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屋子里没有过于浓郁的脂粉香气,也没有弗洛尔喋喋不休的抱怨的话,莎拉以为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地上的棕黄色地毯平滑柔和,看上去十分干净。墙上挂着无名绅士的画像,拙劣的签名显示出它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然而画中的先生身着花呢黑礼服,嘴角挂着微笑,其安祥的神态赋予了画一种额外的涵义。洁白的窗框,乳黄的窗帘,简单而朴素,打开窗子向外探出去,可以望见狭窄的、五彩鹅卵石子铺成的街道,以及古老的细长尖塔,白云在塔间调皮地穿梭,伴随着夺目的阳光,为画家的笔尖增添别样的效果。壁炉关闭着,被一张小桌挡住,桌上摆着花盆,一朵青蕨正怒放着。鸢木床上铺着亚麻色罩单,帷帐直垂下地,形成漂亮的流线形。这是莎拉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了。
趁着莎拉用午饭的时间,弗洛尔从自己的衣橱里整理出部分衣裙,给莎拉平时穿戴用。由于把女精之位让给莎拉之事,弗洛尔依然心存芥蒂,一半出于被萨克拒绝的伤心,一半又出于被取代的心理不平衡,她恼火极了,把气一古脑儿撒在莎拉身上。可惜的是,莎拉压根听不明白,她的迁怒就像是往面糊里丢石子,丝毫激不起水花。好在弗洛尔还记得是自己亲口答应对方的──当时在萨克的注视下,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实在怨不得别人,她抱怨了一个早晨,多少有些释然了。余下来,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教授给一无所知的莎拉,便是她的工作。为了让莎拉能理解她的话,她刻意放慢语速,挑最简单的字眼向她解说。事实证明,这么做是十分有效的。
“我想你不必这样。”莎拉突然从盘子中抬起头,含糊地说道,“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另外,我的行囊里还有些新的,它们足够我穿的了。”
“啊、啊!我倒要瞧瞧你有一些什么样的衣裙。”弗洛尔打开莎拉的小旅行包,带着看笑话的表情,倒出里面的衣服来。在看清楚它们的质地和款式之后,她的嘲弄突然间收敛了。“噢……这是纯丝绸的,瞧这胸花有多漂亮,还有这银丝缎带,简直巧夺天工……”她暗吃一惊,偷偷红了脸,吞吐着问莎拉是从哪儿来的,大约多少价钱。这种年纪的女孩,总是对此格外关心,弗洛尔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那得去问萨克啦,是他买给我的。”现在轮到莎拉笑了,她回答,并且善意地向她提出,“如果你喜欢的话,穿在身上吧,弗洛尔,我想它们更适合你。”
这位维艾特姑娘立刻改变了对莎拉的印象,逐渐开始喜欢她了。很快,她们便交换衣服穿,变得无所不谈。“你知道吗,我以前呆在赤路姬的时候,有个朋友也叫弗洛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你一样漂亮极了。”莎拉说。
“啊,谢谢你!弗洛尔是常见的名字,这不奇怪,它的意思是芳香的花朵。”弗洛尔回答道,一边用木梳给莎拉梳头,用她最好的银色蝴蝶夹来装扮她。随后,她取出红色的尖头丝靴和长统绒线袜,这正好和莎拉身上那件浅红色长裙相配──同大多数人一样,弗洛尔认为这种颜色穿在莎拉身上十分漂亮。
莎拉却对着它们发愁,她实在摆弄不来。
弗洛尔叹了口气,弯下腰替她穿起来,说道:“真令我吃惊,我想你一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懂穿高跟靴的姑娘。从刚才开始我就有些怀疑了,要我猜,你定是哪个国家的逃亡公主,或者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你的脸上的确带着点养尊处优的气色哪!”
