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审判 爱慕之心~

  萨克里菲斯先生的确是一位十分有魅力的人。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拥有非凡的能力却又极其内敛,温和而谦逊,即使是在大多数沉默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澈气质也能轻易显露出来。除此之外,他俊秀深刻的五官也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若是说起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许真的难以简单地形容。

  别说是第一印象,就算是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久,莎拉也很难说清楚萨克给她的印象究竟是什么。“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没错,我很喜欢他,那不仅仅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给了我许多帮助,还因为──”莎拉闭上眼睛思忖,一时间想到无数的理由,他的善良,理智,温柔以及忠诚,“我现在的心跳声就足以证明我对他的喜爱,我把他视为最重要的伙伴,最不可失去的亲人──而正因为这样,我才必须再次提醒自己,强迫自己,疏远他,割舍对他的依赖……可是我做得到吗?”

  莎拉深吸一口气,紧咬着嘴唇从树后走出来。她看到了萨克的背影。他正单膝跪在美人鱼的泉水边,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手伸进水里,像是在打捞什么。

  莎拉正要整理情绪开口叫他,看见这一幕突然想起过去的经历,一时间慌张起来,禁不住大喊:“停下!萨克,别喝那泉水,你的头发会变成蛇的──”

  想也没多想,她启动魔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然而,不知情的萨克反射性地跳跃开来,使她扑了个空,可怜的莎拉还没来得及呼救,就直截了当栽进了泉眼里。

  “莎、莎拉?!”萨克愣住了。

  “哎!多么糟糕的再会啊,萨克……你别这样看着我!”莎拉懊丧地低下头,拖着湿漉漉的裙子走上岸,她一边心惊胆战地摸着头发,看看有没有变成小蛇,一方面又十分难为情,为自己莽撞的举措感到害臊。

  “可是我没法叫自己的视线移开,它在为你喝彩呢。”萨克极力忍住笑,显得十分高兴,“莎拉,我真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表示欢迎。”

  “我也不希望是这样啊,我一点也不想!噢,你看看,都湿透了!”

  萨克很快解下自己白色的披风,把她胸口的春光遮盖起来,接着,俯身将裙摆的水分烘干。这一切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他嘴上也自然地说道:“你还是一样冒失,莎拉,这么冷的天气你会冻着的。”

  “这、这么说可太不厚道啦!”对于萨克的这些举动,莎拉有些羞赧,她壮胆大声说,“那多少还是为了你呀,谁叫你想尝试被下了诅咒的泉水呢,我敢说若不是我阻止,你定会后悔的。”

  “唔,遗憾的是,可我并不打算要喝水,我只是清洗伤口而已──啊,你不必担心,”他挡住莎拉伸过来的手,飞快地拉下袖子遮盖起来,朝她笑了笑,“不值一提的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你能这么说就太好了。”莎拉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发黑的袖口,又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萨克,我还没向你道谢,听弗洛尔所形容的救命恩人,说有多么厉害多么温柔,我就猜出是你。不仅拯救了孤儿院,救了我最后的希望,也同时使我免于受到良心的责备。”

  “可我仍然迟了一步,我没能来得及……”

  莎拉立刻摇头,露出诚挚的笑脸来:“我了解,但那已经让我很欣慰了,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我仍然能看到昔日的家人平安无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真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庆幸,我遇见了你,我的悲和爱结识了一个博大、温暖的灵魂──”

  话突然打住了,因为她意识到萨克认真地凝视着自己,已经足有好几分钟。莎拉暗中紧张,她并不害怕这样被人凝视,但却无法忽视那眼神中的某种情意,尤其在她爽快而亲切地对他微笑之后。她想,她准能预见到萨克即将说的话。

  “而我的爱,追逐着一个生动、纯净的心灵。”他的嗓子暗哑,“你还是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没有像噩梦里的方式绝情地割断联系,你依然让我找到了你──莎拉,我很想念你,我一直在找你。”

  刹那间,莎拉被那动听的声音迷惑住了,动弹不得。

  她的胳膊被抓住,还有她的肩膀──脖子──纤腰──她被完全搂住了,萨克的身体紧紧贴住了她。她听见细微的呼吸声,才发觉萨克的整张脸靠得十分近,他垂下眼睑,缓慢地谨慎地接近,他那优雅的嘴唇眼看就要亲吻上来了。

  “别这样!”莎拉突然拉高了嗓音,重重地推开他,看见他一瞬间尴尬而错愕的表情,她自己也跟着慌张起来。她喃喃地低声说:“萨克,别这样……别这样……噢,只要能够,我希望你换一种方式,唔,朋友之间的拥抱,或者绅士的吻手礼,我会更乐于接受……你说,是吧?”

