把一张榕椅拉到罗彩灵跟前,慌张之际,稿荐也被弄到地下了,忙捡起来垫在椅面上,再吹了吹、拂了拂,道:“交情是打出来的,友情是骂出来的嘛!”罗彩灵把外衣裼褪,搭在椅背上,斜着坐了,道:“你倒挺会辩解嘛!”
李祥与罗彩灵对坐着,这种浪漫的时刻,他已盼望好久,道:“云飞其实没一点好的地方,又丑又无赖,我发现,他那浑球对灵儿你好像心存不轨呢!”罗彩灵一拂游鬓道:“别俳我了,云飞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叫雪儿。”
李祥听得心脏猛烈跳动得快要突出胸腔,“啪”的一拍巴掌,大叫道:“有这回事?太好了!”罗彩灵愕然问道:“你干嘛呀,乐成这副模样?”李祥急忙收敛形象,道:“因为……哈呀,云飞是我兄弟,他的喜事,我当然替他高兴了!”暗地却在想:“怪不得这小子不肯接受我的挑战,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老天爷真是没白长眼睛啊!”心里像装了蜜似的,扭过面阴着笑。罗彩灵哧了一声,道:“你刚才还在说云飞的坏话呢,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
李祥嘿嘿笑着,顺手摸了摸肚子,抬头往上望,道:“哎呀,怎么现在像差点什么呀?”罗彩灵笑道:“差点粮食,对不?”李祥搔首笑道:“灵儿真是心灵别巧,一猜就中了。”罗彩灵道:“我帮你弄点吃的来。”李祥忙道:“不了,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罗彩灵雁目稍纵,把李祥摁在椅子上,道:“我说帮你弄就帮你弄,你还不愿意么!”李祥高举着右手,道:“天地良心,我李祥十万个欢喜,只是怕劳累了你。”情急之下,又挠脑袋又抓衣服,罗彩灵笑道:“你身上有虱子么?”李祥忙束整齐了手。罗彩灵道:“你稍待片刻。”
罗彩灵的身影跳出了李祥的视眼,却跳不出李祥的心,他正托着两腮,陶醉在幻想中的花阴柳下,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奄忽眼前黑影一晃,云飞回来了。李祥现在可不把云飞当情敌了,连忙站起身来,把他肩头重重一拍,眯着眼笑道:“好小子,想不到你还有一手嘛!”云飞听得莫名其妙,道:“什么有一手?你今天怎么竟说胡话?”李祥笑道:“别推聋作哑的,其实我知道,兄弟我全知道了!哈哈哈,咱们今日关着门说话,那位姑娘叫作雪儿,是不?”
惊悸感直达云飞的延髓,向后退了一步,胀目问道:“你怎么知道雪儿这两个字的?”李祥高兴得脸上像烧了釉一般,光泽昭昭,伸手提起壶纽,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卤,道:“灵儿把你的老底全抖出来了,真是的,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么,害我白担心这些天。”云飞径自倒在床上睡了,对李祥爱理不理的。李祥啜了一口茶,道:“别摆臭架子了,你有雪儿了不起么,我还不是有……”
“热腾腾的包子来啦!”一声甜稚的嗓音带来了无限的生机,把李祥塞在喉咙里最关键的字眼给堵住了。罗彩灵捧着蒸笼跨进门阈,她本打算把盘中的肉馅给李祥吃,但想到:一来、羹冷秋寒,怕李祥吃坏肚子;二来、李祥既然吵饿,那一点牛毛也填不了他的牛肚。此刻厨房还未熄灶,便索性给李祥提了一笼。
