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日炎炎。
孤儿院老院长接过弗洛尔递上的毛巾,搭上汗涔涔的额头,清凉舒爽令她喉间发出低吟。
“院长,休息一会吧。”太阳底下,弗洛尔眯起眼睛,两颊的小雀斑俏皮地闪耀发光。她口中说着,手忙不停在洗衣板上揉搓,污浊泛黄的长袍在她手下逐渐返白。“今天,埃莉也要走了吧?
“是啊。”老院长叹气,抖开洗干净的衣服,摊在晾衣绳上。
“多好的一个孩子,看朵花枯萎也要伤心落泪的好姑娘,却叫霍奇那老淫棍看上。当他向我提起这个请求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我的名字和身份,瞪着他那两撇乌黑蹭亮的胡子,脑子里直想怎么保护我的埃莉。可是,那狡猾的魔鬼把整整一袋子金币甩在桌上,得意地观察我的表情……”
弗洛尔轻声咳了咳,老院长急忙咽下突然涌出的悲哀,不支声了。弗洛尔年轻懂事,不愿意再继续令老院长尴尬的话题。霍奇是什么东西啊,她很清楚,他所拥有的庄园有多豪华富裕,她也了解。以他地位势力和金钱想收养小小孤儿院的一名姑娘,简直比左手牵住右手还简单些。老院长是个很容易把别人不幸归罪为自身错误的人,她为用一袋金子放弃埃莉的事深深自责,但事实不是这样。
“院长,埃莉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保证。”弗洛尔露出温和的微笑。
老院长抓过一头浑身卷毛色彩斑斓的咩咩羊,喘息着坐在这小东西的身上,这样能缓和她长时间站立而产生的腰痛。她一边抚摸痴肥的羊身,一边自言自语道:“如今,院里成年的孩子中,只剩下你和莎拉两个人了。在我未爬进棺材之前,你们就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远去,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
弗洛尔赶在老院长第二声叹息之前,急忙回答说:“弗洛尔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陪着你。”
“要是莎拉也像你这么懂事,该有多好。”
老院长想抚摸弗洛尔那头漂亮的金色卷发,还有因洗衣而粗红的手指,却在伸出手的一刹那,听见不远处传来凄惨的啼哭声。老院长惊得跳起来,咩咩羊打了个滚,展开两只红色的小翅,扑扑飞走了。
“一定又是莎拉!那个成天捣蛋的小恶魔,今天我非得把她揍成肉饼不可!”老院长卷起袖子,气势汹汹,蹒跚地迈向屋后的森林。
果然,一群小个子男孩哭哭啼啼从森林里奔出来,奔跑的时候还夹杂着古怪的动作,见到院长更是止不住决堤的眼泪,嚎啕大哭着投进她的怀抱:“院长,院长,莎拉又欺负我们!”
“怎么了?我可怜的孩子们!”
“呃!”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哭得打起嗝,身体还不自主手舞足蹈在空中乱挥,伤心地向院长哭诉,“院长!莎拉骗我们说,滴滴熊的窝里有好吃的蘑菇,结果……结果那根本不是蘑菇,是跳跳菇啦!呜!”
跳跳菇,又称为小丑菇,一吃下肚子,就会不受控制地像小丑一般趴开两脚跳起奇怪的舞。人虽吃不得,滴滴熊却酷爱这种食物,在熊的眼里,能歌善舞可是它们的专长呢。现在,围着老院长乱舞的这群孩子中,就混着一只娇小的浅绿色滴滴熊,正自陶醉地旋转肥肥的身子,欣赏自认为美妙的舞姿。
“莎拉!你给我站出来!”老院长喊道,在那只滴滴熊的脑门上一挥,趁它醒来之前,拎着它的脖子便扔进树林子里。
男孩们仍然迈着诡异的舞步。老院长向着一颗树大声叱责:“别躲了,出来!我看到你那条脏污的裤子了。”
“嘻嘻。” 一簇火红的头发从树洞里冒出来。
莎拉两只水晶般的大眼睛调皮地眨了眨,小嘴咧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盈盈望着气结的老院长。
“哎呀,真糟糕,又被发现了!”