  毋庸置疑,这样的打击,对于心情正愉快的萨克来说,是十分难堪的,以至于过了很久还说不出话。

  他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无措地呆立在一边,胳膊不自然地举在耳旁,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却又显得懊丧极了。“我是否得意忘形了,快乐的心背叛了理智,或者不如说,我纵容了它。哎,可是我不明白,”他垂下头,漂亮的眼睛侧倪着,有些委屈地说,“那时候……你的确给了我甜蜜的亲吻,你说‘等我回来’,我相信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莎拉的脸顿时滚烫,她下意识捂着脸颊,指责萨克对于小事过分计较了,她否认曾做过那样露骨的举措。这样显然很伤萨克的心。此后他虽然郑重其事地行了吻手礼,事实上嘴唇一丁点也没有碰到手背,握着莎拉的手也很快放开了。

  他们一齐往收容所的方向走,彼此之间多了种沉重的东西。原本应该是重逢后的喜悦,现在却被弥漫在四周的寂寥所取代。莎拉努力说服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她必须刻意制造距离,却还是免不了为的话感到后悔──她一定是伤害了萨克,他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萨克?”莎拉试探地叫了一声名字。

  “嗯?”

  “这是玫海太太为你打造的武器,我把它拿来了。”她说着,取出一根短小纤细的魔杖,递给萨克,“我是瞒着她偷偷带出来的,无论是为她,还是为莱卡先生考虑,我都不该再让其卷入危险当中了。”

  她把遇到莱卡夫妇后发生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他,唯独隐瞒了莱卡先生对她说的那段隐晦含蓄的警告。她十分感谢他们温暖的援助之手,无论存在多少芥蒂,无论能否被原谅,这都是她必须怀着感激和歉疚的心情去对待的两个人。“只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尤其是好心的玫海太太,倘若她为我担心起来,我会难过死的。”

  “被人担忧总比遭人怨恨要好,别太介意。”萨克向莎拉道了谢,看也不看,把魔杖收进背后。脸上非但没有高兴的神情,反而更苍白了。为了延缓回去的时间,能和莎拉再单独待上一会儿,他放慢了脚步,看见分岔的时候还特意选了较远的一条路。

  “你难道不高兴吗?你不是渴望拥有这根魔杖吗?”

  他冲她淡淡微笑,言不由衷地说道:“我很高兴你为我做的一切。这么说来,你果真到了海底,见到了塔嗒先生?他是不是如传说中那么老呢?”

  “不瞒你说,我的确到了海底,可遗憾地,没见到他老人家呀。”

  “那么那片鳞甲?”

  “是德纳斯帮了我。”莎拉回答说,“那个蒙面的德纳斯?久里安先生,你还记得吧?”

  萨克沉闷地点点头说:“是的。”出于某种私心,他正准备提到这位先生。

  “他的身份我现在说出来,你听了准要吓一跳的,可我又不得不诚实地告诉你──他居然是海底王国‘西蒽’的王子殿下呢,吃惊吗?虽然这当中还有些细节不方便说,可是他的确是那位老国王丽马海沙的独生子,未来的国王陛下呢!正是由于他的帮助,我才顺利地拿到了乌龟鳞甲,而且,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确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朋友吗?”萨克问。对于德纳斯的身份,他倒是丝毫没有吃惊,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毫无疑问。”莎拉掏出胸口的项链来,“他愿意把这个地图给我,代表下一次去做客,我依然会受到欢迎。”

  萨克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块金色的项链坠,十分犹豫地,低声说:“那么,你会介意我弄清楚吗──这对我意义重大,我是无论如何也想得知──你和他的那个约定,唔,就是那桩婚事,结果怎么样了?”

  “哎呀,你究竟在说什么?”可以想见,莎拉听了他的问题,脸上出现多么惊惶又害臊的神情来。萨克的脸也是通红的,但由于执意想要知道事实真相,他压抑住害怕受挫的心理,停下脚步,牢牢地专注于莎拉的表情,怀着微小的希冀,一心盼望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这么问是否过于自以为是了,倘若是的话还希望你谅解。”他说,“莎拉,你知道我所指的──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鳞甲,武器也打造出来了,我就不得不担心,你是不是已经按照约定,嫁给了那位先生作妻子?”

  “萨克……”莎拉觉察他语气中的异样,悄悄抬起头和他四目相接。他这是怎样的表情啊!难不成,他那不知不觉间皱起的眉头,和脸颊淡淡的红晕,是代表了强烈的嫉妒吗?他躲闪的、惆怅的眼神,是代表了内心的忐忑不安吗?她几乎都快要忘记的一出荒谬的闹剧,他竟然是如此介怀吗?

  噢!萨克,不是这样的!我从头至尾,根本没有想要答应德纳斯的求婚!莎拉在心底叫起来。可是,她应该老实地告诉萨克吗?告诉他,一古脑地告诉他──她和德纳斯没有婚约,她其实喜爱的是他,却因为无可奈何的理由,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不去依赖他?她能够这样吗?丢掉她那不擅长的谎言,用一颗坦率的心去面对他的真情,也许这样便能向苛待他们的命运多争取一点希望?

  面对这个问题,莎拉犹豫不决。在真实和谎言之间徘徊,她感受到血液上涌,手心也汗津津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曾经因她死去的人脸,如同打碎的拼盘,又一块块、一片片拼凑起来。她又开始重复地思考。

  “他的眼神快把我逼得喘不过气了!”她焦急地想,“我们为什么不能保持现在的关系,而非要我给他一个答案呢?”

