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莎拉便听到结界逐渐崩裂的声音,缓缓蠕动的黑暗不再包围她了,她几乎嗅到地面上清新的空气。“我终于能顺利逃脱了呀!不管有多狼狈多么不光彩,我毕竟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了危险,真叫我得意哪!”她克制不了地欣喜若狂,丢下艾娜,退后好几步,然后走到特拉伊跟前,提起他的胳膊背在自己背上。“再见!”她说。事实上她可不希望再见到他了,最好连一步都不要再跨进这里来!
她转过身,把魔杖握在胸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划破寂静,紧接着开始地动山摇,屋子内的火团刹那间熄灭,比黑暗还要黑暗的东西涌了出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黑暗啊,就像个悄无声息的幽灵轻轻走过,把她包围起来。一个苍老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你都看见了吗?”
“谁?”她倒吸冷气,特拉伊沉重的身子掉下来砸痛了她的脚。
“你亲手揭开了面纱,就如同揭开谜底一样,那么你得出了什么结论?”这可怕的声音猛然由温吞变得暴怒,大声吼叫:“说啊,你都看到了什么?”
莎拉还没明白过来,对方的手粗暴地刮在她脸上,把她整个儿头顶抓在掌心。莎拉疼得叫了起来。她怎么会那么大意,那么笨拙,那样要命地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呢?要不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她早就飞出王宫,飞出这场恶梦啦!现在可好,懊悔也来不及了,眼前的人不像贝塔,他可是这块领土上的国王,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黯骑士,同时也是……
这位上了年纪的国王像座雕像一般高傲地立在莎拉面前,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满挣扎和愤怒,莎拉也惶惑地瞪着他,在心里畏惧他。在彻底绝望的时候,她感觉他的手狠狠使了一下劲,又十分不甘心地放开了。仿佛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另一只手威胁着他似的。
而那只手确实存在着。
“莎拉,你赶快走!”从墨的背后传来低声吩咐。噢!莎拉从没听过如此亲切、可爱的声音,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感涌上心头,激动得几乎晕眩。她那么凄惨,无助,是不是已经够久了,上天竟然发慈悲把他送到身边来了?“萨克!”她惊喜地叫出来,又急忙捂住嘴,生怕一喊出来幻觉就会消失似的。这个名字对此刻的她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勇气、信心、希望,全部加起来都不足以形容!如果能够的话,她真想立刻飞奔到他身后,躲在他坚强可靠的保护之下。噢!如果能够……
“你怎么了?听起来不对劲!”她循着沉重的喘息声走近他,摸索着抱住他身子。“你病了吗?还是受伤了?为什么颤抖个不停?”黑暗中他一手压制住贝塔的蠢蠢欲动,另一手抵着墨的后背,被两股力量夹在中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噢,求你!别碰我,莎拉,我身上……中了些不干净的魔法。”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很抱歉,刚才没能打破结界及时进来救你。以我目前的状况,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所以快点离开这里吧!你还能飞吗……很好,快带着特拉伊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你呢?你该怎么办?”
“等到没有人能追上你的时候,我再想办法离开。”为了使她宽心,他向她轻声笑了笑,催促道,“快些吧!莎拉,我的手臂快麻木了。”
莎拉于是慌张地放开他,蹲下身揪住特拉伊的衣领。在空间移动前,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之后还是让自己消失了,把萨克单独留在了那里。
―――
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钟声,莎拉停止移动,疲惫地落在地上。她竖起耳朵,仔细数了数,钟一共敲响了六下,看起来她已经片刻不停地奔波了整整一个小时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还未降临,初晨的寒风无情地钻进她的脖子,把仅存的温暖也夺走了。她蜷缩起身体,感到又冷又饿,还口渴得厉害。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到了哪里,茫然地环顾四周──林荫道的两侧全是高大笔直的栗树,紧密地生长在一起,在她脚边有个矮树墩,边缘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了,显得凹凸不平。她记起从王宫的地底飞出来时,的确是朝着巫女神殿的方向移动的,途中停歇过几次,经过了几个村子,几片田野,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遇上萨克之前那段恶梦般的经历,特拉伊沉重而冰冷的身躯,黑暗道路上又湿又臭的泥泞,她自己一次又一次咬着牙飞奔的那股疯狂劲头,全都牢牢地留在记忆里──唯独这片林子,她甚至都想不起是怎么进来的了。
她看了一眼特拉伊。他仰面躺在砾石铺筑的林荫道上,蓬乱的银白头发披散在两边。她慌忙移开视线,感到恐惧起来,仿佛现在才真正意识到,特拉伊已经断了气,她这一路上背的都是死人。天哪!一个死人!
