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岛赤路姬是东西南北四个岛屿中最小的一个岛。位于南部高山上的孤儿院又是全岛最小的一所孤儿院。孤儿院没有名字,也没有声望,除却山脚下的庄园主霍奇老爷每月捐助资金之外,它几乎没有经济来源。老院长倚靠多年的积蓄和庄园主的赞助,勉强抚养二十多名无家可归的孤儿,并教导他们最基本的知识和最初级的魔法。老院长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她躺进棺材,贫穷而艰苦,每每想到这个,她总会替孩子们难过,伤心得落泪。
可是某一天,孤儿院来了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孤儿院成了全岛最富裕的机构。在老院长和弗洛尔眼中,年轻人带来的金币简直堆得像座小山,她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没能数清楚这笔巨款的数额。
老院长问弗洛尔:“是五百七十六万八千四百零六,还是五百七十六万八千四百二十六?”弗洛尔反问院长:“这有区别吗?”“是啊!噢,我的弗洛尔,我们有钱了!”老院长快乐地拉着弗洛尔跳起了拉莫风舞蹈,虽然以她这个岁数跳这种轻快的舞步有点滑稽可笑,但这个时候,又有谁会在乎呢?
弗洛尔努力笑了笑,却快乐不起来。莎拉是不是巫女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莎拉是她的好朋友,而她如今要走了,这使她难过。
“咦?孩子们都上哪儿去了?”老院长拍着额头,这时候才想起那群可爱的小东西。换作平时,他们早就嚷嚷着要吃晚餐了,今天却像凭空蒸发了似的,没有一丝动静。
“我猜,是在那间屋子门口。你知道的,我们就只有一间待客的屋子。”弗洛尔说。
院长摘下围裙,撂起袖子,一言不发向后屋走去。弗洛尔急忙跟上前,挽着她的手臂。她知道院长一向注重礼仪,对于在门外偷听这种事,惩罚特别厉害。弗洛尔劝说道:“院长,请别惩罚他们!孩子们很好奇,想看看带给我们巨大财富的老爷究竟长什么模样,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莎拉若是走了,他们都会很寂寞的,今天就让他们再仔细看看莎拉,听听莎拉的声音吧。”
老院长却加快脚步,脸上带着喜悦的微笑,事实上她的嘴角自刚才开始就没耷拉下来过。听了弗洛尔的话,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惩罚?噢!是的,如果偷听需要惩罚的话,也一并惩罚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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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穿着老院长年轻时的连衣裙,这是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并不是因为她特别珍惜老院长的礼物──相反,她对这套衣裙的讨厌程度,不亚于霍奇老爷讨厌她的程度──而是因为这是一条裙子。莎拉从来不穿着裙子出门,而她的大部分时间恰恰都用来在户外玩耍,所以,这条裙子根本没有破损的机会。
莎拉的手脚都洗得很干净,身上也洒了好闻的香水。原本一头蓬松的小卷发,此刻被拉直了绑在脑后,露出她精致漂亮的脸蛋。她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镜中人原来竟是如此迷人。或许是因为她已有很久没有照过镜子,又或者因为她的脸上总沾着污泥和灰尘,遮掩住了她夺目的光彩。总之,莎拉长到十六岁,第一次发觉到,原来她长得并不比别人差,甚至,比大家公认的美人弗洛尔还标致些。
为了庆祝这一新奇的发现,莎拉还特意在耳后插了两朵小黄花,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脸上浮现出得意洋洋的神态,仿佛已然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妇人。
“特拉伊先生,让你久等啦!”莎拉进门的时候,特拉伊正倚靠在窗台上,背对着莎拉。这一回,他把他那条醒目的银发辫塞进了宽大的斗篷里,全身被黑影笼罩着。
听见声音,特拉伊回头。兴许是灯光和阳光差异的关系,莎拉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白天那种慵懒安逸的神情,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了。他凝视莎拉,声音疲倦而暗哑:“叫我特拉伊吧,也请允许我直接喊你莎拉。”
“好……如果你愿意的话。”
特拉伊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拉了张椅子坐在桌子边。莎拉突然感觉自己这样刻意打扮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愚蠢了。趁他不注意,她偷偷扯下小黄花,使劲捏成一团,黄色的汁液渗进她的指甲,她也视而不见。
见她迟迟不挪动身子,只是呆愣在门口,特拉伊替她拉开座椅说:“来,坐下吧。”
莎拉生硬地回答:“我有问题要问你。”
“我也这么想,问题应该还不少。”他仍然指着椅子,示意莎拉坐下,“别担心,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向我提问,而我也会尽力回答。我们甚至可以把谈话继续到明天清晨,这样我们还有机会共进早餐,当然,前提是不会使你太困扰。”
“我想不会。”莎拉提起裙摆,在快要坐下的一瞬间,趁特拉伊不注意,快速掀开里层衬裙,让屁股直接贴在光滑的椅子上。她想,如果这种密不透风的布料贴着她的屁股一整夜,她一定会疯掉的。然后她放下裙子,坐端正,自以为刚才的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
特拉伊耸耸肩,装作没有看到,为自己倒了一杯西岛特产糖酒。他抿了一口,放下酒杯,两肘支在桌上,说道:“请问吧,我听着呢。”
“唔……”莎拉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确定该从哪里问起。拖长了音调,思考良久,末了,她说:“那就从我的属性说起吧,我记得你对我说,那是紫色的。”
“没错,是紫色的。”
“可是据我所知,属性一共只有六种,其中并没有紫色。”
“你只说对了一半。”特拉伊说,“普通属性的确只有六种,但事物总有特例,就好像嘟嘟马并不总是雪白的,喷火龙也不都长着两只角一样,紫色就是一种特殊的先天属性。”
“你的意思是,我的先天属性有悖常理,并且,这样的人还不少?”