罗彩灵揭开了蒸笼,空气也变得有味道了,李祥拿着包子,感动得怎么也舍不得吃。罗彩灵把脸一沉道:“你还没吃就嫌不好吃么?”一语喝醒李祥,“没有没有!”他惊慌失措地把肉包囫囵扔到嘴里,活像一个气泡鱼,罗彩灵掩面吃笑。
李祥狼吞虎咽地鲸食了五个,罗彩灵才食了一个。李祥看着蒸笼,数着数儿,问道:“有这么多,给不给云飞吃?”见云飞还在床上躺着,罗彩灵道:“他要吃自己不会起来,还要我们请他才肯赏脸,味蛮大的嘛!”李祥往云飞那边一瞪眼,道:“你这一说,我还真发现有那么一回事呢!既然如此,咱们吃咱们的,不给他吃!”云飞听得起耳屎,干脆把头蒙进被窝内,来个眼不见为净,鼻不嗅不香。
罗彩灵骤然“呃啊”惊叫一声,把云飞和李祥都搞乍乎了,李祥见罗彩灵捏着手腕,忙问道:“怎么了?”云飞也掀被翻身。罗彩灵道:“刚才拿包子时,不小心被蒸笼上的竹扦子剐了一下。”只见她的手腕被划下一道小口,向外漾着血,云飞忙撕下一条衣带,过来替她包扎伤口,道:“毛手毛脚的,吃个东西也叫人劳神子。”捏着罗彩灵的手,一圈圈地绕着绷带,罗彩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绷得好紧,一动也不敢动。李祥气得把那害人的竹扦子折断,扔在地下,还用脚跺了两跺,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待云飞系好了疙瘩,罗彩灵斗然间羞得像个新娘子,一声不吭地跑了。云飞望着李祥道:“今天是怎么了,两个人都这么奇怪?”
“噶”的一声,罗彩灵关上房门,缓缓走到床前,扑在床上索然睡去,嘴里喃喃自语,把受伤的手搁在胸前,用脸庞亲昵。涅白的绷带上有他的指印、有他的浓情,仿佛寄托着一个朝思暮想的生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李祥倒别有意致,竟然抱着蒸笼睡觉,蒸笼里还放着罗彩灵送的瓷碗,他也不嫌赘得慌。
夜还是夜,窗外清光夺目、冷气侵人,云飞侧棱着躺在床外侧,真的好放心不下雪儿,寻找青龙宝珠远道迢递,不知何日才能与她重聚?他的眼睛一张一合,睁眼时迷望着灯火,心潮像风弄的火尖一样起伏着,与其自寻烦恼,不如合眼睡去;待合眼后,便见雪儿音容,又是孤零零的相见,倒不如睁眼。就在这微妙的感情氛围内,他发觉,夜真的好长好长……
云飞、李祥和罗彩灵,一个思,一个喜,一个怨。漫漫夜过,不觉已旦暮,除了李祥酣声甜甜,云飞与罗彩灵都连宵慵困。
今早的露水特别多,好像是从星星上面掉下来的,气温也有些失常,让人在秋天嗅到了夏天的气息,罗彩灵眼皮子沉重,贪睡了一会儿。云飞一早出去了,李祥兴致勃勃,一大早也起来了,见塌房里有一大窝人围着赌博,也去凑一腿。店主因人们赌得热,也乘机卖起了薄荷汤,作法挺简单的,只需取几片薄荷叶子,用开水泡过,待冷后喝下,清凉满腑,炎热尽除。
闲话少絮。只见一个四十上下,身着鸦绿色麻衣,体格魁伟的大胡子赢得风光,银子在他胸前都堆成了小山。大胡子趾高气昂地叫道:“还有哪个不怕输的和老子赌一场,赌法由他!”人们都委委缩缩,没一个敢吭声,大胡子左瞪右睹,不可一世地招着巴掌,道:“来呀,来呀!哪个,哪个!”
