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原先是亚麻色的,如今呈现花白,卷曲缠绕在一起,乱糟糟披散在两侧。他还不到四十岁,脸上却布满皱纹,眼圈红肿,胡子稀疏,嘴角的皮肤松弛浮垂,难看地耷拉下来。这个饱受思念和悔恨折磨的可怜人,活似个潦倒困苦的乞丐,若不是他的额头带着贵重的王冠,很难把他同一位尊贵的国王陛下联系起来。
他看着蜷缩在角落把脸埋在臂弯里的孩子,她显然已恢复了平静。他徐徐地,一字一句说道:
“你摧残了我们的幸福,谋杀了蓓拉,也毁灭了我。”
“不!我说过,早已重复过千遍!她是她,我是我,请别把他人的过错强加在我头上!”莎拉哑声辩驳,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战抖。
他一步步逼近:“过错?……我的巫女,你说了什么?你承认这是过错,坦白你的罪孽,决心站在我这一边了?”
“你是对的。无论如何,爱兰格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但这只是莎拉个人的想法。先生,你得明白,我不想和你作对。”
“你在哭泣,因为内疚而落泪了,不是吗?”
莎拉迅速把脸上的泪水抹干,低垂下脑袋,瓮着鼻子说:“请相信,这不是因为内疚,当然也不是同情,我只是对于这个凄凉的故事,产生应有的反应而已。”
墨不置信地瞪圆眼睛,用极其苛严的目光审视她,冷冷地说:“你在撒谎!为了逃离这里,你试图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
“我没有!”莎拉咬牙回瞪,一脸的坦然,“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无权干涉你的思想。”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是你要知道,怀疑我即是对你自身的否定。我从来不认为两个人相爱是错误的,即使他们是兄妹。你认为我是在撒谎讨好你,其实那只是你自己缺乏信心。”
“噢……噢!瞧瞧你说了什么?你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被触及内心,墨勃然大怒,揪起莎拉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墙上撞去。“砰!”莎拉顿时闷了声,血腥上涌,好半天也没喘过气来。
太糟糕了,她的身体无法动弹,吸气困难,她快要死了……莎拉半睁着眼睛望着对方,脖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歪斜着,费力地、也徒劳地抓着墨的手腕。她望着这个自称不幸的人。唉!每个人都摆着悲情的面孔,哀叹“啊,我是多么不幸”!可是最为不幸的那一个呢,她被一路牵引着走向坟墓,被土掩埋到脖子了,都还没法吱声哪!──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特拉伊说了不会放过她,他的表情那样认真。同样是死去,在谁的手下都是一样的。
她发现墨的眼神停留在她的头发上。那是一簇鲜艳的红菊,红中带金,金中带着令人窒息的绚丽。如果它们蓄成长发,该有多耀眼呀!可惜贪玩的莎拉不懂得,一不留神喝了美人鱼的泉水,便把它们糟蹋掉了。
红色映在墨的眼珠里,狂怒的他倏然松了手──像是被某种东西烫到了似的──嘴唇忍不住颤抖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摇晃高大的身躯,把手握成拳头,神情焦躁地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蓦地,他抬起脸,一动不动,仿佛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口中犯疑地嘀咕:“谁……谁破坏了结界?”他的嘀咕很快转为咆哮,他大声吼叫,莎拉的耳朵嗡嗡作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城堡发疯似地摇晃起来。屋里的长柄扶手椅东倒西歪,墙上的油画纷纷掉落,厨房的盘子接二连三砸得粉碎。厨师们端着糕点,惊慌失措逃离现场;矮胖的侍女提着衬裙尖叫着从便桶上离开,手里还挥舞着揉皱的糙纸;纤细的小妖精们抱成一团,从走廊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扑哧扑哧扇下许多晶莹的粉末;病床上的艾娜叹息着翻了个身,喃喃说着胡话;特拉伊无动于衷紧握着她的手,默默注视她苍白的小脸。
与此同时,在城堡外界的骑士萨克里菲斯收起魔杖,稍稍调整气息,顾不上替自己受伤的手掌治疗,便飞快地跨进墨王的结界──在数十分钟前,那原本是个完美的、牢固的结界,可如今却破了一个难看的大窟窿,嗤嗤地冒着烟──萨克回头对身后的独角兽说:“你该走了,小姐,别和我呆在一起,这对你没好处。”
独角兽晃晃悠悠飘在空中,仿佛没听到似的。事实上自从萨克使用魔法强制破坏结界开始,她便始终张大了嘴巴,呆滞地盯着窟窿,不停地重复着:“噢!令人难以置信。这太可怕了……”
她的确从没想过,竟然有人能够在拥有治疗魔法的同时,还能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我定是在做梦……看在老天的份上,一拳打醒我吧!”
