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迪埃队长出现在露易丝酒馆门口,手里握着一瓶子的红色小雀鸟。那些鸟已经没了力气,虚弱地紧挨成一团,粗略瞄上去少说也有一两百只。他不清楚整个镇子上究竟有多少只这样的鸟,光从一路上捕捉的情况来看,估计数量十分可观。
“小姐,你的嗓门还不是一般地惊人哪!”他走到莎拉面前嘲弄道,边从头发底下掏出耳塞,把晶晶鸟尽数倒在她面前,“知道吗?我是奎斯特守卫队队长,如果我愿意,可以以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你……”
他的口气本留有余地,那接下去的“不过”两个字还没出来,就有什么事让他挑了挑眉头──他看见莎拉身后的小男孩张开十指对准他的胸膛,脸上分明写着若是再对女士无礼就要他好看──“有意思!”阿米迪埃突然来了兴致,笑着对席恩勾了勾手指头。
“小鬼,你出来,我们去外边好好谈一谈。”他扭了扭关节,语气中充满挑衅。
席恩却对此无动于衷,丝毫不受挑衅,只是拘谨地望了望莎拉,用目光询问她。
阿米迪埃于是又补上一句:“还有你,小姐,如果想见萨克里菲斯的话,最好跟我走。”如此一来,莎拉便惊喜雀跃,毫不犹豫地听从他的建议了。
这主仆两人,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呐!阿米迪埃绕到偏远的街道上,和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十分留意身后那道逼人的警惕视线。“那孩子还不满十四吧?”他心想,“是什么样的磨练竟然让他在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成熟的目光和沉稳的器量?他可不像那位小姑娘,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反倒更加起了疑心,牢牢盯准我的一举一动呢。”
莎拉就在他们身旁,却对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她正在为该不该向阿米迪埃队长打听萨克的近况而犹豫不决──如果满脸期待地向他发出一连串疑问,而问题都是一些十分平常的生活琐事,诸如饮食或者休息是否充分的话,难免会引起对方的狐疑,万一他反问她的用意,她该多么害臊呀!可如果就这样静静地走路,什么也不过问,又叫她心里憋得难受。她仔细斟酌词句,试图用旁敲侧击的法子来探出点儿消息,可这对于向来心直口快的莎拉来说简直比叫她认字还难。末了,她终于按耐不住了,仰起头直截了当问道:“先生,请问……”
由于心中的犹豫,她这话说得既含糊又小声,然而在另两人听来却像是触发机关的契机。说话间,阿米迪埃队长猛地绷紧肌肉,一个扭身转过来,下一秒就袭向了莎拉的喉咙。他原本目标就不是她,手也只是装模作样向她那儿晃晃,心思全留在小男孩身上,因而席恩眼疾手快挡住他的攻势时,他一点也不讶异,还胸有成竹地微笑呢,没料到眼前一晕,席恩就逮住他的拳头把他整个儿摔了出去。
“哎哟,有意思!有趣极了!”阿米迪埃翻身爬起来,赞赏地笑了一阵,笑过之后他拔出腰间那把看似装饰的短剑,对着前方笔划了两下,说道,“原来你是位徒手士,真叫人惊讶,在先天属性为黄的人类中你可算是异类啊!既然你用的是掌魔法,那我也得使用武器才算公平对吧?你知道,我的属性为青,我们刚好相克哪!”他越说越来劲,原来想从莎拉口中打听出有关萨克受伤的经过,而此刻这些打算都被抛到脑后去了,长久的太平让他骨头里生了锈,他正巴不得痛快地来一架,哪怕对方是个年龄只有他一半的小鬼。
“莎拉,你要小心,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解决不了,这位先生很厉害呢。”席恩对着瞠目结舌的莎拉说,两只手掌闪着柔和的光芒。他既不骄傲轻敌,也并非对自己没有信心,这又让阿米迪埃暗中赞许了一番,生出许多好感来。
这倒把莎拉弄糊涂了。她不明白、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冒犯过这位先生的尊严,要说曾经得罪过他的话,只有那时因认错了人而轻率地指着他的脑袋尖叫,如果这也能使他怀恨在心,从而向她攻击,那他也实在太小器了!可事实看起来又并非如此,阿米迪埃先生不仅不恼火,反而和席恩一拳一刀你来我往的,好不快活,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正乐在其中呢!