她几乎看见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瞳孔漆黑漆黑的,下面各有一道弯曲的阴影,正无神地凝视着她。风刮过的时候,她还能听见他带着点傲慢同时又忧伤的浑厚嗓音,诉说临死前的哀求:“你不会有事的,所以,请你……”她突然重重喘了口气,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走上去把特拉伊的眼睛阖上,用他的长发把脸遮盖起来。
是的,特拉伊是因她而死的,如果不是她先给予的那道伤害,他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她本该怜悯他的,毕竟特拉伊──就像萨克说过的──反复伤害她,却从没真正想要她的命,哪怕是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无疑是可悲的,就像悲剧故事的主角,在黎明前夕含恨咽气,最终都没能达成心愿──和他心爱的公主过平静而正常的生活。然而,莎拉却一丝一毫也同情不起来,她既不伤心也不迷惘,对失掉这个曾经占据她整个心房的男人,她连想最后亲吻他、宽恕他的念头都兴不起。怎么,他恣意践踏她的信赖和真诚,在走到了路的尽头时,她难道还应该怀着奇怪的慈悲心为他痛哭吗?不,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天开始下起雪来,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想,若再不离开这里,会活活冻死的!呼,她向着冻僵的手指哈了一口气,提起特拉伊的胳膊,继续向着巫女神殿的方向移动。
这一回,她打起精神来,在每次停顿的时候留心周围的景象,努力记住飞过的道路特征以及树木的形状。在约莫停了十来次之后,她又看见了一个矮树墩。树墩的边缘隐约有着一些小坑,凹凸不平的,像是被什么动物啃过……“天,一模一样!”莎拉捂着嘴巴吃惊道,“我又回到了老地方!”
这个发现给了莎拉沉重的打击。扑通!她绝望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薄薄的积雪立即化成水浸湿了她的裤子,冻得她又赶忙跳起来,环抱着冰冷的身体,焦急地掉眼泪。“噢!我又冷又疲乏,再也飞不动了,谁来帮帮我?哪怕给我一小团火暖暖手也好啊!”她想到萨克,眼泪又忍不住簌簌落下来。她总是在遇上困难的时候才想起萨克,而他又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现在他怎么样了呢?会不会被困在地底下,逃不出来了呢?
她不禁叫道:“请原谅我,我真是自私透了!哎,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就算再没用,再碍手碍脚,也应和你在一起的!”
这时候她听见一旁有个声音回答:“是吗?真叫我高兴。”
是他!是他!她想得一点儿也不错,在最最需要的时候,他又出现了!莎拉跳起来,大哭又大笑一声,仿佛不这样强烈地表达她见到他时狂喜的心情,她就会昏过去似的。“噢!萨克,你来找我了,这真好,再迟一会儿恐怕你就听不到我呼吸声了!”她摇晃地走过去,伸手触摸那团模糊的黑影,哽咽着呼喊他的名字,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他。
“我等在这里,有大约半小时了。”萨克用极轻的声音说,“在日出前,这片森林就是一个迷宫,无论从哪个入口进来,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那么说,你平安无事?太好了,等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回去好吗?”他没回答。莎拉弯下腰凑近他,在黑暗中费力地分辨他的表情,觉得很不对劲。他的脸色青白,眼睛紧闭着,两只手捂着肚子,疲惫地仰头靠在树干上,围绕周身的白色治疗魔法淡薄得几乎看不见。
“萨克……你出事了?”莎拉怀着极大的不安问道。
“没有。”
“求你说实话!萨克,你答应过永远不会欺骗我的。”
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然后他拉过莎拉的手贴在唇边,安慰她:“别担心,我想我撑得过去。”几滴眼泪掉在了他的脸颊上,他微微笑了笑,哑着嗓子说:“别哭啦,莎拉,你一哭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莎拉急忙擦擦眼睛,问出一连串问题:“身上的魔法效果还在吗?”“伤口疼得厉害吗?”“冷吗?”“口渴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从特拉伊身上摘下厚实的披风,紧紧裹住萨克的身体,想让他暖和些,可他仍然冷得不像话。“你需要热量,萨克,但愿你现在还有生火的力气。”她说着,开始猫着腰在地上收集树枝木柴。自从刚才见了萨克,她就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勇气和力量,寒冷、饥饿、疲劳,在她眼里都不重要了。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让他赶快好起来。
“莎拉……”萨克这时偏过头来,犹豫了好一会儿,问她,“你费力把特拉伊的身体带出来,是想让他复活吗?”
莎拉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从他平静的眼睛深处感受到微弱的苦涩。她用坚定的口吻回答他:“正相反,是为了让他无法复活!”
―――
雪渐渐停了,莎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树枝,跳跃的火焰让她觉得身子暖和许多。她从脖子里解下丝巾,将地上的积雪裹起来,放在萨克滚烫的额头上,为他降温──他从刚才起就烧得厉害,呼吸沉重,难受地皱着眉头,把莎拉吓坏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治疗光环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处境十分危险。莎拉担忧地叫唤他的名字,他总是回答“我能撑得过去”,却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而且天又迟迟不亮,迷宫还是迷宫……噢!糟糕透了!
她抓了两把雪团塞进嘴里,突然想起萨克也一定口渴了,于是把雪在口中含化了,俯身喂给他。他微微睁开眼,说声谢谢,倒叫莎拉红起脸来。“什么呀?你这么说真叫我难为情!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又是为了我受这样的伤,你应该狠狠教训我一顿才对,怎么反而谢我呢?你究竟为什么待我那么好呢?”
