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的莎拉小姐被冻醒了。在她的记忆当中,似乎从来没有因为寒冷而从睡梦里醒来过,无论是早先在孤儿院,森林,王宫,还是后来在小村庄,神殿,或者是莱卡夫妇的别墅,都没有如此经历,所以当她提着一条薄被褥从又硬又冷的床板上坐起来时,疼痛一下子就控制了她全部意识,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她的脖子更僵硬,比她的手指更冰冷的东西了。
“我的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莎拉自言自语,待脖子稍微灵活些,她转头看了看四周。她所能看到的全部,就只有可怕的贫穷──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切都是灰色的,像是放了把火之后残留下来的东西。唯一鲜艳的就剩她身上这件红外套了。
然后她的思绪飘飘忽忽回到了前一天晚上。那时候她不是孤零零的,萨克和席恩都还在身边,为了保护她,他们一边提防着矮人战士们的斧头,一边留神应付黑衣蒙面的男人。
是席恩先动了手,因为蒙面人离莎拉实在太近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席恩的手掌拍在了他的胸口之下,胃朝上的部位,他支持不住退后几步,但掌上魔法却没对他产生任何效力,他拍了拍衣服又走上来。接着是萨克,为了阻止他进一步接近莎拉,他施放各种辅助魔法,却都像把魔力丢进了一个无底洞,完全不奏效。
这当中,蒙面人几次向莎拉说,他绝没有想伤害她的意思,快叫她的同伴们住手,但莎拉太吃惊了,无法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而且,她也不知道怎么令萨克停手──萨克沉着脸,勉强克制着情绪,自从失掉部分魔力,他仿佛连自信也一块儿丢掉了,从他紧蹙的眉头来看莎拉明白他是真的尽了全力,这样情况下的魔法攻击依然无效,这对他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莎拉光是站在一旁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可她又帮不上忙,这时候如果说“住手吧,别再打了”,将会伤害到他的尊严的。
“哎!现在想起来,我当时要能不顾一切阻止萨克就好了!我明明应该这么做的呀!”莎拉懊悔地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彻底激怒蒙面人,放起大型催眠魔法。
她还记得那一刻萨克向她扑过来,把手里的短剑交给她,要她一个人先逃。他那歉疚的眼神让她难受极了,什么“一个人先逃”,“别管他”……噢!她真痛恨这种说法!于是她想都没想就把剑还给他,倔强地告诉他,这一次她再也不会丢下他逃之夭夭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毫无印象,记忆中断,等接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间破屋子里头了。她下床,推开门走到另一间,蒙面人就在一个简易的炉子上炖着香喷喷的鼹鼠肉,乳酪和辣酱的味道争先恐后钻进莎拉的鼻子。
“早上好,小姐。”他没有回头,用勺子舀了一碗肉汤,放在莎拉面前的桌子上。
“请用吧。”
“我不吃。”莎拉看了他一眼,“萨克和席恩在哪里?你把我的朋友怎么样了?”
“他们留在沓泊里,我只是把你单独带回家来。”
“是么?那我要同你再见了。”
“对不起,我把你的魔杖拿走了,你应该飞不了了吧?”
莎拉立即改成怒目而视:“噢!随你高兴吧!不能飞我还不能用两条腿走路吗?让开,我要出去!”