李祥本来就看那大胡子不顺眼,再见所有人都是缩头乌龟,激起了扬扬斗志,忖骂道:“这个痿人也太猖狂了!”把脸一抹,高声叫道:“你是说,不论怎么赌,你都跟?”一语射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见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向大胡子挑战,连忙腾出位子。李祥踊跃向前,跷腿坐下,双手叉在胸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大胡子把白玉骰子在手上抛了两抛,笑道:“不错,你要怎么个赌法,说出来听听。”李祥道:“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满,难道就不怕后悔么?”大胡子一捶桌面,叫道:“罗哩吧嗦的,大丈夫一言九鼎,怕你个鸟!”
“好!”李祥跷起大拇指,爽笑着取出颈上的璎珞,这璎珞平时藏在内衣里,别人都看不见的,道:“我老爹告诉我说,这珞圈乃我家祖传之宝,价值连城,我今天也不稀罕了,就赌你身上所有的银子。”大胡子把璎珞接过端祥,其身为花翎红,似鸡血,琰美撩人眼,轻轻一捏,质地脆软。大胡子是个识货的,便知其价比金贵,细细看来,还篆刻着八字吉谶:“彩云追月,灵秀永贮。”李祥道:“我没吊谎你吧!”大胡子一跷大拇指道:“爽快!快说,快说,赌法由你!”众人都屏声静气。
李祥站起身来,双手压在桌面上,两眼似电瞪着大胡子,道:“我赌你的心是黑的。”“这……”一听这话,大胡子如同木雕泥塑。李祥眼神象夹着针似的,道:“挖出来,看看黑是不黑!”众人输了钱,恨大胡子恨得要死,都给李祥帮腔,齐声道:“对!挖出来,挖出来!”大胡子掉在陷阱里,狷急得哭都没有眼泪,见众人逼得急,只好黑着脸道:“是、是、是黑的,不、不、不用挖了,我、我、我输了!”李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招子也不放亮一点!”大胡子此时羞怒交加,哪有脸摆在这里,撒腿就躲。众人看得哄堂大笑,拍手称快,还对李祥交口称誉,能说的好话差不多都说尽了,意思就是要李祥意思一下,李祥明白他们的意思,便意思了他们一下。
堂中欢呼一片,李祥收了璎珞,再用麻络子把银子兜起。云飞已回到塌房内,李祥迎头问道:“你上哪儿去了?”云飞道:“不知为什么,早上醒来觉得胸口好闷,便到街市上转了一圈。”李祥把云飞拉到桌前,指着爱死人的银子,把自己如何如何、这般这般的光辉赚钱历史表露一通。众人讨回了一些本钱,心存感激之情,又对李祥大加吹捧,李祥更觉身价百倍,道:“我爹说我生时旺气朝元,是个福人,嘿嘿,果然不错!”
云飞敛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事;你这样赢别人,恐怕有馀祸。”李祥道:“馀个什么祸,他还敢杀了我不成!”又把云飞一拍,道:“他要敢来,咱还有个金刚站着呢!”说罢嘿嘿笑,道:“今日可真赚翻了!”云飞摇首忖道:“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再多又有何用?”
客店里饮酒的饮酒,进膳的进膳,搳拳的搳拳,忙动的忙动,依旧蝉鸣蛙噪。忽见那厢呱哒呱哒行来一女子,原来罗彩灵晏起,见李祥数银子数得正欢,眼睛一亮,大叫道:“哇!好多的银子!”像个小精灵一样,边叫边蹦跳着过来,拿起一锭白银咬了一咬,咋舌道:“李祥,这些银子从哪里弄来的?”李祥把早已准备的堂皇之词背诵了一遍,罗彩灵眨了眨了眼睛,道:“你做起事来,还真是一蹴而就呢!不错,不错,有我的作风!”李祥嘻嘻笑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嘛!”罗彩灵找李祥要出璎珞看了看,又拿出自己身上的璎珞比了比,两人相互称赞了一回。
云飞看着那些不义之财,道:“我担心会生出事来!”罗彩灵敲着银子玩儿,在手中玎玲作响,道:“两厢情愿,输赢也是天意,他敢有什么不满,活该!”