莎拉的调皮永远是老院长心头的痛。自小,莎拉就具备将整个孤儿院搅个天翻地覆的能耐,捣乱惹事的因子仿佛从一生下来就跟随莎拉,然后在老院长的宠爱下发扬光大。
两岁时,她偷吃魔法饼干,上吐下泻,险些赔上小命;四岁时,她把院长珍藏的魔法草绞碎了撒在盛汤的大缸里,作为大家的午餐,结果所有的孩子在一天之内长高一年的份额,除了她自己;八岁时,她私自外出,偷了两枚鸟蛋回来,后来,孤儿院被凶恶的吼吼鸟围攻了整整三天;十岁时,她拖着小她一岁的弗洛尔挑战喷火巨龙,可是很不幸,她被院长救回时,浑身焦黑,动弹不能;十二岁时,她和霍奇老爷打了一架,被打趴下时,悄悄在他屁股后抹了点泥浆虫的臭液,孤儿院因此两个月没领到捐资;十三岁时,她在咩咩羊身上洒魔法药水,正逢镇长到孤儿院参观,见到一群山一般巨型无比的肥羊,镇长大病一场,从此孤儿院无人问津;到了十五岁,也就是去年,她误喝美人鱼的泉水,头发根根变成细蛇,忍痛削成短发,返回原形的发丝被院长细心编成发辫收藏了起来……可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即使再调皮也叫人恨不起来,老院长无奈地想。
“老太太,你盯着我发呆作什么?”
莎拉喜欢用老太太称呼院长,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此刻,她笑得一脸皮相,乱糟糟一头鸟窝似的红发下,是一张白皙的脸,脸上交错着斑驳的污痕,衣领歪斜,还沾着两片树叶,活似个半大不小的邋遢男孩。
声音将老院长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回,她气急败坏喊:“莎拉!孩子们练习魔法的时间,你胡闹什么?跳跳菇也能随便给孩子吃的吗?”
“我无聊啊。”莎拉满不在乎把手插进裤袋,灵活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而且跳跳菇也的确好吃啊!”
老院长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本魔法书,丢给莎拉,命令的口吻道:“找出那条能解除跳跳菇状态的魔法。”
“我才不干!反正我不懂魔法!”莎拉看也不看丢过来的书,把玩着大树的树枝,把树上的疙瘩一个一个摁进树干里去。
“莎拉!”老院长提高音量,“见鬼,你不懂是因为你不努力学习,这世上长到十六岁了都不会魔法的人,除了你没有第二个!”
莎拉嗤了嗤鼻子,低下头。不是她不努力,她很清楚第344页第7条魔法能解除跳舞状态,她也完全懂得怎么施用魔法,但她就是用不出来。
她不会魔法,连魔法书第1页第1条─给物体加热,她都做不到。
“老太太,”莎拉说,“如果你肯好心告诉我,我的先天属性是什么,我现在就去学习魔法。”
“噢!你这只狡猾的小猴子!你总是拿这个借口来搪塞。”老院长抱着额头呻吟,莎拉的话她却完全无法反驳。
是的,先天属性,每个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莎拉却没有。不,或许是有的──只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至少孤儿院魔力最强的老院长看不出来。新出生的婴儿,在接受洗礼的同时,被判定先天属性。先天属性分六种,青和黄,赤和绿,黑和白,两两相克。既被称为先天,便是与身俱来的属性,没有人能选择,也没有人能改变。
属性的颜色决定魔法学习的方向:青擅长模仿,凡是普通魔法,见了即能过目不忘;黄擅长搏击,一般使用剑、刀等武器作为魔法的承载体;赤擅长博学,能学习比其他属性多几倍的魔法,却无一能精;绿擅长修补,打造和修补魔法武器要靠他们;黑白属性都擅长大型攻击魔法,除此之外,黑主结界,白主治疗。
无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飞禽走兽,妖魔精灵,所有的生命,都有先天属性。
唯独莎拉没有。
“来,孩子们,靠近我。”老院长放弃对莎拉的指责,招呼男孩们围拢,当两手闪现白光的一瞬,孩子们像是被齐刷刷剪断牵线的木偶,在同一时刻停止舞蹈,手脚酸麻疲倦地倒在地上,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莎拉无趣地靠在树干上,看院长做她从来做不到的事。莎拉曾问过弗洛尔,知不知道院长的先天属性。弗洛尔很快点头,令莎拉十分吃惊。弗洛尔似乎有观察别人属性的天赋,每次猜测都百发百中,屡试不爽。弗洛尔对莎拉“猜测”这个用词很不满意,她说她不是猜的,而是看的。她能在每个人的手上看到属性的颜色。