  好在弗洛尔的出现给了她摆脱困境的机会。

  这位温柔文静的好姑娘,来邀请莎拉和萨克享用午餐,在关键时刻,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有礼貌地向萨克问好。莎拉分别为他们作了介绍,接着便拉住弗洛尔的手快步走回收容所,她口上说请萨克好好欣赏山间的景色,实则无情地把他远远抛在了后头,使其独自郁闷。

  午餐是简单而富有情调的。原本令人难以下咽的干面包、奶酪卷以及苦涩的生菜叶,经过安吉丽老院长的巧手,也变得可口起来。薄面包片缀上了葡萄干和水果皮。土豆汤里,小豌豆取代了营养豆,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大家的食欲,孩子们都安静而满足地摆弄盘子里的食物。等到甜点和咖啡端上桌子后,老院长才允许孩子们开口说话。她首先向萨克里菲斯先生道谢──虽然已经这么做过了,但仿佛不多谢几次就不能表达她的感激──萨克也十分得体地作了回答,他声明能为孤儿院效绵薄之力是他的荣幸,同时也对遇难的孩子深表歉意。弗洛尔借着手绢掩饰自己的羞涩之态,也轻声地,向身边的萨克道谢,在他的白魔法治疗下,她的伤已经痊愈了。萨克向她点头回了礼。他没有坐在莎拉身边,但一双眼睛总是时不时绕到她身上,而莎拉呢,不是逗着拉斯玩,就是低头发呆,丝毫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在这期间,共有两次谈话,使得萨克里菲斯先生收敛起他惯有的微笑,整张脸出现明显的晦暗──这种情形虽然少,但难免还是有的。

  头一次,是安吉丽老院长无心地提到萨克的名字,她说:“我说啊,萨克里菲斯先生──这个名字很少见呢,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的三位骑士之中,就有一位大人叫作萨克里菲斯,因为这个名字十分特别,涵义又叫人心生崇敬,我至今还有印象──既然您和莎拉认识,那么说来,莫非您就是那位尊贵的骑士先生?”萨克停下喝咖啡的动作,在别人都以为他要承认的时候,他平静地说:“很遗憾,我不是骑士。”然后便保持缄默。老院长却想当然认为他太谦虚了,一定要使他开口承认,她一边夸赞他是“真正的骑士”,一边又向莎拉询问两人的关系。这当中,一直沉默的拉斯说出了惊人的话来。

  他说:“莎拉,你是不是打算嫁给这个家伙了?”

  莎拉大惊失色说:“天哪,拉斯,你才五岁,哪里知道这么个事的?”

  拉斯生气地回答:“我已经七岁半了!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家伙总是盯着你看。”

  “你真是没有礼貌!”莎拉急红了脸,说,“别嚷嚷着‘那家伙’,要称呼‘先生’。”

  “可是你之前也总是这么叫的,我是跟你学的。”

  “拉斯──”莎拉觉得十分丢脸,她抬起头小心谨慎地看了眼萨克,发觉对方也注视着她,除此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望着她,眼神像是在等待她回答。她于是不得不慌张地声称:萨克里菲斯先生只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这时候,萨克眼里的光采便突然黯淡下来。

  接下来,说起莎拉重回孤儿院的意图,老院刻意支开了孩子们,让莎拉毫无顾忌地说出她所担忧的事。莎拉也这么做了,她实在希望能让老太太听听她的痛苦。在说到北岛领地的墨王陛下时,她不加掩饰地露出愤恨的神情,怒不可遏地咒骂天底下最邪恶无耻的人,肮脏、卑鄙的恶魔!──矮人村沓泊里,妖精村维埃特,奎斯特的酒馆老板,以及可怜的莱卡夫妇,统统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天啊,他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夺走如此多人的生命!而现在,居然还把魔爪伸向了孤儿院!

  “噢!我好恨他,老太太,我从没狠狠地恨过谁,可我确信我恨他!

  老院长急忙替她擦掉眼泪,把她的脑袋搁在怀里。莎拉大声说,她怀疑这次火灾也是墨王搞的鬼,只是这一回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因为对方似乎忘记了还有萨克这样厉害的角色。萨克看着她激动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以及一口咬定“墨就是背后的凶手”的坚决态度,不由得低垂下视线,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已经凉了的咖啡。他把莎拉的话听进心里,一字不漏地,所有的感情他都能理解,他是那样了解她。不过,这也更使得他的眼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阴霾。

  “萨克,你一定也同意我的说法对么?”莎拉来征求他的意见。

  萨克十分巧妙地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另外轻描淡写地说:“在昨天夜里,孤儿院的四周并没有黑色的魔物出现,我看不出来,这与一般的火灾有什么区别。”

  当莎拉问起他为什么会来到赤路姬的孤儿院,他回答这只是凑巧而已,他在莎拉可能停留的地点中选择了一处,而老天幸运地让他遇见了她。

  这样的谈论似乎就此结束,莎拉看出了萨克略有回避的态度,渐渐停止了抱怨。在当时,她曾留意到萨克眼底一闪即逝的哀伤,但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怎么也预料不到,一个真正的、如同暴风雨般的转折就要来临了。