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一来临,凛冽的寒风就像个捣蛋的坏孩子在穿廊间奔跑,或者在松劲的窗子前弹奏管风琴,发出呜呜的声响。北岛玄诺尔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天中有五天飘着飞雪,运气不好还会有一天下起豆大的冰雹来,砸在窗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妖精管家里娅最怕这种声音,好像有石子直接砸在她水晶做的皮肤上似的,她总嚷着骨头疼,这时候里朗就会体贴地给她倒杯咖啡,唱支欢快的小曲,好让她不去注意其他声音。其实里朗自已也害怕,那仿佛是水晶妖精的天性,但他从来不说。
里朗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水晶妖精,却长得眉清目秀,像里娅一样有着晶莹透明的皮肤。他平日里话很少,感情内敛,无论做什么事都安静沉稳。莎拉观察了他几天,便知道萨克那种礼貌而稳重的举止是从哪里来的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而萨克对待里朗也像对待父亲一般,既亲切又敬重。
闲来无事的时候,里朗喜爱把自己关在藏书室里,或者整理书籍,为陈旧的古书掸去灰尘,或者捧着书津津有味地阅读,这两样对他来说都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几百年来一成不变。
那一天里朗打扫完庭院,像往常一样进入藏书室的时候,莎拉悄悄跟了进去。
“噢!我的殿下,你怎么进来了?”发现莎拉跟在身后,里朗吃惊地问。
“呃……我可以进来看书吗?如果不会打扰你的话。”
“当然不会,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里朗笑着说,“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不,谢谢,我自己来就行。”她抬头望着几乎触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橱,以及数不胜数的棕黄封皮古书,惊讶极了,“我真没想到啊──这里的藏书丰富超出了我的想像!里朗,这些你都读过吗?”
“是的。”
“每一本都读过?噢!里朗,你太厉害了!”莎拉忍不住赞叹说。
“可是殿下,我已经五百二十岁了,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读完这些书,是很正常的。”
“这么说可不对,里娅也有五百多岁了,她却一本都没读过。她甚至有一百年没有进藏书室了。”
“噢!”里朗呵呵笑起来,“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有很大不同,这与我们诞生的原因和目的有关。你不能要求里娅博学多才,就如同不能要求我精通厨艺一样,我们各自分工,才能将这个巫女神殿维持下去。”里朗拿起一本红色书脊的烫金硬皮书,坐在阳光充足的窗子边上,全身发出耀眼的光。
“果然像我猜测的那样,里朗博览群书,知识丰富,若是想详细了解那件令我在意的事,向他打听是再正确不过啦!”莎拉心里这么想着,走到他身边,试图把谈话继续下去。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先从魔法书谈起,讲到魔法的分类,属性与魔法的关系,以及历代巫女所掌握的魔法等等。不知不觉中,谈话如莎拉所愿地渐渐向问题的核心靠拢了,在适当的时候,莎拉装作无心地插入一句:
“我说,里朗,你知道魔法契约吗?呃……我曾听孤儿院的院长说到过,但我始终无法相信,这听上去挺好笑,不是吗?”
“一点也不,殿下,魔法契约的确存在──不仅仅是过去,就是现在也有许多人在使用契约──它是双方为了某种特殊交易而建立起来的关系。据说在世界刚形成的时候,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一部分智慧的人类创造了魔法印,通过把魔法和技能互相交换、配合使用,来抵御其他种族的侵害。这些魔法印就逐渐变成了现在的魔法契约。契约有很多种,其持续时间和效果也完全不同,但是,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牺牲。”
“牺牲?”莎拉听得变了脸色,急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即是说,在达成契约的开始到解除契约这段时间内,主动施与的一方将会遭受损失或者伤害,可以是魔力上、身体上,也可以是精神上的。越是高等的契约,伤害也越大──总之,完全没有牺牲的契约是不存在的。”
莎拉心想:啊!特拉伊的确告诉过我,当契约解除之后,他会损失大部分魔力,但是对我却毫无影响。席恩也曾这么说过,现在既然连里朗也证实了,这么说来,特拉伊的确没有撒谎骗我。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吗?