这番话引得莎拉咯咯直笑:“恰恰相反!我既不富有也不娇贵,事实上我从小生活在孤儿院,你们这些时髦的东西我从未看见过,自然也就不懂怎么穿了。”
对于莎拉的率真,弗洛尔暗中又生出几许好感来。谈话中间,问起莎拉的父母,莎拉显得很吃惊。“父母亲?”她重复了一遍,回答道,“我从没想过要去找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总以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从出生一直到死去,我从不怀疑。”“可你知道,人总有父母的,你也不例外。他们说不定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默默寻找你呢。”莎拉更吃惊了,嘴巴张得老大:“什么?你是说我的父母在寻找我?”“啊!别紧张,我只是说有可能,事实如何谁也不清楚。”然而弗洛尔的说法在莎拉心里深深扎了根,自那时起,她开始认真地期盼与父母相遇的时刻,当然,寻找父母也被列入了流浪旅行的计划──尽管说,一切还毫无头绪。
弗洛尔领着莎拉和萨克里菲斯去见村里最年长的大祭司梅先生,在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列队,赛迪和队长打了个招呼,从队伍中向他们走来。他穿了一身黑色制服,头戴一顶圆筒羽帽,显得格外精神。
“你们好,小姐,先生。”他脱下帽子躬身行礼,并向着莎拉微笑,“我听说了,我们今年的花之女精小姐!我叫作赛迪,希望到时能有幸得到你的祝福。”
得知他们去见梅先生,赛迪便自告奋勇为众人开路,照他的说法,要从此处到老祭司先生的屋子,必须穿越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和一道水流湍急的瀑布,真正的绅士决不能容许让一位女士来开路。最后这句他是向着弗洛尔说的,但是后者不领情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他只能以耸肩作为问候的结束。
他们口中的梅先生是个年近七十的白胡子老人,身形高大,肤色红润,依然健硕如同年轻人,尤其一双精明的眼睛,看见莎拉的第一眼时便眯成了一条细缝。在弗洛尔热情地向大祭司介绍莎拉和萨克的时候,这位老人始终面无表情地盯视莎拉,安静地、全神贯注地,仿佛直接注视着她的灵魂。莎拉退后两步,略有不安地握紧萨克的手,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她担心这位老人没准也和爱兰格斯巫女有过什么恩怨,这一下她莎拉便成为送上门的替罪羔羊啦。萨克却十分镇定,微笑着,轻触她的掌心以示安慰:不用担心,交给我吧。
梅先生请弗洛尔和赛迪出去,并对一身制服的赛迪下令道:“通知你们的队长,从现在开始加强警备。”弗洛尔和赛迪愣了半晌,疑惑地走了。梅先生在一把老旧的扶手椅中徐徐坐下,视线又集中到莎拉身上。“告诉我,小姐,你的先天属性是什么。”
莎拉歪着脑袋──老祭司使用的语言混杂着大量古妖精语,她完全听不懂。
萨克替她回答说:“她没有属性。事实上,我们四处旅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寻求有能力的贤者为她鉴别,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人能看个分明……当然,如果先生能好心替我们解答,那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这使得大祭司又一次眯起了眼睛。很显然,这种敷衍了事的话,他根本不信,然而对方确有笃定的理由,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她的先天属性。
梅先生长时间沉默着,不动声色望着两人,手中的拐杖时不时地敲击地板,发出不规律的“笃、笃”声。
忽然间,他两眼圆瞪,左手猛烈一抖,数十根冰柱从拐杖中飞迸出来,向萨克射去。萨克虽然诧异,还是侧过身子,毫不费力地躲开了。一波未完,另一波攻势却又袭来,更多、更密的冰柱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他砸去。他推开莎拉,小心地躲闪冰柱,却故意不使魔法,在游刃有余之间,相信静观其变是最好的做法。梅先生的拐杖转得越快,萨克躲闪得也越迅速,冰柱始终没能伤到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上一下。
“哼!”梅先生跺脚,显得相当不愉快,作势要发出更大更猛烈的攻击,然而他的嘴边却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在无数掩人耳目的冰柱中,只有一根具有它真正的价值,而这根冰柱攻击的对象却是──
叮!随着清脆的一响,冰柱牢牢钉在了保护屏障上。屏障后面的莎拉抱着脑袋,惊惶地皱着脸,一只眼睛怯生生地从指缝间向外张望。萨克果然如梅先生预料中的出手了,对于莎拉的攻击,他再也无法从容地应对,而不得不使用魔法了。
老祭司梅先生站起来拔下那根冰柱,从冰尖到底端,又从前边到后边,仔细检查了良久,末了将它举到萨克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噢,瞧我在上面看见了什么?一个精致的、荣耀的骑士徽章?”
萨克知道这是祭司常使用的鉴别魔法,只得坦率地承认:“如您所见。”
老祭司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目光在莎拉和萨克之间往返:“一名骑士,是的,他尽心尽力保护一位少女,而这位少女的先天属性未知,那样说来,答案只有一个……”
他倏然停下来,手指悄悄对着木门一弹,门豁然大开,两条人影尴尬地杵在外边,神色顿时羞赧起来。老祭司望着他们,希望得到解释。
“呃……”这是赛迪的声音,他清了清喉咙,十分抱歉地说道,“关于加强警戒的问题,我们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原谅……”