“是啊,为什么呢?”他淡淡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替我问问它吧。”
看见莎拉羞红的脸色,他动了动嘴唇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把莎拉吓得尖叫起来:“这可不行!天哪!你伤得比我想像中还严重!得想想其他方法,光是站在一旁为你担心、为你祈祷,这根本没用!”
“我没事……”话还没说完,莎拉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她可再也不想听这些骗鬼的话了,除非亲眼确认,她才不相信他真的没事。
想到这儿,莎拉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他的披风,铺在地上,扶着他的脖子让他平躺下。
“萨克,我可不会说那些失礼不失礼的客套话,你听着,我现在要解开你的衣服,好好看一看。伤口是在肚子上是吗?”
她边说边动手解领口的扣子,底下的骑士被她大胆的举动吓懵了,急忙慌慌张张地躲闪,苦着脸说:“隐瞒你是我不对,可是……哎,莎拉,别这样粗暴……”
“是啊是啊,我可不像你那么温柔!谁让你总是轻描淡写,让我担心得不行。好啦,别遮遮掩掩的,我只是想仔细检查伤势,看看我能为你做什么。”
不管萨克如何阻止,如何解释,都是徒劳无用的,莎拉执意解开他的外套、腰带,接着是护肩、短上衣,最后她小心地揭开因鲜血而粘在皮肤上的褶皱衬衣,在看见那骇人伤口的一刹那,吓得倒在地上,大哭一声:“我的天哪!怎么、怎么会这样?你的……内脏呢?”
萨克合上衣襟,痛苦地蜷缩起来。他说:“你不该看这些,我阻止过你。”
“告诉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墨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噢!萨克,别再瞒我了,除非你要让我自责而死。”莎拉哭泣着求他,鼻尖激动得通红,他终于肯说了,他失去的那部分内脏的去向──是被墨王给掏出来吞吃了,莎拉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我的天”,整个儿瘫软下来。
她感觉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那种有别于痛苦、饥饿或者遭受背叛的恐惧,让她胃里一阵阵翻腾,头重脚轻,仿佛有个邪恶的东西正把她的灵魂从躯壳里抽离,只要她一动,地面就会裂开大口,将她完全吞没似的。她恍如置身恶梦,在茫茫的迷雾中穿越,一双黑暗的眼睛带着狞笑,把指引她的手夺走了──那只温暖的、永远牵着她的手,渐渐松开,越来越远了。
“不要!”莎拉大叫着回到现实,拼命抓紧那只手,泪眼模糊地亲吻它,把它贴在脸颊上。“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只是自私地考虑自己,用我那点可笑的同情心,自以为是地去拯救别人,一事无成却害你吃了苦,我多傻呀!”
越是明白这一点,她就越是懊悔和恐惧,当她听到萨克轻声央求她俯下身来听他说几句话时,一阵凄冷突然掠过胸坎,她简直就要崩溃了。“不!我不要听,你准是要对我说那该死的遗言,或者塞给我什么遗物之类的东西。噢!不,我受不了,让你的话见鬼去吧!”
她又是焦急又是气苦的脸那么生动,语调又那么严肃,把萨克逗乐了,他虚弱地勾起嘴角笑,紧接着又疼得弓起身子来。他说:“莎拉……你的表情那么可怕,我怎么敢在你面前断气哪?事实上,我只是希望你别再哭了,你的眼泪虽然打动我,但你的笑脸更能拯救我呢。”
莎拉抽噎着擦掉眼泪:“啊,只要你能好起来,要我做什么都行。”
“那么……请吻我吧,莎拉,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心怀虔诚地给了深深的一吻。抬起脸时,她听见萨克悄声耳语:“看,我说得没错吧?”她惊讶地摊开手,发现美丽的阳光已经像披着金色羽毛的天使一般,温柔而善良地洒下来了。
她忍不住激动地再次俯身亲吻他,高兴得大喊:“噢!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存在,我要衷心感谢他!用一切动听的词语赞美他!”
她迫不及待地扶着萨克起身时,又一个惊喜翩然而至。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在他们的头顶上逐渐聚集了不少威武雄壮的狮鹫龙,正扑扇着翅膀发出欢喜的叫声,而听见叫声的同伴们又随之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连成一片,把天都遮盖起来。一个少年灵巧地从龙背上跃到地面,向他们跑过来。“莎拉!”他老远就叫喊起来,“我终于找到你们啦!谢天谢地!萨克里菲斯先生临走时曾交代过我,如果日出前他还没回去,就派兵到王宫来救人,你看,再迟一会儿找到你,我们就准备大干一场啦……”
至于后来席恩又说了什么,嘎帝安族人是怎么跪倒下热烈地向她表示敬意,他们又是何时把特拉伊的尸体搬上坐骑运回巫女神殿的,莎拉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了,她正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同时又担忧着怀里骑士的伤势。
他们两人的视线相遇,彼此微笑了一下。“我们回去吧,萨克,我保证你会和原先一样健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