但是,弗洛尔对着莎拉摇头,她看不到莎拉的颜色。莎拉像是个无底的黑洞,任何色彩都被黑洞吞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
弗洛尔跪在临窗的椅子上,瞪大眼睛望着小花园里的陌生人。她好奇极了,尽管那人背对着她和老院长交谈,她所能看见的只是一条长及膝盖的银色发辫,以及镶有金色肩饰的黑色披风,但她仍然兴致勃勃观察难得前来的稀客,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背影。
“莎拉,你知道他是谁吗?”弗洛尔问。
莎拉吞下最后一块甜饼,用力抹了抹嘴唇,趴到窗台上,声音含糊不清地说:“怎么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弗洛尔的小雀斑在红晕的衬托下格外醒目。她仿佛察觉到那人向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脸颊几乎涨成和嘴唇一个颜色。
“你知道,我不希望收养我的人是个男人。”莎拉噘起嘴巴,在弗洛尔惊讶的眼神里径自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知道,现在孤儿院里就剩你和我超过十五岁,这个人如果是来领养孤儿的,就只能在我和你当中挑选一个。”
弗洛尔的脸又恢复平静的神色,她拉着莎拉的小手说:“莎拉,我不想离开孤儿院,不想和你还有院长分开。”
莎拉沉默一会,看看弗洛尔,转而看着窗外的男人。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只要那人不是个瞎子,他就一定会挑选弗洛尔──她长得多漂亮啊,就像阳光一样耀眼。于是她点头,脸上浮起自信的微笑,满不在乎地瞥瞥嘴说:“这还不容易吗?”
看见这种表情,弗洛尔知道,又有个人要倒霉了。
孤儿院的小花园,既没有多少花,也算不上园子,只是院长空闲的时候,用大石块围起来的一块草皮。老院长颇有情调地搭了个木架子,摆了两只草藤编织的摇椅,如今架子爬满翠绿的植物,还开了三两朵小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星星点点的花影,落在俊挺的年轻人脸上。
“长者骑士?!”
老院长颤抖地接过年轻人手中的信纸,脸上的受宠若惊表露无疑。无论她有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号,“骑士”这个头衔也足够让她惊惶失措。得到骑士的称号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艰辛,没有人清楚,需要经历多少考验和磨难,也无人知晓详情。人们只知道一件事,并且,只需要知道这一件就足够了:
世上总共仅有三名骑士。
年轻人坦然面对院长的窘迫,带着南岛雪布兰的口音,回答:“是的,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出门不方便,于是委托我来这里。我是他的学生,特拉伊。”
信上只有简短的两行字,交代了长者骑士和特拉伊的师徒关系,信的末尾署名约代穆,想必那是骑士的本名。信纸的右下逐渐浮现施加了魔法的徽
,果然有“长者”两字。
老院长抬起头,重新打量眼前这名从南岛远道而来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至多二十岁。脸长得十分干净,隽秀,身材挺拔健美。黑色披风下是典型的战士打扮,青灰色棉布劲装,粗腰带,粗绑腿,简单利落。他的先天属性黄,老院长根据他的肌肉线条,猜测他是一名重战士。特拉伊沉着自若接受她目光审视,带着贵族一样的傲慢,但又尽量表现出谦逊礼貌,等待院长开口询问。
“特拉伊先生,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信上并没有写明此行的目的,院长感到疑惑:如果骑士是来寻找某样东西的,小小的孤儿院里多半没有,如果目的是领养孩子,专程从南岛跑来西岛,又实在说不过去。她反复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却并没有把疑惑写在脸上。
“是这样的。”特拉伊犹豫一会儿,斟酌该用哪种方式表达出来,才不至于吓坏眼前的老妇人。他知道,年纪大的人,脆弱的不止是牙齿和骨头,心脏也是。最后他清晰而缓慢地说了出来:
“我来这里,是为了迎接巫女殿下。”
