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兰格斯 曾经的辉煌~

  门外透进的晦暗光线,将莎拉的影子拉长,一直延伸到长者骑士模糊不清的脸孔上。由于这位卧病在床的老骑士无论是在他独特的嗓音上,还是在其登峰造极的艺术造诣上,都给莎拉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总是提不起勇气走上前,去仔细分辨这小老头的长相,视线不是在地板上游移,便是在他头顶上飘忽不定。莎拉觉得,与其被一张终日不见阳光的鬼脸吓得心脏偏移,还不如保持目前的距离,礼貌而含蓄地远远欣赏对方的体形来得实在,何况一抬头,还可以看见赏心悦目的骑士先生,非常有益身心健康。想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悄悄把椅子挪后了几步,于是长者骑士的脑袋又随之模糊了几分。

  老骑士咳嗽几声,问:“我刚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特拉伊的银头发,先生。”莎拉回答,兴致勃勃地听着。

  “噢,是的,特拉伊,可怜的孩子。”长者骑士慢吞吞说,“他不愿意和你谈论十六年前的事,是吗?”

  “是的,他只提起过一次。”莎拉想了想,沮丧地说,“他甚至不太愿意和我说话。”

  “别埋怨他,殿下,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特拉伊也不例外,因此,对于巫女,他的心头始终有个结。”

  “可以说给我听吗?”莎拉央求道。她想这对她很重要──虽然她不明白究竟重要在哪里。

  于是,老骑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莎拉终于大致明白了特拉伊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的原因:特拉伊的头发。

  战士特拉伊出生在南岛北部的一个小村庄里,和所有初生婴儿一样,他接受法师的洗礼和赐福,在父母的疼爱下幸福长大。可悲的是,这份疼爱只持续了一个月,理由便是他逐渐长出的头发颜色。这种近乎白色的耀眼流光一直以来被视为极其不吉利的凶兆,于是很快地,类似“巫女讨厌银色,所以不会来本村”的流言便在村子里传开。恐惧和绝望的阴影一时间笼罩着整个村子,特拉伊的父母不堪忍受村人的折磨,终于狠下心将还是婴儿的特拉伊抛下山谷。其后,可想而知,自然是长者骑士收养了他,并将他教导成一名能独当一面的重战士。

  特拉伊懂事的那一年,从长者骑士口中听到了自己被抛弃的原因,自那以后,他便留起了长发,倔强并骄傲地,把这片曾为他招来不幸的银色保留下来。

  毫无疑问,特拉伊是憎恨巫女的,但是他却没有理由憎恨莎拉。他一方面厌恶着她巫女的本质,另一方面又同情着她的命运。他正直善良的心想竭力帮助她,他对过去的耿耿于怀又使他潜意识排斥她。这样的矛盾心理下,他对莎拉的态度就像是风中的烛火般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骑士还在叙述着故事,莎拉的魂已经飘荡到远方。她呆呆望着地板,眼神没有焦距。她正在仔细体味自己得知特拉伊身世后的感觉,究竟是悲伤的成分多呢,还是喜悦的成分多?不,莎拉摇摇头,都不是,她觉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

  “殿下,殿下?”长者骑士唤了几声终于把莎拉的魂唤回来,于是他又说起了故事。但是莎拉一脸茫然,她悄声问萨克,“对不起,他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美丽的女神。”萨克回答。

  昏暗中,老骑士仿佛用枯瘦短小的手臂拭了拭眼睛,继续缓慢费力地说:“……那时候,她就像是个四处播撒爱与希望的天使,凡是她到过的村庄,邪灵纷纷退散恶魔无不遁避,人们含着热泪欢笑庆祝,以表达对巫女的崇敬和感激;而其它村子的人则伸长了脖子翘首企盼她的到来,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以此作为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渐渐地,她的存在变成了一种信仰,一种寄托……”

  “唔唔,然后呢然后呢?”莎拉小鸡啄米般点头,迫不及待地问。爱兰格斯巫女有多美丽多伟大,她统统不爱听,现在她只想知道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和自身又有什么关系,如此而已。

  “耐心听下去,我的巫女殿下,这些都是殿下你当年的光辉事迹。”

  “噢!饶了我吧!我当年既不美丽也不伟大,我不会耍着魔杖驱除妖精,更不可能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因为那时我还没出生,就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把她和另一个人混淆,莎拉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她绞着手指,小声嘟哝。

  “无论信还是不信,殿下的的确确就是爱兰格斯本人。”

  “我不是!”

