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路上 第二十四章 什么在路上(四)

  我确认,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人也好,飞禽走兽等各种畜生也好,不管你有没有眼睛耳朵,只要你走在路上,那你就一定可以感受到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呢,可以是某种某些物体,也可以是某些思维感觉,譬如幸福,譬如痛苦,甚至譬如茫然。

  我走过无数的路,看过无数的东西,见过无数的人,也感觉过无数的感觉。所谓的痛苦与幸福在我心里已经泛不起多大的波澜,而如今唯一还让我有所感觉的东西说透了,其实也就只剩下茫然。

  真的,这话不骗你。一年前我在酒吧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聊天,我看她长得很丰满,那眼眉儿下弯的角度暗示她很不在意一夜情缘,于是我上前和她聊了起来。我们聊得很开心,我便邀请她去XXOO,她立刻答应了。我一边做一边问她是不是每天都在酒吧物色不同的性伙伴,她说是。我又问她有没有固定的情人或者老公,她说有老公,可是她不会去找固定情人。我问为什么,她居然说快乐只在路上。我当即大笑道你行,你这一路上走来,你老公可以开帽子商店了。

  巫菡曾在北京时也这么说过,不过她在快乐后面多加了一个幸福,我记得她当时语气还颇为伤感地说“快乐啊,幸福啊,永远只在路上,一旦走到了终点那一切也就结束了”。现在想来其实她这话早已暗示过我了。痛苦也是一样的,我走一路都会品尝到一些痛苦,只是痛苦相对于快乐幸福,它停留在我脑海里的记忆要久些。

  现在我就这个德性,这个样子,所以,我而今剩余的就只有茫然。茫然包裹着我,我在茫然中无奈,茫然中无聊,在茫然中茫然。虽然我还在抗争着一些东西,可我的本心却已经茫然。

  这回的感觉却让我重新审视着上面的这段话。

  她拉着我跑到超市,超市里有很多试吃食品,她用牙签挑着递到我嘴边,要我吃。我苦笑一下道这就是不要花钱的东西啊?她故意板着脸道把嘴张开。我看着她的笑脸,张开了嘴,等待她送入,我想享受一下被她喂食的滋味。她却在我嘴唇边虚晃一枪,转手送进自己口中,还白了我一眼道:想得美啊,你自己没手不会去拿啊!

  我童心大起,跟着她一块一块地吃了起来。负责分切食品的超市小姐忍着性子继续切着,待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开口说道:您觉得口味如何?想买点吗?

  她把牙签一扔,指着我对那小姐道:这人不要脸,不花钱吃白食。她咯咯笑着向前跑去,那小姐看着我笑,我也只得歉意地笑笑,追了上去。我冲着她背影道你想玩嘢啊?她扭头笑道是啊,你不敢吗?

  我笑了笑,觉得她真有个性。虽是神秘的女贼,却有神秘的味道,值得品尝。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看着她在那些小食品货柜上东摸摸西碰碰,却一样东西也不拿,接着她又去了化妆品柜台,要化妆小姐拿这拿那,照样一件东西也不买。我看得烦了,站在那里不动随她去玩闹,我眼睛到处张望。不一会她悄无声息地到我身后,将我手打一下,道走啦,傻乎乎的。她拉着我手向出口走去,等走到那探测器的时候,她把我手松开,自己先过去了,我跟着。

  突然“哔哔哔哔”探测器声音大作,站立一旁的保安立即向我围上来,请我到边上。我扭头向她看去,她一本正经地站在外面看着我。保安说先生请您配合我们一下。随即就拿着一个探测棒在我身上扫着,数十个顾客男男女女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探测棒探测到我右边裤兜的时候红灯警报连闪,保安依旧很有礼貌地说先生,麻烦你把这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好吗?

  我伸手进去,一块方条状物体贴着烟盒放着,凭手指触摸这是一块巧克力,十分钟前她在巧克力货架上徘徊了一阵子,这小娘们果真在玩我!

  她看着我被保安用抓贼般的眼光盯着,她表情居然呈现微怒,嘴角不屑地勾着,似乎在嘲笑我是个贼。老子饶不了她!

  我立刻说道不好意思,这是刚才我女朋友放在我兜里的,忘了买单,我这就去买。一个保安手一伸,指着楼上道先生,请您去保卫室说说情况吧。

  妈的,真把老子当贼了!我狠狠盯了一眼她,她这下子笑了。我随即盯着那保安道你的工作我理解,我女朋友的玩笑你也别太要求过分。另一个保安许是看我不像好人,便点点头说那先生,请您去收银台交钱吧。

  她站在不锈钢栏杆外惋惜地摇摇头。我不动声色交完了钱,手指捏着巧克力向她走去,谁想她用手拢拢头发,待放下来的时候手里竟拿着那块金币把玩着!一摸,金币不见了!刚才都还在啊!