―――
不知什么时候,城堡的主人──黯骑士墨从莎拉的视线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来没进过房间似的。莎拉挣扎着站起来,伤口抽痛,每块骨头都软得像天上的云朵。她好不容易抵挡住一波又一波的晕眩,扶着床走了几步,就在这时候,门发出“轰隆”一声,连带周围的墙壁一块儿坍塌了。
年轻的骑士萨克里菲斯站在门口。
萨克看见了她──莎拉是完完整整的,啊,虽然狼狈不堪,至少还活着!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所有的担忧、自责和欣慰全然化成了柔和的微笑。
他伸出手向她说:“来,莎拉,把手给我。”
莎拉退后一步,警惕地瞪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认得我了?”萨克走近她,想碰触脖子一侧的伤痕,却被她躲开,萨克尴尬地放下手。“莎拉!你在怪我吗?……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你一定害怕极了,我很难过。但是不用再怕了,都过去了,好吗……唉,别这样看着我,我宁愿被你厉声责备,也好过无声的抗议。莎拉,不能原谅我吗?”
他几乎不敢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种破碎的东西,深深扎痛他的心。他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情不自禁俯下身,试图抱紧她,却被她突然的尖叫声阻止。
“走开!别碰我!”莎拉神经质地叫起来,不顾一切,踉跄着冲出房间。她的信任感已被摧毁,再不能相信了,包括所有人所有事!要说可能的话,只允许相信她自己。
“莎拉!等等!”
萨克追上前,一瞬间,从脚底蹿上一股异样感,身体自觉做出反应向后跃起,落地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东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紧挨着,各式各样的人手持武器围堵过来,陆陆续续地,把他包围在中间。这实在令人心烦!连一贯温文尔雅的萨克也显出不耐烦来,他远远看到莎拉拖着虚弱的身体躲躲闪闪,最后消失在走道的转角,心中便顿时着了火。于是他合拢双手,施法的同时将魔法阵范围迅速扩大,只一小会儿功夫,四周便安静下来。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人类是妖魔,他根本无心去留意,他的心思几乎全部用在了搜寻那抹红色的身影上。她近在咫尺,他却伸手不及,多么令人心焦!
然而,萨克很快意识到自己走不了了。
他身体挺直,缓缓转头,不动声色道:“你好……墨先生。”
“啊,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墨的声音粗哑,说话客套,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高兴的情绪。
萨克淡淡笑了笑,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小的魔杖。魔杖非常普通,螺旋花纹的浅褐色椴木手柄,顶端镶着一块暗红的魔石,魔石含有杂质,是店里能买到的最便宜的那种。萨克很少使用它,许多人甚至认为他是从来不用魔杖的。当他取出它的时候,就是对方引起他足够重视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这个时刻。
“说起来我还得尊称你一声‘前辈’,萨克里菲斯先生,你比我更早得到骑士的称号,不是吗?那时候你多大,八岁?还是十岁?噢,我记不清了,你瘦小得像根可怜的芦苇,眼神却比现在凌厉多了。她没准你参加那场战争,所以你活下来了是么?真遗憾,对于你我实在没有太大的印象。”
萨克不置可否,用魔杖敲击一侧的墙壁,说道:“这里看起来不太结实,如果两名骑士同时施放大型魔法,我敢保证,呃……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大型魔法?你在说什么?”墨冷笑着向着空中挥挥手,分毫不差地画出一个精致的召唤符文,不紧不慢回答,“说真的,你最好担心下你自己,瞧!这可爱的孩子是世上速度最快的螭龙,牙齿锋利极了!你倒可以试试,你的身体是否足够结实。”
在螭龙骇人的叫声中,他两手交叉于胸口,笃定地望着萨克,仔细分辨他脸上的镇定是否一种伪装。末了,他得意了,仰起头,胡子随着轻蔑的笑容舒展开来:那个名不副实的骑士,空有不凡的外表,却是十足的胆小鬼──他居然逃走了!哼!