  这真叫人生气!莎拉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若不是萨克悄悄摁着她,她恐怕会一气之下跑出门去。

  莎拉就是莎拉,不是什么爱兰格斯,绝不是!虽然她顽皮捣蛋,成天无所事事,既不聪明也不勤奋,甚至还是世上唯一一个不会施魔法的人,照老院长的说法,她是一只一无是处的披着人皮的惹祸精!但是,这是真实的莎拉,堂堂正正活了十六年的莎拉。如果要给予她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同时却把镶有另一个人名字的光环套在她身上的话,她宁可不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荣耀。

  即便长者骑士的说话内容十分精彩,引人入胜,此刻的莎拉也兴意阑珊了,更何况他的言辞根本毫无趣味,怪异的声音更是磨得人心头难受。她想她大老远从西岛赶来,可不是为了听一段索然无味的故事来的,尤其这还是别人的故事。

  老骑士的喉咙里不断冒出滞郁的呻吟,长长的叹息过后,他开口说:“唉!殿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也难怪。”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因为,你的记忆被暂时封印了。”

  好吧,莎拉在心底投降说,既然你老人家坚持,我也没办法,我姑且就当自己是某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转世好了……不过,转世归转世,莎拉还是莎拉。绕来绕去,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爱兰格斯,但“转世”这个想法令她舒服许多。

  于是她平静下来,问道:“封印记忆?噢!这个说法真新鲜,你是想替我解开这个封印吗?”

  老骑士摇头:“很遗憾,我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得到呢?不会是爱兰格斯本人吧?”莎拉半开玩笑地问。

  “的确是爱兰格斯巫女殿下……”

  “……的遗体?”莎拉嬉笑了两声,却立刻抿起嘴,笑不出了。

  长者骑士缓缓点头,莎拉惊恐地睁大眼睛。

  “今天就到这里,我累了,巫女殿下。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哎?就没啦?等等!”刚还抱怨故事太乏味的莎拉,这时候又意犹未尽起来。正听到关键的地方,讲故事的人却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这就好比享用美味佳肴,吃到还剩最后一口时,调羹却被人夺走了一样,挠得人肚肠直痒痒。莎拉为自己刚才的不耐烦感到脸红,她刚想厚着脸皮恳求老人继续讲下去,有人已经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萨克?”

  萨克里菲斯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莎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老骑士的确疲惫得睡下了,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莎拉只能放弃一肚子的疑问,乖乖跟着萨克走出房间。

  老骑士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她的记忆真的被封存了吗?为什么要封印?又被封印在哪里?爱兰格斯巫女的遗体如果真如骑士所说的,能够解开封印的话,那遗体又在哪里?虽然这么说对死人不太恭敬,可一具摆放了十六年的尸体,那不是早已腐烂成泥巴了吗?即使生前魔力再强大,死后也都烟消云散,回归为零,那巫女的遗体又怎么可能有魔力为她解除封印?看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十六年前导致巫女死亡的那次事件。爱兰格斯巫女之死,仿佛一个禁忌的话题,无论是特拉伊,席恩,还是长者骑士,都采取刻意回避或者干脆闭口不谈的态度。或许,她应该从另一个人那儿着手……莎拉偏过头,看着身侧挺拔隽秀的年轻骑士,对方也正好在看她。那个好听的声音礼貌地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

  “嗯……”莎拉转了转灵活的眼珠,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从这名温文儒雅的骑士嘴里打探消息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奔过来,险些撞进莎拉的怀里。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看见萨克,席恩羞愧地涨红脸,原本环住莎拉的两手慌忙藏在背后。尽管萨克表示不介意,席恩还是像个可敬的小绅士,为自己的失礼鞠躬后,才向着莎拉说:“真抱歉,我不得不离开一阵子,可能两三天,也可能几个月,我说不准。但我发誓任务完成后,我一定飞快赶到你身边。”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莎拉问,她看见席恩的腰间绑了宽厚的腰带,手腕和脚踝也穿戴了结实的护具,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我得回老家一趟,莎拉。”席恩围上披风,合上搭扣时发出“叮”的清脆响声。他的脸上带着些许自豪,说,“我刚从老师那儿得到消息,十六年前销声匿迹的紫风魔杖原来就在嘎帝安古神社里,我们族人千辛万苦到处寻找的神器,原来就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哈,真是惊人的好消息!我的父母会高兴得发疯的!”