  本想呵斥她一顿的。此时气完全消了,我不知她怎么拿走这金币的,刚才我拿出巧克力的时候它都还在,交钱的时候她站在栏杆外,怎么会在我交完钱后金币就从我口袋里跑到她手上?

  她笑嘻嘻地把金币托在手上,道巧克力拿来,交换,很划算哦!

  我没做声,看着她,她的笑还是那么好看。

  怎么?不愿意啊?那好,我走了。她手指一握,向我晃晃,身子一扭就向外走出。

  金币不是她从我口袋里摸走了,一定是别人从我口袋里拿走后交给她,我记得我买单时有个男人碰了我一下,这个男人一定是她同伙。她从一拉我进超市,就想好了如何整蛊我,她干吗要这么做?

  我从超市出来向她追去,她走到超市外冷饮档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然后坐在太阳伞下,那卖货的老板向她要钱,她朝我一指说找他要。我把钱给了老板,在她身边座椅上坐下,她拧开瓶盖放一瓶在我面前,自己拿着喝了起来。

  我想看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我将手中的巧克力丢在桌上,盯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道好玩吗?要不要再玩玩?她看都不看我,说你太笨,你玩不起。我嘴唇一歪,说你也就那样嘛,偷个东西还要同伙来帮忙。她哼了一声。

  我抓起矿泉水就要喝,瓶子刚离开桌面我就愣了,那块金币居然被她放在矿泉水瓶底下,她的手法真够利索隐蔽。我捏起金币,叹口气,道你很无聊是吧。

  她听了这话后居然也叹了口气,道你说对了,我真的很无聊,昨天无聊,今天也无聊,明天同样会无聊。

  我冷笑一下道消遣了我还无聊?她扫了我一眼说你太笨,糊涂虫一个。

  她那神态顽皮而又精灵,我笑了,说托您的福,难得糊涂,成了糊涂虫更好。

  她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手指点点我,而后指着我右侧方道看到这个男人没有?他才是偷金币的,从你拿出金币玩的时候他就盯上了你,一直跟到了这里,刚才他得手了,我这才帮你拿回来的,你不是糊涂虫,你是糊涂狗,不识好人心的糊涂狗。

  没错,就是这个男人碰了我一下,他这会还在跟着我。我盯着这男人看着,他的眼神游离不定,时不时向我看一眼就立即闪开。我道真是这样的话,那我错怪你了。

  她站起来就走,道不理你这只糊涂狗了!刚走一步,伸手又把桌上那块巧克力抓过来,道这是我的,我要拿走。

  她可真好玩。我笑了,道傻丫头,大热天谁吃巧克力啊,都融了。她竟然凶巴巴地对我道要你管啊!

  对小偷这行业我并不陌生,那麻将馆里打牌的那些人中就有几个在干这样的勾当,两天前牌桌上有人问某某的时候,别人就告诉他说这个人在商场里偷钱被抓了。大学时我的皮夹克被刀片在肋下划了一道大口子,丢了四百多。一年前我和陆子亨在深圳东门茂业商场坐公交车的时候,两个新疆佬挨挤着我们偷手机,被我发觉,我三拳两腿将他们打翻在地,其中一个人被我打中鼻子,流得满脸是血。东门是新疆小偷控制的地盘,我和陆子亨不是傻子,我俩随即打车跑了,足有两个月我们都不敢再去东门。我并不贬低小偷这行业,我甚至觉得我和他们差不多,他们是在目标对象不知道的情况下把钱拿走,我是在目标对象知道的情况下拿走,他们的目标对象发现钱没有后要么操他们全家女性,咒他以各种方法死去,而我的目标对象在发现钱输了后会认赌服输,当然我不排除他们也操了我的家人。

  他们是偷,我是赌,大家都是在利用技术手段弄钱,并没有为提高我国国民生产总值做什么贡献,要说对国家建立小康社会和谐社会有什么贡献的话,唯一一点就是加快了货币在市场上的流通。差不多的,都差不多的,我这个赌徒和小偷捞的就是偏门,理论上都是被社会公德所唾弃的那种。

  她也是小偷,可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有她这样的小偷。她偷走我钱,却又给我一块价值远超其被偷金钱的金币;她无端端地把钱偷走,又无端端地出现在我面前,假如她没有出现的话我想这块金币说不定就已经被别人偷了;她和我嘻笑玩闹,说的都是一般人不明白的话,这些简单的对话里其实都有怪异的含义,可这含义我们两个都知道是什么。

  她究竟是谁?为何她出现了?而她出现的时候正是我茫然地面对身患爱滋病的事实。

  她拖着我去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豪华包厢里点了一大桌子菜,我粗粗一估,这桌菜至少一万多,鲍鱼燕窝鱼翅穿山甲鳄鱼鹿肉,一男一女两位服务生伺候着。她挥手要服务生出去,然后对我说吃啊,不要钱的,都吃掉。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猪,我也没钱帮你买单,身上就那么六千块,你要是还想整蛊我的话就早告诉一声,我好从楼上跳下去。

  她笑道我真没钱,你最好赶快跳。说完她向窗口指了指。

  我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回头问道:你有降落伞没有?