李祥把银子拿到钱庄换作了关子,共计一百一十贯,折合关子却有一千一百贯,凭空多了十倍的价钱,这其中却有缘故。
原来自孝宗皇帝时,开始发行会子,每界只有二千万贯,印发极为慎重。宁宗时对金作战,用纸币筹军费,十一、十二、十三界同时流通,发行到一亿四千万贯。理宗绍定五年,增加到三亿二千九百万贯,淳祐六年时,会子猛增到六亿五千万贯,共发行了十八界。景定四年,贾似道当权,甚至每天增印十五万贯。会子的印造并没有因为买公田而停止,反而日益扩大。发行纸币原有铜钱作储备,但会子日增,现钱日削,铜钱散在民间,不愿换用纸币,对外贸易中,也不断有大量的铜钱外流。东南沿海地区各路,原来十多万贯现钱,现只存一二万贯。
高斯得上奏:“国家的版图一天天缩小,财力白耗,用度不足,近年尤其严重。每年收入一亿二千多万贯,支出二亿五千多万贯,管财政的大臣,只知增发楮币,这无疑是饮鸩以止渴。”甲子年理宗病死。贾似道拥立太子赵禥作皇帝,即度宗。贾似道又下令印发新的纸币,称为金银关子,在全国发行。原来发行的第十七界会子废止不用。第十八界会子,以三比一折换新的关子。关子发行后,物价益踊,楮益贱,物价徒升十倍。导致流离殍死,气象萧然,临安附近地区殍馑相望,中外凛凛。
有诗为证:
自从为关以为暴,物价何止相倍蓰。
人生衣食为大命,今已剿绝无余遗。
真珠作襦锦作裤,白玉为饭金为糜。
苍天苍天此何人,遘此大疾谁能医。
且说李祥回来后与云飞、罗彩灵一起用早点。云飞在街上闲逛一圈,回来说道:“今早我在路上看见一条狗。”李祥吃着肉松,噜噜说道:“看见一条狗有什么好说的,真是的!”云飞道:“听我说完啊!我朝它看了一眼,它就跟上我了,然后我跑它也跑,我停它也停。看来它是想找人照顾,我哪有这份闲心啊,便将它甩掉了。”罗彩灵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云飞的神情不太自然,道:“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李祥嚼着手中的火腿,笑道:“看不出你还蛮讨狗儿喜欢的嘛!”罗彩灵笑道:“他们是一家的,他把他弟弟甩掉了,心里过意不去呢!”云飞急着嚷道:“得了!你们两个给我住嘴!”
“你……”李祥正说了一个“你”字,突然翘起舌头,痛苦起来。罗彩灵忙问道:“怎么了?”李祥咯咯了两句,只怪他边吃东西边讲话,把舌头给嚼了。云飞道:“自作孽。”过了半刻,李祥打肿脸充胖子,含糊答道:“没事,没事。”接着与罗彩灵边吃边找轶事谈笑。
云飞喝了几口粥后就一直抱着葫芦不开口,罗彩灵问他,他说吃饱了。其实,云飞心里一直潮起潮落,经过了十几次潮汐,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道:“世上最有感情的动物不是人,是狗!”罗彩灵与李祥听得乍呼,齐声问道:“你说什么啊?”云飞叹了一声,道:“不管主人多么丑陋,狗也会高高兴兴地陪主人玩;不管主人多么贫穷,它都会忠实地跟在主人身后;既便是没吃的,它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走开;主人有危险时,它会奋不顾身地去咬敌人;它夜夜职守岗位,弗许贼人得逞。当主人把它卖给屠户时,它淌着泪望着主人呜咽叫喊,希望主人不要抛弃它,主人只顾数着手中的铜钱,哪里管它的死活。唉,人皮包狗心,狗皮裹人心。只可惜许多狗投错了门房,跟着坏人走,反被历代辱为骂名,我替其不值。”