尽管他说得很慢,也很轻描淡写,老院长仍然不自主捂着心口,眼睛翻白,半天才发出声音:“噢!噢!我的耳朵,我希望它没有出错!我听见了什么?巫女殿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很不可思议。”特拉伊附和道。
“这件事你敢肯定吗?特拉伊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年老的人一般不喜欢年轻人对他们开玩笑,尤其是这种开不起的玩笑。”
“我当然明白的,院长夫人。”特拉伊十分有教养地微笑,忽然侧过身,炯炯的目光射向花园外的某个地方。
他的笑容扩大:“我不但十分肯定,并且,我还亲眼见到了。”
第一次看见那头银发,莎拉就觉得十分刺眼,从头至脚,浑身不舒服。从来没有一种颜色能令她产生如此被压迫的感觉,这个人的头发却轻易做到了,她盯着那条闪耀银色光芒的发辫,有股扭身逃离的冲动。但是手掌里的那只小东西即将破壳而出,她如果就此放弃,有违她一贯的作风。她仍然一步一步向院长和客人走去,勉强自己正视那片碍眼的色彩。
出来了!莎拉跨过乱石的那一刻,攒在手心的蛋壳破碎了,毛绒绒的脑袋贴在手掌敏感的皮肤上,阵阵骚痒。这是莎拉一天前在蘑菇堆里找到的鸡蛋,凭她的经验判断,这是嗒姆鸡的后代。现在看来,莎拉的判断没有错。嗒姆鸡是一种十分凶猛的动物,刚出生的小鸡就会从嘴里喷射出漆黑的唾液,黏稠而腥臭,一旦沾上皮肤或者衣服,好几个星期都清洗不干净。
想到这里,莎拉掩饰不住眼中的骄傲和激动。她几乎可以预见到客人难堪的脸色以及难听的咒骂,如果他一怒之下离开这片土地,就更加完美了。
“莎拉,你怎么来了?”老院长惊惶地转过身,下意识把信纸藏在背后。
“我只是觉得,站在火热的太阳底下那么久,这位先生一定很口渴。”莎拉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特拉伊的身上,无暇顾及院长的举动。她调皮地眨眼睛,“所以,我带来了点清凉的饮料。”
她使劲掐住嗒姆鸡的喉咙上下摇晃,算准时机,突然举起右手向特拉伊的脸上挥舞,受了刺激的嗒姆鸡像是鼓胀的水管,喧嚣着射出令人厌恶的液体。
“噢!见鬼!”
莎拉看见一张难堪变色的脸,也如愿以偿听见了咒骂声,但是她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老院长像是踩到粪便一样愤怒跳脚,低头望着胸口一大片污渍。而那位本该受到警告的年轻人,此刻却好整以暇站在莎拉背后,露出嘲弄的微笑。
莎拉懊恼地丢下无用的蛋壳,转身瞪视他。她感到十分好奇,一瞬间的功夫,他是怎么跑到自己身后去的?
“真可惜,我并不怎么口渴,下次如果有机会,我愿意细心品尝。”他的语气充满戏谑。
莎拉刚要发火,特拉伊收起笑脸,解开披风,郑重其事地在她面前屈膝下跪。事实上,只有骑士,才有资格对巫女行下跪礼,但特拉伊是代替长者骑士远道而来,他觉得这么做并不过分。于是他把手掌摊开,伸向目瞪口呆的莎拉。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深沉的,像宁静的星空,牢牢吸引莎拉的目光。等到她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不自觉放到了对方手掌上。
特拉伊先生低头亲吻莎拉的手背,恭敬地说:“尊敬的巫女殿下,请接受特拉伊最真挚的敬意,并允许我代替长者骑士迎接殿下回巫女宫殿。”
“你想要干什么?!”莎拉很快抽回手,特拉伊的嘴唇直接吻在她的皮肤上,使她浑身战栗,舌尖僵硬。她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归结为身体的不舒服。这使她联想起森林深处的美人鱼,她们用细细的舌头舔食她手指头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先生,我想你是弄错了──我的名字叫莎拉,并不是你口中的巫女。如果你不是弄错的话,那一定是在捉弄我了,虽然我的嗒姆鸡没有成功地吓退你,但不代表我没有其他方法卸下你那轻蔑的微笑。”
“我并没有弄错。”特拉伊辩解道,“我再不济,对于分辨先天属性的颜色,还是十分有自信的。”
莎拉和老院长几乎同时喊出口:“什么?你说先天属性?”
“没错!”特拉伊淡淡笑了,缓慢地说,“莎拉小姐,你的先天属性──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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