是的,经过短暂的犹豫,萨克毅然作出这项决定。现在还不是时候,轻率地与黯骑士交手实在划不来,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何况,对方不屑亲自出手,那再好也没有了,他根本没有留下来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边躲闪召唤兽的攻击,一边四处寻找莎拉的身影,然而没有空暇静下心来搜索,无从得知确切地点。“莎拉!莎拉!”他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盼望她改变主意,出来见他一面。可是天晓得,她仍然躲得好好的,在无数个房间的其中一间里!无奈之下,萨克只得一间挨着一间寻找,但这给他造成负担,片刻之间身上便多了些不同程度的伤口。这么下去不妙,他必须想法摆脱纠缠不休的螭龙才行。
这么想的时候,十分幸运地,他瞥见一个红色的影子怯生生躲在房间角落。
萨克立刻停下脚步,“莎拉”!刹那之间,或者不如说是同时,螭龙的牙齿从後攻击了他,鲜血从左腰喷溅出来。
不过好在他攫住了她的手腕,千钧一发之际,逮住了她,将她牢牢搂在自己的胸膛。一些小伤没有关系,谁会在乎呢?他可不在乎!他的头搁在她肩膀上,闭上眼睛,十分欣慰地低声道:“好了,莎拉,都结束了,我们离开这里。”说话间,他再次打破结界,仓促逃离,留下了张牙舞爪的召唤兽,以及目光涣散的黯骑士。
眼下他又从国王沦为乞丐,耷拉著眼角,长叹一声,脸带颓丧隐身到黑暗中。
―――
萨克带着莎拉落在附近的小树林子中央。树林里长着高大笔直的栗树,繁茂的野山灌木,以及遍地的红色浆果。在北岛,这样的树林很多,他不必担心有人追上来。事实上,如果要阻拦他们,墨早在城堡里就这么做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肯定是有意放走他们的。
一到安全的地方,莎拉便推开他,转身逃走。“别过来,我警告你!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你。”出于对他的感激和尊敬,莎拉并没有用力吼出这句话。她迈着不太稳健的步子,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要去哪里,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必须让她一个人待着,谁也别来打搅她。
“别这样,好歹让我为你处理那些伤口,你难道不疼吗?”
萨克紧跟上去,想尽方法用好话安慰她,请求她的原谅,可是真令人沮丧,莎拉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他只得苦着脸,锲而不舍地跟随在后面,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莎拉撒开脚丫逃跑,他也快速追赶,莎拉猛地停下,他也跟着停下。
“得啦!萨克,你别跟着我!”
“抱歉,恕难从命。”
莎拉懊恼地大喊大叫,又跑起来。他也继续跟。
这会儿她再也跑不动啦,连抬起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气喘吁吁地找了块光滑的石头坐下。萨克暗自松了口气,疲倦地靠在树干上,终于有时间给自己疗伤。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一刻没停下,的确也够折腾的了。
莎拉把手绕到背后,悄悄解着纤细复杂的丝带。噢!这恼人的紧身束腰衬衣,要是再不解开,她准会闷死的!丝带原本打了两个漂亮的蝴蝶结,现在却被莎拉搅得一团糟,反而越缠越乱,根根纠结在一起。莎拉低咒一声“见鬼”,不耐烦地使劲拉扯起领口来。
萨克看见了,好心地问:“我可以为你效劳吗?”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莎拉涨红了脸蛋,愈加恼怒地骂道:“走开,混蛋!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快转过身子去!”