哎!那他究竟什么时候带她去找萨克呀?
很快,守卫队队长和一个陌生的孩子在街头“打架斗殴”的消息就传开了去,围观者越来越多,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出“噢”“啊”之类的感叹,那两人身上也逐渐伤痕累累,脸上五彩缤纷起来。
“这到底还有完没完呀?”莎拉看着他们俩总也停不下来,气愤得直跺脚,恨不得捡起块石头向他们砸过去,好叫他们清醒清醒。
“啊!我再也忍不住了,非得阻止这荒唐事不可,哪怕叫观众们失望我也得制止他们!”她这么一想,果真就冲了上前,可刚迈了两步,就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莎拉,让我来。”说话的那人声音轻柔悦耳,莎拉顿时心口扑通扑通跳起来。
顷刻间,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又都飞快地移开了。
“呀,他怎么能就这样突然出现,我心里还没准备好呢!”等莎拉再次慌张地抬眼时,萨克已经走到人群中心,念起催化重力的魔法。处在魔法阵中央的阿米迪埃和席恩由于行动受阻,不得不停止攻击,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
阿米迪埃大喊着“真扫兴,不过瘾”,要萨克别来碍事,他的眼中仍旧燃着热切的火焰,那架势好像还能再打上半天,相形之下席恩却已经集中不了精神,显出疲态,萨克这番举动对他而言来得恰是时候。再说萨克本人都已经来了,他们此次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斗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因此他拍了拍衣袖微微致礼,就乖巧地回到莎拉身旁。
萨克这时候顾不上阿米迪埃的抱怨,低头定了定神,走到他们跟前,说的无非是些简单的问候。莎拉背对着他,四肢像结了冰似的僵硬迟钝,几乎不敢转头看他一眼。他的声音以往都能她带来平静和安心,这次却莫名地使她愈来愈窘迫,以至于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这种暗自别扭的态度使萨克产生了误解,面对她的冷淡,他默默站了几分钟,仍然等不到她的回应,只得躬了躬身转而和阿米迪埃交谈起来。
“你怎么了?莎拉,见到他你难道不高兴吗?”席恩问道。
“嘘──”莎拉感到丢人极了,捂住席恩的嘴,敷衍地说道,“我刚才好像被魔鬼附身了,浑身燥热,手脚都不听使唤啦!哎哟,真奇怪,现在却突然又全身发冷,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一边叹气一边用力敲打脑袋,为自己这种强烈的反应懊恼,席恩却把她的话当真了,立刻对萨克叫道:“萨克里菲斯先生,请过来一下,莎拉好像病得不轻哪!”