“好的,你要出去随时都可以,只是先吃了这些东西吧,为了它我一早就忙到现在呢。”
他的口气倒不坏,莎拉向桌子上的食物瞄了瞄,说:“我可不想吃,早餐的话还是面包和果汁更对我的胃口。”
蒙面人仿佛叹了口气:“这真糟糕,我只会做这一道菜,还花费了整个早晨的时间,无论如何请尝一口吧。”
哎哟,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浑身透着古怪,他要她吃,她就偏不吃!莎拉下定决心不理睬他,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蒙面人再次问她究竟吃还是不吃,莎拉不耐烦地回答他:“让你的鼹鼠汤见鬼去吧!”刚说完,她就听到身后一阵巨响──锅碗瓢盆被砸了个粉碎,汤泼了一地,甚至可怜的炉子也遭到牵连,被掀翻在地上。
“喂喂!你做什么呀?真是脾气暴躁的家伙!”她看见蒙面人两手抓着桌子,闭紧眼睛,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莎拉“哼”了一声,想了想,才言不由衷地安慰说:
“好啦!我不吃你也不必糟蹋掉嘛,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蒙面人愣住了,很久才回答:“我从来不吃东西。”
“胡扯,鬼才相信你的话!” 莎拉摆摆手,表示下次有机会再尝尝他的厨艺,现在她得去找她的朋友了,否则他们会很担心的。
她拧开长了锈迹的门把手,如自己所说的要去寻找两位伙伴。刚走出一步她就意识到困难──首先,她没有半毛钱,连租一只最蹩脚的咕噜鸟当交通工具都做不到;此外,她不清楚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怎么走到沓泊里矮人村,甚至能不能靠“走”来抵达也是个问题,假如这蒙面怪人行动力充沛,已经把她带离了东岛,她还得想办法搭船渡洋回到原地才行……可等到那时候,几个月都过去了,别说是见老乌龟塔嗒,恐怕连玫海太太的孩子都能见到了,天!她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啊?
“好吧!我认输啦,我承认没有了紫风我就一无是处,所以行行好,怜悯我,把魔杖还给我吧。”莎拉丧气地靠着门滑下来,“你可以对我说实话,墨王他不急着置我于死地,究竟要我做什么?──别摇头,我早猜到了,如果不是为他效命,你怎么可能专门把我一人掳来,在这之前,我们根本就互不相识呐。”
“你搞错了,小姐,我不认识你说的墨王,我既不为他效命,也不会效忠于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带你来只是为了我自己。”蒙面人停了一下,为了让她听清楚,他放慢语速向她说,“我认为我需要个妻子,这种需要不是肉体而是精神上的,她必须能听见我的声音,理解我的心灵,扶持我陪伴我,和我永远在一起。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伴侣,现在我有理由相信我找到了。你生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非这样不可,而我也会属于你,我非常愿意,给予你庇护和我的忠诚。”
莎拉张大嘴巴,由于用力过度拉坏了门框,一条木板在她的脑袋上砸了个包。屋子里的灰色家具仿佛旋转起来,围着她跳舞,让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同耳朵一样出了毛病。她一次又一次向他确认,他指的的确是“妻子”而不是“棋子”或者“曲子”之类的东西,噢!她多希望是她听错了呀!她问的次数之多连自己也不耐烦了,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番话无异于一次别开生面的求婚时,地面又开始旋转起来,头顶上的包抽搐着使她疼痛难忍。她想:“原来,求婚居然是这么轻松简单的事啊,那口气和端了一碗汤说‘你得喝下去,一定要喝’简直没什么两样,我如果拒绝,他是不是也会发脾气把我狠揍一顿呀?”