“不,这个有一点特别。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紫色的属性,而这个人通常被称为‘巫女’。”
莎拉指着自己的鼻尖,惊讶地叫:“难道就是我?”
“是的,你是独一无二的。”
特拉伊注视着她,微笑,并夸赞她与众不同,这让莎拉喜不自胜,飘飘然如坐云端。她摸着光滑柔顺的头发,开始为揉碎那两朵小花而后悔,如果它们还在的话,她的头上就不止一种色彩,整张脸也会耐看许多。
“除了紫色,还有其他特殊属性吗?”
莎拉随口问道,特拉伊眼中却似乎有种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低下头,一绺发丝垂下耳际。“银色。”他有些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若我没猜错的话,银色和紫色相对相克,是吗?”这样就不难解释,她对银色莫名的厌恶了。
“嗯,莎拉你很聪明。”特拉伊察觉她异样的眼神,解释说,“别担心,我的属性是黄色,你看,我是一名重战士。”他说完,身后出现一柄巨大的剑,剑柄缠绕着金色的火舌,迸射出力量的光芒,剑身和他一般高大,通体暗红诡异,看上去分量十足。莎拉吞了吞口水,难掩满眼的妒意。她想,拿着那样一柄魔剑,是多么潇洒威风啊!
特拉伊突然问:“我这么说可能过于失礼……不过,你不懂魔法,是吗?”
莎拉憋红了脸,一声不吭。
“我并不想使你难堪,是真的。”特拉伊声音轻柔,他拉过莎拉柔软的小手,“但这事对你我都很重要,莎拉,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你会施魔法吗?”
莎拉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定很可笑,是吗?如果你想嘲笑我的话,就尽情笑吧,我无法阻止你,但是……这会令我很难过。”
“这不是你的错。”特拉伊的回答使莎拉诧异。他眼中的忧郁浓得化不开,嘴角也突然向下垂。轻轻地,他把莎拉搂在怀里,叹息道,“因为在十六年前,你被人杀害了。那时候,你的名字叫作爱兰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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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的夜晚,北岛玄诺尔的森林里漆黑一片。高阜低洼的地表,错综盘绕的树根,随处可见倒挂在树枝上的长舌树精,再加上肆虐的暴雨,使得深夜赶路的两个年轻人更加疲惫不堪。
“啊──”冷不防身后传来凄厉的嘶叫声,其中一个年轻人吓得抱住同伴。“噢!见鬼!这可怕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别紧张,我的朋友。”同伴镇静地回答说,“这是城堡里的公主殿下在呻吟。”
“胡说八道!”年轻人奋力挥砍树精的长舌头,以发泄他的恐惧,“如果这些声嘶力竭的吼叫真的像你所说的,来自一位公主,我就把这条恶心的舌头一口吞下去!”
“那么,恭喜你,你将成为生吞树精舌头的第一人。”同伴把剑尖上的舌头递到年轻人眼皮底下,说,“据我所知,这位艾娜公主就是国王的独身女,在我们北岛,她还有一个名字──吸血鬼公主。”
“我要喝她的血!噢!不!这些都不是我要的!”床上的美人瞪着充满血丝的大眼睛,痛苦地抽搐着娇弱的身子。向空中挥舞的胳膊打中了女仆手中的水壶,水壶跌落地毯上,淌出鲜红黏稠的液体。
不仅仅是地毯,事实上,整个房间到处是这种触目惊心的液体。无论是精致的白木地板、手工编织的金丝躺椅,还是刻有国王肖像的锡镴盘子、印花丝绵雪白床单,甚至女仆的胸口,公主的嘴角……都无一幸免地染上这种诡异的色彩。唯一的区别是,有的地方这种液体已干涸成暗紫色,默默悼念被夺去生命的悲哀;而有的地方,刺眼的鲜红正流淌着,大声控诉摧残生命的罪恶。
“我要她的血啊!我好痛苦……爱兰格斯,她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啊?!”
“亲爱的艾娜,我可怜的孩子!”一个魁梧黝黑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床边,枯瘦嶙峋的手掌贴着公主苍白憔悴的脸庞。“我疼爱的人啊,如果可能,我真希望能替你承受痛苦。”
“噢!父亲……”公主晶莹的泪珠滑下脸颊,和嘴角的艳丽混合成同一种颜色,“我的喉咙因嘶叫而沙哑,我的心因仇恨而疼痛,我好恨啊,我真的好恨!”