“我的天,这真是要命!”莎拉心里暗自紧张,席恩的这番话让她又惊又怕,一时间没有了主意,难堪得简直想挖个洞钻下去。可萨克已来到身后,他满脸担忧,也顾不得礼节上的问题,扳过莎拉的肩头令她抬起脸。他见她果然面色煞白,手指冰凉,加上全身颤抖,气息又极其不稳,便断定她是病了,急忙将她整个抱起来。
萨克对阿米迪埃说是要到府上叨扰,还不等他回答,一眨眼工夫就没影了。完全不明状况的阿米迪埃队长皱着眉头,瞄了眼身侧同样被留下来的席恩。
“阿米迪埃先生,请带我到莎拉身边吧,拜托你!”他眨了眨绿色的眼睛,用稚嫩的声音央求。
“哦?原来你不会飞呀!”阿米迪埃为这一份优越感得意得哈哈大笑,接着又恶狠狠地瞪他,“告诉你小鬼,很遗憾,我的家不欢迎陌生人……怎么,想再来干一架?来吧,来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不,我不想,阿米迪埃先生,我认输……”
―――
莱卡夫妇的府邸建在索尔姆山的山腰上,灰白相间的房屋被山和树木遮盖着,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大片枯朽的乌木藤,带着几簇新生的嫩叶,斑斑驳驳隐隐约约,不走近仔细分辨的话,很难相信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幢如此壮观的房子。莱卡先生六年前用重金买下这片产业就是看中了它的隐蔽性,对于一位身怀绝技的武器锻造师来说,安全和平静的生活远比名利要来得重要。也正因为如此,莱卡先生从不把工作上的伙伴带回府上,即使是礼节性质的请客也无一例外地回避,甚至在房屋周围竖起透明的结界,用以阻挡别有用心的不速之客。这六年来,萨克是他们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结界的朋友,莎拉和席恩则是他们的第一批客人。
莎拉目前正躺在床上,和萨克里菲斯单独呆在房间里。而屋子外头,好奇心旺盛的莱卡太太正俯在门缝上,竖起耳朵探听那两人的动静。一边还自言自语道:“好安静呀,难道不该发出点声音来,好让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的丈夫阿米迪埃先生对于她这种热衷劲头很不以为然,认为萨克纯粹是出于天生的慈悲心肠而对病人做出应有的关心──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莱卡太太低声叫道:“你错啦!我对于女性与生俱来的直觉非常有信心,所以我绝不会弄错的,他们俩之间定有超乎寻常的关系!”
“我说,玫海,你不责怪我吗?”阿米迪埃打断她的偷听,搂着肩膀将她带到客厅。
“你有需要我责怪的地方吗,亲爱的?”
“唔……我擅自把陌生人带进家门──虽然萨克要负大部分责任,但我也有错──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吗?”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他们既然是萨克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了,我不仅不生气,还相当高兴呢!”
阿米迪埃深深看了她一眼,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用严肃的口吻说道:“玫海,多留着点心眼,这绝不是我危言耸听──我们的两位客人,都十分不简单!”
他看见妻子表情认真起来,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那个男孩,我曾和他交过手,他是使用掌魔法的徒手士,我用这把短剑和他斗了大约半个钟头,却没分出胜负,他的魔法精确纯熟,丝毫不亚于一个成年人,即便是输,也只输在体力和体格上。最叫我吃惊的是,他那始终不徐不疾,稳重从容的态度,绝非一个普通人能练就,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还有,便是那位莎拉小姐……”阿米迪埃队长拧着眉头,像是在犹豫着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她看上去很普通,不是吗?”
“是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可我看不透她的先天属性,亲爱的,无论我用多大的魔力都无法拨开迷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玫海笑了起来:“也许你是对的,对陌生人心有提防也是无可厚非。我明白你是在为我担心,但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的朋友,他做事一向懂分寸,不会冒失地给我们带来危险。”
“是啊!他一向懂分寸,你也总是更相信他,那个男人可真是有魅力呀!”莱卡先生气鼓鼓地扭头走向一边,把买来的食物一古脑倒在桌上,口气不佳地说,“这也正是我讨厌他的地方。”玫海于是笑得更厉害了。
莎拉像块硬邦邦的木板一样趴在枕头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萨克温热的手掌就贴着她的后背,魔法的力量一阵一阵注入体内,她红着脸心想:“这下,可叫我怎么办?我这哪里是病,一星半点都没有,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却要重伤初愈的病人来替我治疗,我的良心上哪儿去了呀?更何况,我欺骗谁都不愿欺骗眼前的这个人,与其在安静得出奇的尴尬气氛里提心吊胆,倒宁可痛快地把话说出来呢!”这么一想,交谈的欲望压过了羞怯的心理,使她逐渐心神镇定下来。
她翻了个身,推开萨克的手就坐起来说:“啊!不行,让发霉的空气见鬼去吧,我可受不了了!萨克,坦白说,我根本没病……其实,我是见了你太高兴,以致心慌意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会原谅我的无礼吧?”