萨克不作声,照她的话做了。当听到衣服扯破的声音时,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在肚子里笑起来。
莎拉终于成功地卸下那令人窒息的束缚,一身轻松,她呻吟着躺在地上,缓缓舒展手脚。萨克仍然背对着她,白色的治疗魔法包围在周身。她注意到他袖口被烧成焦黑,裤腿破了许多处,左侧的腰带已经被血染红一片,手背上也布满伤痕。她撇撇嘴,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萨克这样厉害的人,或许从来没有让自己如此落魄过吧……可是她又立刻命令自己硬下心肠,谁知道呢?他没准也是特拉伊一伙的,装腔作势来骗取她的信任,她可不能再被骗了!
“好些了吗?莎拉?”萨克问。
“不怎么好。”她不知道他指的是衬衣还是伤疼。“你就一直跟着我吗?”
“是的。”
“我到哪里你也跟到哪里?”
“你在这里不安全,我不放心。”
“可是我走不动了!”莎拉抱怨道,“我哪儿也不去,就想呆在这儿。”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带你去邻近的村庄,找个舒适的旅馆,有美食有热水,还有柔软的床让你好好休息。”他半跪在她的身边,伸手抚摸卷曲的红发,“好吗?答应我吧。”
说实话,莎拉心动极了,差一点就要点头了。她的身体的确非常需要美食和热水,当然,再有柔软的床就太完美啦!可是萨克抚摸她头发,让她想起几乎快被遗忘的一幕:那时候,特拉伊不也用手轻轻摩挲她的头顶吗?他还说了一句话,说如果哪天伤害了她,请她原谅!噢!她为什么不早点醒悟过来,为什么没有早点发觉他那句话的含义?想到适才发生的一切,悔恨和屈辱一下子占据莎拉的心头,她禁不住尖叫:“不!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我恨你们……”
莎拉伤心地大哭,把眼睛揉得通红,泪水像小溪似的流淌下来,在她的胸口聚成水洼。萨克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地愣在一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制止哭声的法子。他只好无奈地捂着额头,让步了:“好吧,那就在这儿吧,哪儿都不去了!唉……知道吗?有的时候你可真让人头疼,我的小姑娘……。”
莎拉仍然大哭不止的时候,萨克从附近买来了食物,毛毯以及一些女式衣裙。为了防止莎拉偷偷逃走,他每买一样就立刻飞回来,看到她平安地坐在原地,才放心地去买下一样,这样反复奔波,等东西买齐的时候,几乎把他累坏了。
接着,他架好树枝,升起火,把食物放上去烤。诱人的肉香飘散开来,使得莎拉的哭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咕噜噜的叫声,显然是从她肚子里传出的。莎拉羞红了脸,使劲拧着肚子,可是它仍然不害臊地发出更大的声音,莎拉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了。她偷偷瞥了一眼萨克,他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专心致志在肉上洒着佐料,于是她轻轻咳嗽一声,提起群摆坐到火堆边上。
萨克微笑着问:“全都过去了?把伤心都哭光了?”
莎拉一眨不眨盯视着香喷喷的烤肉,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她回答:“噢!恐怕我永远都做不到!”
“那把这些吃完,积蓄点精力,你再接着哭,好吗?”
莎拉接过他递来的肉块,听到他有趣的说法,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咬了一大口,故作正经地仰起头:“好啦,你就尽管嘲笑我吧!我不得不承认,你又一次救了我,骑士先生。”
萨克也配合地拉过她的手,贴在唇边,一本正经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莎拉舔舔嘴唇,又要了一块更大的肉,她可怜的胃啊,都空了一整天了!终于填饱肚子后,莎拉喝着热茶,同时身子靠在萨克怀里,把伤口交给他处理。
她叹息道:“啊,我是多么倒霉!你知道的,对吗?特拉伊欺骗了我,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毁灭了我!我就像只瞎了双眼的飞蛾,不明不白投入火坑里,差一点就死在祭台上!哎,或许你会说,只是一个人背叛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不论你相信不相信──我曾经深深以为,他就是全世界啊!”
萨克的手忽然抽动了一下,莎拉看不见他的表情,她问他是怎么了。萨克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在莎拉看来十分古怪的口吻说:“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你,我还是会站在你的身前,是的,为你遮挡一切伤害。”
“噢,因为你是效忠巫女的骑士吗?萨克?”
“不,不仅仅是那样,我……”
他突然刹住,咬着嘴唇,蓦然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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