“再忍耐一会儿吧,孩子。”国王轻抚公主的双眼,悄悄施放催眠魔法,“好好睡一觉,再次醒来时,你就会得到她的血了,我发誓。”
公主渐渐安详,美丽得像池中的睡莲。国王擦去她嘴角的血迹,低声呼唤一个名字:“贝塔……贝塔……你都听见了?”
“是的,我的陛下。”黑暗中,狼一般的眼睛射出精光,他呼吸急促而粗重,“天哪!公主的呻吟时刻折磨着我的意志,几乎把我的心也撕碎了。我一天比一天愤怒,一天比一天痛苦,我锋利的爪子告诉我,它们一分钟也不能忍耐了!”
“还不是时候,贝塔,你知道目前应该做什么对吗?去吧!”
带着狂嚣,野兽悲吼一声,恋恋不舍地徘徊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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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孤儿院,不知不觉已经十天了。弗洛尔和老院长哭得红肿的眼睛恍若还在眼前,莎拉的人却已经告别西岛赤路姬,踏上了南岛雪布兰的土地。
特拉伊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腕力和魔力都十分惊人,但是行动力却超乎想像地低下!那一天,临出发前,莎拉兴致勃勃想要见识传说中的神兽。依她想,特拉伊出手如此阔绰,他的坐骑若不是威武气派的高等狮鹫龙,至少也是光彩夺目的吼吼鸟,再不然,双头嘟嘟马也不差,但马头必须是不同颜色的,毛皮光滑细致,身上还得生着两对雪白的小翅。
不过她的幻想很快破灭,特拉伊两手空空,孤零零一人站在她眼前。除却换了身黑色的衣衫,并把耀眼的头发藏在斗篷里之外,他和来时并没什么两样。莎拉简直怀疑给孤儿院捐了大笔款子的不是特拉伊,而是另有其人。她带着抱怨的口吻道:“特拉伊,我希望我们不至于把鞋底走破!”
“当然不会!”特拉伊淡淡地回答。他伸手揽住莎拉的腰,两人一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后来,莎拉才明白,原来还有一种魔法叫做空间移动。
只是空间移动消耗的并不是魔力,而是行动力。特拉伊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这项能力。“哎!我说,你究竟行不行啊?”当他们第四次被迫降落在树枝上的鸟窝里时,莎拉终于忍不住嘟起小嘴,埋怨地叫嚷。
“那是因为你太重了!”特拉伊气喘吁吁回答。但是这个借口骗不倒莎拉,因为她发现他的脖子通红,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他们便这样白天赶路,夜晚露宿在林子里,走走停停,花了十天的时间才到达雪布兰,足足比预期晚了八天。特拉伊体力不支趴在小溪边,他说:“莎拉,你重得像头大野牛!” 然后他迫不及待把头埋进凉爽清澈的溪流中,咕咚咕咚大口灌水。
若不是忌惮他那柄重剑,莎拉或许会直接把他踢进水里。但看在他那么辛苦的份上,善良的莎拉决定只小小惩罚一下。她脱去被地面烤热的鞋子,把散发汗臭的脚丫悄悄伸进溪水里,然后若无其事吹着口哨。
“这水的味道有古怪。”特拉伊抬起头说。趁他闭着眼睛抹干脸的空隙,莎拉迅速穿好鞋子,乖巧地坐在大石块上,点头附和说:“有的时候,你知道,事物不能只看表面。就好像你看似十分厉害,其实并非如此一样。”
“唔……谢谢你的讽刺。”特拉伊瞪着她,冷冷回答。
夜晚的时候,特拉伊为两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除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外,他还收集了两只草兔,五、六只野雉,一些美味的种籽,以及一枚硕大的香菇。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他居然能找到如此多的野味,让莎拉吃惊不已。她裹着特拉伊的披风,紧挨着他坐在火堆边上,脸上笑眯眯的。烤鸡还没熟透,她便迫不及待伸出手,差点连口水也淌下来。
“给!”特拉伊拍去她闲不住的手,把香味扑鼻的烤香菇递给她。莎拉感激地接过,狠狠咬了一口,满嘴留香,她含含糊糊地嘟哝:“噢!特拉伊!我错怪你了,你比我想像得要好太多!”
“能得到你如此高的评价,是我的荣幸。”特拉伊谦逊地颔首,扯下一只鸡翅。
说话间,莎拉突然手脚酥麻倒在地上,缺了一角的香菇落在她脖子间,烫得她哇哇直叫,无奈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哀求道:“特拉伊!救救我!这只香菇一定有问题,你看,我全身麻痹了!”
“嗯,你说得对极了,亲爱的莎拉。”他拾起香菇,若无其事地放进嘴里,看也不看她,径自说道,“事实上,这份晚餐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无论如何,我也得对得起我那倒霉的、沾过洗脚水的胃,你说是不是?”
结果,当天的晚餐,莎拉只分到了一小块干饼和两粒种籽,那还是由“好心”的特拉伊亲手喂她吃下的。
莎拉又明白了一件事:不懂魔法的人,永远也别想着捉弄一个行动力不怎么样但魔力充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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