萨克错愕又讶异地望着她,手还停在半空中,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莎拉抚摸害臊的脸颊,换了种口气,故作蛮横地接着说:“可是,若你不好好向我道歉,说出叫我满意的话,我是决计不会再理你了!”
愣了好半晌,萨克怔怔地回答:“我──不介意向你道歉,多少次都可以,但我想知道,难道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了吗?”
“呀!你的表情居然比我还无辜,这怎么行,我大老远跑来找你,可不是来看你装傻的!你认为在天亮前、不打一声招呼、同一头美貌无比的骡子小姐一起离开我,这种无情无义的做法会叫我高兴吗?不,我很生气,原本这怒气只到我的胸膛,现在却已经涨到我的脑袋啦!我敢打赌,那位小姐现在就在这屋子的某个房间里精心打扮,期待着和你共进午餐呢!她是不是还对你倾吐衷肠,说尽讨你欢心的话了?噢,我早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她看我不顺眼的原因了,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她嫉妒我得到你的……啊,我在说什么?对不起,我们换个话题吧!”莎拉硬生生停下来,咬住舌头,被自己这番大胆的话给吓懵了。
她仍然一副眉头深锁、怒气未平的模样,萨克连忙给她倒了酒,要她喝一口平静下来。待她稍好一些,萨克拖过椅子坐在她面前,温和地说道:“莎拉,听我说,我想这当中有不少误会。照你的说法,是我不告而别离开了你,我很惊讶,因为在我看来──”他顿了顿,“是你抛弃了我。”
莎拉立刻叫着否认:“不,这是天大的谎言,我怎么会做这等事?”
“你封特拉伊为骑士,为他烙上了骑士勋章,是确有其事对吗?”
“是的,但那又如何?”
他默默不语,摊开手掌施放一道魔法,在微弱的光芒中央,清楚呈现一个六边形的徽章,刻有圣疗两个字,然而徽章上却多了两道交叉的裂痕。他黯然说道:“如你所见,我已经不是骑士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莎拉几乎跳了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犹如晴天霹雳打在她头顶。
“莎拉,你应该知道,世上只能同时存在三名骑士,当巫女指定第四人作为骑士时,原来三人中的一位就会被自动取消资格──至于为什么是我,我想多半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的魔力衰弱到极点,同老师和墨王相比根本没有丝毫竞争力。”
“不,那根本不是我的本意,我完全不知情!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多懊悔啊,萨克,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的呀!”
“唔,我知道。”萨克淡淡笑了笑,“我相信这是无心的,你只是把他看得比我重要许多,才会忽略这些小事,是吗?”
“对不起,我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听见莎拉并没有否认他的话,他的嘴角渐渐收拢。
他仍然记得那时候,在伤口的疼痛中醒来,发觉自己的勋章崩坏时那种极端绝望和痛苦,远比肉体的伤害更令他难以承受。纵然他知道斐黛尔小姐用卑劣的谎言欺骗了他,莎拉并无复活特拉伊的意图,授封骑士这件事也叫他彻底心灰意冷,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了离开──可是这些,他都不愿意对她说,免得她自责难过。
“既然我已经不再是骑士,也没有留在神殿的理由了,所以我请斐黛尔小姐把我带到这里,有了两位朋友的照顾,我恢复得很快。至于斐黛尔小姐去了哪里,我不太清楚,鉴于我曾对朋友做出为居所保密的承诺,我们在山脚下就分别了,那是几星期前的事。”他向莎拉笑了笑,接着说,“另外,指责我不告而别言过其实了,莎拉,我给你留了纸条,就在书房的墨水盒下,你没看见吗?”
“没……这么说来,你明知道我从来不进书房,却偏偏在那样的地方给我留言,你一定是使坏心眼来欺负我。”
“啊,这就是你的诬蔑了,我从不欺负你。”萨克拉过她的手,习惯性地放在唇底下亲吻,声音暗哑说道,“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来看我,真的,比什么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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