“唔,我能不能请求你,先生,收回你说的话呢?”莎拉合拢手掌央求道。
“这不行,但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直到你发觉自己的心意,告诉我答案为止。”
“我……我的心意?”莎拉为难地苦笑,“咳,说实在,我们彼此还不了解,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我连你长什么模样都看不到,叫我怎么当你的……噢!见鬼,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蒙面人眼睛一瞬间暗淡下去,他低下头又很快抬起来,语气仍然镇定自若:“你说得对,你说到了令我无法反驳的话题,但是我有足够的耐心让你了解我,你知道了解我并不是很难的事。关于名字,我叫德纳斯?久里安,而你,莎拉小姐,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莎拉?久里安太太。至于我的长相,你认为这很重要吗?再也没有比内心交流更难能可贵的东西了,和此相比,相貌简直不值一提。”
他既然如此说,莎拉也不勉强自己跟他客套,她直截了当说:“噢噢!瞧你说的,‘再也没有比内心交流更可贵的东西了’,你的意思是只要能听到你说的话,哪怕是骡子你也会向她求婚的,是不是?对不起,我可不想当这头骡子,也要不起莎拉?久里安太太这个名号,我只希望你能把魔杖物归原主,好让我赶去见朋友们,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如果我把魔杖还给你,恐怕你会离开我。”
“这是当然的,不是恐怕。”
“那么请容许我暂时替你保管,直到你答应成为我的……”
“够啦!别再提那个叫我发莫名火的词儿了!要我的魔杖你就尽管拿去吧,我再不会恳求你了,一次也不会,我宁可爬到沓泊里去!”莎拉跺了跺脚,气恼地出门,沿着石子路向几户村民的矮房跑去。可身后德纳斯的一句话又叫她不得不停了下来,他是这么说的:
“莎拉小姐,如果说我知道乌龟塔嗒先生的藏身处,并愿意带你去见他的话,你是否可以重新考虑我的求婚?”
倘若能够,莎拉多希望给这位死缠烂打先生的脑门来上一拳头啊!她在心里一万次唾弃这种威胁利诱的做法,同时也顺便置疑自己,因为有一瞬间,她动了“先胡乱答应下来等以后再说”的念头。她托着下巴仔细盘算:我如果只凭一时冲动而冒失地离开他,说不准在半路就因为饥饿和寒冷送了命,那多划不来?而如果照他说的,由他带我去找乌龟,那遇见萨克和席恩的可能就很大了──萨克那样聪明,必定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寻找我上面,而是选择到我们的目的地去碰头。当然啦,我不可能真的答应他的求婚,我只是说愿意重新考虑,至于考虑的结果如何,他就管不着啦。
她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转过身,两只眼睛心虚地看着天空,含糊地回答他:“好呀,你的主意还不坏。”
德纳斯的反应是莎拉始料未及的,他摇摇晃晃到她面前,惊慌失措,背着手走了几圈又回到原地,不停重复:“你的回答真令我愉快,我真高兴,真高兴……”
“呃、不过,你得尽快带我去找塔嗒先生,这样我才,那个……”
“好的,我非常愿意!”德纳斯显得十分欣喜,声音里有种克制不住的激动,丝毫没注意莎拉话里头藏的玄机。他回到破旧的屋子里取了行囊,然后客气地请未来的久里安太太跟随他向西行走。莎拉皱了皱眉头想叫他改掉称呼,但又想反正只有她一人听得到,他既然高兴成那副德行,就暂且让他得意也无妨。德纳斯便像认定了莎拉是他的妻子,一改之前冷淡的口吻,对她百依百顺。
“德纳斯先生,你打算怎么去海底妖精城堡,是有什么秘密通道呢,还是直接空间移动?我是否能知道我们的行程大概花费多少时间?”
蒙面人告诉她那不会很久的,尽管他其实是多么期望和太太作长途旅行,为了实现她的愿望,他愿意利用空间移动在两天之内结束行程。他说到一半,倏地就倒在地上,手抓着心脏痛苦抽搐,身体缩成一团,把莎拉吓得尖叫。“德纳斯先生,我早就在想,你是不是病了?瞧你的身体总是摇晃,走路也不稳当,是不是病魔给你带来巨大痛苦呢?”