云飞的话音刚落,李祥与罗彩灵都停止了咀嚼,好像心里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云飞望着门外车马喧哗、争名夺利的闹市,眼中充满了怫郁而深情的色调。罗彩灵瞵视着这种色调,他的眼睛使她着迷,他的心更使她着迷。时间在无形地延宕,罗彩灵把筷子一扔,道:“我不想吃了。”李祥也学着做了,适才吃的卤鸡蛋好像鲠在心里不下去。
三人就这么你望我一眼,我望他一眼,街上沽名钓誉的市侩依然吵吵闹闹。
且说大胡子吃了李祥的哑巴亏,心中忿然,到别家打了一龠闷酒,越喝越窝火。俗话说,锅蒸一炉香,人争一口气,他沸怒炀炀,宁捺不过,摔破了酒壶,拔腿就往云飞这边奔来,走得莽撞些,在路上撞倒了几个行人,踢翻了几个摊子,就像只瞎了球眼的蟑螂。
正好云飞一行人出了塌房,大胡子迎着叫道:“三位别走,我有话说!”因有云飞在场,李祥肚里胆壮,讥笑道:“想拜我为师不成,我可不收你咧!”大胡子憋着气,一抱拳道:“我‘铁腹旋风’瞿横天指南打北、闯荡江湖二十余载,从未这么窝囊过,今日定要三位给我一个说法!”李祥道:“你想要个什么说法呀?”故意把个“想”字拖得老长。
瞿横天眉横眼翻,径自走到塌房里,叫酒保上一壶白乾,李祥等也重回塌房。只见瞿横天从褡裢内搜出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的黑色粉末洒进酒壶,道:“这是苗家的蝎毒,敢不敢与我比试。”行走江湖,多一个朋友胜过多一个仇人,云飞正在良思一个化敌为友之策。李祥可不吃他那一套,道:“比就比,谁怕谁呀!”罗彩灵也偏不服气,道:“怎么个比法,你说!”
云飞见他们卤莽行事,不由得汗生额上。大胡子把酒壶摇了两摇,道:“谁喝得多,便是谁胜!”李祥心里好笑:“这个夯货,上坟都上错了,云飞可是毒宗哩!你的武功再高,比起云飞来,也只算孙子一辈的。”心里笑着,嘴里一口答应下来:“啯啯乱叫个什么,不就喝口毒酒嘛,让我兄弟陪你玩玩1说完一指云飞,道:“俗话说,快刀不用黄锈生。云兄弟,我知你的手一定痒了很久,就拿他开开刀吧。”瞿横天哼了一声,视线在云飞身上打起转来。
云飞现在肩负着保护罗彩灵平安取到青龙宝珠的重任,不理李祥,朝瞿横天一拱手道:“我兄弟得罪阁下之处,还望阁下洪湖大量,多多担待。江湖上,最讲究一个义字,何必在蜗牛角上争雌雄,我替他赔个不是,饮一樽毒酒,今年不见来年见,还是一个朋友。”李祥与罗彩灵听得一愣,这是武林大会上的云飞么?
瞿横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休要在这里巧言令色、粉饰太平,抢了我一百多两银子,你一句话就勾了吗!那我铁腹旋风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江湖朋友!”
“见他孙子的狗朋友!”李祥大叫道:“云飞,你怎么了!忧柔寡断的,这不像你的作风呀!多说个……”不待李祥嚷完,云飞喝道:“你住嘴!”李祥怒道:“你不上我上,看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揎拳掳袖就要动手。云飞大喝道:“你不要泼油好不好!”罗彩灵朝李祥使个眼色,示意他收下火性,看云飞怎么处置。
云飞朝瞿横天一推手,道:“阁下这话过甚其词了。赌场上,有输有赢,都是天意,我不明白,阁下有什么丢颜面的地方?”瞿横天干笑数声,道:“真是粑粑不要米做,你的兄弟诈赢,怎算得了数!”云飞笑道:“一看你这身打扮,便知是个天生富贵的绅家。我的兄弟诈赢也好,光明正大地赢也好,一百多两嘛,对你来说不过是点锱铢小钱,何必这么斤斤计较,有失风度呢?”“什么锱铢小钱,你真是软刀子杀人不觉得痛!”瞿横天一瞪眼,道:“若有招子,就别深藏不露;若是怕我,哼哼,把银子留下再走人!”