  莎拉被他的喜悦感染,也浅浅笑起来:“啊……不过这紫风魔杖又是什么东西?”

  “是你惯用的武器。”一旁的萨克解释,然后微笑对席恩说,“我送你一程吧。”

  席恩摆手谢绝:“不用了,萨克里菲斯先生,老师给了我两头飞行兽,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抵达东岛,你的行动力还请留着保护莎拉吧……啊!我得走了,如果顺利的话,我还赶得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莎拉亲吻他的额头,说了声保重,他便挥挥手,脚步轻盈地迈开,飞快跑起来。显然,因为不会空间移动,席恩在脚法上花过不少功夫。一阵风拂过,人已跑出树都大门,远远看到他一跃跳上小车,然后由两头粉红色的飞行兽拉着,渐渐消失在天际。

  “刚才,你是有事想问我吗?”

  莎拉的视线拉回,聚焦到萨克里菲斯的脸上,老实地说:“嗯,是的,可是问题太多,我还没整理好。”

  “正巧我也有事询问,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萨克突然停下,凝视大厅门口。一个银发黑衣的男人从里面向他们走来。萨克悄声耳语:抱歉,一会儿再说,然后便向那人走去。

  特拉伊换了宽松的便服,长发披散下来,越发显出慵懒的味道。莎拉没有留意萨克话中的涵义,注意力集中到特拉伊身上。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副神情,就像个有钱有权却游手好闲的浪荡贵族,事实上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如此。可相处过一段时间后,莎拉发现他其实有着相当暴躁易怒的一面,而且一般说来,自然情况下表露出的性格,才是他真正的性格。那么也即是说,慵懒,是他的伪装……莎拉立刻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这种想法。萨克是他的师兄,算得上是最亲近的人,毫无疑问,在亲近的人面前,不需要刻意伪装什么,因此,莎拉觉得自己多虑了。

  一直到晚餐结束,莎拉也没有找到和萨克单独谈话的机会。特拉伊带着她走出餐厅的一刻,萨克深深看了她一眼。莎拉不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也无暇顾及,因为此时特拉伊亲密地牵着她的手,温柔得一反常态。莎拉不由自主脸红心跳,被他握住的手掌,像有千万只小虫爬行般酥痒。

  “请容许我问一声,萨克刚才在和你说什么?嗯?”带领莎拉走到安排好的客房门前,特拉伊笑容满面地问她──即使是在人前,他也从没露出如此刻意的殷勤笑容。

  “萨克?没什么呀!”莎拉狐疑地回答。

  “真的?”他仍然笑着,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银发上,射出荧荧幽光,将他秀气的脸庞包围。他又凑近几分,气息几乎吐在莎拉红扑扑的脸颊上,“你真的没有故意隐瞒什么?”

  “我需要隐瞒你什么吗?”莎拉退后两步,他虽然在笑,却使她害怕。她调整了呼吸,说,“萨克的确说过有事问我,但见到你来了,他就没有说下去。”

  “原来如此。”

  莎拉更不明白了,疑惑地注视他。

  “答应我一件事好么?”特拉伊捧起莎拉的脸,牢牢注视她的眼睛,放低声音道,“听着,如果萨克问起我们在妖蝶村那里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问题,你都回答不知道,好吗?”

