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雁赋
家鸭本为野雁,迁禽也。千百年前,自北极圈迄赤道线,秋风乍起,群雁结队南飞,以觅新居。春光甫至,布天北返,是为与环境合,为种族谋也。
雁过之处,往往欺浮云而蔽骄日,征长空以傲宇极。届其时,天动地摇,有翩翻之芳踪满目,有啾嘀之噪声盈耳,蔚然万物之灵焉。
曾几何时,人们围湖而渔,聚水成洼。雁群但见水草丰美,鱼虾竞逐,宅心向而往之。居停翘首以待,野雁盛情难却,游子欣然,就食满载。待酒酣饭饱,进以甜点茶酒,席暖被温,舍广寝安。一日复一日,一季又一季,既有孟尝之君,当不乏冯谖之投。野外求生不易,如今食有肉、出有车,无需弹铗,一应俱全矣。
天上野雁渐渐减少,塘中家鸭多多益善。继而鸭群衍生,池为之满,各各据地而争。鸭霸竞力,鸭党赛多,为王为寇,有得有失。
鸭之霸者,体健骨强,毛艳肉肥。鸭绒本为极地御寒之用,人取之以为被褥;鸭脂足供翱翔千里,亦能令人绕池三周。一霸虽去,二霸又兴,霸霸出相入将,人间遂得丰衣足食,一片欣欣向荣。
鸭群熙熙乐乐,肥臀轻摆,长颈高昂。无所谓春夏秋冬、晨昏早晚,随时可伸颈以就厨,遍地得翘尾而尽欢。烹之为餐,有煮之、烤之、烧之;排之为卵,人代饲焉、炒焉、腌焉、不一而足焉。鸭固不以为苦,主更皆大欢喜,各献其有,各取所需也。
某日,一老鸭仰望云天,曰:“曩时,我辈翅掠青天,蹼踏白云,北征极地,南履雨林。一列双行,摩空而翔,煌煌然日月失色,飕飕焉风云无踪。”
有鸭曰:“君作梦焉?”
“非也。”
“吾辈张翅不足一尺,跃高难过三寸,其天也乎?”
“君饱食终日,体态已非矣。”
“衣暖食饱,尚有何求哉?”
“非有所求,唯道其实。”
“其实如此,安份守己可也。”
“吾其鸭焉?雁焉?”
“鸭雁有何区别?”
“鸭者安居待宰,雁其履险自在。”
“吾鸭也。”
“吾雁也。”
“吾奉上欢,得封妻荫子,足矣。”
“今池中秽物遍地,屑小横行,君不以为意乎?”
“吾眼日日仰望主子神色,金粟满目,未见其余也。”
“长此以往,前途何在?”
“吾辈饱食三月,其后沐蒸浴、登堂入室焉。至时,有良厨伺之、金刀候之,有五香和供、八宝为衬,晋升高炉矣!继而银盘盛之,仆役捧之,乐音盈盈,华光隐隐,得享贵宝之乐,悠然于大厅!至于葱酱齐飞、杯杯微扬,吾辈被红戴花,拂绅士之髭须、亲淑女之香吻,此中乐、乐不思蜀,其野雁所知哉?”
“君依赖饲者维生,饲者不存,君何以堪?”
“良鸭择池而存,明哲保身。”
老鸭愀然不语。
冬去春来,暴风雨忽至,数日不歇,鸭池泛滥成灾,鸭槛尽毁。
斯时,饲主抢救家私,自顾不暇。群鸭惶然,齐聚断垣残壁之间。鸭霸平素作威作福,此刻风雨交迫,亦成寒鸭。
老鸭曰:“时至矣,北上可也。”
有曰:“北上有险,不如待之。”
“有何可待?”
“苍天见怜,主子援手。”
老鸭不听,迳自越槛而出,鸭群意见纷纷,各自星散。
既出鸭槛,茫茫旷野,既无围栏之防护,又无食宿之供养。豺狼噬之,猎者捕之。群鸭为求自保,不得不扑翅而飞。
久而久之,鸭恢复为雁,一雁升空,群雁从焉。
某日,老雁领同数只新雁,翱翔天地之间。群雁俯瞰其下苍茫原野,尽是山光水色,处处池塘。
老雁曰:“曩时,吾曾驻足泥池之处,食睡睡食鸭槛之中,众喙粥粥,熙熙攘攘。于池于岸,行不过三步,跃未足三尺,几已忘乎天上有云,云上有风矣!”
有新雁曰:“君作梦焉?”
“非也。”
“吾辈凌空而飞,遇水而食,何需驻足?”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自由自在,尚有何求哉?”
“非有所求,唯道其实。”
“其实如此,何言其余!”
“吾其雁焉?”
“非雁者何?”
“汝知尚有鸭否?”
“未知也,其有鸭乎?”
“鸭者食宿无愁,养之尊,处之厚,乃翅翼退化之雁也。”
继而一雁询之:“果有鸭耶?”
“有之。”
“吾等有翼,需直飞千里而就食,何其苦也。”
“苦乐皆有代价,各适其值。”
“若得而成鸭,何其幸也。”
是以飞者渐少,走者益多,世态如斯。
时日既久,晴空之上,偶见老雁独飞,群鸭徇不知其名。
野雁啾啾,声遍原野,其音喑哑凄凉。有鸭闻声而笑,曰:“吾食不过一饱,足不出一笼,目视美姐,耳闻辣妹,似此死喊活叫,所为何来?”
一鸭大有所感:“是无知之辈也!吾素闻,有烤鸭之街,凡灯皆红,悬彩概绿。沿街高楼繁美,巨牌尽炫,来往莫非名满欲海、誉重欢场之士。彼等乘朋驰劳斯之风,挥酒色财气之舞,不日而后,吾辈将与彼束玉之腹为伍,进化而为出入之精也。”
雁有雁音,鸭有鸭语,各适其所。
野雁与家鸭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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