本以为云飞会出手开导开导他,谁知云飞藏头缩尾,不敢与他交锋。罗彩灵大为恼火,把云飞的衣襜一揪,道:“你胜他易如反掌,何必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云飞劝谂道:“忍一口气万事消,何必如此招摇!”瞿横天喝道:“依尔等的口气,似乎一定会胜在下,在下今日倒偏要领略领略了!”
罗彩灵怒从心起,李祥更是气愤填膺,把云飞推到桌前,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武林大会都被你踩得一塌糊涂,怕他个鸟!”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一大堆人群,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怂恿他们比试。只可怜店主生怕出事,打闹起来怕没人赔偿,正在圈外急得溜溜转。
云飞受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长期熏陶,纵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瞻前顾后,不好决断。罗彩灵气得把他摁在凳子上,道:“你怕结仇家是吧!告诉你,我天人教满天下都是仇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今天若胜不了他,我就不要你保护了,因为,你没资格!”她说得声音发颤,娇小的身躯缩得好紧;在她纯水的眼里,云飞是从万人中拼着性命救自己于水火的英雄,是天底下最勐勇的男人;她仰慕云飞,更悭吝这份不可替代的回忆,不愿云飞在自己心目中存在任何污点。
往往,女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让男人不顾一切。适才还荏弱无力的云飞一下子便雄姿勃发,钢牙紧锉,望着瞿横天,发觉他的相貌一下子变得令人厌恶非常,望着罗彩灵,一跷大拇指,道:“我赢给你看!”罗彩灵咬着樱唇,拼命地点头。
瞿横天心里笑道:“这妮子真会耍点子,当我是三岁小孩,用天人教来吓唬我!”这时,瞿横天的三个徒弟逛完了妓院,也跑来与师父见礼,瞿横天道:“你们来得正好,看师父杀他个弃甲曳兵。”徒弟们忙恭唯一些“师父无敌,师父战无不胜”之类的话,瞿横天越发得意扬扬,仿似稳操了胜券。李祥冷笑道:“马不知脸长,狐不知己臭。”瞿横天气得吹须,徒弟们都对李祥怒目以视;李祥哼着小曲,对他们孰视无睹。
塌房被挤得水泄不通,门外和窗外都扒满了人,清浊的呼吸声夹杂着不平衡的心跳声,云飞已与瞿横天各饮下了二十卣毒酒。瞿横天气如牛喘,脸红得像块猪肝,脑袋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两只手直垂着,以内力将毒酒逼出指尖,地下酒水洼洼。云飞则笑傲自然,有多少毒酒便吸多少毒酒,头上冒着白气,着实教人不可思议。罗彩灵暗笑道:“又不知滋养了他多少功力。”
云飞右手的指头依次敲打着桌面,发出马蹄一般的“嗒嗒”声,对李祥道:“我看差不多了。”李祥噱然大笑,道:“哎呀,我能说不能行的大哥,你还硬撑个屁呀!我看你都看得难受哇!”瞿横天的精力消耗告罄,一心不能存二念,李祥的一句嘲讽比割他一刀还要难受,但自家落在下风,呆鹅般的徒弟们又找不出话来回敬,急得瞿横天肛门都堵住了。话音刚落,有的人明着笑,有的人阴着笑,还有的人喁喁私语,决不是什么好话。徒弟们看师父这个情形,心也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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