无论如何,她总算松了口气,说了道谢的话后,她便决定结束谈话,离开藏书室。
“不过,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契约,我们称之为‘残约’。”里朗却没有注意到,仍在尽心地解说,并且为了使莎拉更方便理解,他还在地上画着简易的图案。他说:“表面上看起来,它们和普通魔法契约并无两样,然而一旦在契约期间使用特定的魔法,那么它们潜在的作用就会生效了──而且,效果通常是可怕的。比方说──”
莎拉的脚步已经接近藏书室的大门了,这时候她突然回过头,紧张地盯着里朗的眼睛,等待他下一个从嘴里说出的词语。
噢!我的天!听见这可怕的名字,莎拉闭上眼睛在心底叫道,两条腿虚软地弯下来,难过地瘫倒在地上。
―――
接下来那几天的糟糕天气,让每个人心里都灰沉沉的,天空的乌云越多,他们的话就越少。不知道是为什么,坏心情像个幽灵似的,躲在沉重的空气里,仿佛预示着一场危险的降临。
莎拉仍然做着她的训练,她和特拉伊单独呆在那间冰室的时候,萨克从来不去打扰他们。莎拉原来那样急切地想把心底的事告诉萨克,真正见了面却反而犹豫不决。他为什么要待她那么好呢?莎拉毫不怀疑,假如向他要100个金币的话,他会给她一座山,而且还会表示他很乐意这么做。他有一次对她说:“莎拉,今天你一共敲了五次额头,你有心事吧?因为你一烦恼便喜欢用拳头敲打脑袋。你看,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效劳的吗?”这样,莎拉就更不能对他坦白了。要是让他知道她这些努力、这些烦恼都是为了特拉伊,他会怎么想呢?他准会说“好的,我会尽力帮助你”,但心里一定不好受。
“再等等吧!”莎拉想,“无论如何,等那件交易结束后,我会主动找他谈谈的。”
特拉伊却先她一步做了这件事──他从酒窖里挑了一桶烈性红莓酒,带着薄荷、糖以及柠檬水,敲开了萨克里菲斯的房门,两人促膝长谈,把酒喝了个精光。
莎拉觉得那是一种告别的方法。特拉伊曾告诉她,哪一天艾娜恢复成正常人了,他会向他的老师长者骑士提出退学的请求,然后带着她离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生活。“这便是我唯一的愿望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十分伤感,脸上却没有丝毫迷惑,莎拉见了隐约有种莫名的感动。如果说感情能叫人脆弱,那么它也会催人坚强,这两者既矛盾又关联,同时出现在了特拉伊的灵魂中。
而他现在一定认为,那个日子即将来临了,所以决心和他的朋友喝个痛快──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那毫无疑问就是萨克了──但他又必须向萨克隐瞒一切,连告别都无法说出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幸好萨克也没有多问,他默默喝着酒,不紧不慢,倾听着特拉伊略带醉意的声音。
“这可真不像你,萨克,饱尝爱情的苦涩,魂不守舍!”特拉伊扶着脑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突然笑起来说,“不过这样看起来倒显得正常了,我的朋友,我总想有这么一天,你会把全部的感情放在一位姑娘身上,那么你便能体会我的感受了,不是吗?”
“也许我能体会。”萨克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我绝不会做出和你相同的行为。”
“噢!别教训我了,至少今晚别这样!我知道,不论我有什么样的理由,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就像你刚才说的──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没错,我从不否认,而且深以为耻。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
“啊,是的!你的方法包括操纵妖蝶攻击她,用花言巧语打动她,夺取她的鲜血伤害她,最重要的是,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欺骗她。”萨克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拧开笼头,在酒杯里斟满酒。
“你说得对,我想我会下地狱的。”特拉伊叹息了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也替萨克倒了一杯。
“我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很少喝酒。”
特拉伊却笑着坚持:“我知道,可我们有多少年没像这样喝过酒了?我真想不出来,在今天这种时刻,你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尽管萨克一再阻拦,他仍然毫不退让地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酒桶里再也流不出一滴酒为止。
萨克捂着额头说:“够了,特拉伊,我感到头疼了,今晚喝的酒简直比我一辈子喝的加起来还要多!”
他身边的朋友大笑起来,把酒桶砸了个粉碎,絮絮叨叨说笑了很长一阵,渐渐沉默下来。他轻轻问道,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噢!萨克,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兄长,我要问你──有一天你会因为憎恨而杀了我吗?”