生性爽快的弗洛尔一把推开他,走到莎拉身边,理直气壮:“梅先生,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老祭司对于她这位新朋友的态度,她可不满意。鉴于姑娘家之间的某种特殊的友谊,就单单为了那差点儿扎到莎拉身上的冰柱,她也得站出来说上两句。
“什么问题也没有。啊,再也没有比这位姑娘更适合饰演女精的人选了!”梅先生淡淡笑了笑,虽然嘴角冷峻,眼睛却是善良的,这使莎拉松了一口气。他和莎拉握手,挨近她仔细端详,直到他的白胡子惹得莎拉忍不住大打喷嚏时,他才放下手简短地说道:“命运树下,盛开着的紫阳花,对于她的到来,维艾特深感荣幸。”然后他坐回椅子上,便再也不说话了。当然,在场的人谁也没听明白,除了萨克。
对于老人的体谅、理解并守口如瓶,萨克手放胸口,衷心地鞠躬表示感谢。
―――
莎拉在维艾特的日子十分滋润,每一天都忙碌又充实,仿佛由于之前受到的屈辱和创伤,现在便要加倍快乐回来似的。她住在那间“最美的屋子”里,和弗洛尔做起了邻居。每天早晨,弗洛尔将她从床上拖起来,逼迫她用掺了花露的泉水洗脸和手掌,用玫瑰花油擦抹头发,然后细心打点衣裳,才准许她出门。这对莎拉来说是件既麻烦又可怕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花如此多的时间在头发和衣服上,也不认为有此必要,但是弗洛尔信心满满,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般将她打扮起来,觉得这样才配得起她所饰演的角色。
开头两天,莎拉在萨克的陪同下,到祭祀大厅学习有关庆典的事宜。萨克接受得很快,第三天的时候,祭司梅先生告诉他不必再来了,认为他“已足够应付一切场面”,然后便把全副心思放在教授另一个愚钝的学生上面。可萨克实在不愿意离开那儿,看莎拉表演简直有趣得要命,他不得不费力地咬着嘴唇忍住,防止自己笑得太过失礼。
有一回,梅先生指着祭台中心的位置,希望莎拉试着面带微笑,优雅地、体面地走上去,莎拉会错了意,以为他指的是祭台一侧的那些拉琴的先生们,于是点点头便向祭台走去。她的确是“面带微笑,优雅地、体面地”,但到达祭台的时候,她夺过人家手里的提琴,卖力地拉起来。为了更为生动地扮演一位合格的吟游诗人,她费尽心思回想当初拉锯子时的情形,越拉越快,口中情不自禁唱道:“嗨哟!再加把劲!嗨哟……”于是梅先生的脸就像烤糊的桃饼一样,五颜六色的了,他愣愣地低喊着:“噢!我的天哪,我的天……”一连说了好几遍。
又有一回,梅先生分别给了两人一小卷羊皮纸,让他们照着上面写的读出来。萨克读道:“安静些吧,你的心,我们为之祈祷,就在此时此刻此地。”莎拉瞪了半天,也读道:“管它晴天雨天呀,姑娘们,外出打麦子去,让我们奔波在田野里!”萨克十分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读道:“人的灵魂啊,你永远是神圣、幸福、善良和不灭的!”莎拉也跟着读,发音还格外清晰,眼睛都不用看着纸:“早晨的歌唱家呀,它们是蝈蝈呀、青蛙呀、飞鸟呀、还有咯咯鸡!”
这不能怪莎拉,她识字有限,并且只唱过这几句。梅先生觉得他的头很疼。最后他决定把宣读祷告的任务交给萨克,而由莎拉负责向众人分发鲜花。莎拉顿时感觉她这个“吟游诗人”当得有些名不副实。
空闲的时候,弗洛尔和她的朋友海丝、德兰米雅便来到莎拉的房间给她做伴,教她识别庆典上使用的花。比如浅黄的樱草花语青春,送给年轻姑娘,而紫红的香罗勒花语祝愿,则送给已婚太太等等。莎拉对于这些倒是熟记在心,她本就喜爱和大自然打交道,分辨几株植物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几分钟,谈话的重点便从莎拉转到莎拉的“监护人”身上──是的,监护人,她们开玩笑地形容萨克,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宠溺她。德兰米雅端来茶点,姑娘们围到莎拉身边,各自怀着不同但又相似的情怀,热切地向莎拉询问那位有风度的先生是谁,和莎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莎拉认真想了想,“他是我的朋友,不,或者说救命恩人更贴切一些。”
年龄最大的海丝脑海中充满浪漫的幻想,她捧着脸激动地叫:“救命恩人!多么令人浮想联翩!跟我们说说吧,他是怎样救了你的?噢,请注意措辞别太露骨,我会害臊的!”大家笑得往后倒去,差点把手中的茶杯打翻。莎拉没笑,她的表情僵硬了,忽然间,一个令她怀念而又痛恨的名字推开薄土,从地底钻了出来,敲打她的心脏,把失落从心口扩散到四肢。她低垂下头,用喝茶来掩饰不对劲。
“我来猜,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弗洛尔站起来,笑嘻嘻说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没错!莎拉,你不用再隐瞒了,坦率地说出来,把我们的痴心妄想一刀割断吧!”
“你在说什么呀?完全猜错啦,简直是无中生有!”莎拉吃惊地回答。
姑娘们笑了,互相使了个古怪的眼色,把她的辩解当作羞涩的表现,十分不以为然。弗洛尔嚷:“我可不信!想想他看着你的眼神──多么深情!我敢打赌,丝毫不亚于一个害相思病的情人!”
德兰米雅悄声地试探:“他难道没有向你说过什么吗?一点儿暗示都没有吗?他有给你送过鲜花吗?”
翘鼻子海丝叫起来:“哎,被人爱慕着却不曾察觉,真叫人眼红!”
她们的说辞如此有趣,把莎拉逗得大笑不止:“胡说八道!”但她又不便把自己和萨克的身份公布出来,这是他们早已决定好的,于是只能随她们瞎说去。她心想,若是萨克也听到这段毫无根据的猜测的话,该笑得多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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