  她从果汁杯子上取下那个装饰用的小伞,捏着,道:有啊,给你。

  我将小伞接过,道:纸糊的啊?那你帮我买了意外保险没有?

  她大笑起来,又露出那亮白的玉米牙,道:买了,一亿美金,受益人是我呢,你就放心跳吧。

  我将小伞向窗外一抛,小伞立即颠三倒四地飘了下去,我把窗帘合上,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古灵精怪而又呈现出波光的眼眸,突然托起她的如云秀发,认真地嗅嗅,道:我叫做甄假,今年二十四岁,再过三十五天就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我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是小偷,你可能就是深圳最近出现的专在夜总会酒吧勾引男人去开房然后再偷钱的女贼团伙成员,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怎么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更不知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要干什么,老实说,我很想吻你,很想和你上床,很想让你再来偷我的钱,可是……

  包厢里灯光柔和,金壁辉煌,装饰精致到了极点,酒桌上菜肴五颜六色,而她身上发丝上更是荡漾出那种令我迷恋的香气,她的眸子如水,我的手指托着她的发丝,却颤栗着,我在这一刻想了许多,话语也停顿了,良久之后我才颤抖着道:可是,我不能。

  这句话一说完,我就低头对她秀发上深深一吻,坐在椅子上,看着菜肴,内心里禁不住悲凉起来……

  我想开心,可是我开心不了;尼采曾说“纯粹的蠢事让人复元”,我很想什么都不顾,和她干下那件纯粹的蠢事,让我在放纵中忘记一切。可我不能。人做事啊,很多时候是要负责的。

  我随后就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吃菜,我疯狂地吃着,直到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为止,她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脸上也没笑。

  我肚子胀得不行,连连打饱嗝,屁股也胀得很,特别想放屁,索性攒劲放出了一个大响屁,声音之大,有如炸雷。她再次咯咯咯笑起来,说我真是个坏人。

  她的笑总让我有如沐春风之感,见她笑了,我的心就舒畅起来,我笑道我这不是放屁,我是在学鸟叫。她笑问道鸟有这么叫的吗?

  我说当然有,你不信?那我讲个故事。一对青年男女在公园约会时,女孩特别想放屁,她想了个办法。她问男的:你听过布谷鸟叫吗?那男的说:没听过。她就说那我给你学,布(我闭紧双唇使劲吐气)……谷。女的再问:听清了吗?男的回答:放屁声太大,没听清。

  我说完这笑话就笑着问她:刚才你听清了吗?

  她忍住笑,道:没,你再学学。

  时间很快过去,该买单了,服务生拿着菜单递给我说先生,给您打了八点五折,一共一万一千三。她挥手要那服务生出去,然后看着我笑。她没有手袋,穿着牛仔裤T恤,口袋里也似乎没地方装钱。我把手机钞票都拿出来放在桌上,道:都拿去好了,六千块,手机可以抵押一千,其余的你负责。

  她笑了,道我可没带一分钱,嗯,好吧,你等我,我出去转一圈。她起身要走,我上前拦住了她,道你不是又要去偷人家钱吧?别去了,你在这等我四十分钟,我回家去拿钱。

  她骨碌着大眼看着我,嘻嘻地道:你要是不来了那我怎么办?

  我笑道:你别跑了就是。我从桌上拿着手机就要走,她又拉住我,说手机你别拿走,还能抵押一千呢。

  我咧嘴笑了,把手机塞到她手上,拍拍她粉嫩的脸,下楼打车就回家拿钱去了。陆子亨不在家,我在家里随时放了六千块的,我拿着这六千就再向香格里拉酒店赶。那位服务生小姐见我来了就迎上来道:先生,您好,和您同桌的那位小姐给您留了张纸条。说罢带着我走到柜台前,把纸条拿给我。

  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糊涂狗,顺手牵羊把单给买了,不过还差一千,刚好抵押你的手机,你自个儿来赎吧,电话号码我记下来,随时开着,不准关机哦,我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否则……哼哼!下面画了一个挤眉弄眼的小丫头图像。

  她还是先走了。

  这晚心绪杂乱,不能去打牌,我满大街走着,手指在裤兜里摸挲着那金币,她的一切在脑子里清晰无比,笑声似乎就在耳边鸣响着,我很想她。

  一切的一切片段雪花般地在眼前飘过,我走着的这条路,别人,周围熙攘的人们也都在走着。什么在路上?其实一切都在路上,只是我们彼此记住了些什么而已。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陆子亨喝得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地上一大堆呕吐物,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酸臭味。

  这家伙又喝醉了,现在他已经是醉乡常客。我虽然也每天都喝点酒,可我不怎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