对方想了想回答:“我不会杀你,却也不会救你。”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特拉伊起身,紧紧拥抱了萨克,戴上斗篷走出去。
“再见,萨克。”这句话使他突然难过起来。再过不久,他为之准备了整整一年的重要时刻就要来临,到时候无论仪式成功与否,事情都会有个结果的。啊!上天,这最终的、最痛的折磨就要结束了!他擦了擦眼睛,没有转过脸来,声音像是从心口直接发出来似的,沉重而伤感。
“再见了,萨克。”他又重复了一遍。
―――
当天夜晚,莎拉瞒着其他人,和特拉伊在约定的驿站碰头,悄悄前往那个充满希望和绝望的陈尸房。莎拉知道她用“尸体”这个字眼太对不起特拉伊了,可是那种冰凉黑暗的地方,叫她不得不想到那方面去。
特拉伊领着她走进王宫的地底通道时,塔楼的钟声刚好敲了三下。特拉伊毫不犹豫地顺着阶梯往深处走,莎拉两手各执一个光球跟在他身后,一直走过了曾经堆放少女尸体的冰窟,又向左拐了两次,才停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有一扇破败不堪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门底下生着厚实的苔藓,隐约可见两边对称地刻有树枝和藤蔓图形,中间还有一些模糊难辨的文字。只有门锁附近相较于其他地方来得干净光洁,显然是由于被人反复摩擦的缘故。
像许多个晚上那样,特拉伊熟练地打开锁,轻轻把门推开。一股阴湿难闻的霉味迎面扑来,莎拉忍不住干呕了两下,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才渐渐习惯起来。她向特拉伊看了又看,仔细打量他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才撂起袖子和裤腿,鼓足勇气跟着他向里走。
她注意到原本应该在地底看守的士兵,现在已经一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幽暗的火团,像是刻意迎接她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门里通道的高度勉强够莎拉挺直行走,特拉伊就不得不弯下腰来了,他撑着潮湿滑腻的墙壁向前走的时候,莎拉得逼着自己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紧紧拽着他的衣摆,才能避免让自己看到或者摸到毛骨悚然的东西。恐惧啊,有时候是越注意它就越来劲的,她定了定神,从内心深处汲取勇气,同时也盼望着:明天快些到来,让这一切永远过去吧!
或许即将面对一项重要事件时各自怀着心事,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唯有一次特拉伊回头对莎拉伸出一只手,要扶着她跨过水坑时,说了句当心,而莎拉则轻声回答谢谢,她除了谢谢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来。一直走到艾娜的“住所”──那应该可以算是住所吧,这位公主浑身冰冷,血液凝固,没有意识地在那里躺了好几个月──莎拉这才松开了拉扯他衣服的手,她发现那一小片衣角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就是这里了……莎拉,你还好吧?”他准是发现她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莎拉吸了一口气,觉得她能说话了,她颤抖着说:“很好,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我想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不喜欢。”他咬着牙齿说道,转身推开沉重的矮门,示意莎拉先进去。“我知道这儿不够暖和,气味也不怎么样,请暂时忍耐吧,我会很感激你的。”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特拉伊,你确定吗?”莎拉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她心想,只要他还有一丝犹豫,只要还有一声迟疑──
可是特拉伊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莎拉闭上眼睛暗自叹息,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房间的气息比外头更为闭塞沉闷,还混杂着一种像是发潮的衣料、腐烂叶子的气味,但是却十分精致干净,除了没有暖炉,没有鲜花之外,并不比艾娜原先的卧室差多少。凭借房间内明亮的火光,莎拉看见一个长方的透明冰柜摆在应该是放床的位置,她想那里面躺着的就是艾娜了。
她走过去看了,却吃惊地大叫出声──里面装的并不是艾娜。
那是个脸色铁青,双眼微张的女人,眼睛以下的部分用纱巾遮了起来,辨不清长相。她的身体被上好的丝绵布料严严实实包裹着,衣服的款式很老旧,扣子还是一扣到底的,领口的花边早就过时了,现在只有短衬裤上才会镶上这种难看的花边。
莎拉之所以认定她绝对不是艾娜,那是因为她长了一头红发。一头鬈曲的红色中带着金丝的头发,那样似曾相识的颜色……没错,就和莎拉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是?”她问道。
“她是王后陛下,艾娜的母亲。”特拉伊不以为意,把她叫到帘幕后头,“过来吧,别站在那儿,艾娜她在这里……莎拉,噢!老天,你在干什么?!”
等他急急忙忙奔过去阻止时,已经晚了一步,莎拉由于突然产生的强烈好奇心,把冰柜的盖子用力打开,轻率地扯下了那个红发女人的纱巾,想一睹真面目,那个女人的脸却把她吓懵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啊!啊……”莎拉一连发了好几声,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多可怕呀!她有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嘴巴却难看得吓人!又大又黑,嘴唇向外翻突,尤其是那紫黑色的长舌头,就像是一条腐烂的茄子那样挂在嘴角,在她青灰色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特拉伊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副光景,惊讶得僵直身子呆立着,隔了半晌,他低声埋怨道:“看看你干了什么呀?太冒失啦!好了,别紧张成那样,你早该知道王后陛下是怎么死的吧?既然如此,她这般面孔就不足为奇……”他的声音小下来,仿佛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不足为奇?莎拉心想:“上吊而死,哪会是那种面孔啊?就算舌头会伸出来,也不至于把嘴巴撑破吧?她那种模样,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嘴里生出来似的!噢!这太可怕了,再想下去我准会疯的!”可她仍然克制不了地胡思乱想,而且立刻联想起上次在巫女村碰上的老佣人,以及老佣人无意间抖出的秘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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