“多谢你的关心,久里安太太,我已经没事了。”德纳斯很快喘过气,他缓缓站起来,把散落的一头金色长发打理整齐,端端正正戴上帽子。他看了看莎拉,立刻垂下眼帘,说要她忘了刚才那一幕。
“那是我的罪孽。”他说,“我之所以终日以布蒙面,也是为我这不洁之身赎罪的缘故……无论如何请不要嫌弃我,恳求你。”
“嗯……嗯。”莎拉支吾着,用催促他快点启程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若是再不走,她的良心很可能会叫她改变主意,因为德纳斯先生对此事认真的态度让她非常不安,她甚至可以预见到自己将来对婚姻出尔反尔时,他受到伤害的眼神──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她现在实在不愿多想。
旅途中,莎拉提起在矮人村庄沓泊里贤者被杀害一事,想听听德纳斯对此的看法,因为他曾说过,莎拉不是凶手,那么毋庸置疑,他必定知道凶手的真面目。
德纳斯回答:“是的,我亲眼看见了。听到你们要去拜访贤者,我先你们一步来到红眼睛小屋,那时看到一个人类走了进去,大约几分钟就出来了,匆匆离开后,紧接着的客人便是你们三个。之后发生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我虽然不能确定那个人类就是凶手,但至少有很大嫌疑。”他对那名人类男子的外貌作了番描述,由于天黑,他只能看见卷曲的浅色头发,魁梧的身材,以及带着银肩扣的黑色斗篷,从背影来看,年龄大约是三、四十岁,或许更老一些。
单凭这几点,毫无疑问地,莎拉便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北岛的墨王!她咬牙切齿地大声说,如果不是他,她愿意“把脑袋倒过来装在脖子上”!虽然还不清楚对方这么做的目的,黑暗的力量开始行动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这样看来,萨克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因此他想变强,强到足够应付一切向她而来的伤害。
她自言自语:“要命,我现在却不能到他身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是多想见他啊……”
“你在说什么?”德纳斯问。
“没什么,德纳斯先生,原来你那时候不是想给我们带路的呀?”
“我只是想找机会接近你而已,可你的伙伴太厉害了,警觉性很高,我不得不小心地躲闪。”
“哎呀!一个人如果过分谦虚,就如同过分骄傲一样使人讨厌。”莎拉不满地说道,“你明明比萨克都要厉害呢,他怎么都无法伤你分毫不是么?啊!难不成你这是在故意讥讽他吗?”
德纳斯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说:“我不愿意瞒你,太太,事实上我并非你想像中那么强大。你的伙伴之所以无法伤害我,那只是因为他是魔导士,使用纯魔法的职业,而我的身体──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它恰恰不能成为任何魔法攻击的目标,换句话说,魔法是无法伤害到我的,仅此而已。而我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催眠术了。”
他们落在百花盛开的田野里,稍作休息。莎拉听了他的话,不禁心生同情,这位始终蒙着脸的德纳斯先生,在别人眼中如同哑巴,和别人缺乏正常的交流,而且既贫穷又体弱多病,在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一定十分寂寞痛苦吧。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渴望找寻到能够听得见他声音的人──这么一想,之前对待她的种种奇怪言行,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
“你不用担心,亲爱的太太。”德纳斯抓住莎拉的胳膊,以为她产生了动摇,急忙申明道,“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用这个身体为你作护盾的,请你……”
话还没说完,周遭气流急速变换,寒风形成不小的漩涡,无数花瓣被吹飞上了天,德纳斯的帽子也被卷走了。刹那间,一柄尖锐的利器从身后抵住了他的脖子,低沉的声音怒不可遏地命令他:“快放手!放开她!”
德纳斯手指收得更紧了,他的未来的久里安太太却使劲挣脱他,兴奋地飞奔进对方怀里。“噢!萨克,我居然找到了我,真难以置信!我正打算去找你呢!啊,是的,别担心,我什么事也没有,再好不过了!”莎拉喜不自胜抱着萨克发颤的身体。
“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萨克就好像经历了一次悲惨的劫难似的,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他重重吐了口气,才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着,“噢,你无从想像我有多担心你,莎拉,我简直愚蠢透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好在命运之神眷顾我,让我找到了你,谢天谢地,还让你平安无事……”
德纳斯怔怔站在一旁,看着莎拉和他的朋友亲密地拥抱着,微笑相望,有着说不尽的话语,倾诉不完的情感,他心里感到难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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