  妖蝶村发生了什么?莎拉心里想,她的确不知道啊!他就算不说,她也会回答不知道的,但如今他却刻意请求,她就不得不产生怀疑了。莎拉正打算问个水落石出,特拉伊却突然像缕轻烟凭空消失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莎拉呆愣了一小会儿,不知所以地探头出去张望,却不料撞上了另一个人。

  萨克里菲斯静静地站在门外,看见莎拉便露出一贯的温和微笑。他并不急于进房间,也没有直截了当打开话匣,只是有礼貌地问她是否有时间详谈。莎拉喜欢他有教养的说话方式,那使她感到平静和安心。但是由于发生刚才的事,莎拉的脑子里思路混乱纠结,如同一团乱麻,在听任何一个人的片面之辞前,她必须好好运转她很久不曾活动的脑筋,理出头绪才行。于是,莎拉借口身体不舒服,婉转地回绝了萨克的提议,说话的时候,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生怕幌子被对方戳穿,当然,她自然也没看见萨克失望的表情。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请早点休息。”萨克点点头,递给莎拉一颗拇指指节般大小的透明珠子,“这是我的祈水珠,需要的时候弄破它,我会立刻赶过来。”

  “好的,谢谢你。”莎拉答应一声,把珠子收进口袋,急忙关上了门。

  ―――

  这两个人真古怪!

  莎拉躺在床上,边玩弄枕头边上的流苏缨子,边胡思乱想。特拉伊和萨克,虽说是同一个老师的学生,也在一个地方生活,但彼此却像是互相提防的陌生人,碰上问题居然不能面对面问,还要通过她这个外人,当真匪夷所思。尤其是特拉伊,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听着,如果萨克问起我们在妖蝶村那里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问题,你都回答不知道,好吗?”……说起妖蝶村,莎拉的背上就神经质地隐隐作痛,嘴里苦涩的滋味还记忆犹新。她仔细回想当天的情景,他们三人在泥泞潮湿的林子里步行,她的脚被无数地精缠绕,然后她生气抱怨,接着,就在她赌气的时候遇见了妖蝶……

  等等,那时候特拉伊说了什么来着?让我别抱怨了?不,他还说了一句:“快到了!”

  没错!他的确是那样说的。莎拉顿时领悟到什么,把枕头用力抛开,身体一骨碌爬起。看起来我的脑筋还不算太糟糕,莎拉想。特拉伊当时那么说,代表他是有目的性地向着一个地方走,而且这个地方就在附近。很显然,目的地并不是他口中的巫女宫殿,而是被称为禁忌领域的妖蝶村。但奇怪的是,根据他后来的说辞,他是无心的,这里的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

  “特拉伊不会是对巫女恨之入骨,又不愿意亲手结果我,所以想借妖蝶之手报仇吧?呵呵,还特意请了席恩当见证人呢……不对!真要命,我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他要是想害我,又怎么会亲自来迎接我?还费尽心机教我魔法?”

  啊!莎拉抓抓头发苦恼地低叫一声,停止她的胡思乱想,仰天倒在床上,目光自然落在凹凸不平的天花板上──真是令人叫绝的艺术品位!她又忍不住低声哼哼。这种诡异的设计让她产生不好的联想。她闭上眼睛,想起许多年前,老院长的丈夫死去的那会儿,她曾经跟随送葬队去过墓地,那片土地也是凹凸不平的,凹陷的是坟,凸起的是碑,风一吹,扬起的不止是沙尘,还有凄凉。此刻,莫名其妙地,她的脑中也染上这种色彩,心头不自觉酸楚起来。那位年老病残的骑士先生,在建造这座城堡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住在城堡里的特拉伊,又有没有体会到同样的悲凉?

  莎拉就这样从特拉伊想到长者骑士,又从骑士想到特拉伊。想他煞有介事的傲慢,想他被迫降落时的狼狈,想他拥抱自己时的温柔,想他遥望远方时的哀伤,想得满头满脑都是他的身影……

  “不行,我得出去吹风,让头脑冷却一下。”莎拉捂着发烫的脸颊,自言自语说。她想她错了,早知道独自冥想的后果是思路越理越乱,还不如刚才接受萨克的提议,听听他的看法,不论是对是错,好歹强过一个人瞎折腾。

  而后没过多久,莎拉发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狭窄扭曲的走道,以及多得数不清的扶梯,光秃秃的什么标志也没有,轻易让初次到来的莎拉晕头转向。兜了不知多少圈子后,她终于放弃了,苦笑着叹息:完了!风没有吹到,脑子却清醒了,事实上理由很简单,因为──她迷路了!

  就在这时,长廊的另一头隐约飘来幽咽的呜呜声,像是婴儿的啼哭,又像是女人的啜泣,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清晰。

  莎拉好奇地向着声音的源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